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谷 第一章
    天堂谷

    塞林挪用顫抖的手指抹平桌子上的報紙。這一則在午飯的辦公閒隙間引起過激烈爭執的廣告,是用惹眼的黑體字印刷的。它引起過辦公室低級職員們的興趣。她當時驚訝地瞪大眼睛,尖叫聲灑落在她的上級同事之間,打斷了他們的閒扯。

    「呀!看這!「她唾沫橫飛道,「這可的確是個好機會!」

    保娜·維克斯討厭地晃一晃,把羊毛衣上的唾沫星抖落地上。「你這該死的小壞蛋!」她責備道,「難道你看到一段流行音樂廣告我們都得受苦嗎?」

    「去你的流行音樂!」喬伊答話道,「看看你自己吧,既然你不是金髮碧眼,就沒有你申請的份兒。」

    「申請什麼?」保娜冷冷看她一眼。

    「申請擔當這份工作!」喬伊惱怒地說,「你根本不行阿,保挪!而且,你的脾性也不好,你不會感興趣。」

    這時,其餘的姑娘都好奇地渴望知道下文。「你們談什麼?」她們齊聲問道。

    「不告訴你們!」喬伊決定逗一下,但當她看見姑娘們有採取行動的姿勢便立即改變主意。「好吧,你們自已看。」她把報紙塞給一隻伸過來的手。

    廣告被逐字逐句地大聲念了出來;「求聘一位拘謹、順從的金髮白膚英國姑娘,要求完全、絕對不得離開職守。以保障終身生活以及滿足一切日常所需為酬。歡迎攜帶隨屬。如下為相約電話號碼……」

    姑娘們在一陣吃驚的沉默之後,便開懷大笑起來。「這個時代沒有姑娘會上這麼個當!」一位姑娘大嚷道,「這個廣告人一定是發瘋了!」

    「要不是瘋了,要不就是富過頭了,以為用錢可以買來血肉之軀。」保娜提出說,「我猜一定是一個阿位伯酋長在為他妻妾物色新玩物!」

    「呵,這只是一個大騙局!」另一位姑娘說出她的看法,「即使是阿位伯酋長也一定知道,有可能應聘的這麼樣的天真姑娘簡直不會存在。尤其是在倫敦這裡!」大笑進入了高潮,喬伊向著塞林娜的方向慢慢地說:「呵,我看……塞林娜也許符合要求……」

    塞林娜只模模糊糊覺得她成了談論的中心,她的心思已經轉移到另外的問題上。對於高昂的嬰兒日托費用她還能支持多久?上午她像往常一般寄放溫迪時,保育園的保育員非常歉意說:「我很抱歉,佩恩小姐,從下禮拜開始,我們的收費就得額外提高一英鎊。」為了避開塞林娜驚愕的神情,她轉過身,喃喃說道:「這是通貨膨脹的緣故,你知道……是困難,但無可避免。」

    打這之後,塞林娜的腦子便一直在考慮著如何去籌得這額外的一英鎊。

    這時,她突然覺察到談話出現一陣沉默,她成了眾人視線之的,似乎人人都在等她發表意見。

    「什麼……你們說什麼?真對不起,我沒聽見……。」

    只有保娜回答,但她閃閃爍爍的話使塞林娜還是糊里糊塗。她用力聳聳肩說,「從這一事上講你也許是對的,喬伊。只是上禮拜我才聽說,塞林娜接受了辦公室色鬼的邀請,到他家去聽他收藏的古典音樂唱片。」

    塞林娜的臉孔羞得通紅。「為什麼不呢?那晚非常愉快,我認為哲遜先生請我去是善意的。」

    保挪冷冷地回答說:「假如善意是這次邀請的目的,那的確會是愉快的。我不知道你是怎樣能走出他的住宅而絲毫無損;但顯然如此,因為第二天有人聽見他承認自己有生以來頭一遭感到有所顧忌,他的無賴甚至不足以過早地去喚醒一位睡美人。」

    「我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塞林娜莫名其妙地說道。笑聲隨之而起,雖然並非惡意,但她還是感到受了污辱。當她們都各自回到自己的桌旁工作後,還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呆著喃喃說道:

    「別自找煩惱了,世故是一張可以覆蓋很多瑕疵的皮。你也許很天真,但你有很強的力量,因為你的心靈是純潔的」

    當時由於好奇,塞林娜把擱到一邊的報紙塞進手袋帶了回家。此時,當她低頭看著廣告,那些莫名其妙的對話的含義便令人羞恥地顯露了出來。

    這時,溫迪開始哭起來了,於是,一切都忘了。她趕忙抱起溫迪,對著她的小耳朵輕輕安撫道;「嗨,乖乖,別哭,請別哭,你不知道我們那位臭女房東會光火的,要是打擾了她的房客。」她用自己涼涼浸侵的臉頰去擦那張熟呼呼的小臉。

    她在小小的臥房裡慢慢踱著,搖著手中的嬰孩,試圖讓孩子停止歇斯底里的抽泣。抽泣漸漸停止了,但她繼續踱著步,恐怕孩子再哭起來。塞林挪一邊踱著步,一邊回想起僅僅一年之前的事。那時的生活是那麼美滿,充滿歡樂,充滿愛。回憶往事是痛苦的,父母親留給她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們在相隔十九年之後,又有了第二個孩子。當時他們感到幸福。但又感到難於啟齒把這事告訴自己長大了的女兒。他們很躊躇,不知道女兒會有什麼反應。.一天晚飯後,她母親等他們都舒服地坐在廳子裡了,便提起這事來。

    「塞林娜,」她開始說話,臉象十多歲的姑娘般紅了起來,「我和你父親要告訴你一件好事。」

    「是嗎?」她心不在焉地說。

    「請擱下報紙聽著,親愛的。」母親說。塞林挪抬起頭,看見父親臉上的表情象男孩子般激動,便放下報紙認真地聽起來。

    「你父親有事要和你說。」母親說。

    「不,你和她說吧。」他堅持道。

    「不,你……」

    「喲,我的天!」塞林挪一躍而起,把雙手伸過去:「你們幹嘛不一起對我說?」

    他們眼睛閃著驕傲的目光,衝口而出:」我們就要又有個孩子了!」ˍ

    她最初的反應是本甚贊同的,但當她看見父母的臉上都掛著擔心的神色,便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羞恥,當即列他們說:「這是好消息!我一直渴望有個弟弟或妹妹:」

    母親幾乎要哭了,父親溫和地看了他一眼,把她抱在懷裡輕柔地責備道:「是吧,我不是告訴你塞林挪會和我們一樣高興l」但是在以後數月裡,當出生日子逼近之後,歡喜逐漸變成擔憂。他們的家庭醫生成了越來越勤的來客,直至後來不得不坦自地說出自己對病人健康的擔心。他們應該對最後的可怕結果作好準備,但是沒人會想到死神會降臨,因為母親總是露著幸福的笑臉,即使她的疼痛非常厲害。

    打擊終於落下來了,塞林娜和她父親完全給震動了。他們終日守候在醫院裡,煙灰缸裡堆滿了父親只抽了半截的煙蒂,桌子上亂放著盛滿了茶的沒有動過的杯子。一位灰色臉孔的醫生終於走了進來,悲哀地告知他們:

    「很抱歉,佩恩先生,——佩恩太太,我們盡了一切力量,可是,……,或許會有一絲安慰,我們設法救活了孩子。」

    在葬禮之後的數星期裡,塞林娜的父親一直處於麻木狀態。他一聲也不吭,除非塞林娜硬逼著他說話,但從他心不在焉的表情看,她相信他根本不知道她說什麼。數月之後一天,一位警察帶來了嚇人的消息:她父親喪生於車禍了。她哭泣了,但沒有為這位一心只念著妻子的男人而過分哀傷。確實,她沒有時間來哀傷,她的小妹妹那麼需要她,不讓他有喘口氣的餘地。

    問題成堆地出現和逼人,原先的房子不得不抵押出賣了,獲得的錢也只夠她重新找住處的應急之用。她在離她工作地點不遠的地方租了個單人房。

    塞林娜輕輕地把睡著的孩子放回她的小床。得算一算,無論如何得從她已經夠緊張的預算中擠出一英鎊。她把椅子拉到桌前,用鉛筆劃了一張費用開銷單子。她已經取消了理發、補鞋、化裝等項。她午餐吃的湯和麵包是必不可少的,她十分清楚,要是她在這上頭再緊縮一下,那麼工作時便會天旋地轉的。

    她瞧了一眼熟睡的孩子,她那滾圓面頰和壯實的手腳。也許溫迪可以不要她慣常買的巧克力?可是所有的孩子都得寵一寵,這只是那麼少的一點享受。她極不願意地用鉛筆劃去單中巧克力這個詞。但即使去掉了巧克力,她還差五十便士。

    她用嘴咬著沿筆,緊皺眉頭。她沒有注意到小床傳來的幾聲嗚咽,幾秒鐘之後,房子裡便再度充斥著嬰兒的嚎陶大哭,嚇得塞林娜趕忙站起身。

    「呵,不要再哭!」她抱起溫迪,但孩子怎麼弄也不停一下,直嚷了十分鐘才把大哭減為抽泣。

    打雷般的敲門聲把孩子嚇得又大哭起來,塞林娜抱著孩子急急走去開門,只見發怒的大房東站在門檻上。塞林娜衣衫凌亂,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道歉道:

    「很抱歉,柯林斯太太。」

    「我也一樣抱歉,佩恩小姐,」這位臉孔冷漠的女人打斷說,「很抱歉地告知你,一禮拜之內你就得搬離這間房。我已經很耐心的了,但是隔壁簡特先生威嚇說要離開,因為他不能忍受這孩子的哭聲。我很抱歉,但我不想聽任何解釋,我準備下禮拜大租出這房間!」

    她一轉身離去,留下塞林娜默默地站在那裡。塞林娜慢慢關上門,把臉貼近孩子,她,像嘲諷地,此時正安寧地睡去了。

    她抽泣了半個小時,盡情地發洩她無望的情緒。她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命運不斷給予她無情的打擊,要是別人早折服了,而她挺了過來!但是現在,她必須承認失敗。保娜曾經建議她把孩子交給別人養,這主意使她震驚不安,然而,此時她得強迫自已考慮這一可能性。

    她努力把思想往這方面集中,但即便是一想到要採取這一行動,便馬上引起一陣暈眩。她慢慢抬起頭,掃一眼家俱稀稀落落的房間—一磨破了的地毯,一張快要散架的椅子,一張床,一個殘舊的煤氣罐。一間空空如也。暖氣條件極差的小房間,然而對於溫迪和她自己來說,那代表著安全和團聚。她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和她家庭留給她唯一的小東西分離。

    一她失神的眼光落在攤在桌上的報紙上。她無精打采地把它拉過來,毫無興趣地打量著上面的字。用謎一般的措詞寫成的廣告再次吸引了她,其中一句尤其突出:

    歡迎攜帶隨屬!

    她沒有停下思索,猛地撕下報紙上印著的電話號碼,三步並作兩步衝下樓梯,走到走廊裡的公用電話跟前,按照號碼撥號。對方接電話了,她要求與匿名的廣告人會晤。

    電話在掛上之前簡潔地給出了時間與地點。

    她把記下內容的紙條撕了下來。

    星期六,下午2:30。帝國飯店,1005房。

    那是明天!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去改變主意了,真是個恩賜!第二章

    穿什麼去會面不成問題。一套棕色的連衣裙襯著一頭耀眼的披肩金髮,再配上一件乳白色的上衣,一雙棕色的鞋,和一個相稱的掛袋。塞林娜對著鏡子打量一下,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風采。她皺起眉頭。如果姑娘們都說對了,她的僱主是個阿拉伯酋長的話。那麼他就極不可能會看她第二眼。」

    的士把她載到帝國飯店的門前。她怯怯地叫接待員通知她的匿名廣告人,她正等著會晤。

    一位侍者走過來把她帶向電梯。她苗條的雙腿幾乎不敢走過那華麗無比的地毯,當電梯的兩扇門無聲地合上時,她覺得自己像是正在離開本身的世界而被帶在另一個星球。在她的世界,是不會有人企圖做人的買賣的,而這顯然是廣告的意思所在。「完全、絕對不得離開職守,廣告是這樣說的,一以保障終身生活為回報。用另外的話講就是關押。坐進以絲綢作鐵欄,墊子作牆壁的監獄以什麼為回報?一陣恐懼充滿地全身。她極力想請求那位侍者停住電梯,把她帶回那個熟悉的世界。可就在這時,電梯停住了,侍者一推開門,走出走廊,示意她跟上來。

    他們沿著腳下深藍色的地毯走向走廊的深處,在標著1005的房門前停下。「謝……謝謝你。」她口吃地說著,把手指伸進錢包裡摸出一個小硬幣。但他眨眨眼睛拒不接受她的小費,轉身走口電梯去。她把顫抖的手伸出去要敲那扇門,但遲疑了一下,把手縮了回來。她的神經經受不起!

    當她正要轉身離去之際,門給一位溫文的男僕打開了。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下,讓開一邊,請她走進豪華無比的房間。男僕走到一位坐在一張高背靠椅,背向著他們的人跟前,俯身告知他來人已到。她緊張之極,不知如何是好,但當一位上了年紀的高個子紳士站起來轉身迎接她時,她的緊張心情便隨即消散了。-

    「佩恩小姐嗎?」他悅耳的嗓音輕輕地說著。法國人,她首先想到,但隨即改變了看法,當他說:「小姐請坐。」

    她坐下,打量了一下他瘦削的貴族形相貌。他頭髮灰白,目光刺人,但輪廓分明的嘴角顯得很慈善。她等著他說話,看見他很費力地去搜索詞句,所有的恐懼便逐漸湮滅了

    「我首先介紹我自己,小姐。我是阿貝多·德·巴迪比阿伯爵,你的名字,我相信是:塞林娜?」

    「是的,……伯爵先生。」她給巴地說。

    他瘦削的手一揮道:「稱我唐·阿貝多就行了。我說出我的頭銜純粹是替你著想,以便你一旦明白了此行的目的之後,便可查清我的身份。」

    「謝謝你,唐·阿貝多,」她不安地輕聲說。「但我沒想過要查清你的身份。」

    「為什麼不呢?你除了知道我登廣告要找一個英國姑娘外,便一無所知,而廣告所用詞句會使任何正常人一讀之後便立刻會滿腹疑慮的。我說得對嗎?」。

    她點點頭,「我的確有些問題要你答覆。」

    「你有多少問題我都會回答,但首先你得告訴我。小姐,我廣告上哪一點最引起你的興趣?是承諾保障終身生活抑或是滿足一切需求,解除金錢上的擔憂呢?以往幾天裡很多年輕的英國女人面對著我坐在同一張椅子上。她們都是金髮碧眼,聲稱脾性順從,拘謹。都無一例外地承認受到享受和錢財的吸引而來。然而。我感到有些她們所稱述的美德,是與他們頭髮上的顏色一般虛假。我也許是老了,沒那麼靈敏,但我還是分辨得出哪些金色是自然的,哪些是從藥瓶子裡獲得的。」

    「我的頭髮不是染的,先生。」她一側下頰,「我也不希望為自己得到財富和享受。」

    「啊!」他意味深長地慢漫說道:「那麼為誰呢?我可以問嗎?」

    「你的廣告,」她繼續說,「聲明歡迎攜帶隨屬。我有一個嬰孩,只有一歲大,因為要長牙,老是哭,我那大房東便要我另找新居。況且,我上班時寄放溫迪的保育園提高了收費,而我的工資怎麼也開銷不出這筆賬。這就是我響應你廣告的原因——我無論如何也得找個地方讓溫迪和我住到一塊。」『

    她把視線從膝蓋移到伯爵的臉上,他的表情從全神貫注轉為深深的厭惡。

    「我看我的詢問完了,」他喃喃說道,「當你走進此門之時顯得那麼清白無暇,我當真以為你的確如此。可有個孩子……呵,天!」他歎道。「今天這代人的道德真是令我不可想像。」

    她一躍而起,怒紅了雙頰。「溫迪不是我的女兒,她是我的妹妹!我的小妹妹!你怎麼這麼看……」

    唐·阿貝多的臉孔毫無表情。他痛心馳搖搖頭;「親愛的,我早就料到你會找借口的。」

    「我並不是找借口!」她跺跺腳。面對著如此令人不能容忍的猜疑,她的膽怯早忘得一乾二淨了。她連珠炮般說道:「我那時十九歲,我母親有一天告訴我家裡會再添一個成員。因為她的年齡關係……因為併發症,我不知道什麼確切原因……,她在溫迪出生時去世了。接著幾個月之後,我父親也死於車禍。從此之後,我便盡我所能撫養溫迪。但我的工資不高,生活很困難,有時還沒法了結尾賬。這就是我來此處的原因。你的廣告似乎可以為我和溫這提供一個新的生活。我既不需要享受,也不需要金錢,但我的確非常渴望找個地方落腳,能讓我帶大妹妹。這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先生!再見——」她帶上手套,眼淚快要流出了。「別麻煩你的男僕了,我自己能找路出去。」

    老紳士以驚人的敏捷一躍而起。「請別走,小姐。我道歉,我顯然錯看你了。你能留下聽聽我要說的話嗎?」

    她要衝出房間的企圖讓佩德勞推進來的車子給擋住了。唐·阿貝多好聲哄道:「請留下,喝些東西吧。」

    她考慮了幾秒鐘之後,服從了。「好吧,先生,我接受你的道歉,我留下和你一塊喝茶。」

    她於是呷起茶來,與伯爵談論起她往日的恐懼、失望和對未來的憧憬。

    鐘聲敲起了四點鐘,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她不禁一驚,「天哪!那麼晚了!出來時我告訴鄰居只出去一小時,我真的得走了!」

    唐·阿貝多面露驚愕。「我們還有很多話要設呢,小東西。你還沒聽到我要給你個什麼職位呢!」

    「你是說……你打算給我工作?」她吸了口氣。

    「不是別人,正是你。」他笑道,「雖然說,最後得由你來決定。」她猛地坐回到椅子上,充滿期望地等待著。「你聽說過智利嗎?」他問得那麼突然,她不禁一驚。

    「不大瞭解。那是在南美洲嗎?」

    他點點頭。「對,那是位於安第斯山脈和大平洋之間的狹長條。沿著美洲的西南岸,一邊是雪項的山峰,一邊是花白的海浪。我的祖國很美麗,氣候差異很大,北方是烈日當空的沙漠,連續十多年也不降雨;而南方的森林地帶,人們開玩笑說,一年三百六十六日的雨。冰川孕育了湍急的河流和深藍色的湖泊。在沙漠與冰川之間,躺著一深谷,那是一個長長的肥沃的平原,我的家鄉就在那裡。那裡的氣候宜人,夏季涼爽乾燥,冬季溫暖濕潤。

    「我的家庭在十六世紀就在那裡紮下根了!他們是征服者,是西班牙的冒險家,他們出來探索新的土地和尋找黃金。他們沒找著黃金,但果真在那個土地上找到了快樂,他們最後決定安居,建立了家庭。最初的生活很不容易,得征服敵對的印第安人,喪失了很多人的生命,不過此時的原籍西班牙人卻把自己看作是智利人而不是西班牙人。我們為印第安人的勇敢和對自由的熱愛而驕傲,他們的精神和我們西班牙的傳統一起形成了我們國家的歷史。一個年輕的國家,轟轟烈烈地成長了,就像我莊園所僱用來看牛群的華搜那樣精力充沛。」」

    「華搜?」塞林挪問道。

    「華搜……你們怎樣說的?」他眨眨眼,然後突然想起,說道:「牛仔。我的孫子就是一個這樣的牛仔。在今後的年歲裡,他就是我莊園的當然繼承人了,不過眼下他正過著牛仔的生活,而且要繼續下去,直至我認為時候到了才把繼承權交給他。我現在到這個國家來就是代表他的,我代表他登的廣告,我代表他請你跟我一起國到世界的另一端,成為他的新娘!」

    她生平從沒這麼驚奇過。「什……什麼?」

    他擔憂地看她一眼。「是這樣,我孫子需要有個妻子,而我認為除我之外,沒有人能夠為他這種人找到適合作他妻子的人。我選中了小姐。」他疲倦地吸一口氣繼續說:「我最美好的願望就是把我的莊園可靠地移交出去。我孫子只有結了婚才能更好地得到那些和我們一起共享的老一輩的人敬重,同時在那些年輕的雇工中更快地建立新的威信。」

    塞林娜只覺得天旋地轉,她喘著氣.努力聽完伯爵這番驚心動魄的說話。她吃驚地以呆滯的目光注視著他的臉龐。「你這是當真?」她聲嘶地說。

    「我不開玩笑,小姐。」他嚴肅地答道。

    「但是你孫子,」她喘著氣說,「會對你這個安排怎麼看呢?他是什麼樣的人,會允許他爺爺給他選新娘?」

    「什麼樣的人?他在許多方面都很像他的父親,我唯一的兒子,他在一次地震中喪生了,他和妻子一道進城度假去,把兒子交給我帶。那時候發生了地震,他倆住的旅館剛好落到一條裂縫裡,全完了。我孫子那時候還小,對父母什麼印象都沒有了,但每夭我看見他,總會想到他父親。至於說,他會有什麼反應……」他雙眼象罩了一層紗,冷冷地毫無表情,「他當然會全聽我的。」

    塞林挪突然覺得同情起那位終年站在專橫的爺爺影子裡的人來。他無能力為自己找一個妻子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自出生以來,使一直為這位大貴族所撫養。她可以想像出,他靦腆,個性內向,非常缺乏自信心。然而,無論她多麼同情這位不幸的男子,嫁給他卻是另一回事。

    她面帶尊嚴平靜地對唐·阿貝多說:「很抱歉,請你另外給你孫子物色妻子吧。」

    「為什麼?」他厲聲說道,「你已經戀愛了嗎?」

    「不,不是這麼回事。」她讓他相信。

    「那麼你為什麼撒謊?剛才你還說只要能為你妹妹找個棲身之所,你就任何事情都願意幹。我讓你幹的比這『任何事情』要好一點,真的,有人或許會認為你極其幸運,能有機會改變你目下的生活。」

    「可是你明白嗎?」她辯解道,「讓我嫁給一個我素昧平生的男子那是絕對不行的。」

    「可是你是要出嫁的!」

    「這,對,」她臉龐升起紅暈,「我想到時……我希望……」

    他圓滑地打斷道:「也許你的希望太過份了,小姐。問問你自己吧,哪個男人願意肩起這個累贅,撫養一個不是他的孩子?我可以為你描述一下以後的日子:因為獨個兒撫養妹妹的緣故,你會過度疲勞,未老先衰,等她到了讀書的年齡,你孤立無援為供她上學繼續掙扎;她長大之後,戀愛了,你已經到了風燭殘年,還是孑然一身,沒人管你,沒人需要你。無人報答你,只除非你妹妹到其時真的還會關心你。」

    塞林娜氣急地說:「你太狠心了,先生!」「這是現實的,小姐。」

    他轉過身去。大步走出了房間,留下她去考慮他的話。在這間烘得過熱的房間裡,她渾身顫抖。她害怕———害怕孤獨,害怕年老,害怕像他所說的那樣,無人需要她。她下意識地伸手拿了塊三明洽,然後又戰慄地揭開,環視一周這間裝飾華麗的房間。比較一下她目前安家的破房子。那裡躲不到一禮拜之久,下禮拜六之後——怎麼辦呢?他們去什麼地方?她們怎麼過下去?她還能維持多久她們那勉強餬口的生活?也許在今後的大半生中她都得為這一切牽腸掛肚,勞碌而終。

    唐·阿貝多再度走進房子時她正治定地注視著爐火的中心。他走近了,她抬起頭,眼含一點笑意。他問道。「決定了,小姐?」

    「是,先生。」她簡潔地說。「我決定接受你代表你孫子提出的建議,我將努力當個好妻子讓他滿意。」三天之後,塞林娜住進了聖地亞哥的一幢摩天大旅店裡了。此刻她正站在窗前往下張望。整個首都呈現在她面前。城市的北面是廣闊的平原。一條河流把地面剪成兩半;東面側臥著一列巨大的、參差凹凸的岩石,有的還蓋著冰雪——那就是安第斯山脈。,

    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前,他們還是在倫敦。從倫敦飛來的時候,溫迪的表現非常好,她一直跟唐·阿貝多開心地玩,惹他高興,好像生來就懂得賣弄風情似的,所以到後來,伯爵便堅持要讓他來看管她,使得塞林娜有空去檢討自己的行動,為自己極端的愚蠢所驚訝,猜測她缺席後在辦公室所必然引起的議論。

    一切的事情都是由唐·阿貝多的男僕去安排的,事情解決得如此之比簡直令塞林娜瞠國。她曾經打過一個電話回辦公室,不過那是在午餐的時間裡,她知道那時大多數的姑娘都出去吃飯了。她有意要避開那些難煌的道別,沒有勇氣去國管那些奇怪的問題。在她的同事當中,她講不出同誰有特別的交情,她們都對他很好。她們曾經邀請她下班後一起參加一些社交活動,但她謝絕了,日為溫迪要佔去她所有的空餘時間。當然,別人會議論她一些日子,然後便忘卻了。

    她歎了一聲,然後離開窗前走向床沿。他們一到旅店,溫迪就讓一個能幹的婦女抱開了,她是經理派來照顧孩子的。

    「能夠的話,睡幾小時,」唐·阿貝多離開時說道,「然後吃午飯時在樓下見我。我們很快就要動身到莊園去了,剩下的時間不多,可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商討。」

    她躺上床去,然而她的疲倦與其說是身體上的毋寧說是精神上的,舒適的床墊消除不了大腦過度工作的折磨。她通過代理人跟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男人訂婚了!她能夠耐心去扶助這位將要成為她丈夫的靦腆人兒嗎?他們能夠以需要代替愛情去維持白頭到老的婚姻關係媽?她惶惶不安,心情很不舒暢。

    一小時之後,她醒來時,睫毛上仍然掛著淚珠、她飛快地看了一眼手錶。離約定的午餐時間還有一小時。她決定先洗個澡,便轉身朝洗澡間走去,但她突然站住了,前面的去路讓紙盒阻塞了。這些紙盒灰色,形狀大小不一,每個盤子都飾有一行醒目的草書燙金西班牙字母。「美景。」她慢慢拼了出來,伸手拿起最上面一個盤子.小心翼翼地搖了搖。一層薄紙的沙沙聲引起了她的興趣。她輕移打開盒蓋.掀開淡紫色的、在顫抖的手指下獲獲作響的薄紙。在她面前首先展現出來的是花邊,接著是閃閃發光的絲綢,最後她提起了一件美麗的睡衣。

    她繼續打開另一個盒子,接著又打開一個。看見拿出來的物品一個勝似一個,她也就越來越驚愕了。內衣、晚禮服、剪裁精巧的鬆緊褲,醒目的外套,好看的鞋子,每一件都是貴得出奇的。剩下一個盒子的時候,薄紙已經堆得沒過她的雙膝了。這個盒子更大、更深,她幾乎等不及了,立即把它打開。她急急地拆開最後一層紙,一露出了一件深色的、起光澤的毛皮大衣,她驚訝不已,猶豫地用手指按幾下,毛皮隨即泛起了誘人的波紋。

    她跪在地下,不敢相信地望著團周堆起的財富。就是電影明星也沒有這麼多的衣物,也沒有那麼昂貴!

    她沒有浪費時間,迅速洗了澡,首先穿上一套透明的內衣褲,然後再決定穿什麼去見她那位富有的恩人。她猶豫很久。最後選了一套素色的英國刺繡衣服,平領頸口上鑲著一條淡藍色緞帶。她照著鏡子,發現自己淡素之中飽含魅力。衣服剪裁得那麼精巧合身簡直是個創造,它緊裹著她曲線優美的身段,讓她的乳峰誘惑地聳起,使她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變得那麼惹人注目。

    塞林娜看一眼溫迪,見她睡得那麼安寧,她便輕快地走下樓梯到她與伯爵約定見面的酒巴去。他坐在一張靠窗的桌子前,一見她走進來便馬上站起身。一種感恩之情促使她向他伸出於去,令她感到吃驚的是他竟提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美麗的火焰。」他說了一聲。

    陽光從窗口透進來沿著她濃密的頭髮而灑落在生著火的火爐上。她點點頭:

    「謝謝,先生。」

    他們開始用餐了。首先上來的是巴打,一種用鱷梨、蝦仁。檸檬汁做成的色拉,接著是阿羅穌,是用各種肉,加上葡萄乾、欖仁、洋蔥、胡椒等做成的餡餅。他們輕鬆地東談談西談談,但都避開遲早都要接觸到的重要問題。他臉帶微笑等著她掏完最後一勺草毒雪糕,於是就在倒完咖啡之後,綷然打斷了她欣賞食物的興致說;

    「我通過無線電與我孫子聯繫過了,要他親自把他的飛機開到聖地亞哥機場接我們走。我斷定,」他看一看手錶,「他一小時之後就會到了。」

    她幾乎讓咖啡嗆了。「那麼快?」她喘口氣。

    他點點頭。「在我的孫子到達之前,我有件事要請求你,小姐。經過再三考慮,我認為最好讓他相信那孩子是你的——在目下一段時間裡。」見她驚愕地傾側了頭,他連忙補充道:「我以後會決定什麼時候再把真相告訴他。」

    她小心地放下杯子。「但是這樣欺騙他有什麼必要呢,先生?」她飛快地問道。

    在他考慮之際,她耐心地等待著。他對她的單純很感滿意,嘴唇不覺彎成了半月形。「我深知我的孫子,他喜歡惡作劇,我決定給他出個難題。最使他煩惱的莫過於一個未解決的謎,一個未揭露的秘密。要是一個男子遇見一個姑娘,她外表年輕、漂亮、純真、貞淑,然而卻帶著一個模樣兒與她相似的孩子,對於這個男子來說,難道還有什麼比這更神秘的嗎?他會自然而然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像我當初一樣,這個孩子是你的。」

    塞林娜臉變紅了,但她設法忍著性子。「你是說,你要我假裝成是溫迪的母親,並以此來迎合你孫子的興趣?你難道不以為這樣做(無論對他還是對我)都有點殘酷了嗎?」

    「我們達成交易之時我並沒提到不殘酷」他冷冷地說,「對你的酬報是就物質上而言!」

    冷酷的口答使她臉色變白了,然而,他講的都是事實。她天真愉快地接受了他堆在她頭上的益處:從英國來此地費用昂貴的飛行,華麗的旅館房間,她正穿在身上的衣著,全都是他付錢的。她說時沒有抱怨的餘地,絲綢繩子的約束開始起作用了。

    他頭一低,簡潔地點一下以示同意。「我聽從你的尊意,但是既然我不會撒謊,讓我向你的孫子說什麼好呢?

    「孩子是你的隨屬。目前你這麼說就足夠了。」

    她嚥下羞辱向他提出一直大惑不解的問題:「我常常奇怪你為什麼在你的廣告中,插進『歡迎攜帶隨屬』這句話。沒有幾個人願意在家裡接受他們僱員的隨屬的,為什麼……」

    他扔掉雪茄蒂答道:「廣告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經過再三斟酌的。你提到的那一句話我認為恰是絕妙之處。我所要找尋的姑娘需有某種美德其中至為重要的是要有強烈的責任感,不會背叛我的信任;就一個品德差點的人來說,她很快便會拋棄另一個可能成為障礙或負擔的人。我並沒有希望隨屬會是個孩子,但既然這樣,事情也與我的原計劃差不離。我們無法知道父母是多麼愛我們直至我們自己成為父母,這就是我想為孫子準備一個現成的家庭的原因。看守一晚病孩子,教會他的東西比我的話教他的要多得多。」

    「我確實不懂你的意思。」她皺皺眉頭,「既然你孫子對他父母一點印象都沒有,那麼在他眼裡,一定是由你來充當這樣的角色。你是否暗示他對你的照看有點忘恩負義?」

    他有點悲哀地答道:「忘恩負義並不是最合適的詞。我們可以說,他對我的動機不甚理解,只有當他親臨其境經歷一下我把他帶大所遇到的各類問題,他才會開始明白——無論他現在怎麼往相反之處想——我所採取的一切行動中心都是以他的最大利益為出發點的。」

    只要那些利益與你的相一致!塞林挪震驚地醒悟了。他的皮膚毛管倒豎。從第一次會面起,他就感覺到他慈祥、有禮貌的貴族外表之下的專橫。他已經習慣我行我素,把自己的意願強加於地位低些的弱者。甚至似乎連他自己靦腆聽話的孫子也和他疏遠了。

    她的心一沉。他是弱小的,她也一樣。兩個受牽線人指揮跳舞的木偶,難道還有什麼希望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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