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無情 第八章
    然而,黑夜裡頭的苦楚,是隱閉的,無人洞悉的,我只要咬緊牙關捱得住,晨光一升起來,就是我的世界!

    這總好過跟那蕙菁輪流擁有孫世肋,過那有一夜無一夜的溫馨,然後在眷戀恩愛之後,面目無光地走在人前人後更勝幾籌!

    望四之年的女人,保障餘生是一份殘缺的男女關係,還是一大筆巨額的財富?  

    答案真是最顯淺不過了。

    更何況,世勳其實並不愛我!

    或者,更公平一點說,我倆並不深深相愛。把所有生活上的利益、方便與條件攤在眼前細數,謀而後動,還能算有愛情?

    我跟孫世勳真怕是緣盡今生了!恩盡義絕之時,還要咄咄相通,要世勳為我在松田收購行動中的可能獲益,而出賣他的股權,無疑是促他將對我的成全建在母子親情的犧牲上頭。

    稍有良知,亦不至此!

    生死有命,富貴由天!

    松田若真能在本城百貨業上翻雲覆雨,自有其巧合機;緣,不勞我出手相幫。 

    誘人的真金白銀,位高權重,仍然會礙於某程度上的良心制肘,並非輕易唾手而得。我無力亦無心作此突破!

    算了!凡事均有適可而止,不宜過態的需要!

    因此,松田集團的行政總裁北島三郎跟我會面時,我顯得平和淡薄而不熱衷。

    北島三郎長得沒有我高,然而氣宇軒昂,簡直有點不可一世。

    孫世功將他奉若神明,將他捧到會議室的主席位置上,他和查理荷蘭沙分別伴在兩旁。

    我覺得北島已有君臨天下之勢,看在眼裡,心頭歷亂,萬分的不自在!很自然想到世勳,我立即告戒自己,高手當前,分神不得,況且,世勳對我,應已無瓜葛了!

    戰場上不容許再有兒女私情,槍林彈雨之中,稍一分神,必有損傷。

    北島先開腔:「松田集團總資產值在30億美元以上,對收購孫氏的投資不菲,仍是九牛一毛。惟我們每次商業行動都精打細算,對眼光有絕對信心。松田的海外發展計劃,早於5年前開始, 目前香港的日本投資額甚巨,保守估計在各國投資總額內占50%強。我們一般都在投資之後,親自管理,才能去蕪存菁,發揚光大。今次將孫氏改組,原想由東京調派最高執行決策人坐陣,但董事局經會商後,認為以靜制動,穩定人心是第一著,又得孫世功先生建議,荷蘭沙先生贊同,松田決定委任沈小姐為董事總經理,相信條件都已由孫先生轉達清楚了。」

    無端端要聽這羅卜頭演講,竟無一浯的謙辭,全是自大狂妄,要是太平盛世,我沈寶山老早掊案而起,將他逐出會議室。  

    如今虎落乾陽,立即要仰承鼻息,首先聽訓,熟習日本企業的精神面貌。財勢之吸孔原來在於能以之凌弱,從而感受八面威風的架勢, 目中無人的快意!夫復何言?我審慎地答:「我受惠的條件已經洽談得非常清楚,只是要我效勞之處,怕是力不從心,你們高估了我對孫世勳先生的影響力!」

    北島聞言,立即回頭望住孫世功,一份非常清楚的不滿,毫無保留地寫在臉上。

    孫世功算是轉圃有力,說:「沈小姐謙虛而已,只要她肯,沒有不成功的。她在工作任命上,從無敗績!」

    我心裡不期然地冷笑,我根本未曾義不容辭地把這個勸諭或強迫孫世勳出讓o.5%股權予松田的事,擱在肩膊上。是孫世功的想當然而已。

    北島三郎果然有行政大員斬釘截鐵的威風,他直接問:「沈小姐究竟是肯還是不肯?」  

    我完全可以趁此良機,代世勳一挫世功的銳氣,只消答一句:我根本從未說過肯,目前還在考慮階段,我包保北島狂怒而自椅上彈起,他的語氣早已表現勝券在握,如何承受得了任何猶豫未決,去丟他的面子!  

    然而,我忽然奸險起來,在未定敵我之際,保守為上,於是我答:「肯與不肯是一回事,盡力而為不一定等於馬到功成,任何人均有失算的一著!與此同時,松田為什麼不可以考慮將控股權降至70%?一切易辦!」

    說了此話,已代表我暫時站到世功的一面去了,否則,我好應該立時間站起來,對準北島,當口當面噴他:「管你什麼松田財雄勢大,想收購75%孫氏,你在造夢!」 

    那是30年代的電影女主角對白,現今無人採用! 

    北島冷冷地問:「松田董事局決定下來之事,不會更改。75%孫氏股權,零點零零一股也不能少,否則整件事作廢!我給你們3天時間!」

    不用生於戰時,也能看到軍國嘴臉:

    北島霍然而起,步出會議室之前,回轉頭來,對我說:

    「沈小姐登上大位之後,每兩個月需要到東京來匯報,我們希望屬下員工一律能說日語,你應抽時間好好學習,總會有成!」

    真真抬舉!

    可惜我自知語言天分不高,粗言穢語卻屬例外。

    北島離去後,孫世功立即問我:「你何時跟世勳商議?」

    「你真以為此事對世勳而言可以有商量之餘地?」

    孫世功聰明一世,笨在一時。

    多講無益,我早早下班,回家去。

    淺水灣的黃昏,如斯優美,

    我站在露台上,戀戀不捨。

    再見這誨灣時,怕已是另一番景氛物是人非,必有幾重悵惘。

    我囑咐菲傭,有空時就應開始動手收拾細軟行裝了。

    她問:「小姐,你有遠行嗎?」

    我答:「我們要搬家了。」

    語畢,走回睡房去。

    拉開衣櫥,拿了個小手提包和幾條毛巾,動手把床頭的相架一個個的包好,放進手提包內。

    其中一張,是我抱住世勳的腰,兩人腳踏東西兩半球,攝於英國格林威治的。

    曾幾何時,兩個人一齊擁有天下。

    如今才知原來只是同林凡鳥而已!

    我抱住相片,久久捨不得放下。

    門鈴忽在此際響起來,我緩緩再走出客廳。菲傭迎人來的客人,嚇我一大跳。

    竟是孫廖美華。

    對方明知我的錯愕,竟從容大方地給我說:「有要事跟沈小姐商議,故而冒昧造訪,請原諒!」

    如此開門見山,令我防不勝防。  

    無可否認,我是有點戰戰兢兢地陪她坐下來,待菲傭倒了杯茶,孫廖美華就迫不及待地開了口:「此來是有求於沈小姐!」

    我更驚心,事態顯然嚴重,非至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絕對境地,像孫廖美華這種不可一世的女人怎會開口求人?

    我若然有負重托,或者根本不願意義助—臂,會不會釀成趕狗人窮巷的悲劇?  

    「孫太太,直說無妨?」 

    已是如箭在弦,只好兵來將擋。  

    「孫氏企業能否順利出讓給松田集團,全在沈小姐一人身上,如今你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  

    「你言重了!」時代果真不同了,從前有茶花女的故事,如今變了個180度來串演。  

    「沈小姐冰雪聰明,要跟你商量事務,我相信最有效的方式是坦誠相向。我不敢稍瞞自己的心意,我等今天,已近50年!」  

    半個世紀的情仇恨怨,雪在今朝,孫廖美華竟直言無諱。  

    兩個女人,說的一個不尷尬,反倒是聽的一方有點如坐針氈。  

    「我跟孫祟禧、孫崇業,以及章尚清是清華大學的同學。我和崇業自18歲就相識,雖非青梅竹馬,但絕對是情投意合、自由戀愛才結的婚。」

    我微微震驚,孫廖美華立即看在眼內:「你駭異?以為孫崇業移情別戀,是田為他有盲婚的痛苦與委屈?錯了!我—直認為自己有權震怒,認為孫崇業和他的女人罪該萬死,不單因為我明媒正娶的身份,而是因為我也曾有過盟山誓誨的日子!」

    如果眼前人不是孫廖美華,換言之,我毫無偏見的話,這番說話值得我由衷敬佩,擊節讚賞。

    「孫崇業在我懷了世功的那年頭,跟章尚清一起愛上孫氏百貨裡的一位女售貨員……」

    「她是世勳的母親!」我錯愕地衝口而出。

    「對,世功出世的那一晚,他父親根本沒有回家。我第一眼看到兒子時,有一手捏死他,母子倆同歸於盡的衝動。」孫廖美華鄙夷地繼續說:「我曾祖父是清朝一品大員,書香世代,輪到我這一輩,除了我,全部兄弟均放洋留學,要跟一個拋頭露臉,站在百貨公司櫃位後頭的售貨員爭風吃醋,這種屈辱,我受盡3年,不知多少次不欲為人!」

    我聽得低下頭,怕看孫廖美華那理直氣壯的目光。

    心想,如果孫世勳拿我跟孫氏百貨的一個女職員比,我也只會有一般情懷兩種反應。痛心疾首之餘,一就拂袖而去,一就報仇洩恨。

    很明顯地,孫廖美華選了後者。

    「沈小姐……」孫廖美華的神色由激動而變悲哀。

    「我跑到你的家上來,告訴你50年前的個人恩怨,已不得體,單以我的身份與角度作為出發點,可能令你尷尬難堪,更難辭其咎。」

    我出乎意料之外地認為孫廖美華一直言之成理,於是很溫和地答:「沒關係,你說下去好了!」

    「世功3歲,崇業的女人才懷了孕。崇業曾懇懇地哀求我,接納她母子兩,我沒有答應,我講明,有我在生一日,孫崇業只得一個合法妻房和兒子,孫家不容許有二奶奶這回事,我發誓窮畢生精力去維護我的這個地位與尊嚴。」

    「可是死者已矣……」

    「男女感情與夫妻關係是生生世世,至死不休的。何況,孫祟業遺囑事必要將家產分為兩半,讓他的兩個女人承繼。他既連身後之事,也堅持要安排平分春色,我也只好奉陪,跟他鬥到底。」  

    我完完全全地明白過來,很坦誠地問:「你覺得我會幫你?」  

    「我覺得你應該幫我。沈小姐,你的身份背景教養,有哪一點值得你如此委屈?男人今日有情,明天無義。孫祟業是虎父,孫世勳不會是犬子!他們母子倆試過為你的心情、身份、地位設想過嗎?習慣甘於作妾的心理,在我的時代,已屬恐怖,何況今天今時?」

    我默然。  

    「沈小姐.我不可以從頭開始了,可是,你還年輕,錦繡前程都握在自己手上。爭取你應該得到的,開誠請孫世勳成全你、成全我、成全世功。他欠負你的,應該償還!」

    唉!我怎麼出得了口?

    「現時代不再流行婦人之仁,你肯無名無分隨他一輩子,仍有不肯放過你的人在!我贊成公平交易!夫婦父子,全部如是。我也答應世功,只要他有本事令孫氏的家族瓦解,以後別讓世人再把我和她連在一起,作平起平坐之對待,我就把他父親的產業全部早早過戶。」

    哎呀!山外有山,孫世功在這個戰局中,原來可以幾倍獲種其人心計,深不可測。

    記得他說過:「女人何必將自己的尊嚴與信譽孤注一擲在男人的感情上頭!」

    的確不值得,連親生骨肉,亦不過利字當頭,才鞠躬盡瘁!

    對比之下,孫廖美華在男女感情上的執著與做人原則上的貫徹始終,還有一份可愛。傾家蕩產,誓無反顧,為愛一個人,為憎一個人,或為發洩一口平生齷齪之氣,都有一份豪情壯志在!

    突然之間,我覺得孫廖美華的浮誇跋扈,都變得合情合理!

    我只望她不會在把財產過戶於世功之後,會有財到光棍手的悲慘遭遇。

    不值得為孫家的男人,一輩子受苦!

    這個意念,也在重新警告自己。

    孫廖美華告辭時,情切地握住我的手,再求一次:「別讓我們功敗垂成!求你,為自己,也為我們!」

    整夜無眠,我在想……

    只消拿起床頭的電活,溫言軟語地給世勳道歉一聲,答應重收舊好!再哄他出讓手上的o.5%股權,未必不成事!

    只這麼0.5%,就是關鍵!

    我三次伸手握住電話,像足了門徒三次背叛耶穌。

    我霎時間驚出一身冷汗。

    我覺得自己已跟妓女無異。

    本身沒有條件,切勿充撐場面!

    我既不是情婦的材料,亦無小人嘴臉。不致於為孫世勳再委屈下去,也不致於為自己而要陷他於不義!

    晨光熹微,我走至露台,張望出去。海闊天空,飛鳥翱翔,旭日初升,世界何其明亮!

    既非仁人君子,又不是奸佞小人,茫茫人海中的一個普通至極的女子,何處不是容身過世之地?

    我本來就一無所有,乾脆從頭再起。36歲,仍能有多一次重整河山的機會吧?

    罷了!

    我匆匆換過簡便的衣褲,跑出門去,開車去先辦理一件正經事!

    自從父親過世後,我每年都隨母親上墳掃墓。這麼巧,

    章尚清也葬在同一山頭。

    我相信,我在退出孫氏之前.有必要跟他老人家交代一聲。

    拾級而上,直至墳地山腰,穿過了重重墓碑,就在那棵大榕樹下,章尚清的墳前,競有人垂手而立,默默禱告。

    這麼早……會是誰?

    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

    掃墓人穿黑絲旗袍,頭上挽了個鬆鬆的髮髻,如此似曾相識!

    她回過頭來,見到我,微微地驚與喜!

    「伯母,早!」我禮貌地跟世勳母親點頭。

    「早!」她和藹地微笑。

    我們都站著,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還是對方打破沉悶的局面,說:「有話要跟你章伯交代?」

    「只來鞠一個躬,略盡禮數,其實無須多作交代,如今誰的心意,他會不清楚?」

    「嗯!說得好,我也不常來,只是,我們要走了,來跟老朋友說聲再見!」

    「什麼時候起程?」都是來告別的,唉!

    「今晚就走了!香港再沒有我們的事了!世勳不欲多留!」

    這句話教人心如刀割。

    「寶山!」聲音那麼溫婉慈愛,像要撫慰我悲愴的心:「世事不能盡如人意,總有無可奈何之事,非戰之罪。我希望你別深怪世勳!這孩子受的委屈不少!」

    我沒有答話,不知道如何回應。

    「世勳從小就在我願望的壓力下生活,也許我是古老女人, 自從跟了崇業的第一天,我就有個微小願望,希望名正言順成為孫家的一份子,人前人後,可以抬起頭來,說:我們姓孫!沒想到,這個微小願望,如此的難以實現還為此而引出經年不絕的鬥爭,直至把孫家打散為止!」

    我仰望長空,腦子裡盛載過多的人際關係,思想衝擊,

    剎那間變成一片空白,還有點不支暈眩的感覺。

    「以後在松田的發展下,再無孫家的影子在,廖美華可以放心了。50年的恩怨,不能再拖下去,誰輸誰贏,有個了斷,還算好事,當年崇業知我心意,才把家業的一半遺留給我。我名下的孫氏股權,永不變賣,好紀念我們的恩情。其實,恩情常在心間已經足夠了,是必要等到無可選擇的時刻才明白過來,那種醒覺矜貴與意義要減半,也實在可惜的。」

    孫姨奶奶苦笑。

    我不期然地想起孫祟業,他何德何能會令這兩個一剛一柔的女人,以不同的方式對他畢生盡忠盡愛?

    虎父無犬子,時代不同,人性不變。 

    「不屬於自己的,強求不得。以前我們錯得太多了。」

    世勳的母親拖起了我的手:「糊塗半生已經很不應該了!

    世勳說得對,他不要你再委屈下去。我們都盼望你好好地工作,過光明磊落的獨身新女性生活。尚清也應該同意的。」  

    世勳母親寬慰地望向墳墓,再凝重地對我說:「容許我們祝福你!」  

    通天下都是羅生門的故事,又都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  

    錯的究竟是誰?  

    每一個年代都有千重苦衷,每一個苦衷其實都盛載著人的一份自以脂的所謂尊嚴與執著,重重疊疊,糾纏不息,難解難分,剪不斷,理還亂。

    我回到辦公室去,第一件事找孫世功,決定辭職。 

    凡事豁出去了,心神頓覺清爽。我快步走到孫世功的辦公室。

    孫世功差不多是衝到我面前來,絕對喜形於色。

    「我決定了……」我望住孫世功,訥訥地說。

    「我當然知道!」

    我皺了皺眉,很莫名其妙。

    「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

    「世勳今早已經通知我了。」

    「什麼?世勳?」我錯愕。

    「他今天晚上回英國去,下午簽妥文件,出售他自己名下股權的o.5%,剛好湊足數,松田可以宣佈接管孫氏了。寶山,你的股權可要全數出讓了,放心,我看松田不會待薄你……」

    我茫然地望住孫世功,眼眶由溫暖而至灼熱,眼淚汩汩而下,嘴角抽動起來,在笑。

    世功初而給我嚇了一跳,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寶山,這叫喜極而泣,是不是?」

    我慌忙點頭,拿手背一直拭淚。

    久久,我還在嗚咽著。

    「傻孩子,要不要我給你倒杯水!」孫世功前所未見的慇勤周到。

    「不,不:」我搖著頭,只說:「你認識劉醒南律師,」

    「當然,我們算世交!」

    「我的股權出訃,也交他一併在今天下午辦理妥當好了,勞煩你!」

    「哪兒的話!」孫世功伸手跟我重重一握:「寶山,你真了不起!」

    「我想我是的,」

    「了不起的女人並不多,我和母親都多謝你!」

    我很想告訴孫世功,我明白他尤其要多謝我,但何必在滿心歡喜時,說上半句尖刻的話,破壞氣氛呢!世勳的母親說得對:恩情與喜悅放在心上已足夠了,事必要炫耀人前,只會惹下九重恩怨!

    我轉身走回辦公室去,匆匆收拾細軟,再寫了-張支票,塞在秘書冬妮手裡去。

    「這是什麼?」冬妮問。

    「給你的!」

    「什麼?」小女孩驚叫「5位數字!我成年的薪金!」

    「別嚷!財不可露眼!等會見,也許明天,就會全城皆知, 日本松田集團成功收購了孫氏75%股權。沈寶山是受惠人之一,這是我對你的一點謝意,冬妮,你跟我多年了!」

    「可是,沈小姐……」

    「幫我一個忙,囑咐劉醒南律師代我辦理股權出售事宜,把接收款項全部代為保存,我過些時再把新戶口資料告訴他!」

    我輕快地提起手袋,一邊走出辦公室,一邊再囑咐:「請告訴孫世功先生,煩他轉告松田集團的北島三郎,上了年紀的女人,無法忘記家仇國恨,連學英文都是被迫的,就算有心情學外文,也寧可先學德文,輪不到學日語上頭去。但,賺日本人的錢倒是心花怒放:還有,你要是也跟我—樣不打算學習日文,過些時,我代你另找一份好工作放心好了!」

    我飛快地走下電梯,一層轉下一層,百貨公司內的貨品五光十色,仍比不上我心情的璀璨美麗,光明快樂。

    我跑出孫氏百貨,回望一眼,樓高20層的孫氏大廈,快將易名為松田屋之類了吧!

    孫家二房50年來的恩怨,老早就應結束了!

    人際關係其實要多複雜就有多複雜,何必?

    最簡單的其實最美麗!

    當然,最最最簡單的就是一男一女,相愛,這就足最最最美麗的事了。

    我坐地鐵回太古城去!

    這最後一關,我總要闖過去的!

    要交代的人,現今只有一個我突然在下午回家,母親自是錯愕。

    她開了門讓我進去,客廳原來有客,鄰居胖太太,姓楊,是母親的麻將搭子。一見了我,就堆出一臉笑容,下巴的肥肉開心地在顫動著。

    「寶山,難得見你這女強人的面呢!都是你這孩子教母親面上有光采呢……」

    母親立即截她的話:「托賴托賴,我兩個女兒都算活得像人上人了,老實講,你聽外間謠傳的風言風語,說雄年有外遇,未必是真。哪個生活得富貴榮華的女人不讓人妒嫉?我們寶河福大命好,什麼妖孤怪鬼都鎮壓得住!你給我放心!」

    楊太太脹紅廠臉,試圖分辯:「我是替你寶河不值,才給你說漏了嘴!」

    天下間扯是拉非的人都習慣大義凜然,弄得滿城風雨,都算是為人著想?

    「有什麼值與不值呢?就算是事實,我寶河還會吃虧不成?兒女成群,堂堂正正的貴夫人,在歸氏家族的地位,山崩地裂也不會動搖得了,世界不同了,丈夫不本事的,才會終日圍在老婆裙腳邊老嚷要湊麻將搭子過日神。像雄年這種女婿,漂亮的小姐一大堆擁在周圍,寶河婚前就已有心理準備!對不對?」

    楊太太訕訕地點了頭,就站起來告辭。

    母親的應對,實在是太好了,可是……

    我還未知如何開腔,電話又響了起來,沒想到母親的生活,如此忙碌熱鬧,能獨立照顧自己的老年人,真令人太安慰了。

    母親一邊唯唯諾諾地聽電話,一邊拿眼看我。

    「你說得對呀,這種傳聞最易散播。可是,我寶山有什麼吃虧呢?……」

    我嚇得雙眼瞪住母親,聽她細說:「時代不同了!要掙扎到出頭,-梅已過是意料中事,再有閒情談戀愛,對像當然要登樣的,那必是已婚的無疑。很順理成章呀,是不是?這年頭最重要自己有本事!誰能擔保自己兒女一生的際遇不變?男遇上了又靚又叻的女人而不動心?笑話。再說,婚姻觸礁,哪能由第三者負全責?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姓孫的,我可滿意到極……」

    人生際遇,離奇巧合,一日之內,驚覺領悟太多,滿心歡喜得搖搖欲墜。

    母親放下電話,松—口氣,只道:「是你三姨!」

    我撲進她的懷裡,母女倆緊緊擁抱著,一切都不用從頭細訴.盡在不言之中。

    跟母親吃過晚飯,大姊用車接我到啟德機場。

    下車時,她拍拍我的手,說:「抵涉後給我電話!」

    「嗯!你好好照顧母親!」

    姊妹倆隨即笑了出來,大姊說:「她還用人照顧呢?」

    「大姐!」我抱住她一吻:「我沒有做錯吧!也許今日之後,我還是會離他而去,」

    「今日之後?可能一人一票讓你當上本城總督了!誰還管呢?」

    我沒有想過大姊可以如此風趣,都是拜託母親的慧根所致……

    我走進機場,直走往英航關卡去,遠遠就見著世勳母子。

    他剛回轉頭來,看見我。

    稍一遲疑,便走上前來,問:「你……來送機?」

    「不!」

    世勳望住我。

    我望住世勳。

    晚間的機場,仍舊熙來攘往,所有的人們都在迎迎送送,聚散無常。

    「我是來乘搭飛機的,看不見我身邊這件行李嗎!」

    世勳突然地抿著嘴,壓下了—聲驚呼的樣子。眼睛明亮光彩,閃閃生輝。

    「英航?」他問。

    我點點頭。

    「你會住多久?」

    「600萬美金,能在英國耽多久呢?」

    「—輩子寶山,一輩子,一輩子:」

    世勳驀地把我整個抱起來,我亂嚷:「不,不,沒有一輩子這回事,除非你娶我!」

    世勳哈哈大笑,把我放在地下時,重重地,旁若無人,不顧一切地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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