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有約 第二章
    珍嫂洩了氣,心知再說也是無益,東瀚分明是溺愛著伊人,聽不進良言相勸。好在伊人除了任性,倒也無甚大缺點,而且……她早晚都是東瀚的人。看到他那麼疼惜她,兩個人情投意合的,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小姐真沒看錯人……珍嫂忍不住老淚縱橫。

    「珍嫂!珍嫂!」伊人惶惑不安:「您怎麼啦?」

    「我是替你高興啊,你看瀚少爺多疼你。」

    「高興也會哭麼?」

    「會的。」珍嫂抹抹淚,忙把話題岔開:「你們爹媽晚上有應酬,已經出門了。今晚我下廚,你們想吃什麼菜?」

    她善治庖,可是不輕易下廚。伊人聽她這樣一問,開心極了。

    「我不挑嘴,只要是珍嫂煮的我都愛吃,哥哥也是!」

    「你唷!」珍嫂疼愛的在伊人頰上輕擰,「這張嘴抹了蜜似的,莫怪你哥哥疼你!」

    東瀚最見不得除他之外,還有人與伊人如此親近,吃醋的急催珍嫂離開。

    關上房門,他迫不及待的擁住伊人親吻。「真的好甜。」長吻結束後,他滿足的緊抱住她,「你是個多麼神奇的小東西呀!我真不敢相信,我可以擁有你!」

    「我……真有那麼好嗎?」伊人心裡喜孜孜的,有點羞怯,更多的是愉悅。她從不曾懷疑過東瀚的話,會這麼問——實在是因為聽不夠他的甜言蜜語呀!「你是最好的,」東瀚熱切的吻著她,「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啊!」

    左手握有東瀚予她濃烈熾愛,右手握有傅氏夫婦給予的深厚親情,有一個溫暖、充滿愛的家,所有想要的,父母兄長都給了她。伊人異常珍惜自己擁有的幸福,快樂如林間小鳥,盡情享受生命中的陽光和雨露。

    除了生母早逝的遺憾,她對命運女神的安排滿懷感激。

    她從未把真正的家和父兄放在心上。

    她姓方,可是喜歡別人叫她傅小姐。不知內情的人,也都以為她是傅氏夫婦的掌上明珠。而她自己也早已習慣這個身份,雖然與傅家並無血緣關係,但伊人對父母兄長的熱愛,已令她心上再無多餘的位置存放生父、胞兄,沒有他們,她一樣活得開心。

    非是她無情,只因感情,發自人的真心,與血緣不盡相干啊!

    方思遠從未怪責過女兒。父女走至今日形同陌路的地步,全是他咎由自取。

    永遠忘不了,深愛的妻子臨終前含恨托孤的情形,那一幕烙印在他腦海中,一再提醒他,妻子至死都未曾原諒他的殘酷事實。

    他沒辦法坦然面對女兒,她那如嫩柳扶風的嬌姿,及春花初綻般的美麗,無一不像極他的亡妻。即便是遠遠望見,他都會恍然衍生妻子復生的錯覺。那種交織著慘痛與自責的欣喜,是他生命之不能承受之重。

    令他欣慰的是,女兒在傅家過得幸福快樂,而他身邊,則有一個優秀的兒子。

    傑人是父親的驕傲。他的樣貌承襲亡母,氣質則與父親較為接近,斯文俊雅,沉穩中自有一種天生的貴氣。比東瀚,他還是少了一份充滿陽光氣息的帥氣,但他出色的外表,同樣極其引入注目。兩個人沿續兒時的情誼,仍是好朋友、好兄弟——而這,正是伊人願意接受他的原因。

    身為長兄,傑人自也關心、疼愛幼妹。方思遠對女兒的瞭解,大多自傑人處得來。

    早上,父子同乘一輛銀影勞斯萊斯去公司。方思遠照例提醒兒子:「小傑,今天該去看你妹妹了。」

    「下班就去。」傑人簡單答罷,又看文件。

    「別忘了替你媽媽和百合道歉。」

    「爸爸!」傑人不願偏袒嬌蠻的胞妹,「沒必要吧?是伊人無理取鬧。」

    「別這麼說。她還小,理當讓著她些。」

    「她不會領情的,爸爸!」

    「我們盡到心意就好了。」女兒似鏡花水月,可望不可及,方思遠不奢求全家團圓,但也不希望與女兒的關係愈鬧愈僵。

    「大家都太寵她了,這會害了她。」

    傑人為人正直,他最看不過胞妹驕橫的行徑,倘她待百合母女太過分,他都會毫不留情的指責,不過,由於東瀚極力維護伊人,傑人的責備《根本沒用。

    下班後,傑人直接去了傅宅。

    看見他,珍嫂好開心,親手把茶捧上,笑道:「大少爺,我等你好久了。」

    「珍嫂,只有您才想著我來不來。」

    「胡說,」珍嫂笑斥:「你明知這個家沒人把你當外人。」

    傑人笑笑,問誰在家?珍嫂不住搖頭,「都出去了。」

    傑人間起胞妹,「伊人不是放假了嗎?」

    「就是放假才不在家。瀚少爺整天都有課,江家三少爺來接她出去了。」

    此時從廳外傳來幾聲極有規律的喇叭聲,傑人知道,這是東瀚在通知伊人他已回來的信號。

    若伊人在家,聽到這聲音是要飛出去的。

    過一會,東瀚進來了,向傑人點點頭。

    問過珍嫂、得知伊人是跟江松立出去後,東瀚的臉色有點難看,遷怒傑人。

    「一定是因為你要來,伊人才跑出去!」

    「你這麼大個人,怎麼也像伊人一樣不講道理?」

    「你又給伊人安罪名。她是我的寶,你卻把她當根草!」

    傑人聽了一愣,跟著就笑:「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跟人吵架!」

    「跟我吵沒關係,」東瀚看看表,心不在焉的回答:「別惹伊人生氣就行了。」

    話音方落,一個急撲而人的粉綠心影猛烈撞上他,兩個人一齊跌人沙發。

    「哥哥!」伊人趴在東瀚身上,興奮的叫嚷:「看這個廠她從頸下拉出一條細金鏈,送到他眼前。

    東瀚摸摸被撞得發痛的肩,「你先讓我起來,好不好?」

    「對不起!」伊人吐吐舌,忙坐好了,又把哥哥扶起來。「人家想讓你看樣東西嘛。你快看嘛,好不好看?」

    原來金鏈下端系有一個鷹形飾物,造型宛如古法老王掛在胸前的護身符。大展雙翼、睥睨四方的雄鷹威風凜凜,黑珍珠鑲嵌而成的眼睛奕奕有神,非常精巧漂亮。

    「三表哥送我的。」

    東瀚瞄一眼隨後進來的松立,心想這傢伙倒是很懂得投伊人所好,他可不能輕敵。

    「很好看,交給珍嫂替你收著吧。」

    松立急了。伊人一整天都歡歡喜喜,全是為著這鷹飾的緣故,他還指望她看見它就會想起他,怎能任東瀚一句話,就要教他的苦心付之東流。

    「伊人,你不是說很喜歡?戴著好了。」

    珍嫂插話:「小姐,你還是聽你哥哥的話吧。那翅膀的尖角怕會劃傷肌膚呢。」

    「喔。」伊人摘下項鏈,遞給珍嫂,「那您幫我放好。」

    松立恨恨的瞪了珍嫂一眼,他知伊人極尊重這老婦人,也不好說什麼。

    珍嫂趨前接過,不經意的,看見了伊入耳上的銀耳環,臉色陡然大變,「伊人小姐!這耳環——你從哪裡得到的?」

    「媽咪給我的。」伊人驚詫的注視對方,「有什麼不對嗎,珍嫂?」

    「我——伊人小姐,這是你母親的……」

    「我曉得,是我親媽媽留給我的。」

    「可是,小姐!你母親留給你的首飾多的是,你為何偏挑中這對耳環?」

    珍嫂看起來像是恨不能立即扯下她的耳環似的,伊人不免疑慮,摸上耳垂,說:「您不喜歡麼?可是哥哥和爹媽都說很好看啊。」

    「小姐!」珍嫂捏緊拳頭,「既然是你喜歡,我珍嫂就無話可說了!」

    「珍嫂!」伊人愕然大叫,欲喚回憤然返身疾行的老婦人。

    東瀚示意不必。

    「哥哥,珍嫂為什麼要生氣呢?是我做錯事了麼?『』伊人可憐兮兮的望住東瀚,希望他能給她一個答案。

    他憐愛的傾身親吻她光潔的額,溫柔笑道:「乖孩子,你怎會做錯事。是珍嫂睹物思人,太過分傷心才會失態。」

    「真的不是生我氣?」伊人猶半信半疑。她從小跟著珍嫂,感情非同一般,且珍嫂向來嚴肅,伊人對她,是有幾分懼怕的。

    「連我的話都不信?」東瀚裝出一副難過的樣子。

    「是喔,我該相信哥哥的;」伊人笑了,確定自己沒有惹珍嫂生氣後,她開始嘰嘰喳喳不停,向東瀚報告自己今天外出的所見所聞。

    他含笑傾聽,不時間一兩個小問題,眼裡閃現著柔情燦光,覺得和這心愛人兒在一起,每分每秒都是幸福。

    傑人靜聽兩兄妹的對話,對伊人如此在意珍嫂的感受,他深覺意外。一向都認為胞妹是個被慣壞了的刁蠻女,恃寵而驕,不把別人放在眼裡,更不會替別人設想。但此刻,他才發現,其實是自己不瞭解胞妹,對她有諸多偏見,且過於苛刻。

    他不禁汗顏。自己是大哥,卻不具備應有的長兄風範,難怪胞妹不肯親近他。他連擔待幼妹都做不到,又怎能反過來要求她對他的尊重?

    反觀東瀚,他能贏得伊人的信任,靠的可不是那張俊美的面孔啁。

    松立不堪冷落,悄悄走掉了。傑人想,不知自己會被那對兄妹忽視多久?好不容易,伊人終於注意到胞兄的存在。

    「咦?傑哥在這裡,三表哥呢?」

    「他早走了,而我也不是剛剛才來的。」

    伊人很不客氣的問:「你來做什麼?」

    「伊人,」東瀚笑斥:「不許這樣跟小傑說話。」

    她回答:「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人家傑哥可從未管過我呢。」

    傑人苦笑。「我是管不著你。」

    伊人竟點頭,「說的也對喔,誰教你認賊作父呢?」

    東瀚急喝:「不要胡說!」  ,「本來就是嘛,」伊人很是執拗,「我哪有說錯!」

    「伊人,」傑人溫和的開口:「他是我們的父親,這是你無法否認的事實。」

    一個「我們的」可把伊人惹惱了,氣憤的怒視胞兄,「不是、不是!我的爹爹,是哥哥和我——」她靠人東瀚懷抱——「是『我們』的爹,與你沒有關係!」

    「你姓方。」傑人笑一笑,覺得胞妹實在幼稚。

    伊人氣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了,偏又無話可駁,誰教她的確姓方呢?

    東瀚惟恐氣壞她,忙安撫道:「別生氣!誰不知你是我們傅家的大小姐……好了,別理他……」

    他像哄小孩似的,把她抱到膝上,輕輕搖著,溫柔的撫摩她的背部。

    伊人本有些倦,加上不願再看傑人的臉,便闔上雙目。東瀚輕柔細心的照拂,令她很快沉沉睡去。

    東瀚非常非常溫柔,如蝴蝶淺掠般輕輕吻一下她扇般的羽睫。

    傑人震於他那自然流露的深情。就他所知,東瀚雖然對伊人百般的寵愛,可是親密有間,並不曾逾越兄妹之分。

    不若此時。

    一舉手、一投足,乃至眼神,微笑,無不蘊藏著真切的情意。如此之濃,如此之烈,有如陳年佳釀,醇香自溢,薰人欲醉。

    時光的車輪行至今時今日,傑人始信姻緣天定。東瀚終是愛上了,四歲時就誓言珍愛一生的小妹妹。

    他的思緒停留在多年前那個暖暖的夏日午後,憂傷的眼光,靜靜停駐於胞妹那張恬適的睡顏,內心百味雜陳,竟有種流淚的衝動。

    他輕歎:「你待她如此真心,先母泉下有知,亦當欣慰。」

    東瀚輕撫伊人的髮絲,「我只這一個妹妹啊。」

    「如你所願,她果然是你一個人的。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傑人的語氣不同往日,他眼中的悲哀,更是東瀚所不曾見。

    他和傑人必是憶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滿園花開的美景,溫柔美麗的兩位母親,兩個小孩無憂無慮的歡樂童年,以及一個眾人殷殷期盼的小生命。

    只是這些,都已成為生命中的痕跡。方宅不再有花落花開,絕色的麗人也已香消玉殞,空留遺憾與嗟歎,所有難忘的一切,似乎都已成為回憶。

    然,生命的延續不斷。因為有伊人,東瀚的生活充滿陽光。

    「記得當年,你說你不稀罕。」而他則拾到了寶,伊人的存在,對他最為重要。

    東瀚初時驚訝,繼而失笑,「你錯了,不是『終究』。我一直愛著伊人,從未改變——不對,有改變的,變得愈來愈深。」

    傑人為胞妹感到高興,「她知道嗎?」

    「我沒對她明說。不過,」東瀚吻吻伊人的發,笑道:「連你都看出來了,她親身感受,若還不知就太過分了,我不能饒她。」

    傑人笑著,捺下心頭澀澀的酸楚,送上他最誠摯的祝福。

    翌日,傑人歸家,意外的看見足有一年未見面的大伯父,與面色凝重的父親,在客廳對坐。

    「伯父,您何時到的,怎麼不提前通知我們?」

    伯父一家早已移民美國,但伯父每年都會抽空返港,探視親友。重視家族傳統的伯父,很多觀念依然遁舊遵規。

    他向侄兒笑笑:「中午到的,你祖母說你上班,不便打擾。小傑,我看你瘦了很多,一肩扛起你母親留下的重任,真是難為你了。」

    「很快就會有人接手了。」

    方慕凌名下近千億的財產,將來都要由伊人繼承。傑人雖是目前的管理人,卻也只是在為妹妹作嫁衣。

    方思遠兄弟同時一驚。

    「小傑,你是說……?」

    「爸爸,小瀚會娶伊人的,他們相愛!」

    「當真?」方思遠喜動顏色,傅氏夫婦待伊人之好自不必說,東瀚對伊人的疼寵更是有目共睹,如果伊人能真正成為傅家人,那他對亡妻也就有所交代了!

    不同於弟弟的欣慰,方致遠憤然不平:「傅家竟是人財兩得了,傅鄺佳儀果然精明!」

    「大哥,話不能這麼說。把伊人交給小瀚,我很放心。」

    「那麼接伊人回家的事……」

    「接伊人回家?」傑人詫異極了,問伯父:「誰說要接伊人回家?」

    「是你祖母的意思。她這次是特意為這件事回來的。」

    「那怎麼行!傅世伯和伯母,小瀚決不會答應!而且,」傑人望向兩位長輩,「祖母一向不喜歡伊人,沒理由這麼做。」

    「你妹妹終究是我們方家的子孫。」生怯保守的方致遠,十六年前就不贊成把伊人交由傅鄺佳儀撫養。

    他的母親也認為伊人只住傅家令方家失了面子,成為上流社會的笑柄,她一點都不喜歡這個滿身反骨的孫女兒。

    「不管怎麼說,也得伊人願意,我們不能強迫她。」

    「這是自然。先不說這個,小傑,你去見見祖母吧,老人家很掛念你。」

    方夫人在三樓的起居室,與孫女百合閒談。傑人進去先向祖母問好,又對一見他進來便站起的百合笑了笑。

    方夫人看到孫子,好開心。招手道:「小傑快過來,挨著祖母坐。」

    百合笑道:「祖母偏心。哥哥一來,我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

    「你也挨著祖母坐。」方夫人一手拉一個,慈愛溢於育表。

    方陳曉楠母女都很得方夫人歡心,而對嫡親的孫女兒伊人,方夫人從來都不聞不問。

    不過,這次有了例外。

    「小傑,聽說你小妹妹已考了大學入學試?」

    「是。傅伯母說她考得很好,小瀚說她會是今年的女狀元!」

    方夫人淡淡道:「怪不得她那麼驕傲。她現在是傅家大小姐,我做祖母的想見她,是否得上傅家去?」

    「不是我當著哥哥的面說,祖母肯屈尊,只怕……」百合欲言又止:「只怕傅小姐……」

    「未必賞面?」方夫人冷笑,替孫女把話說完。

    傑人詫異的看了百合一眼。兩位妹妹中,他較為偏疼與他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的百合,也十分欣賞她恬淡的個性……沒想到,她也會有鋒芒。

    「不會的。」他謹慎作答:「祖母若要見伊人,我可請小瀚代為安排。」

    「既如此,你叫她到家裡來。也不知你親媽是怎麼想的,有夫有子,卻把女兒送給外人!你爸爸也糊塗,怎麼就依了她?」

    方夫人的外型,絕對是位標準的豪門貴婦。臉上適宜的淡妝化得無懈可擊,服飾端莊優雅。雖已年過七旬,無論坐立行走,背脊總是挺得筆直。可想而知,這樣一位貴夫人,是絕不允許有人挑戰她的威嚴與地位。

    但傑人也不容許祖母傷及已去世的生母。

    「祖母,且不論對錯,固然是逝者先為尊。請不要再怪貴我母親。」

    「媽,請尊重小凌的遺願。」不知何時,方思遠也進來了。他無法諒解母親對亡妻的敵意,清冷的語氣透出微怒。

    方夫人面無表情,交疊平放於膝上的雙手,開始用力交握。百合恐祖母難以下台,忙伸手去扶她。

    「祖母,我們去看看您的臥室收拾得怎樣了,若有您不滿意的,也好及時更換。」

    方夫人順勢搭著百合的手臂站起,卻又說:「不用看了,你媽咪做事穩重,我很放心。」

    「那就當是去慰勞我媽咪嘛!」百合半撒嬌半強迫的,把祖母拉走。

    她真是個乖巧的女孩子。

    留下方氏父子沉默以對。

    親人相見,本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為何會變得如此尷尬?「爸爸,我能否跟您談談?」

    「小傑,你母親溫柔慈藹,敬長憐幼。雖然你祖母對她有成見,但這決不是你母親的錯!」

    方思遠很久很久沒有過激動的情緒了。事實上,自方慕凌過世,他就變了個人,沉默寡盲,不復往日豪情,也不再有對幸福的渴望。

    失去妻子,他的人生索然無味,他早己厭倦這日復一日的平淡。

    「爸爸!」傑人不安,因為看見父親內心深沉的痛苦。

    他美麗的生母,因早產性難產,故去已十六年了。這許多年來,給予他母愛的,是另外一位溫柔貞靜的女人。繼母撫慰了他渴望母愛的幼小心靈,像親生母親那樣疼愛他,在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下,傑人似乎未曾感受過失去母親的傷痛。

    在他心裡,生母、繼母的地位同樣重要。生母已逝,那是無可挽回的了,他希望溫柔的繼母也能撫慰父親的心。

    但繼母顯然做不到。因為,父親的眼中沒有神采,沒有從前與生母在一起時,那種充滿了喜悅和幸福的生命之光。

    父親依然念念不忘生母,傑人沒有體會過永失所愛的痛苦,他以為時間能平復所有的傷痛,能令一個人重新振作。

    但是他錯了,時間並不能化解父親的悲痛。他想幫助父親,而眼下,似乎有個好機會。

    盡領母親神韻的伊人,將是成事的關鍵所在。

    方致遠聽從小侄兒建議,約見傅氏夫婦,委婉轉述方夫人急欲見孫女一面的要求,態度誠懇,言辭也甚謙恭,令雷恩為之感動。

    但素有「鐵腕」之稱的傅鄺佳儀毫不心軟,她領教過方夫人的乖戾,怎肯讓寶貝女兒涉險?方致遠再三請求,她也只答應回去後會對女兒說明情況,讓女兒自己決定。

    另一方面,東瀚則答應了傑人。

    傅鄺佳儀得知後,暗生悶氣;伊人則是大發脾氣。

    她強烈反對東瀚的決定,又猜測從未謀面的祖母會不會長得像母夜叉,把東瀚弄得啼笑皆非。

    他費盡口舌勸說,伊人才百般不情願的答應赴這場鴻門宴。

    下午六點正,東瀚的黑色保時捷駛入方宅大門,迎候多時的傭人忙不迭的人客廳報告。

    「小姐和傅少爺到了!」

    方思遠坐直身子;方陳曉楠緊張的撫撫整齊高雅的髮髻,她不像要見晚輩,倒像等著翁姑召見的新婦;方夫人端坐於上位,微閉雙眼,對傭人的報告宛若不聞;百合卻似有一絲期待,一雙美目頻頻看向玄關;與侄兒交談的方致遠,也是極盼望東瀚兄妹的出現。

    幾分鐘後,一對璧人的身影映人眾人眼底。

    幾乎所有人都覺眼前一亮,驚訝,妒忌及讚歎各存於心。

    兩兄妹在人前並肩而立,相映生輝,端的是金童玉女臨凡,掠盡人間風采。

    方夫人銳利的目光,毫不掩飾的定定停留在伊人臉上。

    面對睽睽眾目,伊人不由得往哥哥身上靠去。他握緊她的手,向她鼓勵的笑笑。

    他向眾人一一問好,伊人則只叫聲「傑哥」就不肯再開口。

    「我們方家的人,你只認得你哥哥嗎?」

    方夫人的眼睛寒光森然,饒是伊人這般膽大頑皮之人,對上祖母的目光也覺懼怕。

    東瀚感覺到,她的手心都出汗了。他何曾見過她怕別人?心裡自是十分憐惜。

    「怎麼了,快叫祖母呀。」他柔聲勸。

    「祖母在瑞士!她是傑哥的祖母,我叫她婆婆好了。婆婆。」

    方夫人微微冷笑,點點頭,算是答應。

    方致遠很喜歡這個長相絕似方慕凌的美麗小侄女,向她親切的笑笑,說:「你認得我嗎?伊人,我是你大伯父。」

    伊人脫口便道:「凱瑞伯父才是我的大伯父!」

    方致遠愕然:「你說什麼?我是你爸爸的大哥,當然是你大伯父。」

    伊人搖搖頭,「凱瑞伯父才是我爹爹的大哥。」

    方致遠被弄糊塗了,望望弟弟思遠,卻見他呆呆注視女兒,神情迷亂而痛楚。

    「伊人,你是否弄錯?」方致遠拭探的問,並告訴她,自己的英文名是戴維。

    伊人欲開口,東瀚趕快摀住她的嘴,向方致遠說明凱瑞其實是他的伯父,而伊人一向都是跟著他叫人。

    東瀚說罷即鬆開手,伊人立刻道:「哥哥,我們去給親媽媽請安,上香!」

    方夫人看著孫女。「你還知道自己的媽是誰,總算是沒忘本。既然明白自己姓方,伊人,明天起你必須搬回家住。」

    「不!」兩兄妹同聲拒絕,東瀚更說道:「伊人是我妹妹,我不會讓她離開傅家!」

    方夫人冷冰冰的:「小瀚,你說這話之前,得先問問傑人!」

    「不必廣東瀚被方夫人激怒,態度強硬的把伊人攬到身前,」伊人是我的,誰都不能奪走廠方陳曉楠恐生衝突,忙笑對家姑道:「奶奶,您瞧瞧,他們還站著呢,有什麼事,先請他們坐下再說。」

    「哥哥,我們走!」伊人一刻都不想再留。

    「站住!」方夫人厲聲喝:「我不許你在長輩面前如此放肆。傅家既然教不好你,那就由我親自來管教!」

    伊人長了這麼大,還沒受過半句重話呢。又是一向只服哥哥管束,連父母的話都不大聽的,她哪裡忍得有人用這種語氣說話?有東瀚支持,她也很狂。「我不會來你家的,你也休想管我!」

    方夫人氣得打顫,對她而言,被晚輩當面衝撞真是件想都沒想過的事。

    方陳曉楠試著緩和氣氛,笑對家姑道:「奶奶,小瀚很疼伊人,若是您肯讓他繼續照顧伊人,非但您放心,他也會感激您的。」

    媳婦竟然幫著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方夫人不禁發怒。

    「二嫂,你雖是繼母,也有教養之責,怎可把責任統統推給外人?」

    「奶奶!是我說錯了,對不起。」方陳曉楠與家姑情若母女,一旦家姑稱她「二嫂」而不叫她名字,就表示非常生她的氣,她不敢再多言。

    方夫人滿意的看到媳婦低首無語,轉而狠狠數落伊人:「伊人,虧你還是個千金小姐,瞧瞧你全身上下,哪有一點小姐的修養和氣質!這倒也不全怪你,傅鄺佳儀本就不知禮數,又嫁了個洋人,她能把你教得多好?若還指望她,再過一百年你都不會有長進!」

    竟然辱及她的父母!伊人氣壞了,比自己挨罵更覺惱恨難平。

    這時東瀚開始著急,倒不為著方夫人指責他家沒家教,卻是擔心伊人被氣壞!

    這種心態,應該就是他把伊人慣得蠻不講理的主因了!他聽她拉著他的手告狀:「哥哥,她侮辱媽咪!」

    她雖蠻,卻是外強中乾,完全不會跟人吵架,只好求助於東瀚。

    方夫人殘酷至極:「媽咪?你媽早死了!你沒規矩,隨隨便便就把別的女人叫媽,真是丟盡了家聲!」

    她眼裡藏著怨毒,任誰見了都要發怵。

    伊人憤怒的握起拳頭,若非東瀚緊拉住她,只怕她就要衝上去動武了。

    「奶奶!」方陳曉楠又驚又怕,家姑的咄咄逼人令她想起前夫的母親對她的嫌惡和挑剔。她明白,惟有深恨對方,才會有如此殘忍的傷害!

    家姑與伊人,乃是親祖孫口剛何況伊人年紀只盈盈十六,縱然有過錯,也不該承受來自祖母的羞辱!

    怎麼沒人出面勸解?方陳曉楠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怔怔聽伊人不甘示弱的回擊。

    「侮辱我媽咪,你才不要臉!」

    方夫人怒極,面色鐵青。她緩緩立起,手向上揚——「啪!」

    一個響徹雲霄的巴掌,打得伊人差點跌倒,而方夫人因用力過強失去平衡,也是差點往前栽倒。

    眾人都呆若木雞。

    伊人摀住熱辣辣的面頰,不敢置信:「打我……你打我……你竟敢打我廣東瀚心疼得忘了憤怒。他拉開伊人遮住左頰的手,看見上面印著五道鮮明指痕,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伊人……」

    他珍愛的,捧在手心呵護的寶貝,竟然當著她的面叫人給打了!

    「婆婆!我敬您是長輩,但您所為,自貶身份!」

    方夫人不屑冷笑一聲。「我管教孫女,何需他人置喙!」

    「媽,」方思遠開口了,聲音不大,可是沉重無比:「請您看清楚,她是伊人,不是小凌!」

    方夫人一怔,氣息頓黯。

    百合默默扶祖母坐下。

    方陳曉楠接過傭人自廚房取來的凍牛肉塊,要給伊人敷上。焦灼的她動作急切,怎知手才觸到伊人的肩頭,對方便如避瘟疫的躲開。她又尷尬又無措,手停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我要回家,哥哥我們回家!」

    伊人揪緊東瀚的衣襟,揪得他心都痛了。

    「好,回家!」兩個人就這麼大模大樣,頭也不回的離去。

    方夫人本就餘怒未息,看見這樣的情形更是火上加油。「囂狂無禮、目中無人,兩兄妹都一個樣!把女兒交給他們,思遠,虧你放心!」

    思遠冷冷看著母親。

    「不放心又如何?若伊人跟著我們,您未必就肯善待她。」

    方夫人臉色一變。思遠沒理會,只對兒子說:「小傑,跟我到書房。」

    「好的。」傑人也有滿腹疑問待解。

    方致遠對今次的會面深感失望,傑人父子離開後,他也尋了借口,避離情緒不穩的母親。

    管家上前低聲向女主人請示何時開晚餐?方陳曉楠猶豫一下,吩咐延後一小時。

    「奶奶,讓百合扶您上樓休息一下?」

    方夫人頷首,並把手伸給孫女。

    百合卻失神的視而不見,清麗秀雅的面容佈滿濃濃的落寞和……

    妒忌。

    方夫人等了一會,不見孫女有回應,詫異的望過去——只一眼,她就看穿孫女的心事。

    「百合?」方夫人不動聲色的喚。

    「嗯?」百合茫然漫應,根本不知是誰喚的她。

    方陳曉楠忙責備女兒,方夫人止住媳婦:「曉楠,你去忙你的。百合,跟祖母上樓好嗎?」

    百合垂下眼簾:「好啊,祖母。」二樓書房,傑人父子對面而坐。

    思遠問兒子,東瀚與伊人是否已訂婚?「不會。若有此事,傅伯母理當知會我們。不過,他們應該算訂過婚了,媽咪——」

    傑兒倏然停住,擔心看一眼父親。

    「我知道,你媽咪已經把伊人許給小瀚了。」方思遠伸手拿過亡妻的遺照細看,語氣中流露深深的懷念。

    由方纔的情形看來,傑兒確信祖母深恨伊人其實另有原因,而父親則是知情者。

    「爸爸,我想知道,伊人不在我們家的真正原因。」

    過了這麼多年,傑人早已習慣與繼母、百合在一起的生活。他只想知道真相,並不要求伊人回到他們身邊。

    方思遠久久的凝視亡妻……她沒有機會聽他解釋……是他沒有給

    她機會。

    「你媽咪嫁給我的時候,正像伊人現在的年紀,也像伊人一樣美麗——見到你媽咪之前,我從未想過人世間居然會有如此出色的女子!」

    無需他過多描述,只看自己那小小年紀便擁有非凡美貌的胞妹,傑人便可料知當年的母親是如何的令父親驚艷。

    「但是……我雖然娶得如花美眷,卻不曾好好珍惜。」

    方思遠告訴兒子,他只送了幾件銀飾給新婚妻子。作為結婚禮物,這實在過於孤寒。

    傑人想起了珍嫂看到伊人戴那副耳環時,所表現的憤慨。

    「我故意的,想要給你媽咪難堪。可是她始終把那幾件不值錢的東西當寶貝一樣珍視。我一直很內疚,枉自虛長幾歲,卻不如一名小女孩有氣度。」

    回憶當年,方思遠悲喜交集。

    「我們是奉長輩之命成婚。你祖父希望我娶你媽咪,你的祖母則中:意曉楠——她現是你的繼母了。我和她……自幼即相識,但最終我娶『了你媽咪。」自幼即相識……

    父親說得含蓄,但傑人什麼都明白了。難怪祖母會憎惡生母,而繼母又如此的深得祖母喜愛。

    一時間,傑人無法接受。他不相信童年時所見那些父母恩愛的景象全是虛假的。

    「你愛誰?」他粗魯、直接的問。

    雖然兒子無禮,方思遠仍毫不猶豫的回答:「小傑!我或許曾迷惑過、掙扎過,但我對你媽咪的感情,始終如一!」

    「我懂了。」沉默片刻,傑人輕聲應。

    「曉楠是你繼母,她只是你的繼母而已。」

    「我明白。」

    原來,父親是兩出愛情悲劇的主角。

    「不,小傑,你不明白!我愛你媽咪,當初向她隱瞞我和曉楠的那段過往,是因為——」

    「爸爸,您不需對我解釋!媽咪那麼美好,我相信,您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已!方思遠不敢相信,兒子竟能一語道破自己當年的心情;深受慕凌吸引,卻又難以擺脫對曉楠的負疚……

    最終,還是害了他摯愛的妻!

    撫摸照片上,亡妻燦笑粲然的面容,方思遠陷入悔恨之中……

    傑人見狀,悄悄起身離開。

    在三樓的樓梯拐角處,他遇上妹妹。

    「哥哥,」百合神情不安,欲言又止:「我——」

    「什麼事?」他溫和的笑了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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