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堆雪 第六章
    「讓我想想,成嗎?」  

    「且慢慢想好了,甚或抵埠之後,安定下來,再謀後動不遲。不論溫哥華抑或多倫多,父親都有物業,你就住進去。相信他在天之靈,會好歡喜你能在我們的家業內開始新生活!」

    張佩芬沒有推辭。  

    施惠於人,還真要講心思。倘若我胡亂地塞給對方一筆錢,非但達不到相幫的目的,更可能搞得彼此難以下台。

    真心誠意地輔助他人既不可希圖回報,更重要的還是,別讓人看出那是一隻同情之手。

    一般情況下,不介意因同情而受惠的人,未必值得同情。對待值得同情者,又只宜把同情之心遮掩起來。  

    做人處世之難,可見一斑!

    連我都微微歎息起來!  

    「至於那三百萬元,既已送給了程立山,也就算了,我再撥回一些錢給故鄉小學的基金,也留著應急吧,」  

    「我還有利通的一筆退休金,頗可觀,足以維持以後生活,不見得需要那筆錢!」  

    「小學須要維修擴充,也是要運用基金的!」  

    「可是……」  

    「請放心,程立山那兒,我會想辦法應付。不見得他拿著死人的聲譽作威脅,能有什麼成效。他已得到多過他應得的,一切都必須適可而止。」  

    「福慧,你要小心!」

    「我會!」  

    「那麼,我得走了!」  

    「你現今就回程家去?」我問:「不必了吧!」

    「你意思是,我應該立即啟程?」

    「最低限度,住到外頭去幾天,程立山那兒,回去幹什麼呢?有你留戀的人,非取回不可少之物嗎?』

    張佩芬垂著頭,毅然決然地答:「沒有。」  

    「我這就讓司機把你送去文華休息一會,再安排其他—切,好不好?」

    張概芬站起來,要離開辦公室時,我突然省起了,要問她一件要緊事:

    「你跟在父親身邊多年,他可真真斬斷七情六慾,對所有的女人都不作非非之想了?」

    我說這番話時的語調極之輕鬆,刻意地掩飾心內的緊張,更希望我不經意的,俏皮的發問,能飛越張佩芬的戒備和她的自築藩籬,引導她無意中向我洩露機密。

    果然張佩芬老實地說:「妄談情愛,不是你父親的品性,然,男人,有哪個可以真正做到忘情之後,必定棄欲!更何況商場之內,誘惑多的是!那些年,福慧,我不怕對你說,我有時也蔡不住有個古怪念頭,寧願自己搖身一變而為青樓紅杏,好跟心上人一嘗鶼蝶美夢,傻不傻?」

    我拍著她的肩膀:「傻呢,然,傻得好合理,好可愛!」

    張佩芬盈盈一笑,服角的皺紋剎那堆在一起,很顯老,卻呈一分泱泱大度的風采,予人很大的吸引力。

    女人一談心中所愛,就可以如此光彩照人!真是!

    張佩芬離去之後,我頹然地跌坐在辦公椅上,累得像打完一場仗!  

    我閉目養神,靜靜地思考,應如何處理一總的後遺症。

    安排張佩芬在這一兩天內離港,到彼邦去重過新生活,並不困難。  

    然,她走了之後,千個重責就會落在我的肩膊上,我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去承擔?  

    不是不驚惶的,趕狗入窮巷的後果堪虞,那頭若是無家可歸的瘋狗,更難以估計他反噬的凶狠程度。萬一他宣諸武力,我如何是好?又或者他果真站出來,說盡父親的壞話,讓死者含冤莫白,還要折損歿後英名,我又如何對得住父親了?

    驀地睜開眼,似發了一場惡夢。

    一手一背的汗,濕膩膩地膠著全身,令我怪不舒服,冷顫連連。

    怎好算了?

    我霍地站起來,在辦公室內來回踱步。

    怎好算了?

    對講機突然傳來「喂喂」之聲,嚇我一大跳。

    什麼叫草木皆兵?這一刻,我明白個透。

    「江小姐,你在嗎?」康妮的聲音。

    我不悅,喝道:「什麼事?大驚小怪的。」

    對方靜默了一陣子,顯然地不知所措。

    大驚小怪的人其實是我。

    當然,最有權威的賊喊捉賊者是支付你起居生活費的人!

    小秘書在人海之中初嘗風浪了,實屬自然。

    「對不起,江小姐,」

    我並不放過:「有什麼話,快說!」

    康妮訥訥地,連聲線都驚得放軟,答:「何總經理他們在會議室等你開會,」

    討厭:我立即道:「給我取消!我有要事,把會議統統改期!」  

    「改到幾時呢?」

    「另行通知!」  

    「那麼,等會兒,恆發地產的酒會……」

    「不是說統統作罷嗎?別再騷擾我!」

    天要塌下來了,還開什麼會?去什麼酒會?

    我宜得一手就把辦公桌上的所有文件都掃落在地,發洩掉我越來越緊張的情緒。  

    好不好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個叫程立山的人尋出來講數?

    如果他開天殺價,我是否肯落地還錢?

    當然不肯,這種無賴,需索永無休止。

    這三十年的姑息養奸,今日,必須來個了斷!

    可是,我跟程立山,活在兩個世界裡頭的人,既不能硬拚,也不便軟磨,如何了斷法?

    我完完全全地坐立不安,想不出法子來。

    能找個什麼人商量著辦?

    何耀墓?不成,他若是老謀深算,更不宜讓他知道太多。關連一大,有可能又是另一場一發不可收拾的人際關係戰役。在利通,我和他的權勢,必須保持一個距離。尤其現今我羽翼未成,初登大堂,更不好處處讓他窺視死門,把握太多我的弱點與話題!

    瑞心姨姨?就更不必說了。

    蔣幗眉嗎?算了,她在我的故事內,永遠只勝任一個聊勝於無的腳色。

    我完全可以估計到把事情告訴她的後果,幗眉若不至於驚惶失措至面無人色,就會建議我報警去。

    天!報什麼警?

    今時今日,作奸犯科者眾,可是,誰又在荷槍實彈地明劫明槍了?  

    要計算蔣幗眉之流的匪徒,或許能報警落案。跟我江福慧較量的人,就不見得能輕易繩之於法了。

    是榮耀抑或悲哀,難以定論與言宣。

    總之,幗眉在此事上,必非合適的幫手。

    我驀然省起杜青雲。

    他是個合適的跟我共赴時艱的人選吧!不單為了對他的確有一重似是揮之不去的好感,而是,機緣巧合,杜青雲已目睹今日的情狀,聰敏如他,多少有點事情的眉目在心上,反正天機已經洩透,就不妨將錯就錯,尋他商量去。

    單是要我無緣無故地重新把這故事講述出來,我都會覺得不舒服。

    跟杜青雲,最低限度可免去這層愁苦。

    坐言起行,事不宜遲,我把他約到深水灣的高爾夫球會所去。

    毋須我把故事很詳細地重複一遍,杜青雲竟是個乾淨利落的人。

    一開腔,我當然不曾提及有關父親遺書的秘密,才把重要的情節與關鍵交代過來,他就頻頻點頭,說:「我要知道的,已經足夠。目前,最重要是謀求解決方法!」

    話頭醒尾,且一語中的,非常地令我快慰。

    「簡單地下結論。」杜青雲說:「我們要令到程立山從此之後,消聲匿跡,不再打江家甚至張佩芬的主童!」

    「對!」一整天以來,我未曾像如今般安樂與興奮。

    從前,父親在世,每有麻煩,就必跑到他跟前細訴。父親是個有辦法的人,他永遠能給我解決困難。那份備受保護和照顧的輕快,似已離我經年,變得陌生。如今跑回來,似曾相識,益顯親切。

    「還有。」杜青雲補充:「不能再便宜他一個子兒,多年以來,程立山已得著超越他名份以及品行應得的東西了。」

    百分之一百同意,問題似已解決了一半。杜青雲的瞭解和肯定,那麼有力地給予我安全感。

    「青雲,有辦法嗎?」我問。

    杜青雲尋思了一會,說:「我試試!你且坐著,我這就去搖個電話。」

    杜青雲只用了十分鐘的時間,就回到我身邊來,神情輕鬆,說:

    「有希望。我們要耐心地等答覆,快則這個晚上,慢則明天!事情交代清楚後,你就安排程太直飛加拿大,過一些日子才回鄉探望她母親好了。」

    我點頭,不知何解,竟連問一句,究竟如何可以迎刃而解,也覺多餘,

    不是說用人莫疑,疑人莫用嗎?

    於是,我只是微笑著說:「都交到你手上去,我就放心了!  」

    這是最好的回答,全權授托,好比天羅地網,將有責任心與英雄感的人罩著,再不能逃脫。

    我也真在這一刻,才稍稍定下心來,問:「還要回利通去嗎?」

    杜青雲笑:「叫我怎麼答?老闆問夥計這個問題,也太尷尬了。」

    我當即會意,隨而大笑,擺著手,忙說:「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一切悉隨尊便!」

    「還好,我實在不想再趕回利通去了,打算好好地跟朋友吃頓舒服晚飯!」杜青雲說這話時,肯定而認真地直瞪著我:「常言有道,辛苦握來自在食,明日愁來明日當,」

    不知怎的,我不好意思迎接他的眼光,藉故叫住了走過身旁的侍役:「請多給我一杯咖啡。」

    「還要咖啡嗎?」杜青雲問:「飲得太多,會壞胃口,我們吃完晚飯再喝好了。」

    我沒有說什麼。

    站在旁邊的侍役有點不知所措,道:「江小姐,是要多一杯咖啡,還是……」

    「不要了,請讓我簽單吧!」

    我們從利通走出來的時候,是坐杜青雲開的車子。離開高爾夫球會,我並沒有問他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突然而來的安全感,使我整個人輕鬆而怠惰。生活上一旦有人處處代我拿主意,原來如許歡樂與暢快。

    「讓我們就地取材,到一家小餐廳去好不好?」杜青雲問。

    「好。」我答,很精神很清爽地答。

    「要不要打電話回家去交代一聲?」他又問,那麼地細心。

    「家裡沒有人會等我吃晚飯!」我答了,隨又不期然地加多一句:「你呢?」

    「我要交代的人可多了,起碼兩個女人!」

    我微微一怔,看他一眼,只見杜青雲抿著嘴笑,一臉頑皮。

    「第一個要交代的是我母親!」

    說著杜青雲按動汽車電話,接通了,對方傳來一陣慈愛的聲音:「青雲嗎?」

    「媽媽,我不回家吃飯了,給二弟買好了錄影帶,等下帶回來給他好了。還有,代我告訴邦邦,今日已經給他寄出了申請大學的信!」

    「你跟朋友在外頭吃飯呢?還是跟銀行的同事開夜工?」

    杜青雲望我一眼,說:「二者皆是。」

    「啊!」對方茫然地應著,隨即急問:「青雲,青雲你是跟個女同事一起晚飯嗎?」

    「媽,你怎麼知道?」杜青雲故作驚駭,隨而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回來再談,你別緊張!」

    緊張的人其實是我。臉上稍稍飛紅,杜青雲開朗而幽默的舉止言談,微帶著半分挑逗,直指我心。

    我當然不便說什麼。  

    「第二個要交代的女人是我秘書。」

    杜青雲又按動電話,隨即傳來一個嬌柔的女聲:「杜先生辦公室!」

    「芸妮嗎?」杜青雲問:「有沒有重要口訊留給我,我今晚不回銀行來了。」

    「有。杜先生,剛才蔣幗眉小姐來了兩次電話找你,她請你有空回個電話,她已經下班回家!」

    杜青雲微微一愕,問:「蔣小姐有沒有說,找我什麼事?」

    「她說想約你吃頓晚飯。」

    「嗯!」杜青雲不置可否地應著:「還有什麼事嗎?」

    「營業部與電腦部的聯席會議,由明早十時延後至下午三時。」  

    「說過什麼原因嗎?」  

    「他們那邊還未預備好交到電腦部來的客戶資料。」  

    一般情況下,那個有關營業部工作效率的問題應更值得我關心。

    然,這次例外。

    我聽到芸妮說蔣幗眉主動打電話約杜青雲吃晚飯,竟有點意外的震驚,且不悅。

    隨即,我否決自己再朝這感覺往下想。  

    杜青雲並投有打第三個電話。

    他只是默默地開著車,由深水灣,駛向赤柱。  

    我們把汽車停在海邊的一條小橫街上,一下車來,仰頭就望見一幢歐陸式洋房的餐館,有著專門代客泊車的侍役走過來招吼  

    我們走進去後,另外迎上來一位洋人領班,笑著問:

    「先生,你們訂了檯子嗎?」  

    杜青雲答:「對不起,我們忘記了要預訂檯子。」  

    「要說對不起的是我們,今晚檯子已經訂滿了!」  

    我們一時間,不知所措。  

    杜青雲尷尷尬尬地捉住了領班的手臂,說:「請幫我這個忙!我跟女朋友鬧彆扭,剛和好如初,約定在這兒擺和頭酒,我大概是太開心了,竟忘了囑咐秘書訂檯子。如果不能在這兒吃晚飯,可真大煞風景了,我和女朋友的第一次約會,就約在這兒的。請幫幫忙!」

    杜青雲故意地把聲線壓低,然,我仍然聽得清楚。

    洋領班拿眼看我,隨即說:「先生,不能怪你緊張,讓我想想辦法去!」

    他很快地轉了個圈回來,就領著我們到一張擺放在露台角落的桌子上去。為我拉椅子時,洋領班溫文而禮貌地說:「希望這兒能帶給你們無比浪漫而甜蜜的回憶!」

    我還能怎麼樣?紅了臉,微笑稱謝。

    「你常到這兒來?」我問。

    「如果每個星期都帶不同的女孩子來,剛才那一招就使不出來了。」

    我望向窗外剛看到一個個小浪,湧至岸上來,濺起一條細長的浪花,氣勢不如我家花園懸崖上經常捲起的千堆雪,卻別饒風味,深得我心。

    「你曾來過這兒?」我回望杜青雲,問。

    「是的。很久以前。我跟我的第一個女朋友。」

    「很詩情畫意。」

    「還有離情別恨,更添滋味。」  

    「沒有和好如初嗎?」

    「沒有。她已別有天地。」杜青雲說:「當年,我要到美國去求學,是她在這兒為我餞行的。那陣子,我連一個餘錢也沒有,還是她結的賬。」

    這些天來,聽愛情故事大概聽上癮來了。

    我那麼地留神傾聽。

    「她姓陸,叫湘靈。」

    「很美麗的名字。」

    「我們從小相識,她跟她的父母住在我父親看守的那幢大廈的一個單位內。」

    我不期然地答:「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杜青雲點點頭:「可惜有緣無分,造化弄人。」

    「怎麼分開的?」我其實不應問這問題,大概當慣福爾摩斯了,又或者,今次的答案對我很重要。  

    「她家窮!我們都窮!」

    杜青雲望住我,突然之間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望住我。

    無法形容那眼光的怪異。  

    我只感到戰慄。  

    然,這是多沒有理由支持與解釋的一種感覺。  

    也許,貧窮令一個人受盡了刻骨銘心的苦,他對面前的富貴中人有種油然而生的奇特反應。  

    杜青雲緩緩地垂下了眼皮,一個字一個宇,清清楚楚地說:「一九七三年香港股市大崩潰,湘靈的父親押在股票與生意上的資金,全軍盡沒,兼遭逼倉,走投無路,從大廈的二十三樓寓所中跳下來。隆然一聲巨響,我衝出門口一看,見他整個人臥在血泊之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湘靈跑下樓來,呆望著屍體,再抬起頭看到我。就在那一刻,腦子裡電光一閃,我們知道,要緣盡今生了。」  

    天下間感人的愛情故事,難道必要欠缺一個大團圓的結局?事隔多年,仍能令聽者震慄不已,可想當年……  

    「那時,我仍在念香港大學。窮學生幫不了什麼忙。她家的困難,她獨力解決。世界上沒有逼良為娼這回事,都是在深思熟慮之後,心肯意願的。」  

    我的心像被人連連捶了幾下,清晰地覺著痛楚。我仍算是個聽故事的不相干的人吧,那些局中人的沉痛呢?  

    連想都不敢想。  

    「對不起,今晚我們不致於要對灑當歌,然,也不應讓過去的事再煩心。來,我們想想要吃點什麼好?」

    我沒有做聲,由著杜青雲去跟領班研究。  

    他給我點了個燒鵝肝,再來一客-魚。沒有要酒,因為我和他心上的哀愁,大概都不是一樽酒就可以消弭得掉。

    杜青雲沒有再把他的故事說下去。

    我當然也不便苦苦迫問。只不期然的,在吃甜品時,說:「你有多久沒到這兒來了?」

    「今晚是第二次。」杜青雲稍停:「最近,有一個星期天,攜了湘靈的女兒,來逛赤柱街市。我們都沒有重臨舊地的意趣,現今,彼此是老朋友了,情懷已變,不再適合到這種情調的地方來了。」

    呷著的咖啡,額外的甜,大橇是糖加多了。我骨碌骨碌地把它飲完。

    「還要一杯嗎?」杜青雲問。

    我微笑著搖搖頭「該走了。」

    「好,我送你。」

    睡到床上去時,仍細味著杜青雲的那番說話。

    覆來翻去地想,直至朦朧入睡。

    床頭的電話響起來,我翻了個身,按熄分機的鈴,重新再睡去。

    忽又有叩門聲,聽見菲傭輕喊:「小姐,你的電話,杜先生找你!」

    我坐起來,看看表,七時半,平日早已醒過來,今天竟睡得爛熟。

    我抓起電話來,對方況:「到外頭去吃早餐如何?我已得著了好消息。」

    「好。」我一疊連聲地答,睡意全消。

    「我把車開來接你。」

    十五分鐘後,坐上了杜青雲的車。他竟又沒有問我意見,就把車子開向石澳。從深水灣到石懊,清晨的這一段路,如許地清幽雅致。特別是濃霧輕散,微風吹拂,迷檬若夢,幾重的韻味,灑落心頭。

    杜青雲把我帶到石澳沙灘旁的一間小茶室去。兩人坐到硬梆梆的木凳上,我要了奶茶與咖啡混合的一杯鴛鴦,以及油佔多士。

    這兒比起高爾夫球會來,別饒趣味。

    連眼前人說的話,所持的理論,都另樹一幟,教人覺得精神奕奕,分外地醒目。因為杜青雲問我:「你喜歡把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混合起來品嚐嗎?」

    「為什麼不呢?」

    「我不喜歡。鹹是鹹,淡是淡,愛是愛,恨是恨,我喜歡清清楚楚,絕不混淆。」

    我笑,欣賞這種男兒本色,英雄氣概!

    「事情解決得了嗎?」我問。

    「大致上應不成問題。今天中間人就找程立山說項去!」

    「誰願去險這次渾水?」

    「黑白兩道上均吃得開的一個人。他答應替我們出頭。

    這姓程的近年來失意,把心情都寄托到賭桌上去,因此,或多或少地很曉得一些黑道上的人物,只消大阿哥好好地勸他一勸,應該會得些好處須回手,何況張佩芬人都不在本城,他能怎麼樣?」

    「他仍胡言亂語呢?」

    「他敢?若真如此放肆,程立山如今要交代的人可不是好惹的,姓程的並不笨,他只會欺凌孤弱,不會以卵擊石。」

    「青雲,你怎麼能找到這種人來幫我們一把?」

    我不是不駭異的。身家清白的我們,從不跟旁門左道的人有來往,無端求了他們幫這種忙,會不會更添麻煩,得不償失?不能不教我有點心慌意亂。  

    「放心!我們是從正途,以友情,請他幫這個忙的。陸湘靈初出道不久,他是她的客戶,曾有一個短時期,香港不容他藏身,而要暫避到台灣去,那段日子,湘靈照顧了他的母親和家小,直至他重出江湖。」

    於是欠了陸湘靈一個人情。

    我茫然地應著。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世上竟也有不是金錢所能解決得了的困難,而要由三教九流之徒幫了億萬富豪的手。程立山來意不善,無了期的糾纏下去當然不是辦法,他既已走上歧路,更只能以其道還治其人之身,沒有別的更妥善的辦法了。

    「我也欠了陸小姐一個厚人情了。」

    「以後有機會再謝她。」

    「我能見她一面嗎?」

    我是真心誠意,見陸湘靈的願望,自昨晚已油然而生,更非自今晨而始。只是杜青雲並不知道。

    「我試問問她,如果她不願意的話,可別勉強,你不要見怪才好!」

    「她有不願意跟我交個朋友的理由嗎?」

    「有的。」杜青雲差不多衝口而出。

    我們竟不約而同地快快把西多士塞進嘴裡去,忙不迭地掩飾心上的尷尬。一邊嚼著早餐,一邊偷看這小小茶室一眼,依樓面的情況估計,必是家庭式的經菅,卻竟然在簡陋之中散發一種光鮮整齊的氣氛,教人坐下來,不單不覺侷促,且心上暖洋洋,自由自在的,甚是難得。杜青雲怎麼老是把我帶到另一種奇異的境界來了?

    一回利通去,周圍的環境立即使我回復身份。

    我要康妮給我把電話接到嘉扶蓮-懷德的辦公室去。

    嘉扶蓮從前是加拿大駐港專員公署的移民外交官,我們在業務應酬中相識之後,十分談得來,她這女人很有生童頭腦,去年乾脆辭掉了穩如泰山的一份政府工,自行創業,開設了一家移民顧問公司,生意好得她廢寢忘餐,還是應付不來!

    「嘉扶蓮,有事請教!能夠到加拿大去才辦移民手續嗎?」我在電話裡問,為張佩芬鋪路。

    「不成,申請移民表必須在加境以外遞進去。六四之後,在香港申請,要輪候空兩年,才獲處理,如果心急成事的,不妨在新加坡,日本甚而美國入紙,八個月左右便獲處理!」

    「把一件移民申請交到你手上做,肯幫這個忙嗎?」

    「什麼話了?求之不得暱,客戶是你什麼人?」

    「跟隨父親多年的秘書,認真來說,她還未足五十五歲退休年紀,然,我無限度支持她的移民申請,你看著辦呢!

    只是人在這一、兩天就要先飛加拿大,讓她在紐約遞申請表成嗎?利通在紐約有辦事處,易於照應。拜託,容日面謝了。」

    「要說多謝的人是我呢!」

    嘉扶蓮固然客氣兼有禮,實況也真如此。最心急移民的人大概是能力財力僅僅攀得上資格的人家。完全沒有條件的,壓根兒就不去想移民這回事。

    因此,移民申請的案子不是每一樁都容易辦理。如今。

    我江福慧無限度支持張佩芬的話,等於將手續簡化,變成門面功未,嘉扶蓮賺的就不是傷透腦筋的錢了,如何不謝我?

    午膳回來,康妮就給我報告:

    「已替程太訂好了後天赴溫哥華的機票。程太亦會在今天上嘉扶蓮-懷德小姐的寫字樓去辦理一切手續。」康妮一直以清楚而愉快的語調交代公事。臉上的表情是淡定之中,隱隱見著興奮。

    這是不難理解的。程張佩芬的請辭,造就了她踏上青雲的大路。原本是偶然的替工,誰知竟有機會落地生根,且是塊肥沃寬敞的土地,如何不樂透了心?

    康妮是否能勝任為利通銀行主席室的秘書,那真要看她的表現了。機緣驟然而至,是幸運若仍是志大才疏,只會在仕途上加速其反。她當然要好自為之。康妮跟著還說:

    「蔣幗眉小姐在你剛離去後到訪,蔣小姐說是路過,希望你剛巧閒著,可以約你和杜先生一同午膳!」

    「杜先生呢,他今天可是跟我一樣有午膳之約?」

    「沒有,幸好杜先生有空,不然,就更令蔣小姐失望了。」

    看樣子,康妮未必能坐穩張佩芬的寶座。在她看見美麗的玫瑰園之前,必須勉力走完一條滿佈荊棘的崎嶇山路。

    舉凡跟在老闆身邊的人,勤奮之外,要加添甚多的聰敏。看懂了眉頭眼額,還只是二流功夫。要摸清楚成功人士很多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心意,非要多年道行不可。對於初出道的人,倒有一條秘方,非謹記不可,就是在沒有迫在眉睫的急需之時,切勿妄加感情註釋。凡事一板一眼,實斧實鑿的交差,最為穩陣。否則,一輪馬屁拍錯在馬腳上,後果堪虞。康妮仍欠火候。

    我禁耐住心頭的不悅,想了想,給康妮說:「請替我接電話給蔣小姐。」

    不一會,康妮報道:「蔣小姐的電話響了好一會,仍沒有人接聽。」

    利通銀行大廈用的是玻璃幕牆,從主席室望出去,可眺望整個維多利亞海港。

    今日,分明地風和日麗,艷陽高照。如果能偷得浮生半日閒,到什麼赤柱抑或石澳灘頭,吃過午膳,溜躂一會,不是  不吸引的。

    我悶聲不響地關掉了對講機,專心工作去。

    辦公桌上放了一疊文件,我獨獨挑了杜青雲呈交的報告看。檔案上蓋了「機密」二字。

    報告裡頭附了一張字條,寫道:

    一山還有一山高,剛接電話,程家一事,已獲解決。

    我噓了一口氣,再把報告批閱下去。

    杜青雲以精簡易明的筆法,把利通銀行申請到股票牌照,開始引用新的電腦軟件,兼為銀行客戶作股票及外匯買賣服務的情況,詳細地交代清楚。

    杜青雲辦事的效率,竟真如此神速。

    我不能否認,我實在感動。

    最低限度,沒有杜青雲刻意求工的進取,我怕利通兼營股票生意的意念,再遲一年半載都仍未能付諸實現。我縱登高一呼,仍須有在下的百諾,才能成事。何況,他還兼顧了我的私事。

    父親生前曾告誡我說:

    「福慧,一旦手執大權的人,最忌憚思想偏激,感情執著。譬如說,當一個手下屢屢能取悅自己之後,就生偏袒,以後他做對了什麼,都屬居功至偉,做錯了什麼呢,又都是情有可原。相反,遇有侍候得不合自己脾胃的下屬,成見日深,壞印象一旦入了腦,永遠刷不掉。這些情況,正正是佞臣之所以產生之故,物必腐而後蟲生,你千萬要警惕。」

    父親尋且以俏皮而輕薄的語調加一句:

    「這種毫不客觀的閱人態度,他日只宜加諸你心愛的人身上,情人眼內永遠出西施,這才叫沒法子的事!」

    想著,想著,我滿腔蕩紅,兩隻耳朵有種已被燒熱了的感覺。

    氣人不氣人?

    康妮又從對講機傳話過來。

    「蔣小姐剛用完膳,回到銀行來,問你是否有空談一會?

    又何總經理在三號線,想跟你說幾句!」

    「請蔣小姐進來吧!」

    我隨手接了三號內線電話,是何耀基的聲音:

    「剛收到紐約那邊的銀行電訊,邀請我們參加銀行業今年的週年晚宴,以及同期在紐約舉行的有關亞太區銀行業務近年發展新動向的研討會,你是否會前往呢?」

    我示意剛走進來的幗眉坐下,同時回答何耀基的問題:

    「你認為我應該出席嗎?」

    「那真要看你能否分配出空閒時間了。」

    「如果我沒空去,你會代我成行嗎?」

    「利通跟紐約那邊的銀行關係素來密切,我們總得派高層代表參加,才顯禮貌。」

    「讓我想想,再通知你。」

    幗眉一直笑瞇瞇地拿眼望著我,意態悠然淡定,看著我處理公事的人能有這副表情,可說難得。

    一般情況下,我在辦公室內的模樣不但不可愛,且有時見著了,很有點驚心動魄。

    我實在有不少為公事不稱心而盛怒的日子,在位的女人一般比男人更肄無忌憚,很容易把不滿以一個火山爆發,熔岩回流的方式發洩出來。

    想起來,不禁好笑,我其實在主席職位上的經驗,只比康妮當我的秘書略勝一籌。新丁的表現,自有幼嫩之處,要不怒而威,是一等一的修養功夫,故此,辦公時間內在辦公室中,一向都不歡迎得閒人物,無謂把一副張牙舞爪的緊張凶狠相,在人前張揚。連蔣幗眉也不大有特殊禮待。

    今天是少有的例外。

    「什麼事找我?」我直截了當地問,口氣完全沒有鼓勵意識與興奮。

    「原要約你和青雲一起吃午飯,有事商量。」

    「什麼事?」

    「大學校友會在復活節假期到泰國清邁去觀光,我想約同你們一起去逛逛。」

    我沒有即時回答,腦子突然混亂一片,有點弄不清楚幗眉的用意。

    「我們同學會裡頭也有很多政界與工商界的成功人士,平日大家都忙,很希望能趁幾天假期,輕鬆地聚玩幾天,一律不談工作,只講風月,豈不是好?」

    幗眉連忙向我補充資料,大概怕我不肯跟身份地位距離太遠的人混在一起,她的慇勤使我更大惑不解。

    「什麼時候開始,你變得熱衷於這些團體活動?」

    平凡的一句問話,竟教蔣幗眉剎那間臉上泛紅。除非別有用心,否則犯得著如此難以為情?

    「福慧,你別多心!我只不過想把生活過得活潑一點。你也應該如此。」

    為什麼是必要把我拖連在一起計算?我並不覺得目前的生活過分呆滯。還不夠我忙?

    是蔣幗眉打算把她個人的沉靜生活改變罷了。

    我沒有戳破對方的這重心童。只答:「我不是你們的校友!」

    「不相干,歡迎攜眷參加!」

    「你把我當成眷屬了?」

    「我和青雲都夠資格把你帶在身邊成行!」

    幗眉的幽默並不到家,我只勉強地笑了笑,表示禮貌,並誠意地追問;「杜青雲說過要參加這個旅行嗎?」

    「他答應了。所以我才趕快來問問你。要是能成行,那就太好了。」

    「怎麼不能成行呢?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幗眉瞄我一眼,看得出她是把一份難為情硬壓下去:「福慧,你會跟我們一道去嗎?沒有了你,興趣要打折扣了,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信,然,事務太繁忙,我將另有遠行。」

    「到那兒去呢?」

    「紐約。」  

    「獨個兒去?」

    「不,看銀行內有哪一兩位高級職員有空,一起到那邊去開研討會!」

    「福慧,你會邀杜青雲陪你成行嗎?」

    任何人此刻若在蔣幗眉跟前,都不難看得出她是何許緊張!

    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何況,爭得到,也未必好!

    杜青雲既已老早選擇在復活節假期內跟老同學到泰國去輕鬆幾天,何必要他仍為公事奔波勞碌?利通之內,難道還缺陪我成行的人。我播搖頭,說:「我讓何耀基或其他職員陪我去!」  

    「福慧,我看杜青雲並不知道你的這個計劃,否則,他是會先顧念公事的。我的意思是……」

    蔣幗眉的確是有點急躁,因而使她更覺自己辭不達意。

    然,我並不愚蠢,三兩句說話,自明她之所指。  

    蔣幗眉幾艱辛才得到這個稱心如意的機會,不宜掃她的興。她擔心我以公事為大前提,壞了她的好事。是杞人憂天了。根本懶得再在此事上跟她蘑菇糾纏。』

    「幗眉,我自有分寸。還有什麼事沒有?沒有的話,別介意我下逐客令了,我還有甚多事情待辦。」  

    蔣幅眉正式道:

    「福慧,工作之外,人生還有別的可船更重要的事物,值得你關注。」  

    「那是什麼?」我直截了當地問,她不可能爽快率直地答。  

    良久,幗眉才說:

    「福慧,如果你真是覺得一個人獨自孤伶伶地生活,仍可撐下去的話,那就無話可說了,不過,我記得那麼清楚,你曾對我坦言,人生需要伴侶,那麼就好應該當機立斷,莫負青春。」

    原來心裡頭的志趣真不便胡亂宣揚,昨日的朋友,可以是今天的敵人,無端奉送把柄,划不來。

    事已至此,我只好虛晃一招,問:「你呢?」

    幗眉望住我。

    我望住她。

    「不律己而律人,天下間沒有的事。」幗眉淡然而肯定地說:「如果要我選擇,我也寧可人生旅途有良伴,卻不必頂頭星光燦爛。每個人都應該想清楚自己的需要,努力爭取,幸福不能經常唾手可得。」

    「謝謝你,幗眉,我會謹記你的這遍話,想清楚,然後有所取捨。」

    幗眉起身告辭。

    她的那番說話,我不但會謹記,且會細味。

    很明顯的,她已採取行動,向著「目標」進發。

    我呢,目前千重思慮,還是有關利通銀行前景的問題。

    獨獨關於自身的,也許有一個,在腦海中出現,一瞬即逝。

    從小到大,事事都依時依候就水到渠成,我太不習慣與人爭,不曉得爭,也不屑爭了。

    在跟利通的高層人員會議時,我格外地專注在幾項重要的議決上差不多是目不斜視,心無旁騖。

    會議結束之前,我跟何耀基說:

    「紐約之行,我決定抽空前往,反正趁復活節假期,早飛去幾天,休息個夠才參加研討會好了。你能跟我同行嗎?」

    「總不好你和我都同時間不在香港吧?」

    「你看什麼人代替你比較適合?」

    何耀基還沒有回答,我又加問一句:

    「從前父親偶有出門,是誰個習慣跟在他身邊的?」

    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何耀基竟然一時間搭不上嘴。

    想了好一合,才說:「故主席近年很少遠行。」

    「從前呢?」

    「只是往東南亞而已。」

    「總有隨從。」

    「是小簡。」何耀基終於答了。

    小簡,全名是簡仁傑,是利通銀行的公司秘書,近年公司秘書部門撥歸法律事務部管轄,這小簡是無端地降了職。

    簡仁傑的降職不足為奇,反而是他當年能出掌公司秘書部,才真出人意表。

    不為什麼,這人實在嬉笑散漫,功夫上頭得過且過,老仗著小聰明,討人歡喜,這種個性,尤其不適台坐到公司秘書的職位上去。

    一般而言,任公司秘書者都比較老成持重,終日與公司條例文件為伍,非沉得住氣的人不可勝任。

    利通內有傳言,小簡部門的功夫,直至今時今日,還是他的副手代策代行,姓簡的只坐享其成。

    真不明白這樣子的職員何以能一直風調雨頰,連一向甚是緊張賞罰分明的父親,都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小簡既能在父親作海外公幹時,隨侍在側,想也必是他的機靈聰敏,能討父親的歡心。

    然,我也應選他作伴嗎?

    還未出口相問,何耀基立即搶先答:

    「小簡這一陣子也走不開,我看,請杜先生跟江小姐一道去好嗎?他是美國通。」

    我沒有反對。也不表贊成。

    很想看看杜青雲如何反應。

    會議室內因此而沉默了幾秒鐘。

    杜青雲終於自動打破了悶局,答:

    「對不起,我正擬要在復活節放假,有點私事,須要辦理。」

    我隨即答:「那麼,我們再說吧!反正離啟程日子尚遠。」

    的確,心情一下子鬱悶,日子就益發顯得冗長而遙遠。

    連日來跟杜青雲的驟然親近來往,自談及復活節假的動向之後,一下於就回復生疏了。

    是不是彼此心照不宣,就此告—個段落算了?

    人的交往與感情,怎可以如此地忽冷忽忽熱,忽然而來,遽然而逝,不著痕跡?  

    是的,春夢了無痕。然,我連春夢都未曾擁有過,就要眼巴巴地看著那一點點微妙的感情宛如流星飛逝?

    蔣幗眉說:不必頭頂星光燦爛,只要旅途結伴有人。

    我又伺嘗戀棧著翠擁珠圍千人敬,何嘗不希冀枕釁有人可叮嚀?

    然,總未曾絕望至如蔣幗眉,肯研究如何抹下自尊,找尋出路。

    現今連睡在床上,輾轉反側,都不欲披衣而起,到園子去漫步散心。

    既怕披星戴月,四顧無人,益見清冷,又怕讓瑞心姨姨窺見深閨無奈,被她纏擾得更添惆悵。

    三十年來,都是一條棉被,伴我至天色微明。

    張佩芬啟程赴加拿大,我去送她的機。

    「福慧,不見才三無你竟消瘦了。」

    我微笑,說「銀行事忙。」

    「康妮還能上手嗎?」

    「還可以,當然比不上你。」

    「福慧,程立山那兒……」

    「相信我,天無絕人之路。有些人原不過靠著虛張聲勢討碗安樂茶飯,終究不是大不了的一回事,你選定多倫多或是溫哥華作居停後,就給我搖個電話。過些天,我會到紐約去一轉,看能不能抽空到加拿大看你。」

    「只要你有空,就請來。」張佩芬稍停,甚表關切地問,「誰陪你去美國?」

    「還未定人選!從前爸爸總喜歡小簡跟他作伴……」

    「有哪個男人不喜歡跟小簡結伴?由香港直找到外國呢?他的路數蠻多,你女孩兒家,自然不能把小簡帶在身邊,給別的行內人看見了,胡思亂想,惹出笑話來!」

    我驀然得到線索,慌忙記在心上。

    回到利通去,事不宜遲,我囑康妮把小簡請進主席室來。

    簡仁傑坐在我對面時,雖是滿臉笑容,仍掩不住有點緊張。

    的確,我甚少單獨會見他。既然公司秘書部撥歸法律事務部統籌,我最常商議公事的是霍競庭律師。簡仁傑如今的職位夾在中間,不上不下,很有點尷尬。

    其實,很多時行政架構要架床疊屋,是情不得己,遇上了仁厚作風如利通銀行,不好把發揮不到建設性作用的冗員剷除,只好讓他掛個虛銜自生自滅。

    可巧是這姓簡的,並不知難而退。

    又或者根本退無可退,為求溫飽,保持著一定的身份地位,也只好厚了臉皮,捱下去。

    我並不打算扭橫折曲,讓這鬼靈精有機會好好思考後才回答我的問題。必須單刀直入,乘其不備,才能吐取真情。

    於是我問,「小簡,父親在世時,跟你多次一起作業務旅行,他其實最喜歡哪個地方?」

    簡仁傑答:「日本吧!」

    「因為你介紹給他認識的日本女郎最合他脾胃?」

    簡仁傑乾笑幾聲,臉上還是白白淨淨的,一點紅粉飛飛都欠奉。明顯地是老皮老骨了。

    「江小姐,開我玩笑。」

    「說真的。是不是?」

    小簡攤攤手,聳聳肩,一派賴皮的模祥,也不作答。

    我得加一把勁,把他的話逼出來:

    「加拿大富德林銀行的一位老朋友即將抵港,洋鬼子開門見山,問我要人!」

    「要什麼人?」

    「這人是你,因為你名不虛傳。爸爸生前跟他無所不談,既是同性深交,也是行業裡頭的自己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我小簡何德何能呢?」

    「就是這話了,能坐在利通銀行的高級職員位置上,經年不倒台,沒兩三道功夫怎麼成?」

    小簡青靚白淨的臉上,至此刻,才略略泛紅。

    我沒有放過他。繼續說:

    「我不開你玩笑。商場中每個人的路數都有其獨特的建設性,所謂各有所長,誰可厚非呢?就像今次,要真來了這位父親的故舊,找誰去陪他樂幾天了?難道要我去不成?」

    「當然不成,江小姐是什麼身份了?」

    真好,漁人下了佴,魚兒快要上鉤了。

    這簡仁傑一心以為鴻鵠將至,可以東山再起。大致父親自歡場中找到了個真正紅顏知己以後的這幾年,小簡一直英雄無用武之地,只伸直脖子,盼得大展拳腳的今天,一時忘了形了,不打自招。

    「那就拜託了。洋鬼子囑咐我,要找回當年父親跟他談起過的那位花魁可人兒。」

    「哈哈!」簡仁傑大笑:「怎麼搞得?當年的花魁,如今都已雞皮鶴髮了吧!」

    「歡場中人,不是極年青就已操此業?怎會跟爸爸一般年紀!」

    「江小姐,現今三十歲的人兒當媽媽生,也嫌老呢!不必回顧從前,總之,他一抵埠,我擔保陪著他,挑個稱心如意的!」

    「那真拜託你了。」我急急把話題又重納正軌:「當年父親傾心的那位花魁,究竟是香扛佳麗還是島國紅粉?現今到哪兒去了?」

    「你講湛曉蘭?如假包換的廣東姑娘,既靚且柔的女郎不必一定往外求。只是偶然外游,尋歡解悶,也是有的。」

    我看小簡越說越興奮,乾脆硬充著略知內情,引導他發揮下去:「爸爸不是很喜歡她嗎?外間人都這麼說,連洋鬼子老友都記得,只講不出名字來。真想知道她有什麼魅力?看看她是否美不勝收?」

    「真是各花入各服,要是我就寧取傅玉舒的嫵媚。湛曉蘭嘛,過分清幽雅冷,吃不消。」

    「偏就迷倒爸爸?」

    「也不能說迷吧!我看只不過是有一段頗長的日子,願竟跟她交往得較頻密而已。」

    「這已經很例外,是嗎?」

    小簡想了想,終於點頭「對。」

    「那湛曉蘭呢?」

    「當然上岸了。是否已從良,可不得而知。」

    「可惜,緣慳一面。」

    「你想見她?」

    「好奇,你知她所在?」

    「那還不容易。她經常在中環那家叫雅式的理髮店做頭髮,店於開了幾十年,一直做些老客戶生意。」

    我要套取的資料已甚足夠了。

    看著小簡喜氣洋洋地離開我的辦公室,心頭禁不住一陣悲哀。

    既可憐這種人海中載浮載沉的小人物,掙扎著以自己有限的能耐與知識,希望早登彼岸,結果飲了滿肚子鹹水,依然在水中央。唉!

    同樣也為父親這麼雄才大略的成功人士難過。畢竟世上難有聖人,誰的偏私與色慾程度最可按受的,誰就已是譽滿同行,備受讚賞。現代人對於人性的弱點非但不正視,且已到了忍辱負重,相當地降低要求水準了。

    我當然迫不及待地到雅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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