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下) 三十三 我到底想要什麼
    六個人在一屋睡,這情形不是不古怪的,六個陌生人忽然間一下子要在一個屋裡睡覺,多少親父子親母子都多年未在一個屋裡睡過了。  

    凌晨心裡的不安又隱隱抬頭。  

    那種惶恐的感覺,在白天可以用理智壓抑,可是到了夜裡,意志力需要休息,理智退卻,恐懼立刻入侵。空虛的後背,沒有依靠,好似又一次在空中墜落,凌晨裹緊被子,慢慢將後背靠在牆上,堅實的牆壁令他多少有一點安心。  

    在黑暗中,凌晨絕望地渴望一個溫暖的懷抱。  

    抱緊我,緊些再緊些。  

    已經很久沒有困擾過他的恐懼又出現了,沒什麼特別的畫面,只是平地上有一個井一樣的深洞。  

    那是一種別人看來極其可笑的恐懼。  

    如果你看到一張紙上畫著一個井,你只會聯想到渴與水,可是凌晨會真切地感到墜落的恐懼。只要看到類似井,懸崖,高樓,深洞的東西,凌晨就會感到恐懼。而且是一種無法忍受的恐懼,就像一個人孤身在墳地裡想到鬼的那種恐懼,無法克制無法承受。  

    閉著眼睛,凌晨的眼前總是出現一個深井,然後他看到自己失足跌落,然後一頭冷汗,瞪大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月光,讓真切的視覺驅走可怕的幻想。可是那恐懼令得他心臟狂跳,呼吸急促,他嚇得一頭冷汗,不敢閉眼。  

    無數次,睡意襲來,昏沉沉幾欲入夢,眼前就出來一個井,然後是無窮無盡的墜落,嚇得凌晨想尖叫的墜落,後來只要眼前一出現一個井,一個山崖,凌晨就會一抖,瞪大眼睛。  

    那情形好似剛睡著,就被人在耳邊大吼一聲,或是鑼鼓侍候了。  

    如此往復,折騰到半夜,凌晨絕望地想起曾傑。  

    救命,曾傑救命!  

    然後流下淚來。  

    夜寒如水,沒有人再擁抱他。  

    第二天一早,鬧鐘準時響起,凌晨不過剛合上眼睛,掙扎著不肯在第一天遲到,勉強起身,直覺眼前金星亂冒,凌晨抱著被子呻吟五分鐘,起來穿衣服。  

    一天的課下來,凌晨已經半昏迷了,見到床就想躺上去,可是真的躺上去了,又過了困勁,屋裡桌椅碰撞聲,人聲,想睡是不可能的,集體生活,一點自由全無。凌晨覺得自己快瘋了。  

    神志漸漸不清,馬上就要睡著,聽到同寢的張欣喃喃地不知在抱怨在什麼:「不好使,油乎乎的總象洗不乾淨似的。」  

    然後,李欣尖叫:「天,你在用什麼洗腳?」  

    老實的張儉回答:「肥皂唄!」  

    高聲:「肥皂!不可能,看這上面的字母,這是某某牌的洗面皂啊!」  

    然後笑了:「你不會真的認為凌晨會用肥皂洗臉吧?」  

    張儉呆了一會兒:「誰會注意別人用什麼洗臉?」  

    李欣聳聳肩:「因為我想不到男生會用這種東西,這是某某的化妝品專櫃賣的,好幾百元一塊。」  

    張儉一呆,立刻驚道:「你胡扯,你真能吹牛!」  

    李欣「切「一聲:「又不是我的,我吹牛做甚?」  

    張儉喃喃:「不可能,幾百元一塊肥皂!」  

    李欣笑:「快放回去,凌晨那廝好似有潔癖,你用他的洗面皂洗腳,他說不定會殺了你。」  

    凌晨悶哼一聲:「我還沒睡著,老兄。」  

    李欣暴笑起來,張儉尷尬地:「對不起,我不知道……」  

    凌晨探出頭:「不知道什麼?那是李欣胡扯逗你呢,誰用那麼貴的東西,這不過是塊好點的肥皂。」  

    李欣跳起來:「你看這上面的字母,你去商店看看。」  

    凌晨笑:「不去,我又不逛化妝品專櫃。」  

    李欣氣紅了臉。  

    睡不著了,凌晨決定躲開氣急敗壞的李欣。  

    陽台上微風陣陣,隱隱地有點草香,在室內久了,嗅到外面的空氣,覺得有點甜。  

    張儉出來:「那傢伙說的是真的嗎?」  

    凌晨倒笑了:「那重要嗎?」  

    張儉明瞭:「不重要。」  

    不過,不能再借凌晨的洗面皂洗腳了。  

    凌晨望著不遠的小森林,那裡面有一男一女偷偷接吻,小心翼翼地,輕輕地碰著嘴唇,凌晨覺得口乾,溫柔的接觸,小心地柔軟地輕碰,凌晨掩住嘴,上帝,為什麼嘴巴會自動記起同那個人的吻?而且,看起來肉體是無限享受的,毫無厭煩的。  

    張儉也看到了:「嘩,真過份,當眾表演。」  

    凌晨笑了:「沒有女朋友吧?沒接過吻?」  

    張儉微微有點忸怩:「唉,一直學習哪有空胡思亂想。你呢?」  

    凌晨愣了一會兒:「我也沒有。」沒有女朋友,可是,接過吻。  

    凌晨再一次忍不住擦擦嘴,有沒有能看出來,這張嘴吻過別的男人的嘴?  

    張儉拉他:「進屋吧。」  

    凌晨微微一掙,隨即忍住了那種要推開張儉的衝動的。  

    凌晨對於身體接觸有一種病態的厭惡,即使只是別人的手拉他的手臂,任何身體上的接觸都讓他感到異樣並厭惡。也許是因為過早的親密接觸讓他的身體敏感,一個敏感的身體,對於任何觸撫都有感覺,這種感覺,令凌晨厭惡。  

    可是,與人交往時,難免會有身體接觸,尤其是在一個十幾平的斗室裡,住著六個人,想不接觸到別人的身體幾乎是不可能的。  

    只得忍受罷了,凌晨再一次知道自己已經是非主流人士。連正常的人際交往,對他來說,都成了痛苦,而造成這一結果的並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恩人曾傑。  

    再造之恩,他的一切都由他給予,連一塊香皂都給他最好的。只要他要,連自由都給他。  

    可是,他在凌晨的每一寸肉體與靈魂上都烙上無形的烙印,凌晨,是曾傑的。  

    是曾傑的。  

    一旦離開牢籠,每一寸肉體與靈魂會自動吼叫:「我們是曾傑的,我們要回去,我們需要撫摸--而且,只要那個人的撫摸。只要他的。」  

    凌晨在那一刻渴望臣服。  

    像平時一樣,靜靜地依偎過去,在曾傑身旁,做一隻小貓,做一隻好寵物,仰起頭說:「我是你的。」  

    凌晨說過:「如果我真的能好起來,我就是你的。」現在他好起來了,他祈求:「讓我走吧。」背信棄義。凌晨不止一次地對自己是說:「我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我確實是的,我不配得到幸福,可是我一定要掙扎著活下去,掙扎著做一個乾淨的人。我不要做一個男妓,我也不要做一個同性戀,我想做一個正常人。我想好好地活下去,對一個人來說,最重要的人是自己,只有自己的願望是最重要,自己必得為自己考慮,否則,誰會為你考慮?即使有人為你考慮,到底不如自己為自己考慮得好,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可是,凌晨用手抓緊胸口:「我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嗎?到底哪一個才是我心底真正的渴望?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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