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見浮生不若夢(第三部) 6--10
    6  

    「當然不是。」司徒飛淡淡一笑,神情閃過一絲陰冷,「我最討厭被人威脅。路德維希他要和我聯姻,要我娶他的妹妹,不然就要與格雷聯手將我剿滅,好,可以,當天我就帶人住了進去。」  

    「然後?」我謹慎地措詞,隱約覺出了殺氣。  

    「然後沒了。」司徒飛聳聳肩,不肯再說下去,「總而言之,那天晚上,路德維希的四肢被我廢掉了,也算給你出了口氣。」  

    說一半留一半,這是吊我胃口麼?我凝視司徒飛的雙眼:「所以你就良心發現,決定娶他?我倒不知道本年度還有這種笑話。」  

    司徒飛苦笑:「你為什麼一定要問?這種血腥的事,你聽了沒好處。」  

    「我也不想聽。」我一歎,窗外的雨好大,原來我還生活在風暴中,從來不曾真正平靜,「只是我不喜歡欠人情,更不喜歡欠人情而不自知。說吧,就算我還不起,至少讓我知道欠了什麼。」  

    司徒飛驀然笑起來,笑得邪氣:「我就在等你說這句話呢。浮生,你記住,我從不做虧本買賣,你欠了我的,一輩子都要想法還過來,還要加上利息。」  

    「快說吧。」我不理他的話。  

    「那晚我先找上路德維希的妹妹——為了增進感情,她的房間就在我隔壁,方便下手的很,本來我只想問她路德維希住在哪裡,她居然對我投懷送抱,這種事,我自然不會客氣,」見我懷疑地看著他,司徒飛不由有些尷尬,「呃,做得她糊塗時才好問嘛。」  

    「美男計。」我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下次記得要隨身攜帶安全用品,以防染病——問出了什麼?」  

    「正做到一半,還沒來得及問,路德維希就衝進來了。」司徒飛神情有些古怪,說話也頓了一頓,「他拿槍指著我,那個,要我……」  

    「要你和他做?」我強忍住笑意。我早就疑心路德維希對司徒飛有不正之念,一而再再而三地要除我而後快,卻想不到激烈至此,竟連自已的親生妹妹也不容許。  

    司徒飛這頭色狼的臉也居然紅了一紅:「他將他妹妹趕走,用領帶將我綁了起來,之後……我用盡全部本事,好不容易才做得他要死要活,防備稍鬆……想那領帶怎麼能綁得住我,我看準機會,迅速奪過槍,什麼話都沒說先斷了他兩隻手。哼,他竟然敢逼我……再想到你的事十有九也是他所為,我心中恨極,偏不肯給他痛快,又斷了他兩條腿,然後問他想怎麼死。」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大為搖頭,「他建起這麼大基業,怎會沒有保命的法子……至少也可拉得你同歸於盡。」  

    司徒飛歎了一聲:「不是和我同歸於盡,是和我還有你,三個人一起死。他在城堡裡布下自毀炸藥,那也沒什麼稀罕,要命的是路德維希在你身邊也暗布了殺手,專為了防我,只要路德維希一死,你立刻也會被殺。」  

    我默然半晌:「這才是你會娶他的原因?你不是最討厭被人威脅的麼?」  

    「算起來是我賺,名義上娶路德維希的妹妹,實際上是娶他,外帶接管他的一部分地盤,」司徒飛目光炯然,「等我架空了他的勢力,婚姻不婚姻,還不是都由我說了算?」  

    但願如此。我微微一笑:「是,世上原沒有什麼能羈絆住你。」  

    一夕長談,竟從黃昏直談到午夜。  

    茶是早就涼透了,司徒飛看了看表,不勝惋惜:「我三點要去接批貨,該動身了。」  

    我站起身,送他出門,門外雨勢已小,風依舊狂肆,立在台階上,屋內燈光閃爍,照出兩人的雙眼,俱不知是何滋味。  

    「槍彈無眼,你小心。」我簡短地說了一句。  

    「槍彈無眼……」司徒飛笑了一笑,聲音在風裡有些飄搖,「若不是為了這四個字,我怎會……」  

    最後幾個字我沒聽清,因司徒飛已將我拉近,溫熱的唇壓上了我的。察覺到他吻中的離別之意,我也未曾掙扎,反而與之回應。司徒飛似是震了一震,唇舌輾轉得更深,依戀纏綿,竟不肯給我呼吸的機會。  

    我又一次領教了色狼的看家本事,差點沒在他懷中窒息,正昏沉之際,身子突然被人大力拉開,耳畔一個聲音挾著十萬怒火,沒頭沒腦傾了過來:「你們……你們兩個大男人,這是在外面幹什麼?」  

    我愕然,好不容易才定下神,看清那是曾做過我侄子的貝克,不由臉一沉:「我做什麼用得著你來管教?我就是喜歡男人,你若是瞧不起,現在我就搬走。」  

    「不是!」貝克大吼一聲,臉漲得通紅,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司徒飛冷眼旁觀,笑了笑,也不去理他,俯首在我耳邊道:「浮生,別再躲起來騙小孩了。你可知柳五為了爭取到石氏企業的助力,現在正兼職石磊的私人秘書?你兩年的自由,可全是別人委屈了自已換回來的啊。」   

    柳五——我心中一陣絞痛。當真如此麼?我所謂的自由,竟全是旁人不動聲色,暗裡為我撐起一片天地?  

    不過片刻,司徒飛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雨夜中,我猶自怔怔出神,身體被人粗暴一拉,拉回了門內:「人都走了還看什麼,小心又著涼感冒。」  

    我心亂如麻,掙開貝克的手,往裡走去。雖知貝克定然極想問緣故,卻還是裝作沒看見,將自已深深關進了臥室。    

    一夜未眠。第二日近午時,貝克終於忍不住來敲門。我懶懶地出去應門,門剛開,貝克就差點被滿屋的煙氣熏倒,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習慣性地數落。我情緒低落,什麼話也不回,倒令得貝克也疑惑著,不再多說,最後欲言又止,默默地端了午餐上桌。  

    不覺又是近夜。風雨稍息,點點燈光在黑暗裡折射出璀璨五彩,映著水色,望之有如幻夢。  

    貝克知道我心情不好,不敢再提參加酒會之事,七點剛過,我卻自動走出房間,衣服也應景地換成了我平素不喜的禮服,淡淡道:「走吧。不管怎麼樣,該做的還是要去做。」  

    或許我是有預感,但這份預感並不強烈。否則,我自已都不能肯定,沒作好心理準備之前,我是否願意遇見他。  

    酒會在一家飯店裡舉行,規格中等,場地和佈景都尚算不錯。我第一次在正式場合露面,自然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目光中情緒紛紜,有同情,有惋惜,有原來如此的輕視,有幸災樂禍的詛咒,我都淡然一笑,全不放在心上。  

    我的外貌我深知,卻樂得如此。做一個叫人害怕的男子,總好過讓所有人驚艷。  

    司儀在遙遙前台上用德文說了幾句話。貝克推了推我:「你去吧,對方總裁要代表公司向我們一年來的努力致謝。」  

    這是見慣的形式,貝克存心要讓我在今夜出盡風頭,把台前的事都留給了我,我眉頭一皺,雖然並不喜歡,仍是平靜地走上前去。  

    越走越近,心突然莫名地悸動起來,好似有什麼事正要發生。  

    司儀身邊,一個深色禮服,挺拔利落的身影驀然轉過身,正對著我。今晚我還沒見過這個男人,可毫無疑問,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台下的噪雜聲都化作了靜默的背景,耀眼的燈光中江上天向我走近,似乎說了些什麼,聲音極輕,有若耳語,卻一字字都清晰地傳到我心上:「你可知,為了這一天,為了能和你以同伴身份,並肩站在這裡的一天,我已苦等了多少個日夜。」  

    7  

    我與面前的男人對視,歲月如霧紗一般,在我們的目光裡緩緩退去,千言萬語同時湧上心頭,最終,卻什麼也說不出。  

    時光在我身上刻下的是滄桑,到他身上卻成了更內斂的成熟。江上天,這男人過了兩年,竟還是那般的魅惑英俊。我終於微微一笑,雲淡風清伸出手:「江總,我們又見面了,你好。」  

    如果說我的語聲有些不穩,江上天的反應只有較我更甚。他顫抖著抬起手,似是想撫摸我右面上的傷痕,半途又放下,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住我。  

    這個禮節的時間未免稍長。然而江上天不在乎,我也差點忘記,直到司儀咳嗽著過來提醒:「兩位,是不是該發表講話了?」  

    江上天象任何一個男人會對親密同伴做的那樣,搭住我的肩,笑著看向台下:「我很高興我能在兩年前及時買下荷氏股權,這將是我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能與王合作,是我最大的榮幸。」  

    台下發出了輕微的嗡嗡聲,驚訝、懷疑、羨慕……種種視線紛紜而來,俱集中到我身上。  

    我只有苦笑。若是當年全盛時,這樣的話我自可傲然受之,但在眼下——  

    「江總對於合作夥伴的熱情,我代敝公司表示感謝。希望能以此作為良好開端,與在座各位有更多的合作機會。」    

    一句話輕輕一轉,化解去江上天對我的過譽,不卑不亢,贏得一陣禮貌掌聲,也贏得江上天愛慕一瞥。  

    不出所料,江上天出席這個酒會的目的只是為了我。開始不多一會兒,江上天就藉故商談公事,將我拉離了人群,來到樓上的某個房間。  

    「讓我好生看看你。」一關起門,江上天便急切地抬起我的臉,目不轉睛地凝視,「浮生,你瘦了。」  

    我唇上浮起了一絲安祥的笑意:「最大的改變只怕不是這個。」  

    江上天的指尖輕撫過我面上的傷處,低聲道:「這個麼?勇士的傷口是他的勳章,浮生,你的勇氣,我很敬佩。」  

    「謝謝。」我壓住他的手腕,不欲令這曖味的氣氛繼續,含笑道,「你也變了。要在早年間,你就算心服誰,也不會放在嘴上說出來。」  

    「我已經錯過了一次機會,不能再錯第二次。」江上天索性將我拉到懷裡,眼神中有一絲壓抑的震顫,「早就被你吸引,卻死要面子不肯承認,等到想承認時卻已來不及,浮生,」瘖啞著湊近我的臉,「直到你跳下水去那瞬間,我才真正明白,若沒了你,我今後再不會開心。」  

    這算告白麼?我雖也有些感動,卻委實不習慣這種場面,身體稍稍後移:「這兩年你一直在看著我,是麼?為什麼選在這時出現?」  

    「再不出現,等司徒飛先將你搶走麼?」江上天哼了一聲,「這傢伙操行太壞,結婚說不定只是個幌子,不可不防。」    

    果然是好友,江上天對司徒飛的瞭解不可謂不深。我淡淡一笑,反問:「那就是你要先搶了?」  

    「是啊,我搶,」江上天明亮的目中盈滿情意,調侃道,「我要搶走你的心,成不成?」  ^^

    才走掉一匹色狼,又來個能說會道、巧舌如簧的花花公子,我實是有點哭笑不得,本想掙開他,身子才一動,便被江上天反射似地緊緊抱住:「別走,浮生,不要再離開我……」話還未說完,他的唇已習慣性地壓了過來,熟練地尋到我的,誘惑似地試探。  

    不似早先那般強硬,若一定要用力推開,並無疑問,我會成功。然而無意中眼光過處,江上天目中似有什麼阻住了我的抗拒。是恐懼抑或惶惑?那樣深,深到近似絕望,細心地埋藏在尋常調笑之下,一閃而沒,卻無端地令我胸口也跟著一窒。  

    一遲疑,便被這精明的男人趁虛而入,輕鬆佔據了我的唇舌,積蓄了兩年多的如火情潮,漫天席捲而來,令立在岸上的我都幾乎要暈眩得站不住足。  

    我們都是極警醒的人,但這不知多久的時刻,卻是誰也沒聽到房門外去而復返的腳步聲,鑰匙的悉索聲,以及門被輕輕推開。  

    「王!江!」  

    一道語聲,充滿怒氣、憤懣,還有某些我不熟悉的情緒夾雜在其中。  

    我立刻聽出了來人是誰,心中不免叫苦,更有些尷尬。雖然我做事無需對旁人交代,但兩天之內被這人撞見兩次,而且每次都是與男人吻到如火如荼時,最要命的還是兩次對象都不同——我用了兩年時間在這小子心中堆積起的清白形象,大概在瞬間就崩潰得不成形了。  

    誰料來人第一句話並不是責問我,而是緊盯著江上天,眼裡壓抑的怒氣不容錯認,聲音反倒平靜下來:「江,你早就認識他,對嗎?你和我結識,支持我們公司,也只不過是為了他,對嗎?」  

    江上天一愣,轉而恢復了在外人面前的自若,卻先俯在我耳邊曖味道了句:「將你的衣扣扣好。」才看向來人:「貝克,抱歉,但事實正是如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我這才發現我外衣的衣扣不知何時已全數解開,襯衣扣也散開了兩三粒,露出隱約淺色肌膚,饒我再鎮靜,此刻也不由面紅過耳,一邊祈禱貝克沒有發覺,一邊手忙腳亂扣起衣服,耳中只聽貝克越發陰鬱的聲音:「……那麼,我們這兩年的辛苦,究竟算什麼?我們每次忐忑地去報價,去談判,事實上卻全在你掌握中……在你眼中,我一定很可笑吧?自以為是地當你是朋友……」  

    江上天冷冷一笑:「小子,不要抱怨,這就是現實。你應該感謝我,我對你,並無惡意,若換作我想對你下手,不知有幾百次機會能打到你永不翻身,你還不知足?既要出來從商,你怎可不處處提防?都怪浮生將你保護得太好,一切決策都是他做——我問你,你跟了他兩年,究竟學到了什麼?」  

    貝克身子晃了晃,好似有些站立不穩,眼神痛苦,黯淡看向我:「王,他說的,是真的麼?你也在騙我?」  

    我瞪了江上天一眼,試圖放柔聲音:「貝克,我不想騙你,江說的,雖然殘酷,卻都是事實,你遲早要獨自面對這世界,早點知道也好。但有件事,你一定要記住,我,從沒騙過你。想想看,貝克,我們這兩年來晝夜不眠的辛苦,是假的麼?我們搜集成千上萬資料,找出對手的弱點,是假的麼?荷氏只不過在某些時候,給了我們及時的援手,大部分工作,還是我們自已做——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你為什麼不看?」  

    貝克一臉茫然,神情有些委頓,最後,什麼話也不說,默默轉身,走出了房間。看到那孤單絕望的身影,想起這兩年他如何細心照顧我,我心中一軟,幾乎要追上前去,卻被江上天拉住:「小孩子總要學會長大,他還算聰明,讓他自已去想想吧。」復又低聲笑道,「我知道他對你也有些意思,不早些讓他認清你我的真面目,怎麼能成?」  

    我冷冷甩開江上天的手:「其實他剛才說的話,也是我想說的。你以為,我會喜歡有人施捨麼?」  

    8  

    「我只是選擇能力最強的人合夥做生意,不成麼?」江上天的神情有些委屈,拉住我不放,「再說,難道你要我對你不聞不問?叫我怎麼能做得到——」  

    「那也不能……算了。」江上天哀怨的面色就在近前,明知至少有一半是裝出來,我仍是歎了口氣,再也說不下去。  

    我王浮生便再忘恩負義,無心無肺,也不能對著默默助我兩年的人發火,何況這人助我助得如此辛苦,處處都要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只怕被我發覺,惹我生氣。  

    這般用心,縱我心中再不快,又怎能出言相責。然而要我感激,卻也實在不能。唉,這世事……最後還是無言的好。看了看表,我站起身:「我該走了。明天還要上班。」  

    「別回去了,就睡在這裡,你我二人正好聯床夜話,把酒天明,豈不痛快。」江上天一本正經地攔住我。  

    「罷了,」我似笑非笑地看著這英俊挺拔的男人,「痛快兩個字,從你嘴裡說出來,我只怕當不起。我也沒有外宿的習慣,這就告辭罷。」  

    「等等,」江上天迅速從沙發上彈起,隨手拿了件大衣,追上我,「你沒車,我送你。」  

    黑色的轎車在夜色裡平穩飛馳,兩側路燈疾速掠過,光影投進車內,一波波閃爍不定。  

    加上專心開車的江,被按在副座的我,這情景似曾相識。  

    江上天已笑了起來:「浮生,還記得我帶你去看海的那天嗎?那晚的風也很大。」  

    他帶我去看過海嗎?我疑惑地道:「為什麼我記得那次是你趕我下水?」  

    往事如煙,一一自心中現過,想起曾將江上天踢落海底,我唇邊微微泛出一絲笑意。  

    「不如我們再去看海?我帶了大衣,一定不會凍著你。」江上天興致勃勃,裝著沒聽見我的話,「我知道這裡有片沙灘,也還不錯。」  

    我懶懶靠在座位上,倦意漸漸襲上身來:「你是鐵打的,我卻不是。對我來說,睡眠比甚麼沙灘都要緊。」  

    江上天也不生氣,只是笑:「那就下次罷,我等你。」  

    等我再踢你一次麼?這倒奇了。我微微一笑,閉上雙眼。  

    不到半小時,江上天已將車停在我住所的台階前,我掏出鑰匙開門,江上天也隨後閃入。  

    「沒有茶,沒有咖啡,沒有酒。」我乾脆地告訴這不願走的男人,「所以,沒法招待。你還是在貝克回來之前走罷。」  

    江上天目中冷光一閃:「你很在意他的看法?」  

    我無心與他糾纏,索性沉了臉,冷笑:「你想怎樣?直說罷,橫豎我也鬥不過你,無論你要什麼,還怕我不從麼?」  

    江上天吃了一驚,直覺地拉住我,顫聲道:「浮生,我絕沒有強迫你的意思,我……我只是想多和你在一起,你若討厭,我……」猶豫了一下,低低道,「我就坐在這裡,不打擾到你,成不成?」  

    他的強硬我有辦法,這麼軟語低聲懇求,我實是有些發愣。這次重逢,江上天似看準了我吃軟不吃硬的脾氣,一反以前霸道獨斷的作風,變得溫情體貼,有如牛皮糖般粘人,轉變之劇,當真令人大跌眼鏡。  

    「你在這裡,我休息不好。」我終於說了實話,語氣也不再咄咄逼人,「給我一點空間,可好?」  

    江上天深深凝視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緊了一下,隨即放開:「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說完,長身而立,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的掌心尤留有他的體溫,風一吹,竟有幾分空空落落。  

    9  

    當晚,貝克沒有回家。而在之前,除非他出差不得已,否則加班加到再晚都會回來,說是怕我一個人在家太冷清。  

    想必是認為現在用不著了。清晨獨自面對餐桌吃飯時,我不由歎了口氣,這孩子,受刺激之下,不知會去哪裡,雖不至於出事,總有些擔心。  

    本以為在出門時會看見江上天的身影,誰知直到上班,這推想也沒變成現實。我神色平靜,如常工作,心裡卻未免有些奇異的不適。  

    或許這就是聰明人的缺陷,當一件事超出了自已的預料,便會不安以及好奇。然而事已至此,究竟這是江上天的新手段,抑或只是我自已多疑,那要再看才知。  

    反正我不著急。  

    快下班的時候,秘書小姐拔進電話:「外線有位姓江的先生找您,要不要接進來?」  

    我這才想起今早走得忙,手機忘了帶,應了一聲:「接進來吧。」  

    「浮生,中午有空麼?」  

    話筒那端,傳來江上天渾厚充滿磁性的嗓音,不疾不徐。  

    我瞄了一眼備忘錄,本來今天中午該陪IEBDLE公司的總監工作餐,半小時前那總監親自打電話,說有事來不了,中午這段時間倒正好空下:「暫時沒事,怎麼了?」  

    「一起吃飯吧。我過五分鐘來接你。」江上天的聲音隱隱帶著笑意,「要不要我手拿鮮花,上樓來請駕?」  

    「你拿張巨額支票吧,」我哼了一聲,「保證圍觀者更多,更稱你意。」  

    「浮生……」  

    「嗯?」  

    「你挑起眉毛的樣子很好看,嘴唇也很迷人,還有眼睛……」  

    我微愕,隨即抬眼,透過身邊的玻璃窗望下去,街對面,氣宇軒昂,高大挺拔的男子正倚在車旁,含笑瞧著我,陽光般燦爛的氣息已將滿街人的眼光都吸了去。  

    真會拉風。  

    我認真地考慮是否要去找付墨鏡。  

    午飯是在一家小小的中國餐館吃的,難為那麼深的小巷,江上天是怎麼找到路。  

    口味倒當真道地得很,一粥一菜,無不見清爽功力。我暗暗記下方位,預備以後再行光顧,卻一眼被江上天看破,微笑道:「這樣的餐館,我還知道好幾個,你若喜歡,改天我們一間間吃過去可好?」  

    我不置可否,忙著用中國菜將自已餵飽。江上天仍是老習慣,幾乎沒有怎麼動筷,從頭到尾只以一種寵溺的眼光看我,之強之烈,令我想裝不知都不可得。  

    除了這一點,這頓飯下來,可說吃得神清氣爽,以至坐上車後我心情仍然很好。  

    直到看見車如箭,去的方向卻不是我的辦公室,才皺眉道:「你迷路了?」  

    「沒有,」江上天穩穩地持住方向盤,從容不迫地在車海裡穿行:「我想帶你去看醫生,已經和幾位傷科權威預約過了。」  

    沉默半晌。我冷漠的語氣在狹小的空間響起:「我已經看過了,不勞你費心——江上天,你又要開始自作主張?」  

    江上天注視著前方的車輛,聲音和緩,卻透著堅定:「我知道你會怪我,可是你的骨傷不能等。如果你一定要我用強才能配合,那麼,我……我只能如此。」  

    「江上天,我以為你會尊重我的意志。」我甩甩頭髮,有些煩惱,「公司不能現在缺了我。我沒空。」       

    「文件我會讓人每天拿到醫院,如果你願意,我甚至可以幫你處理。」  

    「我怕痛。」  

    「有麻醉可打。實在痛,我抱緊你。」  

    ……  

    我終於搖了搖頭,眼神有些悵惘:「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我不想再恢復原樣,無論是外貌,還是生活。」  

    「這才是你的癥結所在,浮生。」江上天右手不知何時已離開方向盤,移下來握住我的,溫暖而乾燥,「你在害怕,還有逃避。」  

    他或許說得對,但,也只有正確的話才會傷人。我的臉色已陰沉到底:「又在研究我了?祝願你順利。」   

    江上天頓了一頓,隨即歎了口氣,更緊地抓住我:「你知不知道,每次被人逼近真心的時候,你都會自我保護地豎起最尖銳的刺。浮生,給我一個機會。或許你不信我的承諾,可是如果你不試,你永遠無法驗證它的對錯。」  

    我瞇起眼,讓眸光如刀,緩緩道:「我不懂這麼多。我只知道,我不喜歡有人試圖掌控我。江上天,停車,不要逼我做不願做的事。」  

    「不行。」江上天同樣緩緩地搖頭,眼神有些悲哀,「我可以等,十年八年,或者更長,等你足夠接納我。可是你的傷不成,拖得越久,越難恢復。」  

    你以為你是誰?我生命中的上帝?我冷笑,念及往事紛亂,一時只覺胸中怒氣不可抑地爆發,想也不想,拔開保險帶,抬手就去拉車門。  

    「危險!」江上天大吼一聲,一隻手硬生生將我拽了回來,車身失控地在路上扭過兩個八字,幸而江上天車技高明,沒有撞上人,卻已惹得左近的司機紛紛降下車窗大罵。  

    我被按到江上天的懷裡,伏在他膝上動彈不得。雖見不到江上天此刻的臉色,從那過份拑制的手勁上看,想必已全成鐵青。  

    怒了麼?怒的好。我幾乎有些幸災樂禍,卻等不到接下來的雷霆怒罵。不知過了多久,我肢體都快被壓麻了,才聽得耳邊悠悠一聲,竟有些無奈:「真是連一眼都松不得……你啊,幾時才能不嚇壞別人心臟……」  ^^

    面對這樣溫柔卻固執的江上天,急切間竟連我也想不出應對妙法,半用強地被押上手術台,幾位據稱是骨傷權威的醫生圍著我一陣忙碌,大抵是解開生長畸形的骨骼,再重新對位。醫生的手法不可謂不高妙,唯有一點,他們用的麻醉藥偏在我身上就是無效,開初數分鐘尚未覺察,越至後來疼痛便越是清晰,直至我痛得面色蒼白,渾身震顫不已。  

    「你們搞什麼?!沒見他疼成這個樣子嗎?快些加藥!」江上天果然如約抱緊我,對著醫生們怒吼。  

    「可是,給他用的麻醉藥量已達到了極致……再用下去,生命就有危險了。」其中之一尚算沉穩,如實地報告。  

    「你忘了……我是千杯不醉的量……」越是痛,我越是想笑,瞧著江上天驚慌無措的臉色,竟有一絲快意,你不是可掌控一切的麼,為何還有事出乎你意料,「你可知我為何會不醉……很久前……有一段時日,我每天都會被人大量用藥……什麼藥都有……到現在,尋常麻醉藥……就當喝糖水吧……」  

    手術已經進行了一半,最是尷尬時機,幾個醫生面面相覷,決定還是繼續手術下去,只不過這後半台手術,無論病人或醫生,連同江上天這個陪護,竟都是滿頭大汗,面色難看之極。當最後一針縫完之際,所有人都不約而同長出一口氣,慶祝這次痛苦手術的結束。  

    10  

    生病作院我不是第一次,住院時有個男人以愛人自居,服侍你到無微不至,卻是新鮮經驗之一。  

    或許是為了彌補手術給我帶來的痛苦,術後的一切事務,江上天都以十二分的精心來打理,大到傷口的復原,小到飲食的營養,氣溫的高低……無不講究得近乎嚴苛。  

    很多病人都會請特護,江上天卻執意要親自陪住我。  

    當你才想喝水時,便有杯子送到嘴邊;稍覺疼痛,立刻被人問長問短,軟語呵護——這份細緻休貼,真要做到也算不容易。  

    我並非得了便宜還賣乖之人,好處既領,自也不會擺出不屑或理所應當的清高架子。  

    有這番照料,加上我原就是易痊癒的體質,傷口生長得非常快,每日清晨裡攬鏡自照,臉色也是一日潤澤過一日,合著清亮雙眸,沉凝神色,傷痕雖仍在,卻已依稀另有一種成熟風采。  

    第四天清晨,貝克帶著鮮花到醫院來看我。大概是見來得晚了,神情有些羞愧,不大敢正眼瞧我。  

    我收下花,歎了口氣,柔聲道:「謝謝。這兩天你都住在哪裡?」  

    貝克遲疑了一下,還是乖乖地道:「我一個同學家。今天想回來拿點衣服,聽到電話裡留言,才知道你住院了。」  

    我瞟了一眼窗前的江上天,知定是他所為。難得他連這些瑣事都替我想到,思慮慎密之外,更見用心良苦,不由人不感動。  

    「你要住同學家,也好,」我沉吟了一下,「記著不可太麻煩別人。公事也別忘記了。」  

    不知不覺儼然帶出一絲叔叔的口氣,貝克聽慣,還不怎樣,江上天在旁卻是似笑非笑,挑起了一抹唇角。貝克也像覺察,臉微微一紅:「王,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麼?」  

    幾日不見,語氣也生疏許多,是緣份真正將盡了罷?暗歎了一聲,我微笑道:「貝克,我沒什麼事,你去忙吧,有空再來看我也不遲。」  

    貝克應了一聲,默默地往房門走去,手才觸及門把,卻又遲疑地停了下來,轉過身:「王。」  

    我挑眉:「什麼?」  

    「我知道不應該說……可是……我猜,你要走了。」貝克深吸了口氣,眼睛望向地上,「我愛你,王。」  

    我一愕,一時不能反應,江上天不知何時倒了杯咖啡,隨意地坐在我身旁啜飲:「年輕真好,能將這個字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貝克也不理他,只是抬起頭,凝視著我:「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我不如你們,不如他。我也不想怎樣,只是想這份心意,讓你知道。我愛你。真心的。」  

    我原可以分析說,這不過是種雛鳥本能,或戀父情結,但看著貝克樸實誠摯的模樣,所有的話都嚥了下去。  

    室內一時陷入難言的沉默。  

    不多一會,貝克平靜地向我們點點頭:「我先走了,王,如果有事,你知道怎樣找我。」  

    病房門輕輕地被轉開,再輕輕地被帶上。  

    貝克的身影消失了許久,江上天才苦笑道:「我竟有些佩服這小子。」  

    「我們都太老了。」我低喟道。   

    接下來的半個月過得平靜無波。病房裡永遠是清清淨淨的白色,襯著藥瓶的冷漠,江上天帶來的每日一束花是唯一的鮮艷。由於封鎖消息,沒人知道我在這裡動手術住院,自也談不上看望,倒是司徒飛匆匆來看過我一次,留下點藥,又匆匆離去。他最近忙於接手及清理新地盤,自然恨不能一天多出四十八小時。  

    江上天對我仍然體貼。從他的眼光裡我看得出堅持。但我卻始終報以沉默。  

    有件事我要去做。不做到,這輩子我都要活在被追殺,被通緝,不得不仰仗別人過活的陰影和痛苦中。  

    沒有自由,沒有對等,無從談愛。  

    而那道我此生最大的枷鎖,如果不能用我的死亡來解開,那麼……就用他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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