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馬俱樂部 第十章 第三號
    他們懷疑他根本就沒有良心。

    ——R.薩巴提尼《丑角斯卡拉慕許》

    科爾索是那種能夠在當下輕易地擄獲人心的人,總是能以一些微薄的好處和一個微笑就讓人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我們之前已經看過他是如何以某些特質贏取對方完全的信任——諸如他那精算過而刻意表現出的笨拙、怪異又親切的表情,兔寶寶般的純真,表面上看來心不在焉和粗心大意的樣子。這是每個剛認識他的人都會犯的錯。盧浮協和旅館的門房古柏也不例外,科爾索和他已有15年以上的交情了。古柏是個沉著、嚴肅的人,後腦勺理得光溜溜的,嘴邊總是帶著一絲玩撲克牌的老手慣有的表情。在1944年的撤退中,當他還是霍斯特威瑟第18兵區的一個16歲的克羅埃西亞志願軍時,被一顆俄國的子彈打中脊椎,給他留下了一個鐵制的十字勳章和一輩子不能再彎曲的三根僵硬的脊椎骨。這就是為什麼站在櫃台後的他,動作顯得僵硬和過分堅挺,就像穿著鋼制的女性緊身胸衣一般。

    “我想拜托您幫個忙,古柏。”

    “遵命,先生。”

    他幾乎可以聽到門房兩腳並攏的鏗鏘聲。完美無瑕的外套翻領上別著金色鑰匙,讓這個被放逐在異鄉的老人更增幾分軍人的味道,很符合中歐人的模樣。他在被共產主義擊潰和被那些斯拉夫民族的烏合之眾分割後來到了巴黎,冷眼看著這桃源般的仙境,心裡卻還一直夢想著第四帝國的出現。

    “佛拉比?拉邦弟,西班牙人;還有琳娜?赫雷羅,也有可能用泰耶菲這個姓。我想知道他們是不是正在這個城裡的某個旅館下榻。”

    他在紙上寫下這兩個名字,將之交給古柏時,還附上了500法郎。科爾索在給人小費和行賄時,總會聳聳肩,好像一副“今天你幫我一個小忙,下次就會我幫你了”的樣子,他的動作把情況轉化為一種友善的交易,讓對方幾乎把自己當成共謀一般,最後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誰在幫誰的忙。每天看著那些拿著簽賬卡的西班牙旅客、打著顯眼又難看的領帶的意大利旅客、戴著棒球帽的美國旅客,收到可悲的10法郎小費還得客氣地喃喃道一聲謝的古柏,收下這筆錢時,眼睛連眨一下都沒有,也沒道謝。他只是帶著賭場老板般不動聲色的莊重架勢,對少數像科爾索這樣懂得游戲規則的人,以手畫出一個高雅的半圓形動作。對古柏來說,自從遇到第一位懂得向他挑挑眉毛、暗示特別服務的客人時,就學會了這種額外的工作。整個歐洲的國際大飯店也只不過是一些同伙的人。

    “這位先生和這位夫人是住同一房嗎?”

    “不知道,”科爾索做出一個怪表情,想像著拉邦弟穿著浴袍從浴室裡出來,而寡婦琳娜身著絲質內衣斜倚在床上,“這個細節我倒也很感興趣。”

    古柏微微傾身,說道:

    “這得花上幾個鍾頭,科爾索先生。”

    “我知道。”他看著由大廳通往餐廳的走道。女孩在那兒,手臂底下夾著外套,兩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望著櫥窗裡的香水和絲巾。

    “至於她……”

    門房從櫃台底下拿出一張小卡片。

    “艾琳?艾德勒,”他念道,“英國護照,兩個月前發的,19歲,住址是倫敦市貝格街221號B座。”(此為偵探福爾摩斯的住址)

    “別開我玩笑了,古柏。”

    “我從不敢這麼做,科爾索先生。她的護照上是這麼寫的。”

    這位曾隸屬納粹SS軍團的老士兵臉上,有一抹讓人幾乎覺察不出的微笑。科爾索只見他真正地笑過一次,就是柏林圍牆倒塌的那日。他觀察門房順著扁齒梳剪出的白色短發,硬挺的脖子和用手腕撐在櫃台邊緣的勻稱雙手。他代表著古老的歐洲,或者是它還僅存的東西。他已經老得沒法再冒險回鄉,去證實家鄉已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包括薩格勒布的鍾樓,身上帶有面包香味的金發農婦們,有小橋、流水的綠油油的平原。他看到這片土地整個飛起來過兩次,一次是他還年輕,在南斯拉夫人民解放游擊隊總司令鐵托的攻擊下撤退時;另一次是在電視上看到的,1991年的秋天,在那些大塞爾維亞國家主義派的攻略下。科爾索想像他在房裡脫掉別著小鑰匙的外套時,就像是在法蘭西斯科?荷西皇帝被蟲蛀爛了的肖像前,脫掉奧匈帝國的軍服一樣。他一定常會放拉德斯基的進行曲來聽,用黑山出產的好酒舉杯,看著茜茜公主的錄像帶手淫。

    女孩不再看櫥窗了,她注視著科爾索。科爾索在心底復誦著“倫敦市貝格街221號B座”,有著想要歇斯底裡地狂笑的沖動。這時即使來了一個侍童,遞給他一張邀請函,請他與米萊荻?溫特公爵夫人喝下午茶,或去盧裡塔尼亞宮和黎塞留主教晚宴,他都不會驚訝了。既然生活中突然充滿了這些書中的情節,怎樣的事都好像再自然不過了。

    他要了一本電話簿,找了一下溫漢男爵夫人的電話。接著,撇開女孩注視的眼光不管,徑自走到大廳的電話間打給男爵夫人,並確認了隔天的會面。他又打了另一個電話給在托雷多的巴羅?波哈,但沒有人接。

    *

    電視上無聲地播放著一部電影:葛雷戈?帕克在一個旅館的大廳裡打斗,兩艘雙桅帆船並行,揚起了帆,全速前進。水從船首湧出,船航向北方,向著那最靠近的海岸10海裡外的地方,才存在的真正自由迸發。電視熒幕的那一頭,看得出來,杜松子酒瓶裡的液體比之前所在的刻度下降了許多,年老力衰又酗酒的擲彈兵,坐在《幽暗王國的九扇門》和放有大仲馬手稿的文件夾之間,在開戰的前夕等待著。

    科爾索揉揉被煙和酒熏紅了的雙眼。床上整齊地擺滿了他從法賈家中的壁爐裡搶救出來的一些第二號書的殘骸,像做考古工作般地仔細分類排好。沒什麼不得了的東西,皮制的封面受損情況不太嚴重,不像剩下來的書頁,幾乎只剩下書的頁邊留白處和幾段根本認不清的文字。科爾索拿起其中一頁來看,已泛黃,有著燒焦痕跡,上面寫著一些拉丁文的密語,是屬於原本書頁底下的角落,於是他研究了一下,從第一號書裡找出和這頁一模一樣的一頁。那是第89頁。對其余尚可閱讀的書頁他也如法炮制了一番,最後有16頁被他鑒定了出來。有22頁沒法鑒定,它們不是太小就是毀損得太嚴重了。另外還有11頁只有完全空白的留白處,惟一的一頁例外是在頁次的地方有個小小的扭曲的7字,在三位數的地方,最後以此判斷出是第107頁。

    煙頭燙到了科爾索的嘴唇,他在煙灰缸裡捻熄了它。接著伸長了手,抓起酒瓶想直接對著瓶口喝。他只穿著襯衣,一件老舊的卡其布上衣,手肘的位置還有補丁,和那條領帶丟在一起像一堆破抹布。電視上,那個波士頓來的男人在船舵旁擁抱著俄國的公主,兩人在人工調色的天空布景下深情擁吻。室內惟一的聲響,是被戶外經過的車水馬龍震得嘎吱作響的窗玻璃。兩個公寓之間的馬路就是通往盧浮宮的大道。

    圓滿的結局。從前,妮可也很愛這類的東西。科爾索記得她總是像個小女孩,會為了一場伴有天上的白雲和小提琴樂聲的吻戲而感動落淚,尤其是當“完結”兩個字打出來的時候。有時候,坐在戲院的椅子上,或是在電視熒幕前邊嚼著小奶酪點心,她會靠在科爾索的肩上,而他會感覺到她正在永無止境卻又平靜地落淚,安安靜靜地,眼睛盯著熒幕一眨都不眨。這些賺人熱淚的戲讓妮可覺得幸福快樂,對自己的痛哭流涕也感到自豪。“這是因為我是活著的嘛!”說完後邊笑著,眼眶裡還帶著淚水,“因為我也是世界上平凡人裡的一個啊,而且我很高興是這樣。電影院是屬於大眾的、集體的、慷慨的,連小朋友都會去的地方;電視更是充分達到這樣的目的。電影是可以讓兩人一起欣賞,一起討論的。反過來說,你的書是自私的、孤立的。有些人甚至不能讀它,而且你一打開它,就等於開始耗損它了。只對書有興趣的人並不需要他人,這種愛好讓我很害怕。”妮可嚼著最後一個小點心,凝視著他,窺伺他臉上不久後就會顯出的病症,“有時你真令我害怕。”

    圓滿的結局。科爾索按了一下遙控器,影像消失在熒幕裡了。現在他人在巴黎,而妮可也許在非洲或巴爾干半島,為帶有哀傷神情的孩子們拍照。有那麼一次,在一個酒吧裡,他似乎看到她的身影出現在一個新聞報道中:在一場轟炸中,她站在路中央拍攝一群正在逃難的驚慌的人們。她扎著辮子,頸項上掛著照相機,一台35厘米攝影機貼著臉龐,她的影像就這樣出現在滿是硝煙味的背景中。在她所深信不疑的一些全球性的謊言中,最最荒謬的就是那所謂“圓滿的結局”。王子與公主結婚了,從此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套公式似乎是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沒人詢問這愛、這幸福能持續多久,這“永遠”或許是可以被分割成幾世、幾年、幾個月,甚至是幾天。直到那不可避免的最後時刻,那些妮可不願接受的悲劇便會發生了,或許兩個禮拜後,男主角的船在太平洋中撞上暗礁,滅頂了;或許是三個月後,女主角被車撞死了。悲劇還有另外千百種表現方式:誰有了第一個情人,誰感受到憎恨和厭惡,誰又想重新開始。在那個不該發生的吻之後,有多少個滿是淚水和寂寞的夜?什麼樣的癌症讓他還未滿40歲時就走了?她在養老院死於90歲之前,要靠什麼過活?是什麼樣的掠奪,害得那原本衣著光鮮的帥氣男子,變成一個臉上布滿恐怖刀疤、腦中充滿已沒人感興趣的戰事記憶的怪物?哪些年老色衰的婦人們,無力反擊時代的變遷,被流行時尚、愚蠢殘酷的事物和人類可悲的條件所奴役?

    “有時你真令我害怕,路卡斯?科爾索。”

    *

    晚上10點55分,雖然還不能理清事實,他已經鑒定完從法賈的火爐堆裡救出的那些殘余書頁了。他看著時鍾,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接著,往床上擺滿的書頁又瞥了一眼,正好瞧見自己在鏡中的影像,對照著嵌在鏡子的木框旁的那張古老明信片,那些站在雷米大教堂前的匈牙利士兵們。他端詳了自己一會兒,他一頭亂發,臉上的胡碴已發青,鼻梁上架著一副歪眼鏡,他低聲地笑起來。是他那像狼般的笑聲,不懷好意又似乎很有穿透力,是那種他只有在某些特殊場合才會發出的笑聲。現在正是這樣的時候。他發現,所有《幽暗王國的九扇門》的殘頁都是正好有文字的,書名頁和九幅版畫都沒剩下一點蹤跡。這代表了兩種可能:一是它們都在火爐中被燒盡了,而另一種可能,則更具說服力,也就是有人把書丟到火爐前,已先抽走了那幾頁。不管這個人是誰,是他或她,一定自以為很精明。自從意外看到拉邦弟和琳娜一起,他也許該試著習慣去把假想中的敵人想成復數。現在的問題是,科爾索發現的線索究竟是敵方的疏忽,還是個陷阱呢?無論如何,是經過精心策劃的。

    還在想陷阱的事,門鈴響了。科爾索立刻謹慎地將第一號書與大仲馬的手稿藏在床罩下。她光著腳,穿著一件白T恤和牛仔褲。

    “嗨!科爾索。希望你今晚並沒有打算出門。”

    她繼續站在走道上,沒進門,兩個拇指插在緊裹著她的腰和長腿的長褲口袋裡。她皺著眉,等著聽壞消息。

    “你今晚可以不用守衛了。”這讓她立刻松了一口氣,微笑著。

    “我快困死了。”

    科爾索轉身走回桌前,酒瓶還在,酒卻喝光了。他走到酒櫃,伸手往裡碰運氣地探一探,成功地找到另一瓶杜松子酒。他一口喝光一杯酒,潤濕嘴唇,女孩仍站在門口。

    “他們帶走了那九幅版畫。”科爾索用拿著酒杯的手,指指第二號畫,“然後為了不讓人發現,燒掉了殘余的部分。因此才沒有把整本書完全燒光,而刻意留下沒被毀損到的這幾頁書。這麼一來,這本書就會被正式記錄當成不存在了。”

    她歪著頭,凝視著他。

    “你很聰明。”

    “當然啦!所以才會被卷入這些事件中啊!”

    女孩在他房裡走了幾步,科爾索看著地毯上她那只光著的腳,靠著床邊。她認真地看著那幾頁燒焦了的紙。

    “不是法賈自己燒了書的,”科爾索說,“這種事他做不來。他們對他做了什麼?像安立?泰耶菲的自殺事件一樣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起一張殘余的書頁,專心地研究著。

    “回答你自己的問題吧。”她頭也不回地說,“他們是因為你聰明才把你卷入這些事件中的,不是嗎?”

    “至於你呢?”

    她默念著書頁上的文字,像是十分熟悉似的。當她把書頁放回床上,臉上浮現出了不屬於她年紀的一種誘人的、懷舊的淺笑。

    “我已經說過了,我是來照顧你的。你需要我。”

    “我只需要更多的杜松子酒。”

    他喝下最後一口酒,嘴裡低聲咒罵著,用以掩飾內心的厭煩和混亂。一切都混賬極了。翡翠般的綠,雪或光一般的白,那張臉上閃爍著的眼神和微笑,挺直的頸項暗露出徐緩的脈搏。真該死啊!科爾索。在這種情況下,你卻心懸著那只黝黑的手臂、細致的手腕和纖長的手指。他現在才注意到女孩的T恤底下勾勒出的完美胸型。他猜測她的雙乳一定是既黝黑又飽滿,深色的肌膚藏在白色的棉質布料底下,混合著光與暗的肉體。他驚訝地發現她幾乎和自己一般高。

    “你究竟是誰?”

    “魔鬼,”她說,“戀愛中的魔鬼。”

    他放聲大笑。卡左特的那本書就在斗櫃上,放在《聖赫勒拿島手記》和其他的文件之間。女孩看著那本書,接著用一根手指按在上面,凝視著科爾索。

    “你相信有惡魔嗎?”

    “有人付錢要我去相信,至少,在這段工作期間,我得相信。”

    她緩緩地點頭同意,像是她早已知道這個答案。她微張著唇,好奇地觀察著科爾索,窺伺著只有她才了解的訊號的動作。

    “科爾索,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這本書嗎?”

    “不知道啊,告訴我。”

    “因為那主角很坦率。他的愛不是為了去綁住另一個靈魂的圈套。畢奧德塔既溫柔又忠實,她仰慕阿爾瓦洛,就像魔鬼仰慕著人類所擁有的東西一樣。他的勇敢、他的獨立……”她的睫毛掀起時,透出澄澈的虹膜,“他對知識的追尋、他的見解。”

    “看來,你對這主題研究得很透徹。你對於惡魔的了解究竟有多少?”

    “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太多了。”

    “我從沒做過什麼樣的想像啊!我對於惡魔究竟愛什麼,或不愛什麼,都只有從書裡得來的資訊:從《失樂園》、《神曲》到《浮士德》、《卡拉馬佐夫兄弟》……”他做了個含糊的手勢,“我所認識的,只有一個第二手的撒旦。”

    她帶著嘲諷的意味盯著他。

    “其中你最喜歡哪一種魔鬼,但丁的嗎?”

    “才怪!太恐怖了,對我來說那是過於中古世紀風格了。”

    “《浮士德》裡的梅非斯特?”

    “也不是。他太矯揉造作了,像個沒事找事做的律師。而且,我向來都不信任那種太愛微笑的人。”

    “那麼,出現在《卡拉馬佐夫兄弟》裡的惡魔呢?”

    科爾索做出聞到一堆餿菜的表情。

    “粗鄙極了,像個指甲裡充滿污穢的俗氣官僚一樣。”他停下來沉思一會兒,“我想,我比較喜歡彌爾頓筆下那墮落的天使。”他充滿興致地望著她,“這是你想要我說的。”

    她神秘地微笑著。

    “你想像中的撒旦是什麼樣子呢?”女孩問。

    “沒概念。”獵書人思考了一下,做出無所謂的表情,“我猜是既憂郁又寡言吧!而且,還有點無聊。”他的表情變得帶諷刺,“坐在一個空曠大廳的寶座上,處於一個寂寥、寒冷又呆板的地方,一個啥事也不會發生的王國中。”

    她沉默地看著他。

    “你真令我吃驚啊,科爾索。”她最後帶著仰慕的表情說。

    “不用這麼驚訝吧?什麼人都可以讀彌爾頓的書啊!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她在床邊緩緩移動,走到他和照亮房裡的燈之間,碰巧或刻意地,讓她的影子投射到床上的殘缺書頁之上。

    “你剛提到了代價,”她的臉在暗影中,“驕傲、自由……還有知識。不論早或晚,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包括他們的勇氣。你不覺得嗎?你不覺得要對抗上帝得有極大的勇氣嗎?”

    她的話語十分輕柔,像一陣從門縫底下或窗戶縫隙裡鑽進來的沙沙聲。連街上的嘈雜聲都消失了。科爾索望著眼前的兩個剪影:一個是躺在床罩上的影子;一個是站在光源前,暗影中的身形。他自問哪個才比較真實。

    “還要對抗所有的天使長們。”她又說,話裡帶著輕蔑和怨恨,“他們俊俏又完美,像納粹一般訓練有素。”

    這時,她看來一點也不年輕。在她身上有一種沉潛了幾世紀的倦意,承襲著黑暗、遙遠的罪行,那是驚呆了和處於困惑中的科爾索所不能體會的。

    “在普拉多博物館裡有一幅畫,你記得嗎?科爾索。畫裡有一群人,拿著小折刀對抗手操馬刀的騎士們。我向來相信,那墮落的天使當初在叛亂的時候,一定也帶著和那群手拿折刀的不幸的人們一模一樣的眼神。絕望的勇氣。”

    她說話時邊移動了一點點細微的距離,然而她的影子卻像是有生命似地朝科爾索的影子移動。

    “關於這,你又知道些什麼?”

    “比我自己想知道的更多。”

    她的影子整個蓋住了所有的書頁,幾乎快碰到科爾索的影子了。他本能地往後退,讓一點光線落在床上兩人的影子之間。

    “你想像一下,”她出神般地說著,“那墮落的天使中最美的一位,孤獨地在那空曠的宮殿裡,策劃著詭計。日復一日,精心盤算著。這是他最厭惡的例行公事,卻至少能掩飾他的苦惱、他的挫敗,”女孩的微笑輕聲輕氣的,不帶任何喜悅,像是來自遠方,“……他想念在天上的日子。”

    兩人的影子已經粘在一起,幾乎要和那些被燒毀的紙頁一樣融化了。那站在半影中的女孩,也朝科爾索靠了過來。只差那麼一點點,只要一步,就足以將他的影子整個吞噬了。

    “最可憐的是那些跟隨他的眾徒們,”科爾索一時之間不知她指的是誰,“那些被他的叛亂一起拖下水的跟隨者們:士兵、信差、各式各樣的隨從們。其中有很多人單純得很,根本不曾在順服或自由、創始者或人類之間做過選擇。他們只是順著向來的習慣,抱著愚忠,跟隨自己的領導者反叛,而後失敗罷了。他們孤獨地散亂在世上,仍然在等著領導者帶他們回家。”

    科爾索彎下腰來找一根煙,同時他也找回自己的影子了。於是他順手打開另一盞台燈,女孩的臉被照亮了。那雙眼凝視著他,她又重新顯得年輕了。

    “很感人,”科爾索說,“所有這些尋找海洋的老戰士們。”

    她眨眨眼,像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似的。床上她的影子也已不在,只剩那些焦黃的紙頁,真該打開窗,讓一陣風把它們統統吹走。

    她微笑著。艾琳?艾德勒,倫敦市貝格街221號B座。馬德裡的咖啡廳,火車上,在辛特拉的那個早晨……還有所有的戰役,她看來明明還稚嫩,不應知道這麼多事。她笑得像個小女孩,同時帶著邪惡與天真,眼底帶著些微的疲倦,看來充滿困意卻又含著熱情。

    科爾索咽了一下口水。想走向她,剝掉那包裹著深色肉體的白上衣,拉下那件牛仔褲的拉鏈,讓她躺在床上,躺在那堆廢紙中間。讓他沉溺在那溫暖的肉體中,讓上帝和撒旦,無情的時間,生命和死亡一起清算。但他只是燃起了一根煙,無聲地吐著煙。她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了一段時間,等著一個手勢、一句話。最後,她道了晚安,走向門口。

    *

    溫漢男爵夫人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會出現兩個可人的酒窩,看起來像是這70年來不斷地笑著,以至於在她的眼睛和嘴角留下了永恆的慈祥表情。科爾索這個早熟的愛書人,從小就知道有很多種巫婆,包括後母、壞心的仙女、美麗又變態的皇後,還有鼻子上帶著疣的邪惡的老太婆。但即使他聽過關於溫漢男爵夫人的種種傳言,卻無法將她歸類於其中的任何一種。若不是因為那引人注目的缺陷——針織的毛線衣右邊的袖子裡空蕩蕩的,或許就能名副其實地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她看來矮矮胖胖,蠻強壯的,像個女子寄宿學校的法文老師,屬於那個所謂的淑女的時代。

    “科爾索,是嗎?……很高興認識您,先生。”

    她伸出惟一的那只手來,帶著不尋常的精力,臉上的酒窩加深了。她的口音似乎比較像是德國口音,而非法國口音。科爾索記得在書上看過,她那帶貴族血統的夫家似乎還出過什麼名將。

    “我丈夫的家族來自俄國,在革命之前帶了一點錢,移民到法國來。”她不帶任何感情地說著。那是別的時代、別人、別的血統,她的手勢這麼說著。對她來說,他們只是些已經消失了的外國人罷了,“我出生於德國,我的家庭因為納粹的關系失去了所有。戰後,我便嫁到法國來。”她挑出窗邊小盆栽裡的一片枯葉,笑了笑,“我以前最受不了那些貴族姻親們的酸臭味,對聖彼得堡、沙皇的誕辰之類的紀念,簡直像是在守靈。”

    科爾索望望那張堆滿書的書桌,書櫃上也堆滿了看來像是世上最罕見的各種古籍奇書。

    “這些書是……?”

    “喔,都是些資料,我工作用的書。”

    時機不對,科爾索心想。巫婆談著自己的姻親,整理著卡片目錄,經營圖書館,在報紙上的最暢銷書排行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不是攪著一鍋奇怪的湯藥。透過敞開的門,可以看到別的房間和走道上有更多的書和盆栽。四處充滿了盆栽,窗邊、地上和木制的書架上。這是一幢高級的大房子,可以眺望塞納河畔的景致。眾多的書桌旁坐滿了看來像是學生的年輕人,一眼望去,所有的牆上也擺滿了書籍。燙金的古版書在綠頁間閃閃發光。溫漢基金會擁有全歐洲關於神秘學最完整的收藏。除此以外,她本人更是黑魔術和巫術的權威作家。她的新作《裸體的愛西絲》在最暢銷排行中蟬聯三年,梵帝岡已針對那本書的內容強烈表示抗議,認為她教導人們將聖母和異教徒的女神做不正確的串聯想像。在法國已發行8版,西班牙12版,意大利17版,這些都是傳統的天主教國家。

    科爾索停在一堆書前,被一本書吸引住。那是馬丁?德裡歐的DisquisitionumLiberMagicarum,1599—1600年,羅凡納的初版版本,分成三部。這是惡魔學的經典名著。

    “您在哪裡得到這本書的?”

    溫漢男爵夫人想了一會兒,斟酌了一下自己的利益得失,才回答:

    “在馬德裡1989年的拍賣會上。為了和您的那位同胞巴羅?波哈爭得它,我可是費了不少力氣,也花了不少錢。”她歎口氣,仍為此而感到筋疲力盡,“要不是巴克?蒙特格裡的合作,我是沒法成功的。您認識他嗎?……他真是個可人兒。”

    科爾索在心裡偷笑,他不止認識這位克萊摩拍賣會的西班牙分會主管,還時常和他暗地裡做些高利潤的黑市買賣,就像那本從薩拉曼卡大學的收藏中神秘失蹤的1456年版的普特羅麥手稿Cosmographia一樣。蒙特格裡將那本書交給科爾索,接著就由瑟尼薩兄弟為書進行清理工作,清理掉某些會連累人的印痕。最後由科爾索親自將書送到瑞士的客人手裡。所有的費用包括在百分之三十的利潤裡。

    “嗯,我認識他。”他的手指撫著書脊上的綴線,心裡揣測著蒙特格裡究竟收了男爵夫人多少錢,“馬丁?德裡歐的這本書,我只在畢爾包的耶穌圖書館中見過一次,而且裝訂成一本,但那也是屬於和這本相同的版本。”

    他邊說話邊用手沿著書堆往左移動,撫著一本本的書。有很多有趣的書,都用精致的羔羊皮、搓花皮革制的封皮包裝。其中大部分都很老舊了,保存狀況不佳,書頁裡夾了許多寫了密密麻麻鉛筆字的小紙條,工作用的資料。他的手停在一本熟悉的書上,黑色、沒有書名、書脊上有五條綴線。第三號書。

    “您從什麼時候開始擁有這本書的呢?”

    科爾索當然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緒,更何況事態又如此嚴重。但他前一天研究了第二號的殘頁一整晚,連男爵夫人也不由得注意到他音調的改變。即使她臉上仍然帶著慈祥的酒窩,他看出她臉上的狐疑。

    “《幽暗王國的九扇門》?……不清楚哩,好久了。”她迅速地移動左手,毫不費力地取出此書,用手掌撐著書脊,以指頭翻閱,書中嵌著的紙片記載著日期。她點點頭,看著紙片回憶著,“……這是先夫送給我的禮物。我結婚時很年輕,他的年紀比我大了兩倍。這本書是他在1949年時買的。”

    科爾索心想,這是當現代巫婆的壞處——她們已經沒什麼隱私了。在任何一本轉載八卦新聞的雜志中,都查得到這些事。

    “您的先夫也愛讀這類的書嗎?”

    “完全不愛,他根本從來不看書。他只是像神燈中的精靈一樣地滿足我的欲望。”被截掉的右肢像在空袖管裡顫抖了一下,“對他來說,一本昂貴的書和一串珍珠項鏈是一樣的。”她停下來,顯出一個憂郁的微笑,“但他是個很懂情趣的人,有辦法勾引所有好友的老婆。還懂得調很好喝的雞尾酒。”

    “這一切,”她指指整個圖書館,“都是我自己匯集的。每一本書都是,包括《幽暗王國的九扇門》。我的先夫只是負責簽支票罷了。”

    “為什麼偏愛魔鬼的主題呢?”

    “我見過他。那時我15歲,我看著他,就像現在看著您一樣。他戴著帽子,手拿手杖,相貌英挺,像飾演蓋漢男爵的約翰?巴裡摩。從那時我就像個傻子一樣地愛上他了。”她再度陷入沉思,惟一的手插在毛衣口袋裡,嘴裡回憶著既遙遠又熟悉的事,“我猜想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能忍受丈夫的不忠。”

    科爾索左右張望,神秘地低聲對她說:

    “三個世紀以前,您就會為此而受火刑呢!”

    她忍住笑意,學他低聲地說:

    “三個世紀以前,我是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但在這20世紀,我也認識很多人想把我高高興興地送進火坑裡。”她的微笑伴著兩個酒窩。科爾索心想,這女人很愛笑,但她閃亮的笑眼一直在警覺中觀察著對方。

    她把《幽暗王國的九扇門》交到他手上。他緩緩地翻閱著,強忍住想立刻查看那九幅版畫是否完整的沖動。他偷偷地松了一口氣,證實了沒有缺頁。看來,蒙特的全球圖書記錄有誤,沒有任何一本缺了第九幅版畫啊!這第三號比另兩本都還破損,需要好好清理一番,但整本書是完整的。

    “想喝點什麼嗎?”她問,“咖啡或茶?”

    沒有什麼迷魂湯或神奇的草藥,科爾索順從地回答:

    “咖啡。”

    外面艷陽高照,領近的聖母院鍾塔襯著藍色的天空。科爾索走向窗邊,掀開透明窗簾,好看清那本書。兩層樓之下,塞納河畔的枯木之間,那個女孩坐在石凳上看著書。他知道她正在看《三個火槍手》,早上吃早餐時看見她拿著那本書。之後,他走在街上,知道她跟在身後,卻刻意忽略她。她也故意和他保持著距離。他見她抬起頭來,卻沒做出任何反應。她只是繼續觀察著他,沒有表情也沒有動靜,直到他又退回屋裡。

    屋裡有個中年的女秘書,戴著厚厚的眼鏡,在書堆和書桌之間來來去去。但溫漢男爵夫人卻親自用一個銀制的托盤,端著咖啡回來了。她用眼神暗示科爾索不用幫忙,他們一起在書桌邊坐下來。

    “您真的相信惡魔嗎,男爵夫人?”

    “請別叫我男爵夫人,這聽起來太可笑了。”

    “您希望我怎麼稱呼您?”

    “不知道,溫漢太太,或費麗塔都可以。”

    “您相信惡魔嗎,溫漢太太?”

    “至少是相信到可以讓我貢獻一生,我的圖書館,這個基金會,多年的研究和我寫過的幾百頁書……這樣的程度。”她帶著興致看著他。他摘掉眼鏡擦拭,配上一個愚蠢的微笑以加強效果。“您呢?”

    “最近,全世界的人都問我這個問題呢!”

    “當然啦!您想研究的這本書,的確是需要某種程度的信仰才行的。”

    “我的信仰通常不怎麼堅定。”這種時候的誠實是有好處的,“事實上,我是為錢才做這工作的。”

    她臉上的酒窩又加深了。科爾索暗想,半個世紀前她一定是個美人胚子。

    “真可惜。”男爵夫人說道,“其他人倒是一心一意地為這本書奔波,不求代價,他們完全地相信這本書的主角……亞伯特?馬格諾、羅傑?培根,他們從不質疑惡魔的存在,而是去鑽研他的本質。”

    科爾索扶扶眼鏡,笑著說:

    “那是別的時代啊!”

    “不需要追溯得太遠,‘惡魔是存在的,不是一種罪惡的象征,而是肉體上真實的存在……’怎麼樣?這可是教宗保羅六世在1974年寫的。”

    “他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科爾索冷靜地說,“他當時這麼說一定是有什麼目的。”

    “事實上他只不過是再度證實了一個信條:1215年的第四度主教會議上,就已經正式公認了惡魔的存在……”她停下來,疑惑地看著他,“您對這些學究的歷史時間表有興趣嗎?……我以前在課堂上老想爭第一,當那個最聰明的學生。”

    “我相信您一定是的。大家給您這樣的頭銜嗎?”

    “當然囉!女孩子們都恨死我了。”

    他們倆一起笑了,獵書人此時確定她已經站在他這邊了。於是他掏出兩根煙,她略帶反感地拒絕了。他忽略她的動作,點燃自己的煙。

    “兩個世紀之後,”男爵夫人繼續說道,“伊諾森西奧八世的教皇聖論證實了,當時的西歐到處是惡魔和女巫。於是,兩位天主教道明會的修士,克萊蒙和史普雷傑合寫了MalleusMalleficarum,一本審判異端的手冊。”

    科爾索舉起一根食指。

    “1519年,裡昂,第八版,哥特體印刷,佚名。至少我見過的那一本書是這樣。”

    “您很行嘛!”她驚訝地看著他,“我的是更後期的版本,”她指指書架,“就在那裡。1669年,裡昂。但它的初版是1486年……”她不悅地說,“克萊蒙和史普雷傑是兩個愚蠢的宗教狂,那本手冊根本是一派胡言。若不是因為有成千上萬的人因它而受酷刑慘死,那本書還頗有娛樂效果呢!”

    “就像亞力斯?托嘉一樣。”

    “對啊!不過,他倒不是無辜的。”

    “喔?請說來聽聽。”

    男爵夫人搖搖頭,輕晃著咖啡杯。

    “托嘉家族是威尼斯當時很有勢力的商人,從事西班牙和法國的紙類進口生意。那年輕人很早就去了荷蘭,在埃柴維印刷廠裡當學徒。一段時間之後,他又去了布拉格。”

    “這我以前倒不曉得。”

    “所以說啦!布拉格,當時歐洲的巫術和神秘學的首都,就像四個世紀以前的托雷多一樣。您看出那端倪了嗎?托嘉選擇住在聖瑪麗街,所謂的巫術區裡,靠近擺著璜?胡斯雕像的夏瑪諾渥大廣場……您記得胡斯被燒死時說的話嗎?”

    “‘從我的灰燼中,將產出一只你們燒不死的天鵝……’?”

    “完全正確。跟您說話真是暢快,您的博學想必與您的專業有密切關系。”男爵夫人被迫吸著科爾索的二手煙,她稍顯不耐煩地望著他,他卻不為所動,“談到哪了?喔,對,布拉格。托嘉接著搬到猶太人區,一個猶太教堂附近。那是個每晚有燈光亮著的地方,那些希伯來的神秘學者都在鑽研密術。後來,他又搬到馬拉斯特那區……”她神秘地笑著問,“您說,這聽來像什麼呢?”

    “像朝聖,或像是今天人們說的游學。”

    “我也這麼覺得。”男爵夫人滿意地同意道。她已經打從心底接納科爾索,那速度快得驚人,“亞力斯?托嘉在當時密術的三大學術中心之間來回,當然不會只是巧合。而且住在布拉格那些阿格裡帕和巴拉西索們曾留下足跡的街道,那些大師最後的密術手稿、畢達哥拉斯失傳的秘訣等等資料集中的地方。”她傾身朝科爾索,像是要吐露什麼秘密,“科爾索先生,在布拉格有人懂得密語的藝術、與死者溝通的藝術和……”

    “與魔鬼溝通的藝術。”

    “沒錯。”她斜倚在沙發中,聲音很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告訴他一切,“那時候,托嘉住在藏匿著這些在戰火之下幸存的文件和版畫的地方。也就是那本《德洛梅拉尼肯》——打開所有知識和力量的門,能召喚撒旦的書——所殘存的書頁。”

    她用神秘且戲劇性的口吻說著,像是自己並不完全相信似的。

    “完成學業後,”她繼續說道,“托嘉回到威尼斯……您瞧!即使當時的意大利比布拉格危險多了,他還是回到自己的城市,出版了那些害他被帶到刑場的書。很奇怪,不是嗎?”

    “像是完成某種使命。”

    “是啊!但是,是誰委托的呢?”她打開《幽暗王國的九扇門》的首頁,“這句‘經上級主管機關同意發行’很引人遐思,不是嗎?也許托嘉在布拉格加入了什麼秘密會社,他們委托他宣揚這訊息的使命,像是某場布道的使命。”

    “您之前說過了,就像是撒旦的福音書。”

    “也許。問題是,托嘉出版《幽暗王國的九扇門》的時機太糟了。從1550年到1666年之間,新柏拉圖主義者和希伯來神秘主義者的運動在鏟除巫女的氣氛下失敗了……喬丹?布魯諾和約翰?迪不是被燒死就是終生被通緝,悲慘地活著。反改革者得到勝利,宗教法庭膨脹到極點,這個專門對付異教徒的機構抓到托嘉,您想,他們會怎樣呢?……”她翻翻書,“有很多段我譯出來了,‘我能賦予蠟像生命,讓月亮瘋狂,以讓死人復活……’您覺得如何?”

    “很幼稚。為了這個而燒死人,實在是太可笑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或可以進入神秘學的殿堂的,科爾索先生。根據古老的規則,要知道且保持沉默。”

    “而托嘉就是沒有保持沉默。”

    “您應該知道,根據對聖經做神秘解釋的《卡巴拉》記載,上帝擁有一個神秘且恐怖的名字……”

    “Tetragrammaton。”(希伯來文,上帝之意)

    “對,而那個字裡隱藏著宇宙的和諧與平衡。天使長嘉布裡對穆罕默德警告過:‘上帝被七萬層光與暗的紗蓋住,若有朝一日這些紗被掀開來了,那麼包括我也會被殘滅的。’但上帝不是惟一有這名字的,惡魔也有。那幾個字足以引起一連串恐怖的後果……”

    “這也沒什麼啊!在基督教和猶太教之前,就已經存在那名字了啊!——潘多拉的盒子。”

    她滿意地看著他。

    “很好,科爾索先生。事實上,幾世紀以來,人們只是用著不同的名稱在談著同樣的事:愛西絲或聖母瑪麗亞,米特拉或耶穌,12月25日是聖誕節或冬至,常勝的太陽的紀念日……格雷裡奧?馬格諾在7世紀時,建議傳道士們接受異教徒的節日,將之基督教化。”

    “那是為了宣傳用的嘛!那只不過是為了招來更多信徒罷了……請再告訴我,關於潘多拉的盒子和魔鬼的契約之類的事吧!”

    “把魔鬼鎖在瓶子或書裡,是個古老的藝術。傑瓦修提布裡和傑生在十三四世紀時都提到了。至於和魔鬼的契約,那可是更為古老的傳統。從以諾的福音書到聖徒赫羅尼莫,從希伯來神秘主義者到天主教神父們。別忘了提歐菲勒主教,那位熱愛、追求知識的人,歷史中的浮士德,還有羅傑?培根……教宗西維斯特雷二世,據說他曾偷了一本藏有宇宙全部智慧的書。”

    “所以說,那都是為了追求智慧。”

    “當然了,沒有人會只為了打發而讓自己陷於地獄中。惡魔學將撒旦定義為智慧。在《創世紀》裡,以蛇的樣貌出現的惡魔,讓人走出愚昧,得到意識、自由意志和清醒的神智……這知識和自由當然也隱含了痛苦和不確定。”

    前一晚和女孩的談話仍記憶猶新,科爾索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她。科爾索拿著《幽暗王國的九扇門》借機走到窗邊,但她已經不在那裡了。他心裡納悶著,但還來不及思索,男爵夫人又繼續說:

    “您喜歡玩猜謎嗎?就某方面來說,您手上這本書就是本謎語。惡魔也像人類一樣,愛玩猜謎。通往智慧之路上,弱者和能力不符者都得留下,僅有至上的靈魂才能成功。那些初學者,”科爾索往前靠,她將書本的首頁攤開,一條蟒蛇攀在樹上,“那些只能看到一條蛇吞著自己的尾巴的人,是沒有資格往前更進一步的。”

    “這本書究竟是做什麼用的?”

    男爵夫人用手指在唇上比了一下,就像版畫中的騎士一樣。她微微笑著。

    “約翰在《啟示錄》裡說,在第二只獸的統治之下,末日來臨之前,‘除了那受印記,有了獸名或有獸名數目的,都不得做買賣。’……等待那最後的時刻,路加福音第四章13節說到,魔鬼在三次試探失敗之後,‘暫時離開耶穌,直等到適當的時機到來。’但他也留下了幾條路給那些等不及了的人,包括如何走向他,如何和他立約。”

    “賣掉他自己的靈魂。”

    男爵夫人隱隱含笑,神秘地說:

    “魔鬼已得到了教訓,他從前年輕又天真,所以也會犯錯。有些靈魂在最後關頭溜走了,借著愛情、上帝的慈悲等等代價。於是,最後在契約中多了一條關於出賣身體和靈魂的但書,‘沒有贖回的權利,也沒有任何要求赦免的可能……’這一條,也同樣寫在這本書上。”

    “可悲的世界,”科爾索說,“連撒旦都得靠這些法律文字。”

    “這是無可奈何的呀!現在人們什麼都騙,連靈魂也是。他的顧客常常就這樣溜走了,不履行承諾。惡魔受不了也是有理由的。”

    “這本書還有些什麼呢?那九幅版畫有什麼意義呢?”

    “那些是畫謎,解開之後與文字聯合便可得到力量。那是能組出用以召喚撒旦的神秘文字的方程式。”

    “有用嗎?”

    “沒用,那是假的。”

    “您自己試過了嗎?”

    男爵夫人看來被惹惱了。

    “您認為,以我這把年紀,看來像是會坐在圓形的魔障裡召喚惡魔的人嗎?……拜托,即使半個世紀前,他像約翰?巴裡摩一樣俊俏,但那些美男子都會老的啊!您以為我會絕望到那種程度嗎?……我寧可忠於自己年輕時的回憶。”

    科爾索挖苦地故作驚奇說:

    “我以為您和惡魔……您的書迷都以為您是個狂熱的巫女。”

    “那麼,他們可是大錯特錯了。我惟一向惡魔求的是金錢,而非感情。”她看看四周,望向窗外,“我將先夫的財產都花在這座圖書館上了,現在是靠著那些版稅過活的。”

    “您的版稅數目可不小呢!您可是暢銷書排行的女王哩!”

    “但生活的花費不少哇!科爾索先生。尤其是為了要匯集那些珍稀的古書,得花不少錢呢!撒旦對我來說,只是賺錢的工具罷了。我已經70歲了,可沒時間致力於那些愚蠢的幻想中,那些無聊的單身女郎才會相信的東西。我解釋得夠清楚了嗎?”

    科爾索微笑。

    “非常清楚。”

    “我說這本書是假的,”她繼續說道,“是因為我鑽研過它的內容。有一些缺漏,雖然這本書是完整的。我這本書曾是法皇路易十六的情人——蒙特班夫人的藏書,她是個聞名的黑魔術女主教,建立了黑魔術的儀式。在她的一封與密友的信函中,提到‘這本書裡有所有智者的話語總集,但那些字謎中有誤,永遠解不開……’”

    “還有誰擁有過這本書?”

    “聖日爾曼伯爵,他又將書賣給了卡左特。”

    “邁克?卡左特?”

    “就是他,《戀愛中的魔鬼》的作者。1792年被拉上斷頭台……您看這本書?”

    他做出肯定且謹慎的手勢。一切的關系都是那麼密切,簡直令他感到不可思議。

    “我看過一次。”

    電話在屋裡的某處響起,走道上可以聽見女秘書的腳步聲。然後又靜了下來。

    “至於《幽暗王國的九扇門》,”她繼續說著,“在法國大革命那腥風血雨的時期,就在巴黎消失了蹤影。後來就只有一些小道消息,不過都不太明確。傑拉?得諾瓦曾在一篇文章裡碰巧提到過這本書,說他曾在朋友家中看過它……”

    科爾索在鏡片後,暗暗地眨了眨眼。

    “大仲馬是他的朋友。”他警覺地說。

    “是啊!但傑拉?得諾瓦並沒有指明是誰的家。惟一能確定的是,再也沒人見過這本書,直到它從古董商的手上來到了我的手中。”

    科爾索沒辦法再注意聽了,根據傳說,傑拉?得諾瓦是用一條女人的緊身衣帶上吊自殺的——蒙特班夫人的。或是曼特農夫人?不論那是誰的,這令他無可避免地聯想到安立?泰耶菲自殺用的那條衣帶。

    女秘書出現在門前,打斷了他的思索。有人打電話給他。他告退之後,穿過閱覽室,走到滿是書本和盆栽的甬道上。角落裡的胡桃木台上,有個老舊的金屬器具,旁邊是拿起的話筒。

    “喂?”

    “科爾索?……我是艾琳?艾德勒。”

    “我知道,”他看看背後空蕩蕩的走廊,女秘書已經走了,“我就覺得奇怪你怎麼沒繼續放哨。你從哪裡打的?”

    “從街角的塔巴克酒吧打的。有個男人在監視這屋子,我是為這個才打來的。”

    科爾索的呼吸停頓了一秒鍾。接著,他的牙齒在拇指旁尋找那根刺,咬掉它。他強迫自己想著,這是早晚都要發生的。那是風景中的一部分,或該說是裝飾。然後,他問了明知是白問的話。

    “他是什麼樣子?”

    “皮膚很黑,留著小胡子,臉上有刀疤。”女孩的音調和緩,沒有任何的激動情緒或危險意識,“他坐在一輛灰色的BMW車裡,停在對面。”

    “他看見你了嗎?”

    “我不知道。他已經在那裡一個鍾頭了。他下過車兩次,一次是去看門上的名字,一次去買報紙。”

    科爾索吐掉嘴裡的那一小片碎屑,吸吮著拇指。指頭熱辣辣地痛著。

    “喂!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麼,也不清楚你們是不是同一伙人,但我不喜歡他靠你太近。你回旅館去吧!”

    “別傻了,科爾索!我該去哪就會去哪。”

    她掛上電話前還加上一句“謁見特來威勒隊長”,這讓科爾索更覺得氣急敗壞,即使他自己也這麼想著,卻不覺得好笑。掛上電話前,他盯著話筒一會兒。當然啦!她正在看那本《三個火槍手》,他今天從窗外看見她時也是。第三章,初抵巴黎,見過火槍隊隊長特來威勒之後,達太安從窗邊見到羅史伏爾,因而匆忙趕下樓,撞到阿托斯的肩膀、波多斯配劍的吊帶和阿拉米斯的手帕。在這情況下開這玩笑簡直是高明極了,但他卻笑不出來。

    掛上電話以後,他站在陰影中思索了一下。也許這正是他在等的,在樓梯底下手拿劍等著他——羅史伏爾的圈套。甚至連那女孩的電話都可能是個圈套。想得復雜一點,也許是她針對此圈套而對他做出警告,若真有這樣的圈套存在的話。假使她真是——科爾索向來缺乏這種為別人赴湯蹈火的經驗——不耍骯髒手段的人。

    時機不對,他又想著。可笑的時機。在這麼多書本、電視或電影的影響之下,真讓人難以分辨事實與虛幻。多重鏡面的反射之下,現在看到的究竟是主體、影像,還是它們的總和?主導者的意圖又是什麼呢?無論如何,對科索來說,與敵人面對面地解決一切問題是遲早的事,不論在何處。他期待著那個機會到來——讓他滿心歡喜地拿著棍棒,從背後攻擊這個羅史伏爾。從在托雷多的暗巷中那次開始,加上在辛特拉增加的利息。科爾索是那種會慢慢討債的人,一點都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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