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下) 五十一 血的味道
    凌晨回到家,打開門,一股血腥味衝鼻而來,原來還不覺得,出去後再回來,才感覺到屋子裡充滿了血腥味。  

    曾傑的血。  

    這血,是因他而流。  

    凌晨覺得這氣味讓他想吐,他一直在想一個他從未想過的問題:如果曾傑不再要他了,他怎麼辦?  

    他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親人,再也沒人關心他,他活得好,活得不好,誰關心呢?同學嗎?他們與他不過是擦肩而過的遊客。  

    凌晨站在屋中央,想像自己站在人群中,人流如水般自他身邊流過來流過去,可是所有人都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與他們都只是擦肩而過,這個世上,唯一關心他的人,已經放開了手。  

    凌晨覺得這個屋子實在是太大了,大到讓他覺得空曠,大得讓他覺得好似孤身站在曠野中。凌晨慢慢抱住肩,慢慢地走到曾傑的臥室裡,心裡面有一個固執的念頭,他要打開門,告訴曾傑,他很冷,讓曾傑抱緊他,曾傑有一個溫暖寬厚的胸膛,自那胸膛彷彿可以發射無窮熱力,所有寒冷,零下三十度加八級大風都不可能穿透的溫暖。  

    門打開,冰冷的空氣中,有著更大的刺鼻的血腥味。  

    凌晨慢慢走到床邊,床頭的繩索仍在,地上血痕仍然。  

    凌晨躺到床上,打開被子,用曾傑的被子裹住自己,那被子裡有曾傑的味道,他緊緊裹住,喃喃地:「曾傑,抱我。」  

    怎麼都好,先抱住我,人,有這具肉體才是人,沒有這具肉體還是人嗎?所謂追求更高層次的精神上的愉悅,如果沒有這具肉體配合,不過是意淫罷了。  

    凌晨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靈魂緩緩地沉下去沉下去。  

    不久之前,他還對墜落是那樣恐懼,現在,凌晨卻在想像中鬆開了手,他閉著眼睛,在幻想的墜落中鬆開手,冷笑著問:「幻想中的撞擊是否能撞痛我?」  

    不能,即使眼前閃過著地那一剎那的震盪感即使那震盪感令他想吐,他卻放棄掙扎,然後發現,幻想終究是幻想,不可能真正地傷害他的肉體。  

    凌晨笑了,再一次再一次墜落,恐懼漸漸消散,沒有傷害與痛苦,只有自由。  

    這樣下去,也許會學會飛翔。  

    可是不久,凌晨就覺得頭暈,掙扎起來,走到衛生間,大口嘔吐起來,吐盡胸中塊磊,然後虛弱地靠著牆,再慢慢地滑著坐在地上。  

    一口惡氣湧上來時,凌晨很有殺人的勇氣,刺了一刀又一刀,胸中恨意出盡,過去在曾傑手裡所遇的種種,全部化解,然後凌晨才能清楚地看到自己。  

    怎麼能下得去手?那是愛他與他愛的人。他眼看著他痛苦掙扎,流淚昏迷。凌晨抱住頭,上帝,胃好痛,心臟好痛,身體怎麼了?病了嗎?  

    凌晨從來不知道巨大的悲哀居然會令一個人嘔吐。他一直以為小說裡的人口吐鮮血是假的,現在看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他一個健康的年輕的,好好的大活人,居然會無故嘔吐,那麼吐血也是可能的。  

    凌晨笑:「乾脆讓我吐血而死吧。」笑容中眼淚已盈滿眼眶。凌晨五歲以後已很少落淚,如今哭了一次又一次。  

    凌晨爬起來,掙扎著搬開沙發,沙發後有一個微微閃光的小小金屬,凌晨拾起來,看也不敢看地全部抓在手裡,他閉上眼睛,握緊那團東西,拳頭貼近胸口,心臟的悸痛忽然平復。  

    ***

    沈冰來時,凌晨只是臉色有點蒼白,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等待沈冰帶來的消息。  

    沈冰問:「有什麼打算?」  

    凌晨手指輕輕整理衣領,眼睛淡定地從左邊的空氣望向右邊的空氣,憂傷但平靜,然後緩緩說:「我聽他安排。」連沈冰也不禁呆了一呆,這個男孩兒,做事何其狠硬乖張,可是,他硬是有一種高貴而憂鬱的氣質,即使你認為他是個男妓,面對他,他給人的感覺卻似王子。這種貴族的克制與冷淡是哪兒來的?  

    沈冰道:「曾傑由你選擇。」  

    凌晨沒有表情,可是他的手指卻漸漸捏緊自己的衣領,捏得指節微微發白,指尖一點紅。沒有人在後面緊追不捨了,向左走向右走要自己決定了,決定錯了,也不可恨別人。  

    沈冰道:「你放心,生活不是問題,張子期不是答應過?事情過後,他會再把那十萬元還你?」  

    凌晨苦笑:「我不知道給他那麼大的麻煩。我很感激他。」  

    沈冰笑:「不會吧,張子期那個人我還不知道,求人還掛著一張臉呢,他怕對你沒有好話吧?」  

    凌晨苦笑:「曾傑用什麼法子對付他的?」  

    沈冰道:「曾傑似條毒蛇,他竟騙柏林說子期愛上你,柏林離家出走,張子期差點瘋掉。」沈冰哈哈笑,似乎對張子期全無同情,凌晨有點奇怪,沈冰忙忍笑:「對不住,我真是……不過張子期真是個討厭的傢伙,看他發瘋,我覺得痛快。」  

    凌晨也忍不住笑了,張子期那個人是有很可愛的地方,可也有相當讓人討厭的地方,尤其象沈冰個性這麼強的女人,又是同他朝夕相對,不反目成仇已經很難得。  

    沈冰咳一下,重又嚴肅起來:「不過,這一次,我們取得曾傑的諒解,他同意你去留自由。」  

    凌晨笑意頓消,目光微微下垂,靜靜地,慢慢把雙手合在一起:「曾傑曾說他活一天,一天不會放棄我。現在,他已改變了。」  

    沈冰道:「用酷刑折磨,人連生命都會放棄。」  

    凌晨微笑:「那也不要緊,即使他已不愛我,我還是欠他很多,這也沒什麼。」過了一會兒,凌晨說:「曾傑,不是只要同我在一起就行嗎?」  

    沈冰沉默一會兒:「凌晨,你是否能接受曾傑的行為?」  

    凌晨沉默。  

    沈冰說:「他是我的病人,我不能透露太多他的秘密,不過你可以放心,他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熱衷。他很清醒也很克制,不會做出傷害你的事,你也要記住一件事,在受傷時,一定要用語言動作表情,表明你已受傷,阻止進一步傷害。」  

    凌晨慢慢低下頭:「他是否需要治療?」  

    沈冰笑了:「心理學不是道德學,我個人比較注重個體,一種行為不給當事人自己帶來痛苦與傷害,我就不認為應該治療,曾傑的這個愛好,沒有達到讓他不顧一切去傷害別人的地步,所以,也不會傷害他自己,如果他邀請別人來參加他的遊戲,這個遊戲只要不是對他與他的伙們的肉體或精神留下永久傷害,只要他的夥伴是具有民事能力的人,我個人依據我的心理學知識做出的判斷是完全不需要治療。同一般人的印象相反,這種性取向性嗜好,別人眼中認為不正常的,不過是一種心理應激反應,是否治療,見人見智,如果你覺得妨礙你的生活,你就應該尋求解決之道,如不,讓它存在你生命裡好了。倒是相反,普通人認為沒什麼了不得的持續性的沒有原因的情緒低落是需要治療的。」  

    凌晨苦笑。  

    沈冰笑道:「你再繼續這樣憂鬱哀傷,我們就得好好聊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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