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決 第一部分 第一章--第七章
    我們的秘密

    有一天我問鄭南音那個時候她為什麼要策劃一場給小叔的生日晚會。她衝我淡然地一笑她說「我什麼都沒有策劃。」我說那怎麼可能不是你的主意呢。她說「我只是給每個人講了你給我講的故事。尤其是小叔說的那句『她吃過的苦要比我多太多』。」然後她伸了個懶腰注視著窗外的天空「我的們比你們那個時候的人有同情心僅此而已。」

    她現在說話的腔調還有她的很多表情都讓我覺得陌生。在那個200年她高中畢業的夏天裡她幾乎是一夜之間蛻變成了如今的模樣。或者在某些人眼中她變得比以前討人喜歡因為她不再像個二百五一樣地大呼小叫她也收斂了不少頤指氣使的小姐脾氣。就連三叔都說南音如今說話的聲音都和以前不同有分寸了很多比如她接電話的時候非常得體太像個大人了。然後三叔三嬸以及小叔這群「大人」一起面露欣喜之色「好不容易呵最小最渾的南音也有今天。」

    可是我只想讓曾經的南音回來。

    小叔還是那麼不緊不慢的他說「人總是得長大的西決南音也不可能永遠是那副小姑娘的樣子。你得接受。」

    小叔現在更是什麼都能接受了。尤其是在那次生日晚會之後。

    200年的春天越來越多生通過我把自己的交到鄭鴻老師手上。準確地說不是是跟考試要求無關的塗鴉。因為一場斷送前程的戀情鄭鴻老師的才華橫溢變成了具體的活生生的表情豐富的。這儘管是個很荒謬的邏輯但是它就是在現實發生了。鄭鴻老師給每篇送來的習作都附上500字以上的評語——那已經不能算是評語了有時候天馬行空地想到什麼說什麼有時候掏心掏肺地恨不能給人生講我們家祖宗八代。於是我總是嘲笑他像個大媽級的電台情感節目主持。作為高三的老師本來是辛苦的所以他經常一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他說不累。

    然後有一天校刊主編一個高二的小帥哥也找上門來了誠懇地邀請鄭鴻老師出任校刊顧問」。鄭鴻老師的大名重新端端正正地出現在校刊扉頁上出現在校廣播站的美女主播嘴裡出現在校園裡的宣傳欄。鄭鴻老師走在從食堂到樓的林陰路上的時候突然間多了很多各個年級生熱情地跟他打招呼。這些突然之間開始親近鄭鴻老師生裡自然是什麼樣的都有有校裡受慣了冷落又自命不凡藝小青年有自認為自己成熟另類視好成績如糞土的小孩當然也有沒有勇氣放棄自己十幾年的乖孩子身份生藉著對鄭鴻老師的熱情偷偷地浮出「乖孩子」那令人壓抑的水面透一口氣。總而言之一句話是那些暫時還沒有變得太現實對生活還心存一點點浪漫的孩子們。他們一直孤獨然後他們覺得善待一個曾經因為浪漫天真而備受冷落的老師就是善待他們自己。恐怕他們誰也沒有料到吧原來在這個看似麻木的校園中隱藏了那麼多自認為孤獨的人。於是鄭鴻老師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成了角兒。殊不知在他們齊心合力心照不宣的孤獨者同盟結成的時候被現實生活的規則狠狠懲罰的那個鄭鴻老師就已經成了歷史。因為他們的浪漫也是現實生活堅固的一部分。

    新的爭鬥圍繞著鄭鴻老師展開了。同是一群十幾歲的少年人有人要攻擊他有人自然要維護他。很多的錯覺就是在這種似曾相識中產生。好像中間那十年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很多年長的老師面對鄭鴻老師受到的突如其來的禮遇有些詫異然後是輕蔑地感歎世風日下。我跟小叔說「不是你自己班上生就不要答應幫他們改這樣會得罪人的。」小叔淡淡地說「我不怕。」

    說得也是想想看我心裡也是一陣惻然。他沒什麼可失去的了自然不怕。

    他依然住在那個當初我們倆一手佈置出來的單間。曾經他的鄰居是剛剛來工作的單身的年輕老師。現在曾經的年輕老師都結婚生子搬進校建的漂亮的新公寓新來的年輕老師嫌這個樓太破也不方便寧願自己在外面租房子。於是他的鄰居變成校小賣部的老闆娘大門口的保安以及收發室的大爺。他說其實這些鄰居們比以往的那些老師更讓他舒服。我知道為什麼。因為這些鄰居們進進出出總是發自內心地真誠地叫他一聲「鄭老師」。

    他非常熱心地把他收藏的那些書借給幾個保安小伙子他還耐心地對他們說「不是說金庸不好但是看看老捨也是蠻不錯的。」他幫小賣部老闆娘的孩子起名字幫收發室的大爺教育鄉下賭博成性的女婿。他本來可以與世無爭在這個日益昏暗的舊樓裡自得其樂地做他的鄭老師。可是現在事情起了變化。我不知道在公元200年到底還有多少個人過著他這般的生活沒有自己的廚房沒有自己的衛生間沒有座機——他原先都是打樓下小賣部一塊錢一次的公用電話可是自從老闆娘怎麼也不肯收他的錢之後他反倒不好意思打了沒有電腦但是擁有很多的粉絲。

    200年的五月龍城一中要選拔一個老師參加全國百所重點論壇的觀摩。簡單點說我校被省裡選中要我們出一個老師去參加這個很重要的會議的觀摩單元——就是會有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名校老師聽他上課。但是這個老師會是誰由我校自己決定。當然這是個可以讓人再一次目睹人和人之間爾虞我詐明爭暗鬥的絕好機會。因校決定這次的選拔要透明一點每一個老師都有資格報名參加參選的老師要校頂樓的階梯教室上公開課校的領導以校請來的外校的名教師打分決定這個唯一的人選。

    小叔跟我說「西決我決定參加。」多年以來他總是對類似的選拔或者競爭避之不及大家也樂得遺忘他。但是這一次他赤膊上陣了。他的對手們幾乎個個都懂得使用明槍暗箭他說我什麼都不會我只會講課。

    那一天我也到階梯教室去了。在別的老師上課的時候他一個人站在陽台上抽煙。五月的陽光寧靜地鋪滿空蕩蕩的陽台我看見了他可是他沒有看見我他出神地看著那些校園裡的梧桐樹以及在樹冠上方一點都不裝腔作勢的天空。所以我沒有打擾他。

    屬於他的時間終於到了。這個時候階梯教室外面的走廊裡突然響起一陣騷動。然後大門敞開了擁進來一群又一群生。他們一排又一排地填滿了階梯教室的400個座位。還有人陸續地進來站在最高處的空地上。鄭南音和她的蘇遠智遠遠地衝我揮了揮手。這個時候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校長和評委們驚訝的表情。

    「小鄭老師。」有一個我班上生坐到了我的旁邊。

    「你們來幹什麼?」我問。

    「捧個場唄。」那個男孩子笑笑「鄭老師幫我的一個哥們兒改過寫了2000字的評語。那個小子感動死了說我們今天誰不來捧鄭老師的場誰就是孫子。」

    「鄭老師你知道嗎?」另一個女孩子開心地笑著「我們班那幾個混世魔王今天為了來聽鄭老師的課都不去打群架了。」

    「我」她身邊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指著她說「我是被她硬綁架來的。」

    我笑了我問那個女孩子「這是你的男朋友吧。」

    「哎呀鄭老師你亂講沒有的事。」她臉頰泛紅笑得滿足開心根本不願意掩飾她的幸福。

    教導主任不得不從前排站起來維持秩序要大家肅靜。

    講台上的燈光點亮了我的小叔慢慢地走了上去。他有點生硬有點拘謹地拿著麥克風他說「我們現在開始上課。」

    有個男孩子的聲音非常洪亮地喊了一聲「起立。」

    階梯教室裡響過一陣隱約的笑聲然後所有的孩子們齊刷刷地站了起來。

    我想我用不著再描述那節公開課的精彩了。小叔的臉上從拘謹到鄭重到神采飛揚到得意忘形的神情可以說明一切。我只記得那天晚上我給鄭東霓寫了一封郵件我告訴她你知道嗎你說的那個站在講台上會發光的小叔回來了。他除了肚子明顯了點兒絲毫沒有變老。

    45分鐘以後掌聲如潮。最開始第一排的評委們禮節性地跟著鼓了一下掌。但是後來他們覺得這禮節性的掌聲未免太久了久得不合情理。於是他們把手放了下來疑惑地轉過臉看著身後熱情過度的觀眾們。

    就在這個時候掌聲變成了有節奏的他們跟著這個節拍一齊喊「鄭老師——鄭老師——鄭老師——」小叔在那裡發了一會呆然後對著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在謝幕了。

    我從階梯教室的後門離開的時候聽見一個來看熱鬧的三十多歲的老師不屑一顧地自言自語「這像什麼話這是公開課不是選拔超男。」

    我轉過身對他說「這是鄭鴻老師應得的。」

    雖然最終那個參加全國觀摩的老師不是小叔但是這不重要了。

    那天凌晨在我給鄭東霓發出那封郵件的半個小時之後她的電話跟著來了。

    她說她看了我的信。接著她就開始哭。

    我說你怎麼了你是不是和你老公吵架了。

    她說沒有。她還說我只不過是看著你的信想起來高中時候的一些事情然後我就開始想念你們大家了。我真想你們呀。

    200年的夏天鄭南音考上了。龍城理工不算什麼一流的名校但也不算難看。尤其是錄取她的專業是龍城理工多年來的王牌科系土木工程。以她一貫的成績來說算是意外之喜了。看來傻人有傻福這句話是非常有道理的。

    鄭南音眨著眼睛困惑地說「土木工程那到底是幹什麼的?」收到通知書的那天我們全家人去龍城最好的酒樓裡吃家宴三嬸一邊笑吟吟地往大家的杯子裡斟鐵觀音一邊說「專業介紹上不是都寫得很清楚嘛是你不好好看。」

    「我看了。」南音不滿地說「可是我還是看不懂。」

    「完了。」我笑「我真擔心你以後手底下的工程的質量。」然後大家都笑了。總之在這種時候南音的任何話任何行為都是有趣的都是可愛的。

    在等待成績的時候三叔三嬸自然像所有的父母那樣擔心南音萬一考得不好怎麼辦。於是在某天的晚餐桌上「出國」這個話題又一次被提起來。那個時候三嬸看似不經意地瞟了我一眼臉上有點不易察覺的尷尬。她的善良總是在困擾她自己的同時也困擾別人。弄得本來不可能多想什麼的我也在命令自己一定要看上去若無其事了——結果是我相信我的表情也有點不自然。

    但是我沒有想到南音非常乾脆地抿了一下嘴「我不去。哥哥沒有去我也不想去。」

    片刻的寂靜我承認我那時候有點百感交集。

    小叔不失時機地插科打諢「我看你是捨不得其他人吧。」

    「也好。」三嬸如釋重負地笑著說「這樣出國這一大筆錢省下來我們到時候給南音風風光光地辦嫁妝。」

    幾天以後成績就公佈了鄭南音小姐順利地省出了自己的嫁妝。

    三叔三嬸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夏天。三叔總是說老天爺有眼南音讀了這個專業日後正好可以在他的公司裡幫忙;三嬸則是非常慶幸自己不用像別的母親那樣終日為在外地讀的孩子牽腸掛肚——南音依然每個週末都會回家這個家的生活不會被改變。於是對於他們來說那個夏天就在請客吃飯熱鬧得意中度過了最喜歡聊的話題都跟別人家參加高考的孩子有關真心實意地祝賀所有如願以償的孩子因為反正他們不會嫉妒任何人;也真心實意地為所有沒有考上的孩子惋惜因為反正他們不是那個倒霉的孩子的父母。

    所以他們都不知道他們甚至沒有察覺到鄭南音活在一場災難裡。

    很多人都會說失戀而已誰都經歷過並不是什麼大事。道理上講是沒有錯的可是只不過是道理而已。

    那個八月的夜晚我急匆匆地跑到樓下的便利店去買電話卡。然後給鄭東霓掛了長途。我不管她那裡現在幾點總之我需要她和南音說幾句話。

    果然她非常不滿地說「你知道我這裡幾點?我好不容易想睡個懶覺。」

    我說反正你整天在家什麼時候不能睡。

    她冷笑「鄭西決你在蔑視家庭主婦。」

    「我只是想讓你和南音說幾句話她已經兩個星期沒有張嘴說話了你信不信?」

    「你太誇張了吧。」她的笑聲總是非常準確地傳達出花枝亂顫的感覺。

    「真的。除了叫叫爸爸媽媽之外什麼話都沒怎麼說過。每天就是呆在房間裡玩遊戲我想陪她聊聊天她都不理我。完全當我不存在。你這幾天多給家裡打打電話行嗎?我想她可能更願意跟你說話。」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她語氣嘲諷「你郵件裡不都說了嗎不過是那個小男朋友劈腿了找了另一個小女孩。小孩子之間這種事情不用太認真。隔一陣子她進了認識了別人自然就好了。」

    「算了不跟你說了。」我意興闌珊「你我當然明白這其實沒什麼大不了但問題是南音不明白。」

    「我要掛了西決」她急匆匆地說「反正我記得這件事多找機會陪她說話你就放心好了。」然後她笑著歎氣「真的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婆婆媽媽的。」

    我沒好氣地說「掛吧掛吧誰知道什麼人在床上等你。」

    「你說對了。」她歡天喜地地壞笑。

    放下電話我就到南音的房間去一如既往地她當我是空氣。整個房間響徹了她的遊戲的音樂聲她蒼白的臉色被電腦屏幕的光映成了一種奇妙的玫瑰紫色。像是污染嚴重的天空上面的晚霞。

    「南音。」我叫她。

    她自然是不理我。

    「南音你快過十九歲生日了明天哥哥帶你去挑新手機好不好?你不是早就想換手機了嗎?咱們去買諾基亞今年的最新款算是我送你的考上的禮物。」

    她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突然覺得我從來都沒有如此笨拙過。

    「不然咱們出去玩?」我伸出手想像平常那樣拍拍她的腦袋她斷然一閃就躲開了我還是不屈不撓的「你以前不是說想去麗江或者陽朔嗎?三叔和三嬸沒有時間我有。我們倆一起去報個團去玩一周好嗎?去過的人都說——」

    她紋絲不動。已經兩周了她就是這樣整日坐在電腦前面維持著這個姿勢。唯一移動個不停的就是她的右手因為她需要操縱鼠標。我耳朵裡全是她的鼠標和鼠標墊摩擦的那種凌厲的聲音。好像她也變成了一個遊戲裡面的人物。

    「南音。」我忍無可忍「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是你這樣衝著我耍脾氣有用嗎?」

    她終於抬起頭盯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去玩她的遊戲。所有的恨意都集中在了鼠標上噌噌噌噌——像是舞劍。那一眼我不會忘的。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在南音的眼睛裡看見怨氣。而且是非常深的怨氣。

    三嬸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南音出來吃水果了。」

    「我待會再吃。」她淡淡地說。她還是跟三叔三嬸講話的只不過語言異常簡約。她的聲音現在總是沒有什麼起伏似乎要她往語氣裡帶上一點感情就會傷她的元氣。

    「我放在桌上了你要吃的時候就自己出來拿。」

    然後三嬸就出去了。我聽見她在客廳裡跟三叔說「整天就是對著那個遊戲。」

    三叔還笑「就讓她好好玩幾天吧這一年夠辛苦了現在考上了該玩。」

    「那和出去玩不好嗎?」三嬸說「我都給了她錢讓她請吃飯這麼多天了那些錢一點都沒少。就知道對著電腦我是擔心她的眼睛。」

    「沒事兒。」三叔拿起遙控器換了個頻道「她要是真的成天出去玩你還不是一樣得擔心她去不該去的地方碰上壞人。」

    我啞然失笑是不是人做了父母以後都會蛻變成如此遲鈍的生物。

    那天夜裡我是被人推醒的。恍惚間我感覺到了輕輕的搖撼然後睜開眼睛的時候聽見耳朵旁邊細弱游絲的呼吸聲。我很迅速地坐起來以為遇上了賊或者是女鬼但是當我真的清醒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是南音。

    「別你別開燈。」黑暗中她的聲音特別清澈。然後她輕輕地從後面抱住我的後背再然後她就哭了。

    我一言不發地聽她哭。她嗚咽的聲音給我一個錯覺好像有什麼用來打井的工具不動聲色無所顧忌一點一點地鑿進她的血肉之軀的最深處然後抽出來那些源源不斷的滾燙的眼淚。慢慢地那把鑿子開始來鑿我的胸口了。於是我轉過身去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除了使勁揉她的頭髮和脖頸一句話也說不出。

    「哥你為什麼要騙我呀?」她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但是我還是聽清楚了。

    「我騙你什麼了南音?」我詫異。

    「你早就知道他不想和我好了可是你不告訴我。你也幫著他瞞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呀哥哥你看著我丟人出醜看著我被人劈腿你都不說一句話你們男生都是幫著男生的——」她抽搐著縮成了一團指甲深深地嵌在我的胳膊裡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南音。」

    黑暗中我感覺到了她猛地抬起頭的動作臉龐劃著空氣。「高考考完了以後是你和教務處的幾個老師負責檢查志願表的那個時候你應該能看到他報的是廣州校;可是我也明明告訴過你我們倆要一起去龍城理工的——我是為了他才填龍城理工的可是他騙我。你既然都能看到志願表為什麼你不早一點告訴我他在騙我呢?我只不過是想從你嘴裡聽到壞消息而已那也比從別人嘴裡聽到好。你不告訴我我像個白癡那樣給所有我認識的人打了一圈電話告訴他們我們倆要一起去龍城理工。」她喘氣的聲音像個嬰兒在打嗝「我都不敢想有多少人接我的電話的時候是在心裡偷笑的他們一定都笑我笑我那麼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和別人在一起他要和別人一起去廣州——哥哥——」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她不肯跟我講話的原因我簡直都要被她荒謬的邏輯逗笑了我用力按著她的肩膀「南音你用大腦想想。我校今年有82個人參加高考知道嗎也就是說有82份志願表要檢查。我不可能一個人對付這麼多的我們當時一共有六個老師帶著幾生把這些志願表分了好幾份分工我又怎麼知道蘇遠智的表格和檔案落在誰手裡?」

    「你稍微留意一下還是找得出來的!」

    「可是我為什麼要留意他然後找出來?就為了核實他有沒有和你報同一校?我吃飽了撐的?當時經過我的手的表格就有將近300我怎麼可能都記得?要不是你剛才說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蘇遠智報的是廣州。」

    「那你為什麼就不能用心找一找呢他又不是別人他是蘇遠智你要是真的拿我的事情當回事你不會不知道他到底填了什校的!」

    「南音」我無奈地歎氣「你會不會太不講理了。」

    「我就是不講理我才不要講理!」她突如其來地低下頭衝著我的胸口狠狠地一撞「誰和我講過理呢?蘇遠智背叛我的時候他和我講過理嗎?」

    「好好好不講理不講理。」我輕輕拍著她單薄的脊背心裡想在剛剛結束的世界盃裡齊達內實在是給小孩子們作了個壞榜樣。

    她哭出來了一身的汗頭髮都有一點潮濕「哥我是真的很喜歡他。」

    我說「我知道。」我其實想說「但是這不關他的事」可是我終究不忍心說出口。在徹底的無邊無際的黑夜的荒漠裡我就是她用壞了的手電筒。雖然已經派不上任何用場可是畢竟是個能握在手裡的依傍。要是連這個派不上用場的希望都沒了才真的可怕。我懂得這也是她為什麼要執著地埋怨我的原因。她需要抓住一點和主題關係不大的事情來恨一恨。全神貫注地迎接劈頭蓋臉的悲傷是需要勇氣的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然後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來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是冬天我回家的路上總是被一個男孩子截住他不斷地求我告訴他鄭東霓在哪兒。我說她在新加坡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當他終於明白了我不是在騙他的時候他發了一會愣然後看了我一眼。當時我突然覺得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類似的眼神會不會是我爸爸媽媽的葬禮上爺爺的眼睛。深深的深不見底的悲涼。

    那個男生對我說「我是真的很喜歡她。」我說「這只是你自己的問題其實不關她的

    事。」那應該是我這輩子說過的最殘忍的話。我有節奏地舒緩地拍著南音的背。不知道過了多

    久我覺得她漸漸安靜了下來。她的氣息漸漸平靜跟著她轉過身和我並排坐在床上背靠著溫暖的木紋牆紙。她毫不猶豫地把她潮濕的小臉在我胳膊上蹭乾淨然後像往常那樣抱著我的手臂把她的小腦袋貼在上面。

    「哥哥」她出神地說「你說是只有第一次分

    手的時候這麼難熬還是每次都這麼難熬呢?」「我想是每次。」我回答。「那到底要多久才能熬得過去呢?」「我不知道南音。因人而異吧有的人只用十分

    鍾有的人要很多很多年。」「十分鐘?」她詫異「怎麼可能呢?」「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可是我覺得那樣不好。」她搖頭的時候我能感

    覺到她的髮絲在我胳膊上輕掃著「如果只要十分鐘就能什麼都過去了那樣活著什麼痕跡都沒有其實也沒有意思。」

    「有的人生來就只能做那種人他也不想的。」說

    真的我很驚訝她說出來這樣的話。「那你說我能熬得過去嗎?」「當然能。」她突然加重了貼在我胳膊上的力度她輕輕地無

    助地笑笑「不行哥我還是不能想。一仔細想一想就覺得胸口疼。」「你只要記住一件事就行你的人生根本還沒有開始所有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搖搖頭「不會有多好的日子的。原來我也相信你說的話可是現在我明白了。那種越活越精彩越活越充實的人生是屬於另外一種女孩子的。就像給小叔過生日那天我們請來的江薏姐姐。我一看她就知道她就是那種終究要越飛越高擋都擋不住的人。可是我呢我的未來基本上可以看到了畢業以後去爸爸的公司上班然後到了合適的年齡找一個和我們家背景差不多的男孩子結婚就像我媽媽那樣按部就班到了什麼年齡做什麼事情。所以像我這樣的人在很年輕的時候一輩子就已經過完了。」

    「南音我不許你這麼想。」我難以置信地摟緊她從胃裡湧上來一陣悶悶的鈍痛「傻瓜你才多大要是你現在就沒什麼幻想以後那麼長的日子該多難熬人生很苦的你懂不懂?」

    「那你呢哥哥你不也一樣很早就沒什麼幻想了嗎?」

    「那怎麼一樣呢。」我捏捏她的脖子「你得比我活得有意思。」

    「總之咱倆都比不上東霓姐姐。」她從我的臂彎裡鑽了出來黑暗中我也能感覺到她亮閃閃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在毫無保留地注視著我「其實我很羨慕東霓姐姐她那個人總是今天在這兒明天在那兒你都不知道她最終會去哪兒。」她微微一笑「不過她也有代價的吧。有一次她跟我說一個女人到了最漂亮最性感最有味道的年紀的時候有可能有錢有品位有修養有很多見識但是說不定就拿不出來像樣點的愛情來給別人了。」

    「別聽她的」我也笑「她根本就是反面典型。」

    「哥哥我一直都覺得東霓姐姐她是有一點瞧不起我的吧。」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知道的我沒有她那麼好看。她覺得我是溫室裡的花兒什麼都不懂也不像她去過那麼多的地方見過那麼多的世面。」

    「沒有不可能的。」我肯定地說。

    黎明漸漸地來臨。柔軟的泛著水光的曙色湧進來。於是黑夜甦醒了賜給我看清萬事萬物的視覺。然後我就看到南音蜷曲著身體終於睡著了。

    200年的十月秋高氣爽。十月是龍城很好的時候只可惜龍城的冬天來得太早了。所以我們龍城人並沒有多少時間好好看看燦爛得就像銀杏樹葉那樣的秋天的陽光。

    就在那個溫暖微涼的秋天我和南音的大伯變成了一個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的人。

    也許是長年累月的酒精終於積累到了可以迸發的狀態。腦溢血讓他在某個燦爛的早晨像個斷了線的木偶搖搖晃晃地從家門口的樓梯上面滾了下去。

    三嬸從醫院打電話來我說「知道了我去找小叔一起過去。」

    然後我坐下來打小叔的手機關機。只好再一次心煩意亂地在那個陰暗的單身宿舍樓里長驅直入國慶大假舊樓裡空無一人。遠遠地就能看見小叔的房門虛掩細碎的灰塵在門縫底下透出來的一束光線裡慢慢地游像是深海裡的魚類。

    我闖進去我說「小叔快點跟我走。大伯腦溢血現在在省人民醫院急救。」

    他錯愕地端坐在書桌前臉上浮現著他驚訝的時候的一貫表情不明就裡的話你一定會以為他在為了什麼事情而感到非常羞澀和尷尬。他遲疑地說「腦溢血?那我們該怎麼辦?」

    我幾乎是耐心地跟他說「馬上跟我走我們一起去醫院。」他還是那副呆呆的模樣幾乎是不情願地站起來說「好。我們走。」

    「你現在手上有多少馬上能提出來的錢?」我說「都帶上。人是剛剛才送去醫院的。三叔那邊堵車還在路上我怕三嬸來不及去取錢。」

    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對你說得有道理錢是吧?錢——」「小叔!」我忍無可忍「你不會被嚇傻了吧?拿上你的卡。」我不得不提醒他。

    「卡。對卡。別急西決這種時候最不能著急。」他心虛地說一邊哆嗦著拉開書桌的抽屜「所有的卡都在這兒應該在這兒的——」

    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聲音還有腳步聲以及一個人愉快地說「這個鬼廚房簡直黑得像地窖我剛才差點就把鹽當成白糖放在裡面。冰糖蓮子銀耳羹是最舒服的要稍微放涼一點的時候才更好吃——」

    在我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她的臉。是陳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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