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流星 正文 第十五回 酒後未消豪俠氣 燈前方識女兒情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討厭,三更半夜還在哼些什麼,你不睡別人要睡!」楊華這才知道鄰房有人,但可惜不是金碧漪而是一個老者。

    楊華嚇得不敢作聲,連忙上床睡覺。心裡想道:「另一個客人不知是誰,但想來恐怕不是金碧漪了。」要知他念這一首詩,固然是在發洩自己心中的情感,但未始不也是存著一個希望。希望在這客棧裡的另外兩個人,其中一個是金碧漪,誰知金碧漪沒有出現,卻惹來了鄰房老者的討厭。

    「碧漪假如在這裡的話,他早就應該認出我的聲音了。將心比心,我想見他,難道他就不想見我?」楊華希望破滅,想起自己的「稚氣」,不由得心中苦笑。

    輕紗帳覆蓋之下,隱隱好似聞得醉人的幽香,楊華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忽聽得隔房鼾聲大起,楊華不禁有點感到詫異:「老年人聽說是不容易熟睡的,他剛才還在罵我,怎的才過一會兒他就鼻息如雷?」

    幽香縷縷,中人如酒,這香氣可不是幻覺,而是真的了。楊華昏昏欲睡,驀地心頭一醒:「不對,紗帳怎會發出異香?恐怕是迷香吧?」當下連忙暗運玄功,以防中毒。過了一會,香氣漸淡,嗅到的似乎確是紗帳中留下來的極淡極淡的脂粉氣味了。

    楊華疑真疑幻,披衣而起,坐在窗前,窗外一勾殘月,已過中天,唯聞蟲聲卿卿。

    他正在猶疑不決,要不要出去查察一番,查察是不是有夜行人偷入這間客棧。忽聽得有人輕輕敲門。

    楊華壓低聲音道:「是誰?」那人噗嗤一笑,說道:「你聽不出我的聲音麼?」楊華喜出望外,連忙打開房門,只見進來的可不正是金碧漪是誰?

    楊華失聲叫道:「原來你果然是在這裡!」

    金碧漪笑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我的房間就在你的對面,也算得是比鄰吧?」

    楊華心花怒放,說道:「好在不是咫尺天涯!」忽地想起鄰房還有一老者,低聲說道:「咱們到外面找個地方說話吧,別吵醒了鄰房的客人。」

    金碧漪又是噗嗤一笑,說道:「你不用擔心,鄰房老者不到天亮是不醒來的了。」

    楊華恍然大悟,說道:「怪不得我聞到香氣,敢情是你用上了迷香?」金碧漪道:「我用的不是普通的迷香,是波斯來的安息香。迷香對身體有害,安息香則是可以用作寧神的藥物,令人安睡,有益無損。」楊華笑道:「早知是安息香,剛才我也不用運功『抗毒』了。」

    金碧漪道:「好在你運內功,否則此時恐怕也要鼻息如雷了。」接著說道:「這個老者似乎也是武林中人,但我們還未摸清他的來歷,所以我只好讓他熟睡。」

    楊華聽得「我們」二字,心中一動,登時明白,說道:「這裡的店主是你們的人吧?」

    金碧漪道:「不錯,他是義軍的一個頭目,你一進來,他們對你起了疑心。我告訴他你是我的朋友,他才敢安心睡覺。」暗示楊華可以暢所欲言,不愁有人打憂。

    楊華說道:「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在這裡能夠和你見面。」

    金碧漪笑道:「我答應給你作嚮導的,說過的話,當然不能不算。」

    一時之間楊華不知從何說起,見他目光落在那床輕紗帳上,便道:「對不住,我借用了你的紗帳,如今應該物歸原主了。」

    金碧漪面上一紅,說道:「好在是你,倘若別人用過我的紗帳,我就不要它了。」

    楊華不解何以他會面紅,說道:「這樣難得的東西,你為什麼輕易將它拋棄?那天晚上……」

    金碧漪道:「那天晚上,我是不得不走。我知道那人一來,那三個鷹爪孫也是非跑不可的。後來,你和他碰上了沒有?」

    楊華說道:「豈只碰上,還莫名其妙的和他打了一架呢。那人是誰?」

    金碧漪道:「他的劍法怎樣?」

    楊華說道:「高明之極。我本來不是他對手的,後來僥倖贏了一招,他生了我的氣,就走了。」

    金碧漪道:「那麼,你應該猜想得到他是誰。」

    楊華說道:「三個鷹爪孫說他是金逐流的兒子,但不知是真是假?」

    金碧漪道:「劍法是真,人豈會假?他名叫金碧峰,正是你佩服的金大俠之子,江大俠之徒。」

    楊華聽了,又驚又喜。驚的是金逐流是他最崇拜的人,而他竟糊里糊塗的和金逐流的兒子結了樑子。喜的是自己居然打得過天下第一劍客的兒子,比那次打敗自己的「太師叔」洞冥子還更令他感到意外。「要是我早就知道他是金大俠的兒子,恐怕我免不了就會膽怯,那就一定打不過他了。」楊華心想。

    「怎麼,你嚇得呆了嗎?」金碧漪笑道。

    楊華說道:「這件事的確有點令我莫名其妙。我不懂你為什麼那樣怕他?他叫金碧峰,你名叫金碧漪,你們似乎應該是……」

    金碧漪低聲說道:「到現在,我也不必瞞你了。你猜得不錯,我們是一母所生的同胞。」

    楊華驚了一驚,說道:「你們是同胞兄弟?」他本來以為你們只是堂兄弟的,因為金逐流只有一個兒子。

    金碧漪道:「請、請你轉過身去。」楊華詫道:「為什麼?」金碧漪嘖道:「你答應過聽我的話的,別多問。」

    楊華隱隱猜到幾分,可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會是事實。當下姑且背轉身子,看看金碧漪弄的是什麼歪虛。

    過了片刻,金碧漪柔聲說道:「你可以轉過身子了。」楊華轉過身來,只見金碧漪已經除下了帽,解開了裹著頭髮的「英雄巾」,外套亦已除掉,穿在裡面的竟是一件繡有花朵的女裝羅衣。

    秀髮披肩,衣袂飄香,秋水盈盈,笑靨如花。出現在楊華面前的可不正是一個絕色的女子!

    雖然早就料到幾分,楊華也不禁驚得呆了。

    金碧漪嫣然一笑,紅暈滿頰,輕輕說道:「你明白了吧?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

    這剎那間,許許多多難以解釋的事情,楊華一下子都明白了!

    金碧漪為什麼往往會「莫名其妙」的臉紅,為什麼露宿林中,要他遠遠離開,他全都明白了。因為她是女子。

    他也明白金碧峰為什麼一見他就那樣怒氣沖沖,一再罵他「輕薄無行」的道理了。因為他是金碧漪的哥哥。

    「啊呀,不好。」楊華幾乎呀出聲來!心裡想道:「金碧峰一定是誤會我和他妹妹有什麼不軌的行為了,當時我正從她的輕紗帳中鑽出來。」

    「我的哥哥和你說了一些什麼?」金碧漪問道。

    金碧峰罵他那些說話,楊華可是不便和盤托出,只好含糊其辭,說道:「沒什麼。令兄趕走了那三個鷹爪孫,或許是因為他不知道我的來歷,不免對我有點誤會。」

    金碧漪鬆了口氣,說道:「就像我從前在小金川對你的誤會一樣嗎。」這「誤會」可不同那「誤會」,但楊華卻唯有心中苦笑,怎敢明言!

    金碧漪也是不便盤問下去,心裡自己安慰自己,「但願哥哥沒有其他的誤會。」當下笑道:「我為什麼那樣害怕自己的哥哥,你一定覺得有點奇怪吧。」

    楊華心裡苦笑:「我可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勉強笑道:「長兄如父,令兄想必一向都很威嚴?」

    金碧漪笑道:「你猜錯了,哥哥和爹爹並不相似,倒是像他的師父。當然這是指脾氣而言。我也不是怕他,我是不想惹他。你不知道,他的脾氣是很喜歡教訓別人的。」楊華心道:「我怎會不知道。我早已領教過了。」

    說到這裡,金碧漪不覺又笑起來,繼續說道:「說到這方面,我的哥哥恐怕還是青出於藍,比他的師父更甚呢。他與其說是『威嚴』,毋於說『迂腐』,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討厭呢。不過他的師父倒真是當得起不怒而威這四個字的,雖然在我看,或許也還有點迂腐,但卻令人一見就生敬畏之心。對啦,我還沒有告訴你,我哥哥的師父是誰呢?」

    楊華已經知道金逐流和江海天易子而教之事,但難得金碧漪有這樣好的興致,把平日不肯告訴他的家事都告訴他,他也就微笑著聽她說下去,不插口打斷她的說話了。

    「我的師伯是江海天,他比我爹爹成名早十多年,想必你也知道吧?」

    楊華點了點頭,說道:「令師伯的內功天下第一,令尊的劍法天下第一,武林中人誰個不知,哪個不曉?」

    「天下第一,那也未必。」金碧漪說道:「還有我的師祖呢。不過他老人家遁蹤海外,武林中人或許以為他是死了,其實還是活著的。再說,除了我的師祖,還有你呢。」

    楊華惶然說道:「我怎配和令尊令師伯相提並論。」

    金碧漪笑道:「你現在當然打不過他們,但單以劍法而論,你也不見得比不上我的爹爹。好,現在咱們還是言歸正傳吧。我剛才說到哪兒?」

    「說到你的師伯江海天江大俠。」

    金碧漪繼續說道:「江師伯有兩個兒子,長子名叫江上風,次子名叫江上雲。」

    「江大哥年紀比我們兄妹大得多,今年將近三十歲了,早已在江湖上闖出名頭。現在是在他的掌門師兄葉慕華那裡。葉慕華是江師伯的大徒弟,是川西一股義軍的領袖。

    「江二哥和我的哥哥卻恰好是同年同月生的,今年二十歲。他們二人自小一起遊玩,就像親兄弟一般。

    「江師伯和我爹爹傚法古人易子而教的故事,江二哥拜我的爹爹為師,我的哥哥則變成了他的關門弟子。

    「江師伯的妻子谷中蓮,是氓山派掌門。哥哥有時一年也不回家一次,脾氣也就越來越變得像他的師父,不像爹爹啦。」

    楊華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個人的情性本來就不是天生的。江大俠德高望重,可說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令兄像他,那也很好呀。」

    金碧漪道:「但和我的脾氣可大不相投,他不過二十歲,就像個小老頭一樣,不瞞你說,江師伯我是很尊敬他的,但我更喜歡我爹裡也是十分歡喜。」

    這剎那間,大家不覺都是有點尷尬,半晌,楊華說道:「好,咱們大家一起喝。」

    酒入歡腸,盡消隔膜,雙方的態度不知不覺的慚復自然,金碧漪酌顏如醉。楊華也不禁有點飄飄然的感覺,也不知是酒醉還是心醉?

    金碧漪輕輕說道:「那天我不放心喝你的酒,現在可以放心。」

    楊華道:「為什麼?」

    金碧漪道:「因為我知道你是個正人君子。」

    楊華說道:「你的哥哥是個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為什麼你又不喜歡他?」

    金碧漪道:「過猶不及,正人君子也有各種各類的呀,比如我的爹爹,他喜歡遊戲人間,但他還是正人君子。我也不是不喜歡哥哥,只是我怕他太過『正人君子』。」

    楊華忽然道:「你那位師兄的脾氣又像誰?」衝口而出,說出來之後,楊華自己也覺得有點突兀:「我為什麼要這樣關心她的那位師兄呢?」

    金碧漪想了一想,說道:「很難說。江師兄的性情似乎有一半像他爹爹,有一半像我爹爹。我很敬重他,小時候也喜歡和他一塊玩。我和哥哥一起的時候少,和他一起時候多,在我的心目中,他倒是比我的哥哥更像我的哥哥。」

    楊華說道:「今尊一定很喜歡他吧?」

    金碧漪道:「爹爹的劍法傳給江師兄不傳給我,我都有點妒忌爹爹的偏心呢。」

    楊華聽了,默默不語。金碧漪噗嗤一笑,說道:「怎麼你也有點妒忌他嗎?」語一出口,忽地臉上一紅,心想:我怎麼可以和他開這種玩笑?連忙加以補充,「其實你的劍法已經高明之極,任何劍術名家,你都用不著妒忌他了。」她這補充解釋,當然是想免致楊華「誤會」,其實這麼畫蛇添足,正是欲蓋彌彰。

    楊華淡淡說道:「怎的你會以為我是個氣量狹窄的人?俠義道中的人物,本領高的人越多,那就越好。何況你的師兄是江大俠的兒子,他的劍法高過我,我更是高興。」

    金碧漪佯嘖道:「你還說你不是氣量狹窄呢,我和你開玩笑,你怎麼認真起來了?哼,早知道你是開不得玩笑的,我不和你說了。」

    金碧漪一惱,楊華只好賠罪。金碧漪這才說道:「其實我不用劍,倒不是因爹爹偏心不肯教我,而是因為各種兵器中,學劍最難,我的資質和功力還夠不上學上乘劍法的程度。是以我的爹爹因人而教,覺得我還是跟媽媽使軟鞭的好。」原來金逐流的妻子史紅英,精於鞭法,有神鞭女俠之稱。二十年前關東大俠尉遲炯的妻子「千手觀音」祈聖因,以暗器、輕功、鞭法三絕技馳譽江湖,那時史紅英出道未久,和她比試鞭迭,已經可以打成平手。二十年後的今天,武林中人早已認為她的鞭法天下無敵。

    楊華說道:「武功練到最高的境界,摘葉飛花,都可致人於死,練鞭練劍,都是一樣。」金碧漪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鞭法其實也沒練成,爹媽本來不許我這樣早出道的,這次我是偷偷離開家裡。」

    楊華說道:「怪不得你怕碰見哥哥。」當然他知道這不是主要原因,不過幫金碧漪找個藉口罷了。

    金碧漪心裡想道:「幸虧他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問我因何離家。」當下笑道:「好在我不是跑去別處,而是跟義軍的叔叔伯伯一起,爹爹他是不會怪我的。楊大哥,你也不用擔心,你和哥哥的誤會,我會想辦法解釋的。你的劍法這樣好,爹爹見了你,料想一定也是非常歡喜。」

    剛剛說到這裡,忽聽得有人嘿嘿嘿的冷笑三聲,說道:「你這女娃兒偷會情郎,卻教俺老頭子著了道兒。哼,我見了金逐流非得罵他一頓不可。怎的不管教管教女兒!」

    金碧漪氣得滿臉通紅,罵道:「老頭兒,你嘴裡放乾淨一些,否則莫怪我不敬老!」

    那老者哈哈一笑,說道:「女娃兒,我是看在你老子份上,才不和你計較,說你幾句也不過是替你的爹爹教訓你。你卻不知好歹,反而生起我的氣來了。哼,我問你;我是說錯了麼?嘿嘿,我倒寧願我是說錯,你知不知道,我還想給你做媒呢!」

    金碧漪又羞又惱頓足說道:「楊大哥,這些話你聽得進去?還不趕快出去給他一點厲害瞧瞧,要讓他羞辱我麼?」

    楊華小聲道:「聽他的口氣,似乎是你爹爹的老朋友?」

    金碧漪嘖道:「你怎麼這麼容易相信人,如果他是我的長輩,我還能不知道麼?哼,他一定不是好路逍道,你不願去對付他,我出去把他殺了!」

    楊華忙道:「你別生氣,我出去把他趕走就是!」

    那老者哈哈笑道:「一個要把我殺掉,一個要把我趕走。哈哈,你這兩個娃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過俺老頭子也不會和你們小輩計較的。臭小子,你就出來,讓我瞧瞧你有什麼本領。為什麼金家的女娃兒放著現成的如意郎君不要,反而要你!」

    楊華忍無可忍,開門出去,只見站在院子當中是一個虯髯如朝的老者,但紅光滿面,相貌粗豪,眼神威猛,看來似有五六十歲年紀,卻沒有半點老態。

    楊華強忍住說道:「老先生,你別胡說八道,我、我和金姑娘光明正大……」

    話猶未了,那虯髯老者又是哈哈一笑,說道:「什麼光明正大,我看你這小子分明是癲蛤膜想吃天鵝肉,知道這娃娃是金大俠的女兒,不知用什麼手段,將她騙了!」

    這幾句話好像毒箭一樣傷了楊華的自尊心,忍不住拔劍出來,說道:「你再胡說八道,我……」隨手一劍,劍光過處,院子裡的一棵棠樹,七八根樹枝,同時給他削了下來。他雖然氣極怒極,可還只想把老者嚇走。

    虯髯老者咦了一聲,說道:「原來你這小子會使快劍,這一招閃雷劍法倒還不俗,就不知你的真實本領如何?好吧,要是你接得了我的三招,我就不罵你是癲蛤蟆了。」說到「癲蛤膜」三字,陡然間只見白刃耀眼,他的快刀已是劈到楊華面門!

    這一刀又快又猛,比楊華的一劍還快半分。楊華心頭一凜,登時知道遇上了勁敵。

    只聽得鐺的一聲,余聲綿綿不絕。楊華虎口一震,長劍幾乎掌握不牢。連忙一個移形換位,劍鋒借彈開之勢,倏地反圈回來,使出一招似是而非的「疊翠浮青」。

    這老者是個大行家,雖然不識無名劍法的奧妙,卻也看出他這一招乃是虛中套實的奇招,竟不上當,迅即便是一刀斜劈楊華左肩,倘若他正直招架的話,勢必著了楊華的道兒,但這一招搶入空門,如是攻敵之所必救。

    楊華急忙變招,唰的又是一劍刺向老者意想不到的方位,以攻對攻化解敵招,那老者也禁不住讚了一個「好」字。他數十年來,快刀罕逢對手,突然碰上一個足以與他旗鼓相當的楊華,不由得豪氣勃發,便和楊華攻鬥,揮刀如風,攻勢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不覺忘記了自己說過了的話。

    老者功力較高,刀法更快,但楊華的劍法瞬息百變,奇幻之處,則又遠勝對方。雙方各有顧忌,老者稍佔一點上風,可卻也難勝楊華。

    激鬥中虯髯老者一招「夜戰八方」,刀光四面盪開,把楊華迫退兩步,喝道:「你是不是盂元超的徒弟?」

    楊華憤然說道:「孟元超什麼東西,配做我師父,哼,我……」驀地想起何必要把盂元超是自己仇人的事情告訴一個陌生老者,立即住口,唰唰唰的還刺三招。」

    虯髯老者冷笑道:「你這小子真是狂妄得可以!」但心裡卻是不由得暗自想道:「這小子劍法之中雖有若干招式似是脫胎孟家刀法,但孟家刀法可沒有這麼古怪,看來他已是把好幾種上乘的刀法劍法融於一爐,另闢蹊徑,自成一家的了。孟元超或許能夠勝他,可還的確夠不上做他師父。奇怪,這小子年紀輕輕,武功造詣怎能如此之高?」要知另闢蹊徑,自成一家,談何容易?能有這樣造詣的人,非武學的大宗師莫辦,無怪這虯髯老者深感詫異了。

    金碧漪不知什麼時候業已出來,此時忽地冷笑道:「好不識羞,既然以長輩自居,說過的話卻不算數!說什麼只限三招,現在恐怕都有三百招了呢!」

    虯髯考者瞿然一省,說道:「好小子,你接這最後三招!」連環三刀,一口氣斫出,當真是攻如雷霆疾發,看得金碧漪心裡也不自禁捏著一把冷汗。只聽得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劍影刀光,忽地消失。

    楊華一個「黃鵲衝霄」的身法,拔起一丈多高,半空中鷂子翻身,平平穩穩落在地上。那虯髯老者己飛過牆頭,長歎一聲,說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這兩句話沒有說錯。嘿嘿,你不是癲蛤蟆,我倒是井底之蛙了。唉,算了,算了,你們小一輩子的事情,我也懶得多管了,江家的謝媒酒,只好不喝啦!」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已是遠遠傳來,估計至少也在一里開外。

    金碧漪面紅心跳,暗自想道:「敢情這位前輩當真是江伯母請他來做大媒的?」

    楊華則是驚魂未定,喘急過後,伸出舌頭說道:「好厲害!幸虧他聲明只是最後三招,要是再發三招,只怕我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忽地覺得腳底似乎有點異樣,楊華抬腿一看,只見自己穿的厚底布鞋,已被削去薄薄的一層。一雙布鞋,厚薄不齊,此際方才察覺,這一刀假如向上削高半寸,就能削掉楊華腳跟。楊華呆了一會,歎了口氣道:「我只道是和他打成平手,原來還是他手下留情。」

    原來剛才楊華接最後一招的時候,情知難以力敵,故而冒險躍高,凌空刺下,以對攻來化解敵招的。雙方雙手都是快到極點,他只感覺到對方的刀鋒似乎是在自己的鞋底削過。卻不知當真已經給他削掉一層。

    但楊華還有一事不知道的是,他那凌空一劍刺將過去,虯髦老者的衣袖也給他的劍尖穿了一個小孔。和楊華心裡的想法一樣,那虯髯老者也以為是楊華手下留情。故而才有剛才一聲長歎。

    金碧漪臉上發燒,上前說道:「楊大哥,這老頭兒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楊華苦笑說道:「他教訓我是應該的,我確實是不知自量。」兩人繞著***說話。誰都不敢說出自己心裡想說的話。楊華說道:「這位老前輩本領如此高強,他說是令尊的老朋友,恐怕未必是假的了。但只不知他是何人?」

    客棧的老闆,早已聞聲驚起,此時走了出來,說道:「金姑娘,我想起來了。看這老頭的相貌和刀法,恐怕是尉遲炯也說不定!」

    楊華問道:「尉遲炯是誰?」

    店主詫道:「關東大俠尉遲炯你也不知道嗎?」

    金碧漪道:「李大叔,你回去歇息吧。我慢慢告訴他。」

    回到房中,金碧漪喝了一大口酒,苦笑說道:「這回我可真闖了禍了,我以為他胡吹牛皮的,誰知他真的是我的長輩。不過誰叫他為老不尊,可也怪不得我發脾氣。」想起尉遲炯取笑他的那些說話,不禁又是滿面通紅。

    楊華說道:「尉遲炯號稱關東大俠,自必是俠道中的人物了?」

    金碧漪道:「尉遲炯是關東馬賊出身,少年時候縱橫江湖,專門和貪官污吏作對,後來和我的江師伯結識,成為好友,方始不干黑道營生,成為名副其實的大俠的。

    「我的爹爹和孟元超等人年紀比尉遲炯小得多,成名遠遠在他之後。但後來他們也都結成了忘年之交。十多年前,他們曾經聯手大鬧京城,劫了大內總管薩福鼎的壽禮,當時號稱清廷第一嵩手的御林軍統領北宮望也敗在他們手裡。這件事情真是。轟動天下,可惜那時候我也不過是個五六歲大的小孩子,不能躬逢其盛,他們的英風俠氣,我只能從爹爹的敘述之中想像得知了。這件事情過後,尉遲炯重回關東!十多年來未履中原,是以我一直沒有見過這位尉遲炯伯伯。

    「尉遲炯的妻子也是江湖上一位響鐺鐺的女俠,她名叫祈聖因,外號千手觀音。據說暗器功夫,足可以和四川唐家比美,說不定還是天下第一呢。除了暗器功夫,鞭法也是非常了得。我的母親曾經與她幾次切磋,彼此取長補短。母親教給我的鞭法,其中就有不少招數是從祈聖因那裡得來的。」說至此處,不覺又是苦笑說道:「所以認真說來,我和這位尉遲伯伯,雖然從來沒有見過,他卻算得是我的半個師公呢。」

    楊華笑道:「說起來我更倒霉,前幾天糊里糊塗的和你的哥哥打了一架,今晚又糊里糊塗的和這位老前輩打了一架。莫名其妙的都受了他們一頓臭罵。」

    金碧漪低下了頭,輕聲說道:「這是我的不好,連累了你。」

    楊華說道:「好在這位老前輩不會和咱們計較,他走的時候,不是說不管咱們了麼?」

    余碧漪面上一紅,說道,「他雖然不管咱們,但我可是不能陪你進山了。」

    楊華道:「為什麼?」金碧漪紅了臉孔,說道:「尉遲炯在這裡出現,不用說也是要到義軍那裡去的。義軍中的首腦人物都是他的朋友。這,這還不明白麼?」

    楊華雖然不是怎樣通曉人情世故,可也並不糊塗,暗自想道:「我給她的哥哥誤會於前,又給這位老前輩誤會於後,他們都是一口咬定了我和碧漪是有私情,卻教我如何分辯?碧漪不願和我一起,弦外之音,自是不想惹人閒話。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不好意思和尉遲炯相見。」明白了金碧漪的用意之後,不覺也是甚感尷尬。

    金碧漪柔聲地說:「楊大哥,你不會怪我吧?」

    楊華勉強笑道:「我怎會怪你,你肯把我當作朋友,告訴我許多事情,我已經很感激你了。我會自己走的。」

    金碧漪忽道,「你覺得尉遲炯的刀法如何?」

    話題忽地移開,楊華不禁一怔,半晌說道:「我不是早就告訴了你嗎,他的刀法委實厲害得很,要不是手下留神,只怕我已經變成跛子了。」

    金碧漪道:「這是你稍為謙虛了些,依我看來,你的劍法決不遜於他的刀法。不過他的武功比你高,你要勝他,那也是絕無把握。我這樣說,還算公平吧?」

    楊華笑道:「不大公平,你是有點偏幫我了。我豈只沒有把握勝他,再戰下去,那是必敗無疑。」

    金碧漪緩緩說道:「那麼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二十年前,尉遲炯的快刀號稱天下無敵,後來孟大俠孟元趟崛起,使的也是快刀,在江湖上和尉遲炯可說是並駕齊驅。但時至今日,尉遲炯年已六旬,而盂元超則正在壯年,他的刀使得比尉遲炯更快,氣力也更悠長。我的爹爹有一次和厲幫主評論天下英雄,他們都認為當今之世的『刀王』尉遲炯恐怕是要讓位給孟元超了。」

    楊華默默不語。金碧漪忍耐不住,索性和他打開天窗來說亮話:「你已經見過尉遲炯的刀法,孟元超的比尉遲炯更厲害,那麼你還要找孟元越麼?」

    楊華咬了咬牙,說道:「我和孟元超的一段樑子,是無法比解的。打不過他,也非得找他算帳不可!」

    金碧漪皺眉道:「我真是弄不明白,你又不認識他,何以會和他結有如此深仇大恨?」

    楊華說道:「請恕我有難言之隱,日後或者可以告訴你。我也不一定要殺他,但有件事情,必須弄明白真相,我的一口冤氣,也非得在他身上出了不可。哪怕我死在他的刀下!」金碧漪見他如此堅決,自己也不便再問下去,說道:「好,那麼我不攔阻你,但我可先走了。」

    楊華黯然說道:「好,你走吧!」金碧漪勉強笑道:「也不用太過匆忙,我有一樣東西給你。」拿出一張地圖,繼續說道:「楊大哥,我答應做你的嚮導,現在不能陪你,只好讓這張地圖替我充當嚮導了,你按圖索查,就可以找到義軍。」楊華接了過來,心裡想道:「原來她早已準備好了。即使沒有碰上尉遲炯這樁事情,她也不會陪我進山的。」

    金碧漪繼續說道:「還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那匹白馬,我本來應該還給你,但我想在尉遲炯的前頭,先和冷伯伯、蕭伯伯他們見面,只好繼續借用。我可以請李大叔給你另外準備坐騎。」「李大叔」是這間客棧的主人。

    楊華說道:「我不用坐騎。這匹白馬是咱們聯手搶來的,本來也不是屬於我的東西,不必用『借用』二字。」

    金碧漪欲行又止,跨出門口,回過頭來,說道:「楊大哥,你真的不怪我?」

    楊華說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已經知道你是真正的把我當作朋友了,你怎樣對我,我也不會怪你。但我只想知道,過幾天我是不是可以重新見你?」他察覺金碧漪似乎頗有「死別生離」的模樣,隱隱感到不妙。

    果然金碧漪說道:「我不想和尉遲炯見面,我在小金川做的事情,和冷伯伯交代之後,我就離開這裡。但願咱們還有相見之日。」

    楊華問道:「你回家不?」金碧漪說道:「我也不知道去什麼地方。家裡是要回去的,但絕不是現在。」楊華苦笑道:「那麼咱們也說不定沒有重聚之時了?」

    金碧漪笑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恨古難全,何須如此執著?」貌似曠達,其實她的內心酸痛實是不在楊華之下。楊華也看得出來。

    燈影迷離,人影已沓。健馬嘶鳴,漸遠漸寂。客店裡只剩下滿懷悵憫的楊華。他咀嚼著「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兩句話,也不知過了多久,瞿然一省,歎口氣道:「唉,我也應該走了!」

    兩天之後,楊華已是深入柴達木山區。他的心情又是興奮,又是迷茫。禍福無門,皆人自召。在這人生的旅途上,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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