瀚海雄風 正文 第十一回 相見爭如仍不見 多情卻似總無情
    楊婉做夢也想不到「孟明霞」突然對她襲擊,大驚之下,只好和衣一滾,「呼」的一聲,飛爪從她頭頂掠過。楊婉用的是「燕青十八翻」的身法,在地上接連打了幾個滾才避開的。男人在地上打滾還不怎麼,一個少女被迫使用這種身法,可就顯得十分狼狽了。

    楊婉大怒,一個「鯉魚打挺」跳起,寶劍已是出鞘,說時遲,那時快,那紅衣少女的飛爪又已來到。

    楊婉喝道:「孟明霞,你怎可這樣不講道理!」「鐺」的一聲,寶劍削出,紅衣少女的飛爪損了一個缺口,火星蓬飛。紅衣少女也不禁吃了一驚,叫道:「你識得孟明霞麼?」

    李思南急忙在龍剛的人中一掐,這是急救的方法,龍剛醒了過來,叫道:「師妹,住手,他們是我的恩人!」

    紅衣少女這才知道誤會,收了飛爪,向楊婉賠了個禮,說道:「我在路上得知師兄遭受圍攻的消息,趕到這兒,看見師兄這個樣子,只以為他已是遭了你們的毒手。姐姐,你莫見怪。」

    楊婉道:「好在我也並沒受傷,你快去看你的師兄吧。」心裡可是很不高興,想道:「縱是出於誤會,你也不該不問青紅皂白。」

    殊不知這個紅衣女子乃是自小在綠林中長大的,性格和楊婉自是大不相同。她做事素來當機立斷,由於誤會李、楊是殺害她師兄的敵人,是以她必須先抓住一個人,以便各個擊破。如果換了李思南,設身處地,也會這樣做的。

    龍剛緩過口氣,興奮的情緒著他,說話的聲音也比較響亮了:「這位是李公子李思南。」紅衣少女怔了一怔,道:「你就是李思南?」李思南道:「姑娘想必也是從孟大俠那兒聽過我的名字吧?不錯,我就是李思南,但卻不是『為虎作悵』的李思南。」

    龍剛道:「起初我也頗有誤會,如今方才明白李公子確實是個好人。」紅衣女子點一點頭,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孟姑娘相信得過的人怎會不是好人?」

    龍剛掉過頭來看著楊婉,說道:「這位是——」想要介紹楊婉,但楊婉並未和他通過姓名,龍剛說到一半,這才驀然省起自己也還未知道她的名字。

    楊婉淡淡說道:「我姓楊,單名一個婉字。」紅衣女子又是一怔,心裡想道:「原來他們不是兄妹。」

    楊婉從她驚愕的面色可以猜想得到她在想些什麼,心裡不覺有了幾分酸溜溜的味道,暗自尋思:「孟明霞不知和她說了些什麼?她一定以為南哥是孟明霞的情人,而我卻是插在他們之中搶了南哥的壞人了。」楊婉自己覺得是受了委屈,雖然沒有發作,但對這紅衣女子卻是不知不覺地更冷淡了。

    紅衣少女不知是否覺察,但卻似毫不在意,叫了一聲「楊姐姐」,說道:「小妹姓屠,單名一個鳳字。多謝你們救了我的師兄。」

    龍剛道:「我的師父就是她的爹爹。」李思南這才知道,原來這個紅衣少女正是屠百城的女兒,心想:「怪不得她有這樣好的本領。」

    屠鳳無暇和李、楊二人敘話,互通姓名之後,就走到師兄身邊,說道:「二師哥,你傷得如何?我給你看看。」

    龍剛苦笑道:「師妹,你不必費神了,我不成啦。殺你爹爹的仇人是陽天雷。」

    屠鳳道:「是誰傷了你的,我給你報仇!」

    龍剛道:「我已經親手報仇了。」指一指榮彩的屍體,說道:「你認得他吧?他是陽天雷的大弟子,我已經用師父的毒龍鏢把他殺了。」

    楊婉是個細心的人,發現龍剛的說話有很大的破綻,心裡想道:「他是在受了重傷之後,才碰上榮彩的。起初他還不知道他是誰呢,是這姓榮的和我們交手之後,他才看出他的家數來歷。奇怪,他為什麼要對師妹說謊?」

    心念未已,只聽得屠鳳已在說道:「我不相信,榮彩有多大的本領,怎能給你以致命之傷?」

    龍剛道:「我是給他們圍攻的。」

    屠鳳半信半疑,說道:「我給你救治,我帶有專治內傷的小還丹。」

    說話之際屠鳳的一隻手已經搭上了龍剛的脈門,給他細察傷勢。龍剛掙扎著說道:「傷是醫不好的,你、你——」

    屠鳳道:「醫不好我也要看,我一定要知道誰是你的仇人!」龍剛不想給她檢查傷勢,屠鳳卻是非看不可,而且面上露出非常古怪的神色,似是惶惑,又似驚慌,驚慌惶惑之中還帶著幾分憂憤。此時連李思南也是大為驚愕,隱隱感到事情走有蹊蹺了。

    龍剛掙扎不過,歎口氣道:「這仇是不能報的,師妹,你忘記了這件事吧!」

    屠鳳面色啊地變得蒼白如紙,叫道:「原來是我的哥哥給你以致命之傷!他是在半個月前用毒掌傷了你的,此時方始發作!他、他為什麼要對你下此毒手!」

    龍剛苦笑道:「除非是你爹爹復生,天下無人能夠解你哥哥的毒掌,所以,你是不必費神了。我身上有一封信,是三師弟給你的。你拿去吧。」他並沒有回答師妹的問題,但屠鳳聽他這麼一說,心中已是明白。

    屠鳳接過了那封信,手指顫抖,眼角掛著淚珠,說道:「二師哥,這都是我們連累了你。唉,你受了冤枉,為何卻不分辯。」

    龍剛慘白的面上綻出一絲微笑,說道:「我不以為我是代人受過。其實,這也不是你們的過錯。我能夠為你們盡一點力,我很高興。只要你明白我的心事。」

    屠鳳道:「我明白的。」握著龍剛的手說道:「二師哥,我會感激你一輩子。你有什麼未了之事要交代麼?」

    龍剛道:「你不要恨你哥哥,但卻要提防他。我死了之後,請你把我的骨灰帶回去,我不願意埋骨異鄉。師妹,你放心,石師弟會回到你的身邊的。」說到後面兩句,聲音已是弱不可聞,屠鳳把耳朵湊到他的唇邊才聽得清楚。

    屠鳳感到他的嘴唇冰冷,一觸他的鼻端已是沒有了氣息。屠鳳緩緩地把龍剛的屍體放了下來,揮一揮手,示意李、楊二人走開。李思南和楊婉不知道他們的隱情,想勸慰她也無從勸起。

    屠鳳倒沒有號陶大哭,只見她咬著嘴唇,探手入暗器囊中,突然把手一揚,一顆小小的彈子打了出來,碰著龍剛的屍體,「波」的一聲,彈子裂開,火光噴出,轉眼間身體已是著火焚燒,化為灰燼!原來這是屠家獨門暗器之一,名為「火龍珠」,是用猛烈易燃的藥劑混和了硫磺粉製成,能發烈焰,露風即燃。

    楊婉嚇了一跳,轉過了頭,不敢觀看。當時漢人的風俗習慣,死人是必定土葬的,火葬之事,楊婉還從未見過。但屠鳳卻似並不在乎火葬她的師兄。

    屠鳳這才把那封信拆開了,含著淚看了一遍自言自語地歎口氣道:「二師哥,可憐你擔了虛名,我是對不起你了。」

    烈焰熊熊之中,龍剛的屍體化為灰燼。待到火光媳滅,屠鳳騰出了暗器囊,裝了龍剛的骨灰,掛在馬旁,跨上馬背。

    李思南道:「屠女俠,你走了麼?你爹爹的兩個手下宋鐵輪、柳三娘夫婦現在蒙古。」

    屠鳳道:「多謝你給我報訊,不過,我們不準備到蒙古去了。對啦,有一件事我應該告訴你。」說至此處,突然停了下來,望了一望楊婉。

    李思南猜想得到她要說些什麼,心頭「卜卜」亂跳,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屠鳳說道:「孟明霞在我那兒,離此不遠。你若是想要見她,可以和我一道去。」

    李思南雖然和楊婉訂了婚,但對孟明霞總還是有著知己之感,也是一直未能忘懷她的。但此際,屠鳳突然邀他去見孟明霞,卻是叫他為難了。

    一來因為屠鳳並沒邀請楊婉,李思南怎能拋下楊婉,獨自去會孟明霞?二來李思南又已經訂了婚,他暗自思量,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與孟明霞也是「相見爭如不見」的了。當然,他見了孟明霞,可以解釋有關於他父親的誤會。但即使他不親自解釋,屠鳳也會和她說及他救龍剛之事的,只憑這件事情,就可以證明他沒有辜負孟明霞的期望了。難道孟明霞還會不相信他是好人嗎?何況她們將來見了宋鐵輪夫婦,真相也定能大白。

    「紅顏知己長相憶,不落言詮亦大佳。孟明霞是女中英傑,我和她也算得是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淡如水,本來就不必用言語表達出來。我又何須多此一行。」李思南心想。

    屠鳳不知李思南心情的紊亂,見他訥訥不語,很是不耐煩,心裡想道:「這個人怎的如此婆婆媽媽?」禁不住雙眉微蹙,說道:「你怎麼樣,究竟是去也不去?」

    李思南面上一紅,說道:「我們急於回國,留在這裡,也幫不了你們什麼忙。還是請你在孟姑娘面前,代我道個歉吧。」

    履鳳大不高興,說道:「並不是孟姐姐要見你,是我因為知道你們相識,所以才問你要不要見她的。你既然不要去,那就算了。有什麼道歉不道歉的?我爹爹的仇,我自己會報,當然也用不著你來幫忙!」說罷,「唰」的虛打一鞭,胯下的桃花馬展開四蹄,絕塵而去。

    李思南吃她一頓排揎,滿面通紅,強笑說道:「我固然是不會說話,這位屠姑娘的脾氣也是真難伺候。」

    楊婉笑道:「她爹爹號稱冀北人魔屠百城,大魔頭的女兒嘛,脾氣當然是不和常人一樣的了。不過,好在你又不必做她的丈夫,她難於伺候也罷,容易伺候也罷,你也用不著擔心的了。好啦,天已大亮,咱們也該走了。」

    李思南笑道:「我又說錯話了,好,走吧。」

    兩人並轡同行,楊婉久久不語。李思南搭訕道:「真想不到龍剛是給他的師兄殺的,卻不知是何緣故?」

    楊婉道:「屠百城的兒女和門下弟子,少不免都帶著一點邪氣。他們的門戶糾紛,咱們不必理會。」

    李思南笑道:「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誰要去理會他們的事情。不過,屠百城雖然是有魔頭之稱,倒也不是邪派人物。」

    楊婉道:「我知道金國的貪官喪在他手裡的不少。但他喜怒隨心,出手狠辣,和正派的俠義人物,究竟也還不是完全一樣。」

    李思南知道楊婉懷有心事,但他不願挑起話題,只好找些不痛不癢的閒話來說。

    楊婉終於忍耐不住,說道:「南哥,你為什麼不去。」

    李思南道:「你是說……」楊婉笑道:「你還裝什麼糊塗?我說的當然是那位孟姑娘。人家對你念念不忘,難道你就把她忘了?」說話雖然帶笑,笑得不是很自然。

    李思南面上一紅,苦笑道:「婉妹,你心上的結還沒解開?難道當真要我掏心出來?」

    楊婉啐了一口說道:「你把我看作什麼人?我是醋娘子麼?孟明霞與你相識在前,於你又有救命之恩,你去看她,難道不該?」

    李思南道:「不是不該。但你別忘了,咱們還是剛剛擺脫追兵,尚未脫出險境,我撇下你,又怎能放心?」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誠懇,楊婉心裡雖然仍有幾分酸溜溜的味道,卻也不經受了他的感動,低下了頭,說道:「南哥,我知道你是為了我的緣故不去看她,但我也知道你是想見她的。我不願意你留有遺憾,更不願意給你那位孟姑娘誤會,以為是我氣量狹窄,不許你去,對啦,屠鳳剛才曾說她們所在之處離此不遠,不如你就去找她。我可以在一個約定的地方等你。」

    李思南道:「只要咱們的心裡沒有芥蒂,旁人的閒話算得了什麼?不錯,我是欠了孟明霞的思情,應該向她道謝。但這卻不是什麼必須立刻去辦的大事。彼此都是江湖兒女,同道中人,想來孟明霞也不會怪我失禮的。再說友情固然緊要,總比不上夫婦之情。婉妹,我累你一路陪我擔驚受險,但盼和你早點回到家鄉我才能放得下心,嗯,咱們還是快點趕路吧。」

    楊婉眼中含著淚水,笑道:「我不過問你一句,你說了一大車子的話。好啦,不去就不去,也不用多解釋了。你對我好,我心裡明白,難道我還不相信你嗎?」

    話雖如此,但要說楊婉心裡毫無芥蒂,卻還未能。不錯,她是信得過李思南,但她也隱隱感覺得到,李思南對孟明霞那段感情,即使沒混有雜念,但卻也未能做到「君子坦蕩蕩」的胸懷。「要不是他還有一點兒心病,他就不必迴避孟明霞了。」楊婉心想。

    李思南倒是有點害怕在路上碰見孟明霞,於是一路縱馬疾馳,楊婉跟他不上,笑道:「跑這樣快幹嗎?你不去看她,難道怕她追來看你?嗯,南哥,我倒是替你有點可惜,孟姑娘就在附近,你一陣快馬路過去,把她甩在腦後,以後可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面了。難道你就沒有『咫尺天涯』之感麼?」

    李思南苦笑道:「婉妹,你又來了。」楊婉笑道:「和你說笑的,你著急什麼?走吧,但卻不必快馬加鞭了。」

    李思南雖然決定了不去與孟明霞相會,但卻也是給楊婉說中了心事,驀地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首詩:「人生到處知何似?知是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記東西?」想起楊婉說的「咫尺天涯」四字,不覺一片惘然。

    李思南在這裡悵悵惘惘,另一條路上,屠鳳也正在為著友誼與愛情而感傷。

    胯下馬兒飛跑,心中舊事重翻。記憶跑得很遠,比馬快得多了。它跑過了萬水千山,跑過了十幾年歲月,回到了屠鳳的兒時,回到了屠鳳的故園。

    屠鳳清楚記得,二師兄龍剛是她七歲那年來的,三師兄石璞是她九歲那年來的,他們三人自小就在一起遊玩、練武,形影不離。兩個師兄對她都很好,她對兩個師兄也是一樣。但在漸漸長大之後,在她的小小心靈之中,對三師兄的感覺就好似有些不同了。

    龍剛年紀比她大七歲,石璞則僅僅比她大兩歲,兩個年紀比較接近,大家同在一起遊玩的時候,她和石璞不知不覺地也似乎親近一些,但爭吵卻也較多。她和二師兄龍剛卻是從未吵過嘴的。龍剛好像她的長兄一樣,總是讓著她。

    兩個師兄對她都很好,她的親哥哥反而是和她合不來。她的哥哥名叫屠龍,與龍剛同年,自小跟隨父親,比龍剛早幾年練成武功,人又聰明能幹,因此在十八歲那年便開始出道了。

    屠龍出道得早,在他的妹妹還在和兩個師兄練武的時候,他已經在江湖上闖出了名頭,交結了許多朋友。他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有幾個作風很不正派,他曾經帶過他的一些朋友回家,屠鳳瞧著就不順眼。屠龍一向也不理睬妹妹。

    因此在屠鳳的心裡,倒似乎覺得龍剛更像她的長兄。至於石璞,有時候她覺得他像哥哥,處處照料她;有時候又覺他像弟弟,還需要她的愛護。這份奇特的感情,後來待她懂得人事之後想起來,也還是覺得莫名其妙。

    屠龍的父親屠百城很以兒子的濫交為慮,但一來兒子已經長大,二來屠百城也是經常不在家的,只好由他去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屠鳳從一個拖著鼻涕的小姑娘長成了一個明艷動人的少女,她母親開始為她的婚事思量了。母親曾經不只一次地偷偷問過她,在兩個師兄之中她更喜歡的是哪一個,每次母親這樣問她,屠鳳總是紅著臉回答:「我不知道。」或者是說:「我對兩位師兄都是一樣。」其實她自己心裡知道是並不一樣的!

    龍剛老成且兼幹練,石璞純厚而又聰明,屠夫人向來對他們也是一視同仁,難分軒輕的。她想在這兩個徒弟之中,挑選一個作她女婿,但因女兒遲遲不肯表示態度,屠夫人委決不下,婚姻之議只好暫且拖延。她打算待丈夫回來,才作最後的定奪。

    屠百城臨行之時,曾經和妻子說過:此去蒙古,快則三月;遲則半年,就會回來。不料三個月過去了,半年也過去了,半年又加半年,一年都過去了,她的丈夫還是不見回來!水遠山遙,吉凶難測。屠夫人隱約聽到風聲,說是她丈夫在蒙古已遭不幸,只是還未能證實而已。屠夫人憂急成病,在這樣情形之下,當然更是無心進行女兒的婚事了。

    母親這邊冷淡下來,屠鳳的哥哥卻來關心妹妹的婚事了。屠龍有個朋友,名喚淳於臏,三年之前,曾經和屠龍來過一次。淳於臏的父親淳於周是黑道上的著名的人物,聲名僅次於屠百城,但兩人的作風卻頗有不同。淳於周不但手辣,而且心黑,他對黑道白道全不賣帳,沒有一定的朋友,也沒有一定的敵人,唯利是視,好惡隨心。淳於臏「青出於藍」,在江湖上的聲名比他父親更壞。

    不過,屠百城和淳於周雖然很少來往,也沒有過公開的衝突。所以那次淳於周的兒子到他家裡,他還是把他當作一個「世侄」招待。淳於臏是個聰明人,知道這個「世伯」不很喜歡他,來了一次就不再來了。

    不知不覺過了三年,屠鳳因為從未把這淳於臏放在心上,差不多都己忘記他了。不料就在她父親的死訊證實的前兩天,她的哥哥屠龍忽然又和這個淳於臏一同回家。

    屠龍這次回來,對妹妹的態度大大不同,拉著妹妹,問長問短,送她一些明珠,還有一對玉簪,這兩樣禮物,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屠鳳並非看重禮物,但卻很高興哥哥對她的關懷,因此也就收下了。

    屠龍說來說去,漸漸就說到淳於臏身上,大大為他吹噓。說到後來,圖窮匕見,竟是要為淳於臏做媒。屠鳳當然不肯答應,兄妹爭吵起來。

    兄妹爭吵,驚動了後堂的母親。屠夫人扶病出來,問明所以,也是不值兒子所為,狠狠地數說了屠龍一頓。說地不該強逼妹妹,尤其不該在父親生死未卜之際,回家惹是生非。

    屠龍老羞成怒,竟然和母親頂撞起來,他說父親不知何時回來,倘若十年八年不回來,難道妹妹也不出嫁?他替妹妹主婚,又焉能說是惹是生非?

    屠夫人只有這一個兒子,自小就把他寵慣了的。屠龍生平只怕父親,母親可管他不了。不過,屠龍以往雖然也是經常不聽母親的話,但像今天這樣的頂撞他的母親,過去卻還是未曾有過的。

    屠鳳心裡陣陣絞痛,那一日吵鬧的情景,如在眼前。

    母親氣黃了面,罵道:「你爹生死未卜,即使你爹死了,也還有我呢。輪不到你作主!」

    哥哥見母親動了氣,初時倒也不敢反唇相譏,但他狡猾得很,卻用試探的口吻說道:「我也不過是為了妹妹的好,俗語說:『女大不中留』,遲早總是要把她嫁出去的。媽,你若是給她找得好的婆家,我這個做哥哥的也可以少操心事。就不知你心目裡有了好的人家沒有?」

    母親給哥哥的幾句好話一說,不覺就露出了口風:「放在眼前的她的兩個師兄,就都是好人家的子弟。不管是龍剛或者石璞,哪一個都要比你的那位朋友強得多!」

    哥哥縱聲大笑,說道:「媽,你有許多年末出過家門了吧,怪不得你這樣糊塗!你可知道淳於臏在江湖上有多大的聲名?你可知道他的武功已經盡得家傳,甚至強爹勝祖?你可知道他走遍大江南北,許多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都折在他的手裡?嘿,嘿,你要是不相信的話,你可以叫龍、石兩位師弟和他試試!你把你這兩個徒弟當作寶貝,在我看來,他比淳於臏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呢,媽,不是我說你,試過之後,你就知道你這是井蛙之見了!」

    母親氣礙雙眼翻白,罵道:「你譏笑我見聞不廣,不錯,我是見聞不廣,但我卻知道淳於周、淳於臏兩父子都是同一個模型鑄出來的,在江湖上聲名狼藉,不是為了你的緣故,我還不會招待他呢!武功再好也沒有用,最緊要的是行為正派。我的女兒決不能嫁給淳於臏這一種人!」

    哥哥居然還在冷笑,說道:「不招人忌是庸才,我和他是多年的好朋友,如果他不正派,我還能和他結交?」

    母親氣得喘著氣罵:「你這是近朱者亦,近墨者黑!你再說我就把你和你的好朋友都趕出去!」

    屠鳳插不進口去,但也氣得肺都炸了,正要指斥她的哥哥,屠龍卻忽地在她的身上做起「文章」來:「媽,你不喜歡這個淳於臏,妹妹可收了他的聘禮呢!」

    屠鳳一時間尚未明白,大怒跳起,罵道:「胡說八道,我收了他什麼聘禮?」

    忽聽得「咕咚」一聲,母親叫道:「畜牲,你給我滾!」母親的手杖一摔,跌倒地上。

    屠鳳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叫道:「媽給你氣死啦!」忙把母親扶了起來,回頭待與哥哥算帳,卻已不見了屠龍的人影。

    婢僕聞聲趕來,七手八腳地慌忙施救。幸虧屠夫人只是一時轉不過氣來,以致暈倒的,不久也就醒了。

    屠夫人醒過來,氣還未過,一睜開眼便即喝問:「那孽畜呢?」婢僕們面面相覷,不敢回答。

    屠夫人道:「把枴杖給我拿來!」屠鳳道:「媽,你身體要緊。犯不著為哥哥生氣。」

    屠夫人重複道:「拿來,枴杖拿來!」屠鳳道:「媽,你要枴杖做什麼?我扶你上床歇息吧。」屠夫人道:「我找那孽畜去,我非狠狠地教訓他一頓不可!」

    屠鳳心想:「也只有把哥哥找來,要他向母親賠罪,才能消得她心頭之氣。」於是說道:「螞,你先歇歇,我這就去把哥哥喚來。」

    屠鳳把母親扶入臥房,出來問婢僕道:「你們有誰看見我的哥哥沒有?可知他躲在哪兒?」

    一個小丫頭悄悄說道:「小姐,剛才我不敢說,現在是不能不說了,少爺他、他和那位淳於公子……」屠鳳道:「怎麼樣?」小丫頭道:「他們兩人在前山那塊草坪與龍爺和石爺比武。」

    原來屠龍在闖了禍之後,起初心裡還是有點擔驚害怕,溜出去躲在窗外偷看,後來看見母親醒轉,知道她死不了,心裡惡念又生,一不做二不休,為了給淳於臏清除「障礙」,不惜與外人聯手,想以「比武」為名,逼走兩個師弟。

    屠鳳大驚道:「他們動手了沒有?」那小丫頭道:「我來的時候,經過那兒,看見少爺正在把龍爺推上前去。龍爺好像不願比武,少爺卻非逼他比武不可。當時尚未動手,後來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

    屠鳳無暇細問,連忙跑出草坪,只見淳於臏使一對虎頭鉤,已是和龍剛的一柄長劍打得十分熾烈。可是草坪上也只有他們一對廝殺,卻不見屠龍和石璞。

    虎頭鉤善能克制刀劍,在兵器上淳於臏先佔了便宜,龍剛沉著應付,兀是給他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淳於臏背向屠鳳,不知屠鳳已經來到。他佔了上風,得意洋洋,大肆輕薄,嘿嘿地笑道:「龍剛,怪不得你的師兄說你是賴蛤蟆想吃天鵝肉,原來你果然是只有這麼一點功夫,你的師兄本來要我懲罰你的,但咱們就要是一家人了,我也不能將你難為,只要你給我磕頭認輸,從今之後,不許你再親近師妹,你答應下來,我就饒你。」

    淳於臏不住口對龍剛冷嘲熱諷,手上的攻勢也是連綿不斷,越發凌厲。鉤光霍霍之中,只聽得「嗤」的一聲,龍剛的衣裳給他右手的虎頭鉤撕去了一幅。龍剛身軀一矮,一招「舉火燎天」,長劍向上一撥,盪開了淳於臏左手的虎頭鉤,斥道:「你殺了我不打緊,我可不許你污蔑我的師妹!」

    淳於臏哈哈大笑,「你以為我是胡說八道麼?嘿,嘿,你的師妹都已經收了我的禮物了!她的親哥哥都為這門親事高興,你卻居然敢用『污蔑』二字!」

    屠鳳按捺不住,一躍而上,喝道:「住嘴!」淳於臏愕然回顧,只見屠鳳已是杏眼圓睜地站在他的面前。

    淳於臏滿面通紅,雙鉤一剪,將龍剛逼退,嘻皮笑臉地說道:「我這是和龍兄鬧著玩的。」

    屠鳳「哼」了一聲,板起臉說道:「鬧著玩的?鬧著玩的是這樣打法嗎?哼,你剛才說了些什麼?」

    淳於臏尷尬之極,賠笑說道:「沒、沒什麼。嗯,屠姑娘,我托令兄送給你的明珠和玉簪不知可合你的心意?」心裡想道:「難道屠龍還沒有和她說好,怎的她如此潑辣,一點不顧顏面,竟然明刀亮所地這樣問我?」他哪裡知道,屠鳳可並不是「嫻靜」畏羞的小姐,而是一個性情剛烈,饒有父風的巾幗英雄,「潑辣」的還在後頭呢。

    淳於臏話猶未了,只見屠鳳把手一場,那串明珠已是劈面擲來。淳於臏驚道:「屠姑娘,你——」剛說得一個「你」字,那對玉簪也似箭一般的射過來了!

    這串明珠和這對玉簪乃是淳於臏費了許多心血才能到手的寶物,如今給屠鳳當作垃圾一般的拋擲,令他又是吃驚,又是心痛!

    吃驚、心痛也還罷了,淳於臏還得提防給她打傷。原來屠鳳是用「天女散花」的打「暗器」手法,把串珠的線扯斷了,這串珠共是三十六顆又圓又大的明珠,變作了三十六顆打穴的暗器,每一顆明珠都是打向他的穴道。

    淳於臏一面閉了穴道,一面騰出一隻手來,施展接暗器的手法,希望多收回幾顆。正在手忙腳亂,玉簪又已射到,這對玉簪是屠鳳當作袖箭射出的,勁力更大。淳於臏無可奈何,只好用虎頭鉤遮攔,「鐺」的一聲響,那對玉簪碰著了他的精鋼所鑄的虎頭鉤,斷為四段。淳於臏忙於遮攔,身上有三處穴道給明珠打著,雖然是閉了穴道,也是痛得難受!

    屠鳳冷笑道:「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說你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那不成材的哥哥收了你的東西,現在我都還給你了,你給我滾!滾!」

    淳於臏平素風流自負,幾曾受過如此難堪,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麼話好,面上一陣青一陣紅,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下去。

    屠鳳喝道,「你走不走?」淳於臏惱羞成怒,冷笑道:「我是你哥哥請來的,我偏不走,你怎麼樣?」屠鳳道:「我哥哥認得你,我認不得你。我認得你,我的劍認不得你!你有本領就賴在這兒吧,看劍!」

    淳於臏氣得雙眼噴火,頭面青筋暴露,大怒道:「臭丫頭,不識抬舉!」話猶未了,屠鳳已是唰地一劍刺到他的面門,淳於臏霍地一個「鳳點頭」,還了一招「騰蛟起鳳」,雙鉤盤旋飛舞,反鎖屠鳳的劍鋒,鉤尖又刺向她脅下的「愈氣穴」。

    龍剛曾經在這一招吃過虧,叫道:「師妹,小心!」屠鳳笑道:「你放心,他這點玩藝嚇不倒我!」青鋼劍疾刺過去,使出了一招「大漠孤煙」,其直如矢,淳於臏的雙鉤尚未鎖著她的劍鋒,她的劍鋒已經指到淳於臏的胸口。淳於臏招數使老,急切間難以撒回雙鉤招架,只好急攸後退。

    原來屠鳳也是不識如何破解淳於臏這招「騰蛟起鳳」的,但她聰明絕頂,龍剛在這一招上吃了虧,她看在眼中,胸中已有成竹。於是在交手之時,便採取以快打慢的方法,制敵機先,不求破解敵招,卻自然就破解了敵招。

    淳於臏的本領本來高出屠鳳許多,但一來因為給屠鳳先用珍珠打著他的穴道,功力業已減了幾分;二來他又正在給屠鳳氣得七竅生煙,高手比鬥豈容心浮氣躁?三來屠鳳剛才冷眼旁觀,大致已摸到他的家數,收到了知己知彼的功效。淳於臏一出招就受她的掣制。有這三個原因,淳於臏自是難逃一敗。不過十餘招,只聽得屠鳳喝道:「著!」劍光過去,淳於臏衣裳染血,一片殷紅,肩上已是給劃開了三寸多長的傷口。

    淳於臏一個倒縱,跳出數丈開外,暴怒如雷地喝道:「好呀,我淳於臏今生不把你這臭丫頭弄到手,誓不為人!」口中在罵、腳底卻已抹了油飛跑。

    屠鳳冷笑道:「你本來就不是人!」氣怒交加,還想追下去再給他一劍,龍剛說道:「師妹,何必和這樣的齷齪小人生氣,由他去吧。」

    屠鳳霍然一省,插劍人鞘,說道:「石師哥呢?」龍剛道:「跟大師哥走了。」屠鳳吃驚道:「什麼?他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嗎,怎的會跟哥哥走了?」

    龍剛道:「我也不知道,我給這廝逼我比武,卻不知大師哥和他說了些什麼話,他們兩人就向後山走了。」屠鳳心中惴惴不安,連忙說道,「咱們快到後山看去。」

    屠鳳擔憂的是:她的哥哥心狠手辣,從今日之事看來,他已是只圖巴結外人,絲毫不顧同門的情義了。他把石璞拉開,不問可知,定是不懷好意。而石璞的性情又是相當倔強的,屠鳳只怕他們兩人一言不合,她的哥哥會下毒手。

    屠鳳飛快的向後山跑去,一面跑一面叫:「三帥哥,三師哥!」憂急之情,表露無遺!龍剛當然也是為石璞擔憂的,可是屠鳳驚惶地叫喊,卻也拔動了他的心弦,令他茫然若失,隨即恍然大悟:「小師妹喜歡的是石師弟。唉,其實我也應該早就明白的了。」

    跑到後山,只見石璞已在向他們走來,一張本來是英氣勃勃的面龐好像被抹了灰似的,變得十分頹喪。屠鳳吃了一驚,連忙問道:「石師哥,你怎麼啦?可是受、受了傷了?」

    石璞笑了一笑,說道:「沒什麼,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嗎?好在二師哥不是外人,要不然你這樣大驚小怪,豈不教人笑話?」說罷還有意地伸了伸拳,踢了踢腿,證明自己並沒有受傷。屠鳳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但屠鳳也覺察得到,石璞面上的笑容,實在是笑得十分勉強。

    屠鳳嗔道,「人家關心你倒是關心錯了?好啦,以後我也不敢再理你啦。」石璞歎了口氣,說道:「本來你就不該理我的。」屠鳳怔了一怔,忍不住問道:「我的哥哥呢?他和你說了些什麼?」

    石璞道:「大師哥和淳於臏這廝下山去了,他已經知道了淳於臏受了你的傷。」屠鳳恨恨說道:「哥哥真是不該,媽幾乎給他氣死了,他也不回去賠罪,也不知他著了淳於臏的什麼迷,交上了這樣一個下三流的朋友,連媽媽都不要了。但他究竟和你說了些什麼,你還未曾告訴我呢。」

    石璞訥訥說道:「沒說什麼。」屠鳳道:「我不相信。你們去了這許多時候,說的話還會少麼?」石璞苦笑道:「師妹,你不要問了。你哥哥會說些什麼話,你猜也應該猜得到的。」

    屠鳳心中一動,不由得杏臉泛紅,暗自想道:「哥哥一定是盤問他和我的私情了。卻不知這傻小子如何回答?」屠鳳礙著龍剛在旁,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屠夫人得知兒子已經和淳於臏下山的消息,少不免又生了一場大氣,當真就病起來了。屠鳳整晚服侍母親,顧不得私下找石璞說話。她本來準備第二天去找石璞的,不料第二天已是找不著石璞了。石璞對誰也沒有說,也沒有留下片紙隻字,竟然就這樣地悄悄走了。直到今天,她才從龍剛的口中,聽了石璞的消息。正是:

    捨己為人情義重,鴛鴦兩地會何時?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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