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娃娃 第六章
    閒晃,對官靖武這樣從不浪費時間的人來說,是一件只能稱之為浪費時間的事。

    因此當他一身菁英的挺拔西裝,無意識的走在熙來攘往的熱鬧街頭時,他還沒發現到他正在閒晃。

    前方,香氣濃郁的陣陣白煙飄來……

    「小武小武,你看這個!」

    「什麼東西?」

    「章魚燒。」

    「……」

    「你說,它看起來定不是很好吃的樣子?」

    「……」圖片上,只有一團一團看起來黏呼呼的九子,看不出美味之處。

    「如果我的身體能好一點,我們一起去日本玩吧!」

    「玩?你其實只定想吃而已。」輕嗤,彷彿沒看見她的興味盎然。

    「民以食為天嘛!」甜笑,想像力正無限運作當中。

    「你的胃口要真有你想像的那麼好,那就好了。」她的小烏食量總讓人忍不住為之歎息。

    「什麼?」因為他嘟囔得極小聲,她沒聽清楚。

    「沒事。」

    「小武小武,你看這個,這個也很好吃的樣子。」

    書頁被翻到下一頁,上面……

    「先生,要來份章魚燒嗎?」

    突來的問句,打斷官靖武的回憶。

    問話的是章魚燒攤位負責打包收錢的老闆娘,猛然回過神的官靖武這才發現自己佔了位置,擋到人家做生意的空間了,俊顏不禁流露些許尷尬之色。

    「要來份章魚燒嗎?」見他沒回答,老闆娘再問了一次。

    官靖武原就不是挺懂日文,更何況是口音濃重的大阪腔?

    但這時的這刻,不用懂,他也能猜出老闆娘的意思。

    「麻煩給我一份。」沒來由的狼狽感讓官靖武脫口說道。

    他出口的英文讓女老闆流暢的打包動作明顯停頓了下,驚慌的表情出現在那本來俐落幹練的面容上。

    「This,one。」官靖武指著檯面上的樣本,改用單字的方式再說了一次。

    他險些要忘了,日本民族對於外語、即使是世界通用的英語也一樣,多數有著溝通上的障礙。

    「這個?要一份?」老闆娘說著她的大阪腔,進行確認。

    「嗯。」點頭,明明聽不懂,但官靖武也不是挺在乎。

    反正對方拿什麼,他就買什麼,這是他最糟的打算,存心付錢了事就對了。

    一直到他付了錢,拎著一袋預期外的章魚燒,其實他還有些困惑,他為什麼要買這種路邊攤的食物?

    簡直是一連串的莫名其妙!

    現在回想,他也想不透,他為什麼會在與會後拒絕了籐田經理的提議,沒讓對方送他回飯店?

    更甚者,他到底是怎麼晃到這條一點也不適合他的鬧街上,他一點記憶也沒有。

    「保持理性是項美德,但追根究柢過了頭,也絕非美事一件。」

    突來的人聲直傳入官靖武的耳中,不是口音濃重的關西腔,甚至,它根本不是日本話。

    中文,那是中文,而且是直衝著官靖武而來。

    說話的那人就端坐在路邊,身形挺拔高大,端坐在一平桌之後,一身底色如髮色般墨黑、繡綴著精巧妍麗花紋的連身長斗篷,從頭開始,將他整個人嚴嚴實實的包覆在斗篷之下。

    並不只是身體,他甚至連臉也遮去大半部,只露出那雙深幽的、美到讓人感到妖艷,彷彿能吸人靈魂般的紫羅蘭色眼瞳。

    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刻,路邊要坐著一個招攬不到生意的算命師,其實也是件合理的事。

    只是官靖武並不確定……

    「在日本,你們搞路邊算命的,一定要穿成這樣嗎?」皺眉,他甚為不解。

    這問題純屬個人好奇,但也不得不承認,除了服裝誇張了些,搞得一身邪門教派的異教徒穿著之外,這傢伙也還算有點實力,出口的中文聽起來甚為地道。

    興許就是語文的因素,讓官靖武覺得親切,才會讓他不但回應了,甚至還免費大放送他的見解——

    「你們這行的競爭也算激烈,但我建議你,也許再擺顆水晶球之類的,會更具商業吸引力。」

    「算命?」桌後,那滿身異國風情的男人琢磨這字眼,似乎對這字眼感到有趣。

    「不用了,我不信那套。」誤以為對方是問他要不要算命,官靖武脫口回絕。

    「那套?是哪套呢?」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閃爍著亮光,看似滿是興味的笑意,卻隱隱帶著點嘲諷之色。

    官靖武對這啞謎似的伎倆不感興趣,正打算要走……

    那人也不攔他,只說道:「就當你我有緣,讓我送你一句話。」

    官靖武頭也下回,完全當對方是在要欲擒故縱的江湖術士。

    「真相只有一個。」

    官靖武停下了腳步,因為這一句。

    在他年少的青春歲月裡,因為陸心語對推理故事的喜愛,時不時轉述給他聽的關係,讓他陪著聽了不少少年、甚至是小孩子偵探的故事。

    真相只有一個,這句話對他來說,真是熟到下能再熟了。

    「那我要不要以我爺爺的名字發誓?」他譏嘲的用另一個故事回應。

    「用不著。」那雙美麗的紫羅蘭色眼瞳閃著真正的笑意,說道:「你只需要知道,身為一般人類,對未知的事感到困惑是正常,但千萬不要否定它的存在。」

    官靖武算是風度好,即使覺得這話沒頭沒腦,完全一副江湖郎中故弄玄虛的語句,也沒多說什麼。

    他只是繼續走回他的路,態度十分明顯,擺明不想再多浪費時間。

    「當然,不否定,卻也不是叫你一定要追究出一個道理,你只要接受那個真相,唯一的一個答案,如果那是你所想要的話。」

    聲音從官靖武的身後方傳來,但他並不想理會。

    『想清楚,你所深愛著的,究竟是那人的外在表象,還定她的內在靈魂呢?』

    仍是大步向前,官靖武沒停下腳步的意願,但嘴角卻已因為這句話而輕抿起。

    有種被污辱到的感覺!

    他對心語的愛,自然是發自靈魂內在,從第一眼見到心語時他就知道了!

    心語的樂觀,心語的堅強:心語面對困境時的恬淡安適,那是他獨一無二的心語,他喜歡的當然是這樣內在的她,這跟外在表象有什麼關係?

    「如果沒關係,為什麼面對時,還會有所懷疑?」

    聲音,好像一直就在耳邊,但官靖武明明已經走了一小段距離了。

    更何況,這裡還是人來人往的街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實在沒理由……

    官靖武大感有異,停下了腳步。

    『記得我送你的話,真相只有一個。』

    這聲音響起時,官靖武霍然轉身,但來往的人潮擋住了視線。

    沒有遲疑,他往回走去,就像只逆水上游的魚一般,走向回頭路。

    但……

    沒有!

    沒有桌椅,沒有那異教徒打扮的妖異算命師,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

    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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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靖武是一個科學取向的務實主義者。

    對於古怪算命師的離奇消失,他悶著頭一路的想回了飯店,最後,總算讓他想到了合理的解釋……

    這一定是大阪這邊算命師的詐騙手法!

    先用奇異的打扮,營造出最表象的基本形象,弄得好像很神秘的樣子,再對他這個准受害者訛詐的繞來說去,說些似是而非的話,目的在套出他的話,套出他真實的想法後,好進一步的進行訛騙。

    現在回想,對方說的話根本就是無邊無際,沒有明確方向。

    算命的手法不都是這樣的嗎?

    說著模稜兩可的話,任由聽者自行演繹,但本身的語句是不具意義的。

    也就是說,某部分讓他大感古怪的對話,其實是他陷入自己的心結中,並不是因為對方真猜中了他什麼心思。

    至於分文未取又離奇消失的事……

    想來,那也只是放長線釣大魚的做法!

    現在回想,在那位置的附近應該有個什麼出入口可通往他們的大本營,這次對方趁著他不注意當中速速退場,營造出真有神通的形象,也好為日後第二、第三波的攻勢鋪路做準備。

    「叮!」

    電梯發出聲音,樓層顯示出他的目的地已到,官靖武等著電梯門緩緩開啟,內心因為找到合理解釋而覺得平靜。

    平靜,拎著一袋意外而來的章魚燒,他心靈平靜,然後……因為房門前那團「東西」,所有的平靜被畫上了休止符。

    「……」瞪著那團「東西」,官靖武說不出話。

    即使那人蜷著身子,整個人埋在曲起的膝頭上,但他還是能輕易認出來人。

    是的,人,那團「東西」其實是個人,一個像流浪漢一樣,曲抱著身子、倚著牆面入睡的人。

    就算只看見腦門,官靖武也能認出這人是那個煩人的高家女孩。

    煩人,他確實是用了這字眼,而且還用得毫不遲疑。

    並不是她哪裡不好,相反的,她的個性熱情大方,行事上也識大體、知進退,在一般世俗的眼光中,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好女孩。

    但他就是不喜歡,他不喜歡她,直覺的感到排斥。

    這整整一年多的時間,她打著閻冠府未婚妻的名義,嚷著大家都是朋友,總時不時的在他身邊打轉。

    他不懂她為什麼會這麼執著?

    可是這一年多以來,她就是一直很用心的在嘗試各種方式,僅是為了要討好他,想當「他的朋友」。

    偏偏他不想!

    如果不是礙於「閻冠府未婚妻」這個身份,讓他不得不跟這人有所交集,能有選擇權的話,他一點都不想跟她這樣的人打交道,更遑論是做朋友。

    麻煩,他如此認定。

    一直以來,他對她……也就只有這個註解。

    現在這「麻煩」似乎有升級的趨勢,因為他完全沒預想到,在他出差日本的時候,竟然還會看見她?

    也難怪在其他念頭出現前,他第—個想到的竟然是:無聲無息摸進房中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問題沒有答案,因為官靖武評估出可能性之前,那團「東西」蠕動了下,然後揉著眼睛,慵懶自在的伸了個懶腰。

    一張漂亮的臉蛋仍是睡意朦朧,綻著淺淺的恬適笑意,好像作了什麼美夢。

    那傭懶睏倦的模樣,彷彿她曲膝小憩的地方不是飯店走廊、不是他房間的門口,而是什麼風光明媚的度假別墅似的。

    因為這美其名是隨遇而安,但實則毫無警覺的行為,讓官靖武想起心底的那個人。

    那人,若是累了,為了補充體力,也是隨處皆可睡。

    有時候,前一刻的她還窩在她專用的椅上看書,沒多久就能看見她曲抱著膝,倚著柔軟的椅背就入睡的畫面。

    每每,發現小小補一覺的她,剛醒來時就是這副表情跟這副模樣,憨憨的、恬適的、寧靜又愉快的……

    官靖武瞪著她,難以言語。

    已經不是第一次!

    明明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人,可是從高薇妮身上,官靖武時不時的就看見他的心語,那個只能活在他心底的人。

    在這之前,他一直不願意面對,好像這件事從沒存在,從沒發生過。

    但在這一刻,因為那迷濛的眼神,那看人的方式,讓他有那麼一瞬間失了神,將兩人的影像重疊……她,變成他的心語時……

    他知道,他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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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薇妮揉著眼睛,覺得全身有些酸痛。

    其實她原可以不用這麼辛苦。

    就算沒拿閻冠府一分半銀的出差補助費,她小姐也算是有點家底的人,不就是間房間,想住,跟飯店開口,也就只是一句話的事。

    雖然這趟飛來日本的名義是為了幫忙送文件,而且據說是份很重要的緊急文件。

    但不管它再怎麼急,要用上它也都是明天的事,她大可以在櫃檯留下訊息,然後安安穩穩的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等。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舒適又文明的進行,但問題就在於,她等不及啊!

    她可不是天天有那麼好的運氣可以撿到這種送公文的機會,難得有這麼一個可以跟她小武哥獨處的機會,迫不及待,那就是她的心情。

    她急著想給她的小武哥一個驚喜,急著想看見他,最最不浪費見面時間的方式,就是最笨的方式,直接在他房門前等嘍。

    只是沒想到他吃個應酬飯竟然吃了這麼久,久到她都忍不住打瞌睡睡了一下,睡得她全身都覺得酸痛。

    不過只要她一想到,等他人一回來,她就能立即看見他,然後,因為她苦等的形象……嘿嘿,到時候,在他的心裡,她就算沒功勞也有苦勞,他對她的印象一定是大加分,大大的加分……

    伸個懶腰,漂亮的臉蛋上因為美好的想像,露著愉快的笑意,然後定格,頓住!

    「小武哥,你回來啦!」她驚喜,整個人之有活力的,好像前一秒的傭懶睏倦從沒存在過。

    官靖武只是瞪著她看,就像見鬼一樣。

    一模一樣!

    在他前一秒撞邪似的將她看成他的心語之後,又一個跟他的心語一模一樣的神情……

    以前,要是他放學後的時間,剛好遇上小憩休眠、初初要轉醒時的她,她一看到他,就是眼睛一亮,整個蒼白的面容像是上了光一樣,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你所深愛著的,究竟走那人的外在表象,還定她的內在靈魂?

    心底沒來由的浮現出這句話,像根針一樣的戳刺著官靖武,驚得他直冒冷汗。

    因為開始面對了現實,理智運轉下,他總算釐清了,一直以來總想要避開她的直覺是怎麼來的。

    太像了,這女孩,她實在是太過神似他的心語。

    當然,那份相像所指的並不是外表,而是那份本質。

    她們同樣的樂觀,從外表上看起來,一個是健康因素的柔弱無行為能力,一個是嬌生慣養導致看起來無用,但是卻擁有相同的、讓人難以想像的韌性,讓她們在面對各自的困境時,總不輕言放棄、笑顏面對。

    之前他只是不願意面對,但現在……

    捫心自問,若不是因為健康因素設限,他的心語若能像一般女孩一樣有著同樣的健康條件,毫無忌諱,沒有顧忌的健康成長,以她那樣的個性,會變成什麼樣的女孩子呢?

    不想這麼承認,但只要不逃避現實,得到的那個答案……

    官靖武直勾勾的瞪著高薇妮,表情就像見鬼一樣。

    「小武哥?」見到他吃驚的表情,高薇妮直覺的擦擦嘴角,還以為睡到流口水了。

    但是乾乾的,什麼也沒有,讓她只能一頭霧水,傻愣愣的看著他的吃驚……

    現在是怎麼樣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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