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堆雪 第二章
    幗眉在大專院校當校務主任,她就常常提及在看似單純的學術圈子內,一樣競爭劇烈,學校裡頭誰個依附當權派,誰的課就定得時間集中一戍否則,早上八時半上一課,直等至中午又上一課,再隔一大段時間,在黃昏時還要添一節,直把你當天時間斬得七零八蔣,跟有些當時得令、每星期只兩天有課的講師,真是雲泥之別。  

    學術教育界聽將上去,像比一般行業清高一點點,其實都是殊途同歸,到處烏鴉一樣黑,只要不合上司的眉頭眼額,際遇不會好到那兒去!

    何耀基起初沒有說什麼,沉默了一陣子,他就答:

    「程太跟著主席三十多年了,一向盡忠職守,經驗也頂老到!年青幹勁足的,不一定適合當主席的秘書,單是故主席親密來往的人,她都弄不清楚,就很難提點你!」

    我猛然醒覺:「程太曉得爸爸生前所有來往的各界朋友?」

    「絕大多數知道。好秘書的條件是忠心耿耿,我們一般都很難避免不讓她們與聞秘密,即使是私人秘密。這你應該可以想像得到。」我沉默,細心盤算著。

    「我有信心程太會忠於你,經驗對初登大寶的人尤其重要,最低限度有她在身旁提點細節,可免去甚多得失,」

    我點點頭「好吧!讓程太留在這兒幫我!」

    程張佩芬留任我的秘書,她表面上並無太大喜悅,連一聲多謝也未曾對我說過。仍然是那張冷冰冰的臉,沒半點笑容。

    算了,我得好好跟她相處,公私兩方面都有利。

    過了幾無我們的隔膜開始消除。主要是我覺得程太的工作效率相當高。交下去的每一份工作,都在我再醒起之前做妥!每逢有電話找我,除非頂熟落的人物,否則,她必在對講機內先行向我提示來電者的背景銜頭,屢屢幫了我甚大的忙。

    我打算讓她幫我偵查父親的秘密。

    利通銀行去年純利三億八千萬元在華資銀行的行列裡表現相當出色。

    今年銀行業不致陷入低潮,然,要面臨的困難也實在不少。

    利通存款數目雖無凌厲下降,然借貸方面,就顯得遲滯不前。負責放款的委員會,老是船頭慌鬼,船尾驚賊似的。

    這天中午,德寧貿易公司的老闆孔正求擺下名貴午宴專誠請我,美酒佳餚,巧言軟語,把我捧到天上去。在散席時輕輕提了一句:「江主席在生時一言九鼎,名重江湖,小弟受惠甚深,今日福慧小姐繼承父志,一定把利通更發揚光大!」言外之音,不言而喻。

    下午,坐到會議室去聽何耀基報告貸款委員會的工作與策略報告。我問:

    「為什麼德寧貿易的借款額被刪掉百分之三十,原先不是答應了人家嗎?」

    何耀基解釋:「那是『六四』之前的承諾,如今我們覺得有修正的必要。」

    「德寧是老字號,跟利通素有來往,我們是否太過緊張了?」

    「德寧的生意,有一半是跟國內有關係的,據報他們手上的一批茄士咩在近期外銷歐洲上有阻滯。況且我們的信貸限額,在『六四』之後一律作出調整,也不能厚此薄彼。

    也許是比較保守一點,然,經驗告訴我們,在前景未明朗之時,小心駛得萬年船。」

    何耀基這最後的幾句話,說得我心上很不服氣,那等於有意無意地暗示我江福慧缺少經驗。

    怎麼坐上了至尊寶座,向我挑戰的人竟是下屬?我不悅地說:「銀行家要講信用,要裁減原先答應下來的信貸額,讓人家失了預算,利通的聲譽會受影響。」

    「誰家不在『六四』之後重新預算呢?」何耀基顯然在據理力爭。

    「利通如果不肯雪中送炭,只圖在太平盛世時分肥,不見得我們會生意興隆。趁各人有難時扶他們一把,鞏固一下客戶關係,更好!」

    何耀基面色沉重,欲言又止。

    坐在他身邊的兒子何屜鴻,答了一句:「冷灶不宜亂燒。放貸委員會通過的議案,主席要否決,也叫沒法子的事,我們已盡力向你解釋,請你裁決!」

    荒謬!這何展鴻認真荒謬!

    好一個前後包抄,童圖把我推進死胡同去,否決了他們的議案,等於要我把成敗責任全攬上身,將來有什麼風吹草動,三長兩短,就是我江福慧的過錯,白紙黑字記錄在案,要我向董事局和全體股東交代!

    不是我不敢承此重任,而是坐在會議室內的一干人等,個個年薪百萬,並沒有叫他們一旦遇上跟主席不同的觀點與意見就可以此嘔氣的態度放手不管!

    何耀基慌忙答說:「把德寧的信貸檔案,先留在主席室,讓你考慮清楚,再作最後決定好不好?」

    「好。」  如果何耀基不是立即打了圓場,我只能即席否決他們的議案。

    冒些少風險去支持一個客戶,極其量損失一二百萬元。

    總比較我一上場,就要在下屬面前碰一鼻子的灰好!這世上什麼人不自私?

    我氣悶地走回辦公室去。總不能借酒消愁,於是按動對講機,囑咐程太:「我要杯濃咖啡!」

    一般情況下,銀行膳食部的侍役會把咖啡拿進來的,今天例外。

    程太親自捧進咖啡,輕輕地放到我辦公桌上去。並且說:「故主席有什麼傷腦筋的事,老要喝杯被咖啡提神,你那麼像他!」  

    「你怎麼知道我有傷腦筋的事?」

    程太鮮有笑容,她竟笑了,回答我:「能像足你父親,是好事!從前每有疑難,他除了喝濃鞠啡之外,就把何先生叫進主席室來,好好商議。」

    「如果業務決策上頭,跟何先生的童見相左呢?跟誰商議?」

    「還是跟何先生商儀!」

    我睜大眼睛看她。

    「關起門來,爭執個面紅耳赤,甚或大打出手,還是兩個人知道的事。結果是哪一方的童見勝出,都是坦誠相向的結果,必然是銀行的福分。反而讓外人胡亂宣揚,於大事無補,反添是非,還要顧及面子,幾重的划不來!」程太又慎重地棒了一句:「這是故主席的作風。」

    我呆了一陣,有些微慚愧。

    「咖啡涼了!」

    程太輕輕地帶上門,告退。

    又上了一課!  

    我得謹記,以後凡有猜疑之事,先關起門來,跟耀基叔商量,取得了諒解與協調,好辦事!

    將自己的尊嚴在下屬面前陳列,無端端接受挑戰,益顯處事的幼嫩。

    問良心,如果否決借貸委員會的決定,也無非是為化解自招的一場閒氣而,已勝之不武,得不償失!

    學習做大事的人,應有知錯能改的涵養。

    我寫了張小字條,同意借貸委員會的決定,附在德寧檔案上,交回給何耀基。

    程太再走進來拿檔案時,笑意更濃。

    她心裡一定在想,孺子可教!

    程太跟隨了父親幾十年,真的太知道父親的習慣與脾氣了。

    我望住程張佩芬韻背影,忽然心血來嘲,把她叫住了。

    程太回轉頭來問;「有什麼事嗎?」

    我一時語塞,腦海剎那間空白一片。

    回復知覺時,父親的遺書,字字呈現腦際。

    我訥訥地間:「程太你來過我家嗎?」

    程張佩芬顯然覺得我的問題有點唐突,沒有即時作答。

    隔了那麼幾十秒,才點了點頭。

    「我的意思是,我想請你今晚放了工,到我家去吃頓晚飯。」

    「哦?謝謝你。」程太終於寬鬆下來:「讓我給家裡撥個電話,交代一聲吧!」

    「把程先生也請在一起吧?」

    「不,不,不!」程張佩芬一疊連聲地說了好幾個「不」字,才猛然醒起自己有點失太,一張臉立時間漲得通紅!

    我也駭異,這種急躁與惶恐,從來不會出現在程張佩芬身上。應該說,她不單失態,且顯得有點失常!

    很自然地,我聯想到那位程先生去,大概是個出不了大場面的傢伙吧!

    時代在不停轉變,從前收藏在蘭閨秀閣裡頭的女人,不一定是如珠如寶的意思,大有可能是嫌棄婦道人家,見少識薄,難登大雅之堂。

    今日世移事易,女流之輩四字,意含貶抑,已不合時宜。把家庭經濟以致光彩放在肩膊上承擔的女人,越來越多。社會在接納和需要女性從事各行各業的同時,回報以一點寬鬆縱容,益顯女性的得志。於是,走在人前人後,豈只不比男士遜色,更易惹起男性自卑。不肯跟事業成功的女伴站出來亮相者,比比皆是,免得站在一塊兒時,無端添了一層寒酸氣!

    程張佩芬見慣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雄才大略的商界中人不願意把家中的小男人帶出來,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我跟程太一起下斑,回到家裡去時,先到園子裡喝一杯茶。拍著崖岸的濤聲,跌蕩有致,老像一首小曲,聽慣了,尤其覺得悅耳。我問程太:

    「爸爸當年買下這地皮,要建這麼一間大宅時,你參與過意見嗎?」

    張佩芬呷著茶,眼神溫和,稍微望向海天一方的遠處,才答: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大概只有四五歲。」

    她輕輕地歎一口氣:「卻記不清前事了。」

    「你投效利通那年,我出世了沒有?」

    「當然還未出世呢!利通在六O年初,才由銀鋪轉為銀行,我是在銀鋪跟你父親出身的。你忘記了?」

    不,我沒有忘記,只不過想藉故跟她聊起往事,試圖尋找蛛絲馬跡。

    父親的舊事,一定有很多揭曉謎底的資料。

    程張佩芬一向說話都極之謹慎,也許是職業病,要從她身上套消息,難比登天!連對我這個名正言順的上司,都只是問一句答一句,其餘枝枝葉葉,一律欠奉。

    我並不氣餒,開門見山地再問:「程太,那你當然見過我的母親了?」

    程張佩芬一愕,隨即點點頭。

    「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我窮追猛打。

    把程張佩芬請到我家裡來,正是要摒除所有環境上的阻撓,靜靜地、專心一致地探取情報。

    「我跟她並不熟諳。」

    這個答案,我得記在心頭,細細揣度,也許其中有什麼奧秘。

    一般利通銀行的老夥計,每逢提起我母親,都必定美言幾句。一為捧父親的場,二為本身客氣,三為母親的確在生育我之前,到利通銀鋪幫忙父親打點業務,做些零碎的功夫,跟那班老同事混得頂熟。

    這程張佩芬竟然不買賬!一句跟我母親不相熱,就推搪掉,很有點不願提起她的樣子。

    為什麼?

    我才不去打草驚蛇,也無謂杯弓蛇影,她未必一定是正角兒,可能只是父親那場好戲的忠實觀眾。在旁吶喊的人,都有權偏袒,又往往愛挑自己認為最合眼緣的老倌,自動迷上了,從此精神上予以無限度支持。

    程張佩芬根本是個主觀極強的人,她的忠耿,可能令她不自覺地增加了對父親私生活的參與感。 於是,我不妨推測,她可能識得父親的情婦,心還偏著那女人一點,因而對我母親的尊重稍減。

    又或者……

    老天,不會是程張佩芬吧?她並不漂亮,端端正正的一張臉,配以不討人好感亦不惹人反感的五官,只那份充塞於眉梢眼角的孤高鯁直,頗見突出。

    父親會不會是曉得欣賞女人氣質有甚於相貌的人?多數男人都不會,商場上的男人尤然!

    我告訴自己可不能再魯莽,弄出什麼笑話來了。幗眉是從小到大的老朋友.,她品性沮馴,不會怪罪於我,過分的熱烈與魯莽若然發生在程張佩芬身上,後果堪虞!

    晚飯開在小偏廳內,只兩個人用飯,不勞坐到正式飯廳去,空空洞洞的,益顯孤清,女人最易感觸,拍連一口飯也吃得不暢快,何必!

    我問菲傭:「瑞心姨呢?」

    「她剛回睡房去!」

    「不跟我們一道吃飯嗎?」

    「她說她有點困!」

    我回轉頭來,問程太:「你也認識瑞心姨姨嗎?」

    程太禮貌地點點頭。

    「不熟悉?」

    「不!」答得很乾脆。

    我把一塊豉油雞髀,夾進程太的飯碗去,並且說:

    「瑞心姨姨的拿手好戲!你試試!」

    「對不起,我不吃雞的。」程太把雞髀放在骨碟上,那小小的動作,我看在眼內,只覺得她有點揮之不去的厭棄。

    這女人好固執!

    「程太!菜不合你口味嗎?我囑廚子再弄幾個你喜歡吃的小菜吧!」

    「不!我只對這味雞沒有興趣罷了!其他的都好!」

    一頓飯,在平淡而毫無建設性的小事開始的情況中用畢。

    菲傭上甜品時,我隨意地說:

    「希望你喜歡雪耳燉木瓜,這是父親最心愛的甜品!」

    「喜歡!」程太一羹羹地吃得很仔細。

    「從前父親下班後在家吃飯,總要吃這道甜品的!」我有意無童地又加多一句:「能夠有個體貼的賢內助,知道自己的口味,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可惜父親缺了這重福分,幸虧瑞心姨姨跟慣他的脾性……」

    我好像還沒有講完,程太就接我的說話:

    「賢內助不一定在家裡頭管事,在公事上默默苦幹,能助男人一臂之力的,更難能可貴。」

    我沒有再搭腔。程張佩芬顯然覺得自己的一通話有點不對勁,她嘗試補充說:

    「我意思是你母親從前跟故主席創業的功勞更大!」

    是不是有點畫蛇添足了?

    我心明澄至極,覺得事有蹺蹊。

    一個平日深沉拘謹,審言慎行,習慣了非到迫不得已的境地,都不會多講一句無謂說話的女人,今兒這個晚上,算是露了一點馬腳了。

    我打蛇隨棍上:「這麼說,爸爸心儀的女人,依你看應是那種現代式的所謂女強人,他不會覺得只躲在廚房裡的賢妻良母有何吸引,是不是?」

    「我只能這樣猜想!」程張佩芬一臉的酡紅仍在:「你看呢?你父親常說知父莫若女,你倆溝通得很好,會更知道他的心意吧?」

    程張佩芬語調的殷切,令我更添幾分怪異的感覺,她竟跟我一樣,對父親會心儀於哪一類型女人,如許有興趣知道?她不是個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人嗎?抑或是上一代的人對賓主交情,額外深厚,不比現今的受薪階層,總之價高者得,絕不會跟老闆發生感情?  

    跟老闆發生感情?唉,我又胡思亂想到哪兒去了!

    再三提醒自己,不宜操之過急。於是,再沒有尋根究底下去。吃罷了甜品不久我就心滿意足地讓司機把程張佩芬送回家去。

    曲終人散之後,醒起瑞心姨姨身體不適,快步走到她房裡去看望。輕輕地叩了門,房門竟沒有關上,我伸手推門進去,嘁,「瑞心姨姨!」

    快步走到床前,竟見瑞心姨姨在假寐。一雙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震動著。臉上還有淚痕!

    老天!什麼事了?

    「瑞心姨!」我坐在床沿,輕輕搖她的手:「你覺得如何?很不舒服嗎?我這就去請醫生來:」

    瑞心姨微張著眼,急躁地跟我說:「不,我沒什麼,睡一會就好:」  

    「病向淺中醫!」

    「只覺心上有點翳,悶悶的,不礙事,慧慧,你放心!」

    「瑞心姨,你別固執,現今家裡頭只餘我倆,你還不好好保重,教我怎麼放心?」

    瑞心姨姨的眼淚忍不住流出來,突然地流了一臉。

    「慧慧,慧慧!」

    「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來!告訴我,有任何翳在心頭的苦悶,說出來就好!」我像哄一個孩子似的,輕輕撫著她的頭髮:「你知道慧慧從小就疼愛你!」

    「慧慧,你能把我當成你母親般看待嗎?」

    我嚇得把手縮回,一時間不知所措。

    父親的遺書,又一下子攤開在腦梅裡。

    「慧慧,我是不是要求過分了?一個一輩子只懂躲在廚房裡煮兩餐飯,噓寒問暖的老媽子,微不足道,只是……」有太多的苦衷出不了口?

    我驚駭。是什麼令瑞心姨姨今夜如此的激動?

    她雖是個坦誠開朗的女人,不習慣凡事遮掩隱瞞,可是剛才那句話,也還是失之於魯莽。

    差不多三十年,我對瑞心姨姨都視如親屬,並無貶抑之心。然,名分上總是主僕,她在江家行走經年,最基本的人情規矩,必是曉得的,因恩出自上,我主動地承認她是自己人才算光彩,緣何會開口相求,冒有失尊嚴的惡險?除非,作為我母親的身份於她非常非常重要!我呆呆地望住瑞心姨良久,才曉得答:

    「你怎樣胡思亂想起來了?是不是這些天來,父親已故,我又忙個不亦樂乎,剩下你獨個兒在家,變得孤伶伶似的,所以額外敏感了?我是你一手帶大的,有哪個時刻我沒有把你看成自己母親似的,如果慧慧一時間疏忽了,你要原諒!」

    「不,不!」瑞心姨姨一邊搖著頭,眼淚又流了下來:「對不起,慧慧,是我多心,你一向都待我好,這我知道!」為什麼突然多心呢?

    我心裡頭的問題,終於忍不住說出聲來!

    瑞心姨姨無辭以對。

    「告訴我,瑞心姨,究竟什麼事叫你如此的不暢快?」我跟著一句;「你要是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有什麼事不可以相告?」

    瑞心姨姨握住了我的手,這六十歲的年紀,打理家頭細務凡三十多年,手還是軟綿綿的。

    瑞心姨姨年輕時,說不定是個相當吸引人的女人。一張瓜子臉,配細緻的眼耳口鼻,襯細嫩的皮膚,很能惹人憐愛。放這麼一個溫柔開朗,兼而有之的女人在家裡幹活,持家理務,額外地喜氣洋洋。

    不明白為什麼她沒有嫁出去,竟在江家終老!

    聽父親稍稍提過,瑞心姨姨父母是我外祖父家的傭人,她出世後,一直陪在傅家小姐身旁,又隨她嫁至江家來。四九年更跟我母親自廣州再南移,與父親會合,定居香港。

    四十年香江歲月,一個小島都可以由窮鄉僻壤搖身變作國際名城,瑞心姨姨還是踏著前人的腳步,完完全全活在舊式社會的世代奴僕制度裡!

    我懂性以來,未聽過她有怨言半勾,在父親面前更是唯命是從。

    從未試過提出什麼要求的她,如今竟開口說了個令我駭異的要求!一定是什麼情緒刺激下的回應!

    我不否認,自己是太有興趣追查下去了。

    「瑞心姨姨,你信不過我?」  

    瑞心姨姨搖著頭,終於訥訥地說:

    「我不喜歡程太!慧慧,以後免得過,別讓她再上江家來!」

    我愕然。

    「我又要求過分了?從前你父親在時,也沒有把她請到家裡來的!只除了一次……」

    「為什麼?」我衝口而出。  

    瑞心姨姨沒有答。  

    我還是想問:

    「就為你不高興她嗎?你又憑什麼不喜歡主人的秘書了?」

    可是,我再問不出口,一種女性專有的、對感情的敏銳觸覺,刺激著我的思維,我試圖把一夜之內所搜集的零碎資料,併合起來,成為一幅比較清晰的圖案。

    瑞心姨姨分明辭窮接不上我的問話,臉上立時間寫上層層疊疊尷尬猶疑,很有點不知所措地移動著身體。

    我只好自動自覺地替她打圃場:

    「我跟程太初合作,請她來吃頓晚飯,以示籠絡,你別擔心,我不會工作過勞。」

    顯然地架了階梯,好扶瑞心姨姨下台。她果然鬆了一口氣對我說:

    「在商場上有本事的女人,城府比較深。當年對你父親盡忠,不一定等於如今死心塌地給你效命,你凡事小心!」

    我點點頭,伸手替瑞心姨姨蓋好了被。

    「你餓嗎?要不要囑咐廚房給你弄點吃的?」

    瑞心姨姨微笑著搖頭。

    「那你好好地睡一覺。」

    我站起來,走出房門問:「要鎖上門,讓你睡得安穩一點嗎?」

    「不!」瑞心姨姨立即反對肚:「我從不鎖上門睡覺的!」

    瑞心姨姨認真反應過劇,好像我問她:你要不要作奸犯科似的?我解釋:

    「我以為女人多數沒有安全感,鎖上門比較安心!」

    我就是從來要鎖上門,才睡得著覺的。

    「不!怎麼會沒有安全感?這兒是家,進我房來的都是自己人!」

    我笑笑,再不跟她爭辯,帶上門去。

    走在長長的走廊上,步回睡房去時,腳步顯得有點沉重。

    房子太大,又太少人住,生了極度孤清冷漠的感覺。偶爾一陣微風自敞開了的窗吹進來,撩動著紗簾,更生寒意。

    一個女人守住一頭這樣的家,我心惶惶然。

    每晚都得將睡房門緊緊鑲上,才有一種小天地內,我行我素的安全感。奇怪瑞心姨姨跟我不一樣?

    父親在世時,家裡添了陽剛之氣,也許比較好。

    我躺到床上去,細細地把今日發生的事想一遍。程張佩芬和瑞心姨姨都那麼怪兮兮的,有太多的不可思議。

    她們之與江家,有不可割斷的關係,明顯地維繫在核心人物我父親江尚賢身上。

    會不會其中一人就是那個謎底?

    我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寐。

    翌晨醒來,眼圈很顯了點黑。

    歲月催人,從前少年十五二十時,在大學裡,捱上兩三個通宵,絕對面不改容。太陽一升起來,一股充沛的活力,立即發揮功能,刻不容緩地把整個人催鼓得紅粉飛飛,精神奕奕。

    十年人事幾番新,連心情體力都已不可同日而語。回到辦公室去時,程張佩芬和我都懇切地交換了一個溫柔而關懷的眼神,沒有說什麼,彼此開始有了進一步的心照不宣。

    我給自己說,程張佩芬與瑞心姨就算不是父親那個獨一無二的女人,但對父親生命上稍佔一席位的人,我都應該付與相當的關愛和尊重。  

    同樣,我下意識地覺得跟父親建立各種程度的感情關係的人物,都會把他們的心思延續在我身上,待我忠愛有加。早就應該想到這重恩義來了。

    精神稍因睡眠不足而反應遲緩了一點點,連批閱文件的速度都受影響。

    一整個上午,還未把台上的檔案清理,尤其那厚厚的一疊電腦部發展報告,煩人得很!其實,看也是白看,銀行內的各種業務經營,我都已有不錯的瞭解,要運籌榷幌,不是沒有把握的。只這電腦科技,非我本行,要學,也未免差那十萬八千里了!

    現今,有哪個行業不依賴先進科技去貯存重要資料以及交流訊息。故而,電腦專業人材,薪金特高之外,還真真最不須要受老闆的窩囊氣!誰會無端端在專家跟前弄大斧,幾多事好菅,何必去-渾水?

    由電腦部呈交給主席批閱的最先進銀行電子業務設施報告書,怕有一斤重?讀得我懨懨欲睡!

    伸手看看腕襲,竟已過了午膳時間。我才猛然發覺這天沒有飯局。否則,程太老早在十二點半就會提我啟程赴午宴了,我微微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扭動一下有點酸痛的腰,在辦公室內轉了幾個圈,醒神了一點點。拉開房門,看不見程太和她的文書助理,想是已到外頭去用膳了。

    我沒有用升降桃,從樓梯慢步走到下一層行政內務部去,想找個人到外頭去給我買點醒胃的食物。

    利通銀行設在頂樓兩層的食堂,除了貴賓房,用作宴客之外,另有高級及中下級職員的飯堂,我本可以跑上去尋個同事作伴,吃頓午飯。然,曾有過尷尬的經驗。前兩個星期,我也是中午沒有飯約,於是跑到飯堂去,跟一群經紀級的同事一起用膳。結果,場面冷淡得可以,若非我努力支撐著找話題,一頓飯大概要在鴉雀無聲的情況下用畢。中國人對上司的隔膜與敬而遠之的態度,較之外國人為甚。

    自此,我知難而遲,免得兩敗俱傷!

    辛苦-來自在食,何苦強迫下屬足足八小時都要對牢上司講公事!  自己何必當個不受歡迎的演講者,所謂食不言,寢不語,真真有礙消化!

    我推開行政內務部的門,偌大的寫字樓空無一人。正打算離去,驟見一個人的背脊出現在一片寫字檯中間,看樣子,他正俯下身來執拾東西,怕是個寫字樓助理在作清潔功夫吧!我對牢他叫:「唏!」

    那人抬起臉來,望住我,並無太大反應。

    「唏,你呀!」

    他回轉身看看背後,發覺並無他人,於是猶豫地答:

    「你叫我?」

    「當然,這兒還有誰?」我沒他好氣。

    這人有張白淨、清簡、輪廓分明的臉,剛才喊一句「你叫我」時,濃濃的眉毛往上一揚,露了個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一

    點點稚氣,卻惹人好感。衣著也蠻整齊,深色西褲,白襯衫,當然結銀行領帶。

    「給我到外頭去買一客家鄉雞。」我稍微想一想再補充「有粟米的話,也要一個!」

    對方略睜一睜眼睛,迷惑地望著我。

    「你明白了嗎?」他點點頭。

    「趕快辦去!」我別過頭,走回辦公室去。

    肚子是的確有點餓了。

    無聊地又翻了好一會文件,胃內開始越來越空虛難耐,驀然想起,三餐無繼的貧窮人家,不知如何度日?那埃塞俄比亞的災民,長年累月地活在飢餓當中,何以為人?那些孩子們,個個皮包骨,一雙貪婪的眼睛,骨碌碌地望住替他們拍照的人頓時教人生了一種心酸骨軟的難堪!世間上怎麼會有這種小童,又有日夜保衛嚴密以防綁票發生的巨富遺孤?

    人生下來,就不平等!

    有江福慧,也有隨時被扛福慧差遣去買午膳的低級職員!貴賤貧富,不也是雲泥之別!

    想著,尤其腹似雷鳴!

    利通銀行大廈的轉角處就有一間家鄉雞快餐店,那男職員真是其笨如牛!

    想來,有時人之所以有高下之分,也斷斷不只為天生條件優厚與否。本身是否肯用心進取,往往是成王敗寇的主要因素。就以剛才那男職員而論,如果他可以快速地完成使命,別教我飢腸轆轆,坐立不安這好一陣子,我也許以後就會記住了他,把他調到主席辦公室來當信差。香港當然是個打狗也看主人面的社會,誰不知道程太是科通銀行各秘書之至尊貴者,信差也當然以在主席室行走的最當時得令。

    思想上胡扯了好一會,止不了餓,那男職員仍然未曾覆命!真該死!

    每人自出娘胎之後,都一定會遇到某些機緣,能否抓緊利用,從而扶搖直上!都得靠自己的心思醒目!

    我就曾聽到有關大明星安東尼昆發跡的一個傳言。當年,他只不過是荷裡活裡頭的一名不見經傳的臨時演員,有一天沒一天的在演散戲,用以餬口。有一次,他被派演出一個醫院的清潔工人的角色,拿著地拖在走廊擦地,導演要他背著鏡頭,由左面走至右面,之後,鏡頭就見男女主角自走廊盡頭處走過來。當時安東尼昆在想,翹高屁股,半彎著腰撩地板,觀眾根本看不到動作,不能使畫面顯得生動活潑,於是,他自行構思設計,當他背著鏡頭走過時,伸手在自己屁股上抓痕。如此小小的一個動作,自然有趣,令畫面平添動感,當時那齣戲的導演注意到這個小節,立即被安東尼昆這種敬業的精神感動,從此給他更多演出機會,以致扶搖直上,成為一代大明星。

    可見發跡機會俯拾皆是,只看你如何運用爭取!就像剛才那男職員,要我白白餓著肚子等了一個鐘頭,待會我定必叫人事部給他好好整治。

    程太午膳回來後,看見我臉如玄壇,微微嚇了一跳。

    我未等她開口,就說:

    「到樓下行政內務部去看看,究竟那個替我買午膳的辦公室助理,回來了沒有?我枯候他大少爺整一小時,連一個粟米都沒有買回來!」

    怎能叫人不生氣?

    又等了好一會,程太一臉怪異的表情跑回來向我報告:

    「行政內務部沒有任何一個辦公室助理曾接過替主席買外膳的指示。他們說今天根本沒有見過你呢!」

    哼,辦事不力還加上推搪塞責,這些事必要在今日企業機構內美其名為辦公室助理的跑腿,可惡至極!

    我跟程太說:「難道我冤枉他們不成?抑或白日見鬼了?」

    我餓得什麼似的,益發閒氣上湧,脾氣蠢蠢欲動,反映到臉上去,顏色陰晴不走,一定極其恐怖,連程太都好像有點不知所措。

    我乾脆說:「你這就跟我一起下去,把那不負責任的傢伙認出來好了!」  

    說罷,立即開步跑到下一層的行政內務部去。程太只好跟在我的屁股後面走。  

    山雨欲來風滿樓。一整個部門都鴉雀無聲。  

    程太輕聲地囑咐部門頭頭,把一總的辦公室助理甚而是坐在公用寫字樓內的文員秘書都叫齊站到我面前來,供我細認。那人何處去了?

    真奇怪!老是跟我玩捉迷藏的遊戲,事情嚴重如父親遺囑,輕似眼前發生的瑣事,都要我認人去!心煩意亂,更難有溫和臉色可看!我囑咐程太:;

    「這兒沒有我要找的那個不負責任的傢伙,讓人事部徹查去!」  

    正要掉頭上樓去,竟然踏破鐵鞋無覓處,疑犯正拿住了杯熱騰騰的飲品,走回部門來。

    看他一派優哉悠哉的樣子,他還真吃飽了午飯,再享用一杯咖啡奶茶之類。

    益發叫我氣炸了肺!我給內務部的頭頭說;

    「怎麼得來全不費功夫暱,你有責任向下屑解釋一下規矩與責任這兩回事!」

    扔下這兩句軍令如山似的話,我就氣鼓鼓地跑回辦公室去。再不餓了,塞滿一肚子閒氣,霎時間難以消化。

    程太叩門進來,她一向周到,大抵是來問我要些什麼吃的吧?

    「剛才你指的那位男同事是剛加入利通的,所以你不認識!」

    倒是解釋求情來了。

    「我需要認識他嗎?」

    是不是笑話了,如此輕重倒置!我餘怒未息,說:「他曉得我是誰,不就夠了?」

    程太突然辭窮,一臉的尷尬與為難!

    「怎麼?又是什麼大人物作薦人,給介紹到利通來,抑或是哪個世叔伯的子侄?」

    父親在世時,利通有個老毛病,把一總老朋友剛學成回港找工作的孩子們都收容下來,當行政練習生,實行易子而教。

    這班身份特殊的少爺小姐,在利通行走時,雖是學徒初哥,多少有點額外禮遇。不看僧面看佛面,誰個背後的老子不是香江之內位高權重之輩,生意上頭,每一份人際關係,都可以是助力或阻力,無人願意見高就踩,為自己日後的工作事業種下不必要的惡果!

    程太搖搖頭,仍是那副怪表情,倒抽一口氣才說:

    「不,杜青雲是自己考進利通來當電腦部主管的。」

    我望住程太有三秒忡,不知如何反應。

    自出娘胎以來,似乎未試過有如此難為情的三秒鐘!

    從來活在雲端上頭的人不知道自高處掉下來的暈眩,原來可以這般難受!

    前些時人事部的報告,寫明電腦部人材流失最嚴重,有經驗的都辦移民去了,加上這行業一向供不應求,益發搶手。我還在報告上親批了一行小字:

    「所提薪金升幅,照準。此外,對該部門員工之士氣尤其要關注,禮賢下士,最留得住好人材!」  

    我好不汗顏:電腦部發展在利通是刻不容緩的,再沒有一間銀行可以缺了先進科技設施而能維持客戶的滿意服務。我們電腦部門的主管剛在三十月前辭職,移民澳洲去,幾經艱辛,才在出名的獵頭公司找到理想人選頂替,單是那筆介紹費就是普通職員半世薪金,負責面試的是何耀基,那段日子我適逢父喪,沒有心情去接見下屬,也就由著何耀基去處理一切了。

    沒想到,今天鬧了這麼一個笑話!

    我臉上發燙,越想下去,越覺得滾熱!

    坐上高位的人連在生活小節上都要步步為營,才不會行差踏錯;以致萬劫不復,真艱難,

    程太沒有說什麼,就退出去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會。

    這姓杜的現今是何心情了?洋洋得意,抑或誠惶誠恐?

    看他剛才的不在乎,似乎胸有成竹,才踏進利通來,跟主席過的第一招,就是他贏我輸!

    父親曾教我:

    「最能害自己和救自己的人,也就是自己!」

    今午陰溝裡翻了船,正是此意!

    有人叩門。

    我無精打采地說:「請進來!」

    進來的人,必須打醒十二個精神應付。

    一種本能反應,使我立時間和顏悅色地站起來,極表大方地伸手跟他重握,表示歡迎。

    「我不知道你原來是新同事!」

    杜青雲笑容可掬地答:

    「今天才上的班,何老總剛在外頭有會議,說好了在下午才帶我來見你,沒想到剛才發生了這個小誤會,我也就等不及何老總回來就先叩你的門了!」

    連一句專程負荊請罪的說話都欠奉。

    如果我不是主席,他大概要關起門來,面壁笑個嗆死算數。自問心頭怒火還在,仍有點不高興。

    然,橫說豎說,我都高高在上,他再贏,一家大小的開支還是由我控制,今時今日,衣食父母,擁有無上權威。摩登文明社會內,掌生死榮辱的人除了老闆,還有誰?

    再理直氣壯的人在利通,仍要矮我一截。我,何懼之有?

    我招呼著杜青雲在款客的沙發上坐下。

    對方絕口不提剛才的故事,也不解釋為什麼不按照我的指示去買家鄉雞。

    我原本還有一丁點的不高興。再往深一層想,剛才出醜的是自己,重提舊事的話,只有更難應對。

    杜青雲很得體地把自己的履歷說了一遍。他年紀竟與我相約,看樣子是白手興家的,在香港大學畢業後,赴美深造多年,被美國極具盛名的電腦公司羅致旗下三年,才回港發展,一直在大機構任主管之職。

    我好奇地問:「能在美國發展不是很好的事嗎?你任事的電腦公司又名重江湖,為什麼買棹歸來?」

    我以為答案會千篇一律,說什麼回到中國人的社會服務會安樂點之類。誰知不然。

    杜青雲非常爽快地答:「在美國的發跡機會,今時今日,黃皮膚的人仍然要輸人一皮。何必拿我有可能賺到的錢貼補花旗大國的人?」

    杜青雲稍停,未說先笑,樣子更平和:「更不足留戀的原因是,美國很多規模相當的電腦公司,都有一條以重金買起極標青人才,但求他在行業內起不了創新作用的經營手腕!」

    我有點不明所以。

    「他們羅致最佳電腦專業人士,發展各種電腦計劃,但嶄新的產品,未必能及時推出市面,為免跟自己在市場內風行的貸式搶生意,自己鬥垮自己,但又怕人才流失到中小型電腦機構去,異軍突起,出產了突破性品種,影響大阿哥壟斷市場的威力,於是寧願養兵千日,未必一定用於一朝,旨在拿錢玩死或拖慢好多科技上的好主意!」

    「你就是那要被拖慢腳步的目標之一嗎?」

    杜青雲的傻笑更添了一點稚氣,很令人看得舒服。

    商場如戰場,放在首位的一定是集團利益,而非人類福利。這後者如無底深潭,需求不竭,予以適當控制,也未可厚非。

    跟這杜青雲短短的一席話,又學到了一些知識。

    他的出現與談吐,如許地令人神往。

    我開始對他有了一點點不能自主的好感。

    又想,利通能舔一員猛將,做頭頭的,有一點委屈,有何相干?

    雨過天睛,我毫不牽強地堆滿笑容,送杜青雲走出主席室。

    程太隨即問我:「你還餓嗎?」

    都醒不起來,中午飯還沒有著落。

    「不,少吃一餐不礙事,算節食好了!」

    「你那麼瘦!」

    「胖起來穿衣服不好看!」

    「提起衣服,服裝店剛來電話,你訂的幾襲晚裝運到了,請他們送上來好不好?」

    我想了想,答道:

    「不,很想到外頭走走,我去試穿好了!」

    中環的高貴服裝店,全靠我們這起有錢找地方花的人支撐著。故而一腳踏進去,受到的歡迎討好,較之在利通銀行還多。

    父親去世已滿了七七,很多推卻不了的社交應酬,都要赴會了,衣著方面可還是要挑素色來穿。於是,囑咐服裝店從法國和意大利訂了好幾件深藍與黑色的晚裝應付。這名店的經理是位姓方的小姐,四十剛出頭的樣子,補養得極好,看上去不比我老,穿著更具品味,是個活靈靈的生招牌。

    每逢有貴客到訪,方小姐一定親自招呼!一件名牌貴價貨穿在身上,給方小姐品評一下,或建議加多一點飾物配襯,就更見出色。客人無不歡喜她的服務。

    「江小姐穿這批晚裝時,戴不戴首飾?」

    「你看呢:」

    「大孝仍在身,本來不應添什麼飾物的,然,一件首飾也不配戴的話,未免太素了!我看,就挑珍珠和白金比較適。」我點點頭,記住了。

    跑到更衣室去穿回常服時,聽見這方小姐又在招呼別個客人。

    「朱太太,你訂的那件水紅色晚服,法國沒有現貨,改穿別個顏色好不好?」

    「不好!外子對水紅色有偏愛!」

    哈哈!又是一個靠丈夫作長期飯票的女兒!

    「朱太太,你已有太多水紅色的衣服了,換一換口味,朱先生可能更歡喜!我實話實說了,其實你的膚色配米白更顯高貴!」

    「我聽人家說過,最高貴的女人是身旁有個得體的護花使者,方小姐,可同意這句說話了?女為悅己者容,我其實很明白,曉得真正欣賞女人衣服品味的多是同性,然,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我趕忙推開更衣室的門,走出去看看這位朱太太!

    面熟得很,想是在什麼社交應酬場合碰過面!香江之內,能有多大了?來來去去是那一撮的名媛!

    名嬡之中曉得說剛才那番話的也不多見。

    那位朱太太溫柔地對住我微笑打招呼,叫了一聲:

    「江小姐,你好:」

    「你好!」

    我回應著,細細地打量她,皮膚一點不細緻,太多的化妝,太著意的一身紅。然,渾身洋溢著一種舒服與祥和,竟不覺得過分傖俗。

    幸福的女人是不是這個樣子了?

    我向鏡前一站,分明地比那朱太太清秀、年輕,好看。

    然而,我顯得那麼蒼白,一對烏亮的眼睛轉動著,在搜索什麼似的,有微微不知所措的惶恐。像不像那些在原野中奔跑著,既要獵食,遍尋溫飽,又怕被敵人追擊的野鹿,老帶著淒然迷惘的眼神,不得安穩?

    我一手拿起了手袋,頭也不回地昂步走出服裝店。

    方小姐在後頭嚷:「我這就把衣服送到利通銀行去了!  」

    心頭因新衣而感染的一份喜悅,被那朱太太的出現洗刷得乾乾淨淨。

    誰個女人不喜歡成為所有場合的皇后?自覺彼人家比了下去,心上有氣!

    今日的江福慧,無需面對魔鏡,問:「誰是香江之內最富有的女人?」

    或者甚至不需要問:「誰是才具色相都屬上上之選的人材?」

    我對自己之所有,極具信心。

    然:「魔鏡魔鏡,誰是香江之內最幸福的女人了?」

    大抵問上一千一萬次,都未必輪到我!

    單是那朱太太,在她心目中,一定認為嫁不掉的富家小姐,最是可憐!

    無情白事地在人前跌這一跤,不是不心痛的!

    父親老說我是個敏感而情緒化的孩子,誰個女人不是了?

    小時候,遇上一丁點兒的不快意,就要父親哄個沒完沒了。

    現今,父親去世了,誰來哄我疼我?

    恨得牙癢癢的,下了班,一整個黃昏躲在睡房中發莫名其妙的脾氣,想著想著,一手把床頭的書都掃落在地。

    說什麼書中自有黃金屋?  黃金屋我有好多好多間,偏就生成沒有金屋藏嬌、解愁去悶的福分。也別說書中自有顏如玉了,越念得多書越難找匹配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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