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無情 第三章
    然而,誰會是十全十美呢?我也不是完人,挑剔什麼?

    猶有甚者,我們只是朋友,甚而是上司下屬,賓主地位。

    一念到勞資關係,心就沉下去佔了!齊大非偶!

    嗯,我又想到哪兒去了!

    一路無話,我分明在胡思亂想,不知道孫世勳腦子裡在想什麼?

    人家說男人對住女人每有綺思,例如……

    我一定是酒喝得多了!

    這些天來,母親每天早上都嚇丁一大跳!

    因為我一改常態!

    只消鬧鐘一響,我就一骨碌地起床,快手快腳,上班去也!

    母親終於問我。

    「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你搞什麼鬼?」

    「年報!」我揚揚手,親親母親的臉,就飛快地出門。

    比平日提早15分鐘出發,連地鐵都稀疏了,舒舒服服地直把我載回彌敦道去。

    冬妮每天進來一探頭入辦公室,就見我坐得端端正正,老早看完報紙,飲畢咖啡。小靈精也忍不住說:「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竟養出你這麼一個愈多功夫愈精神的怪人!」

    我拿張報紙一卷,打在這丫頭的頭上叫她少管閒事!

    年報的籌備功夫的確費神,可是為了令行將退休的章老安慰,令剛上台的孫家兄弟放心,我要監製得額外出色!

    除了圖文並茂,最要緊是百貨業在香港的前景,以至在東南亞的走勢,都得以切實的數據為基礎,予以精闢的分析。

    日本在這行頭,稱王稱霸。近年,日本更加強對香港的投資,而日資百貨公司早已染指香港市場,其中有互為刺激,因競爭而改良品質服務之利,亦有彼此廝殺而致成本暴升,助長通脹淫威之弊。長遠而言,日本在香港的百貨業勁勢有增無已,會不會造成壟斷操縱局面,不可不防,華資背景的百貨業當前急務是要不斷尋求突破,穩住大局。

    孫氏自戰後,即從上海移師香港。轉眼40多年,功臣章尚清告老歸田在即,我打算在年報裡詳刊孫氏百貨企業的歷史,自1898年孫競庭於上梅開設小型華洋雜貨店開始,直至今天今時,正式由孫家的第三代執掌為止,這個新的里程碑其實也同時象徵著中國傳統家臣忠心耿耿的時代告終了。章尚清這一代之後,誰還有心意、機緣與際遇去為一個家族作畢生的依附和貢獻?

    今年的年報應該盛載著這劃時代的轉移,留個毋忘往昔、迎戰將來的烙印:

    我是這樣訂下了年報的主題的:

    因此十分需要歷年來舊有的資料予以配合,於是一張張告急文件傳送至王子培的辦公室,請他合作,把電腦貯存的一總歷史資料和數據,表列出來給我編訂!

    王子培這人有個極大的毛病,把自己部門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卻對別個部門的計劃不聞不問。舉凡要電腦部做配角,他就照例遲到早退,完全不起勁,務須三催四請,軟硬兼施,才能得到他的輔助。

    我最不能苟同他這種工作態度,孫氏企業之內應該無分彼此。一齣戲要串演得好,不可能人人都亮相,當然要分台前和幕後。

    其實,王子培是個很不錯的男人,窮等人家出身,苦學成功,站在人前, 一樣意氣軒昂,心地還算是好的。可就在氣量上頭差那麼一點點。他那份過於曉得照顧自己、怕死吃半點眼前虧的德性,將他由大丈夫變為小男人,雖仍是個能打80分以上的小男人,我還是不願再進一步的交心!

    公關部與公司秘書部的頭頭每天一早都得向我報告年報的進度。甚是不盡人意,尤其是要搜集的歷史和數據,差不多交白卷,何解?還是老原因,電腦部沒法子騰空給我們趕印貯存的資料。

    我氣得臉都青了,同事之間要不合作,急驚風偏遇慢郎中的話,真叫設法子的事!我要踩到電腦部去吵,既有失身份,又結仇怨,真是左右為難,走出會議室時,心頭的鬱悶仍在作祟,跟前人事,一律視若無睹,聽若罔聞,一副風雨欲來的氣氛開始籠罩著整個沈寶山的辦公室,冬妮一看風頭火勢,忙勸諭各部門的頭頭免得過不要在此時諸多請示!

    連午飯之約都取消了,簡直無心進食!

    有人輕輕叩著辦公室的門。我問:「誰!沈寶山現在不辦公。」

    外頭的人邊說邊推開門!

    「沈寶山不辦公,可吃飯?」

    孫世勳舉舉手中的兩個飯盒,一臉祥和。我的氣消了一半。

    「民以食為天,吃不飽肚哪來精力工作和發脾氣?」

    「你怎麼知道我發脾氣?」

    「全公司都知道,宣傳部今早自擴音器裡廣播出來,警告孫氏上下人等,別跑進沈小姐辦公室來!」

    我忍住笑:「既是如此的生人勿近,你跑來幹什麼?」

    「打算在你房門口掛個內有惡犬的招牌!」

    孫世勳把飯盒放在書桌上,自己笑得人仰馬翻,得意非常。

    我仍然鼓著腮,心內其實已怨憤全消,只表面上不知如何反應!

    「來,番茄牛肉飯,」

    「吃不下呢!」

    「努力加餐,吃完了包保你的難題迎刃而解!」

    他信心十足的樣子,把那飯盒往我面前掏「如果你估計錯誤呢?」

    「我跟你賭。」

    「賭什麼?」

    「一頓晚餐!」

    我心裡暗笑,這麼老套的約會女人把戲,虧他還拿得出來用。

    當然願者上鉤。其實也用不著什麼新鮮玩意兒,彼此心甘情願的事,只欠—個容易下台的階梯。

    我笑著答應下來。

    孫世勳的估計出奇地正確。

    午膳時分一過,他這頭走出我的辦公室,王子培那頭走進來。

    他手上拿著厚厚的一疊電腦紙,俯身向前,差不多吁了一口氣在我臉上,說:「小姐,您真行!我趕得屁滾尿流呢!現在全部資料給您編排妥當了!」

    我睜大眼睛,如獲至寶。

    「以後您大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別在太子爺跟前埋怨半句!我算買您的賬,寧可為您效勞,兼請您吃飯!」

    哈!又是那柄板斧,男人約女人再想不出其他花樣與借口來了嗎?

    「多謝你關顧,請吃飯倒不敢當了!煩駕了你,再三多謝!」

    我完全不打算解釋,其實我從未試過在孫世勳面前提及此事。眼睛轉動幾下,心頭暗暗歡喜.立即笑容滿面。

    這才驀然發覺王子培把我看得出神!他訥訥地說:「那麼反過來由你請客好了!」

    「行!」我興高采烈立即答:「年報一出版,我們來個慶功宴!」

    王子培一疊連聲地說好,就引退了!

    他還真算是個識大體的人!

    那種死纏爛打之徒最討厭,簡直有失身份!

    年報的資料多而雜!我們要連連開夜工處理。

    突然間想到年報單有文字並不吸引,好歹要尋些舊時相片出來,才能達到圖文並茂的效果。

    1898年的上海照片,哪兒去找?孫氏百貨在上海的面貌,更不知如何?

    我托著腮幫,想起要找章尚清去。坐言起行,衝到總經理的辦公室,卻過門不入。轉了個彎,叩在孫世勳的門上。

    「我找你幫忙!」我開門見山。

    「我不是已經幫了你的大惱」

    「再幫一加」

    「上次還未領到獎品!」

    「一道領獎如何?」

    「幾小」

    「看你幾時找得到孫氏百貨在上海的舊照片I」

    「你故意找借口抵鞍,明知道我無能為力,」

    「你母親會不會有舊時照片?」

    孫世勳搖頭。

    「你還未問,怎麼會知道呢?」」我出世的那個晚匕 日本空襲上誨,到處戒嚴,炸得片甲不留。我父親就是那夜趕回家被流彈擊斃的。不多久,母親就隨大隊疏散,南下澳凡當時只抱著我,大概什麼都沒帶:」

    孫世勳默然。

    「對不起,惹你傷心!」

    「不:」孫世勳想了一會兒,再說:「讓我想想辦法!」

    「也許我可以問問你大哥:」

    「不用問他,他不會有的。他母親不存任何舊枷1』

    我沒造聲,這些關節兒上頭的事,不便插嘴了。

    才過了兩天,孫世勳在劌十俱樂部跟我吃晚飯時,把兩張發黃的舊照片交給我。

    「這是你要的,」

    我接過來細看。其中一張正是長年累月擺放在章尚清書桌上的一幀舊照。相片的背景是一幢幢幾層高的古老房子,前面站了個抱著嬰兒的少婦,因為拍得不好,人像細小,很難看清楚面貌。

    「這位太太是……」

    「家母。」

    「懷中抱著的是你嗎?」

    「嗯,背後那幢房子,就是上海的孫氏百貨大樓。拍這幀照片時,我剛滿月不久,家母把我抱到孫氏大樓去找父親,章伯還不敢把家父已經被炸死的消息相告,只佯說他有緊急公事趕到香港去了。母親便央章伯替我們拍張照片,寄到香港給父親,讓他知道我們母子平安。」

    「於是章伯一直把這照片保留著!」

    「嗯!另外的一張……」

    孫世勳給我解釋。只見相片中站了3個英俊的少年.其中一個是章尚清,其餘2人,像極了公司會議室的油畫像,想必是孫崇禧與孫祟業兄弟:

    「他們3個是清華大學同學,情同手足,這是章伯加盟孫氏百貨的那一天,3個人站在賣西洋鐘表的部門前面拍的照片。」

    「多麼好!你從哪裡尋來的?」

    「章伯那兒!」

    「對呀!我怎麼沒有想到,他必有具有歷史性的圖片!」我竟不汗顏!

    「他原本不答應給我們拿相片放在年報上去的,不知花了多少唇舌,才把他說服過來!」

    「為什麼呢?」

    「怕惹家母傷心,更怕惹是生非!」

    我不明所以。忽然念頭轉動,我情不自禁地問:「章伯怎麼經年放了你們母子倆的相片在他書桌上頭呢?他為何不放這張桃園三結義的傑作?莫非……」

    我登時止住了快到唇邊的說話,太冒犯了。

    「你別錯怪章伯!他人好得不得了!」孫世勳望住我,要從我的眼神透視出我的心意:「你看清楚,我的樣子並不像章伯,的確象父親!完全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作品!」

    我多尷尬,都是電視肥皂劇看得多了的緣故吧!老以為誰是誰的私生子!

    「章伯對孫家的情義與忠耿,相信已無來者了!」孫世勳慨歎。

    「時代不同,我們不必強求!」

    「你說得對!」孫世勳似乎有很深很切的感慨。

    「章伯的預算原是為了維護我,然而,真有太多不合時宜之處,強求不得。根本不應強求。」

    我似懂非懂地望住孫世勳。

    「我們到外頭泳池邊去坐坐,喝杯咖啡好嗎?」他建議。

    很奇怪,似有滿懷心事的樣子。

    我們在鄉村俱樂部的花園走了一圈。

    月華高照,夜涼如水,有那麼一點點的詩情畫意。

    孫世勳移了張椅子讓我對著泳池坐下,面前的一水淡藍,泛著輕微得可以的半絲漣漪。

    「你經常到這兒來嗎?」我問。

    「不。有空,我多陪家母到淺水灣酒店那餐廳晚膳。」

    「你很孝順。」

    「家母只得我一個兒子。而且她年輕時很受過一點苦,我出世之後,又一直寡居。」

    「孫太太不是在上海居住的嗎?怎麼鍾情於淺水灣酒店?莫非有《傾城之戀》的類同故事?」

    孫世勳苦笑。

    「對不起,我又多言了。」

    「不,不!」他連忙否認:「聽家母說,她跟我父親相戀之後,父親每到香港來辦貨,都把她帶在身邊。他們來港,定必到淺水灣酒店去消磨一個下午或晚上。幸好這餐廳已重建了,雖是有異於前,但總有一個半個角落似曾相識,以慰她老人家的心。」

    「淺水灣是可愛的,配得上許許多多美麗的愛情故事!」

    「可惜……」他欲言又止。

    「可惜什麼?」」可惜我沒有資格帶你到淺水灣去!」

    我無法追問。

    靜靜地望住天空上的疏星明月,等他講下去。

    「如果我未婚的話,一定把你約到那兒去吃晚飯!」

    我回轉頭來,看著他,很溫文地答:「詩情畫意也可以用友誼來配襯的。何必拘泥?」

    說這話時,我的心抽動了一下,很痛。然而,想不到有其他更得體的回話了。

    以後,我們扯談廠其他一些零碎公事,他就送我回家去了。  

    才踏進房間去,我就累得和衣倒在床上。

    窗簾沒有垂下來,只見隔壁仍有燈光間中人影閃動,這才使我想起家住太古城。

    普通的人家,普通的環境,普通的際遇!

    不可能有疏星、明月、晚風、樹影與情懷!

    我整夜無眠,滿枕是淚!

    不論你昨晚如何傷心、委屈、煩躁、鬱悶,只要太陽一升起來,香港600萬人口就得齊齊醒來再拚個你死我活!

    會議室裡頭,我完全聚精會神開會。

    孫世勳仍然坐在我對面。我們在很多公事上頭都熱烈地交換了意見。

    會議結束後,我快步走回辦公室去。

    以後的十天八天,我埋首在年報的撰寫、修改、設計、排版等等會議之中,忙個不亦樂乎。

    中午時分,如無推不掉的政治午飯,我必留在辦公室內嚼三明治。

    孫世勳以前也曾試過兩次,抱住漢堡包與薯條跑到我辦公室來,邊吃邊聊掉一個鐘頭。

    現今當然不會再如此出現了。

    一切回復正常。

    其實,從前也不見得有過什麼改變。

    那點滴柔情,原是捕風捉影。

    是我多心!

    這個中午額外的冗長。我拿著硬梆梆的三明治,嚼了差不多整個鐘頭,只去掉那兩三口,乾脆放下來,到外頭走一圈,透透氣。

    就到樓下的百貨部門巡視一下吧!五光十色,看個眼花繚亂,好解愁去悶!

    電梯把我逐層帶下去。在化妝品部竟看到王子培。

    他把我叫住了:「來,來,幫我一個忙!」

    我走過去。

    「什麼?你買化妝品?」

    「送禮!先此聲明,並非送給女朋友,」王子培煞有介事。

    「那是送給准岳母。」我更故意地整他。

    「哪裡的話?你別開玩笑。我送給妹妹,她生日!不知道送什麼才好!你幫個忙,代我隨便挑一款,交差算了! 」

    「王小蛆貴庚了?」

    「19歲! 」

    我拍著額頭,嚷:「你算啦,年輕姑娘哪兒用得著化妝品!來,來,你跟我來,」

    我順手拉著王子培到女裝部門,給他介紹了一件雙線編織的運動波恤,因是系出名門,一點不便宜,600多元,職員取貨打了折頭, 一張大牛還是要不翼而飛。

    王子培喊:「貴呀!」

    我搖搖頭,把T恤蓋在自己身上,充當義務模特兒,遊說他說:「現在的女孩子頂識貨!」

    隨即給他拿了主意,跟那售貨員說:「用花紙包好了,送上王先生辦公室:」

    才一回頭,就看到遠遠的樓梯間呆呆地站著個孫世勳,瞪著眼睛看住我們。

    剛才情景,定必盡入眼簾。

    心頭不知何解竟來了一陣快意,我給正在彎下腰簽單的王廣培說:「怎麼樣?請我到地庫喝杯凍茶,算答謝!」

    王子培習慣一疊連聲的說好!

    我們雙雙踏下電梯去!

    孫氏大樓地庫是百貨公司的快餐店。附設一個小小的咖啡座。

    我和王子培坐下來,要了一杯凍檸檬茶。

    我跟他做了同事近5年,竟未曾單獨吃過—頓飯。

    起初那幾年是各忙各的。忙出個頭緒來,都獨當一面了,他是被同事撩得多少有點跟我試走在一起看看的意思,我卻相反的步步為營,怕壞了一段可以好好維持下去的交誼。

    神女倘若無心,千萬別讓襄王造夢。何必圖一時間的歡樂與虛榮,把衷情識破,既無結果,徒增尷尬!別說我們朝見口晚見面,無論如何得相處下去,就說王子培也算是正正經經,很多女孩子趨之若鶩的人才,何必為了我的品味與脾氣不同,而給他不必要的自信心打擊!

    母親老是嫌我挑,終至如今的落泊。我仍舊滿不在乎!

    倘若嫁後還是要早晚擠地鐵,日日應酬著各式人等。

    每年合共辛辛苦苦積那10多萬元,不知買房產還是買股票好!一旦下定決心投資美元,就必見日幣狂升。總之,多少有點虧損,憤慨得寧可老早把它穿掉吃掉算數,省又徒勞無功,不省就更捉襟見肘的柴米夫妻生活,豈足好過?

    年老下來,還要指望公司的退休金、公積金!兩夫妻算來算去,僅夠在外國買幢小房子養老!

    如此這般,嫁與不嫁,有何分別!

    母親說我心頭高,這是罪過嗎?

    大姊半生未試過寒窗苦讀,未曾在人海狂潮裡頭奔波,更未認真看過誰的嘴臉,她就嫁得豐衣足食,今日以前,她憂過煩過?就算以後有多少的不如意,也享受了她的前畢生!

    為什麼偏偏只我得靠自己雙手去捱,一興起了依賴人家的念頭就算虛榮了?這可公平?

    一念到大姊,立時間想起歸雄年以有婦之夫的身份,竟去沾花惹草,心頭就氣!

    男人都是這副德性,女人跟錢,永遠愈多愈好,顯示他們的優越感,踏實他們的征服野心!

    想拿我做犧牲品?沒那麼容易!真小瞧了我!天下間當然有自願當第三者的人,可不是我!

    經年的江湖歷練,早已人疲馬倦,我沒有精力在私事上頭跟別個女人廝殺得你死我活!要在香港這分秒必爭、五花八門的社會裡頭站得穩,長年累月,再硬的骨頭也撐鬆軟,整個人名正言順地拋在一個男人的臂彎裡稍事歇息是可以的,可不能再為他,冒千夫所指,血肉橫飛的險!

    歸雄年有本事找到這樣的女人!

    孫世勳卻無這番福分!

    王子培其實一直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地說話,我只呷著茶,賠笑,間中聽見他在介紹家中情狀:「父母住在西環,妹妹寄宿於中文大學宿舍。我年前買了堅道的一層樓花,剛搬進去,一廳三房,千一尺,蠻舒服的樣子!最可惜沒有自用車位。不過,反正我不打算買車……」

    我受地鐵的氣受夠了。

    一聽見有人對自用汽車以及司機不予追求,就洩氣,說什麼都假!

    跟王子培的茶敘,其實也不算不歡而散。走回辦公室去時,這麼巧,又跟孫世勳碰個正著。

    他木無表情,我卻樂得飛飛的。

    普遍而言,世界上的女人,演技多比男人精湛!

    嘉扶蓮孫久不久就以董事夫人的姿態踩到孫氏辦公室裡來,我例牌不跟她應酗。

    孫氏的員工守則沒有條文規定僱員需要招呼甚而敷衍董事局成員的家屬!

    這天算是個例外!

    孫世功頻頻到外頭拜會香港商界鉅子,活躍非常,廣結人緣,故此嘉扶蓮孫不一定能在辦公室內尋得到丈夫的影子!

    反正她也志不在此,無非趁購物之便,順道滿足一下她駕馭職員的威勢!當然,她一腳踏入孫氏,就會有很大的滿足感,售貨員對她必恭必敬!

    這天,剛從會議室走出來,碰面就見到嘉扶蓮孫在走廊上扯住孫世勳閒談:

    「世功說,你太太夏天才從英國來探望你。為什麼把她和孩子都留在外頭呢?是不是怕她在此礙手礙腳妨你發展?」

    正說到關節兒的上頭,我擦身而過,當然聽得一清二楚。

    我小住腳,自動禮貌地跟嘉扶蓮孫打招呼!

    孫世勳的神情尷尬沉鬱,看牢我無聊地跟他大嫂打哈哈,好像有種要打我。頓洩憤的衝動!

    哈!真笑話!我有做錯什麼嗎?

    回到辦公室去時,我突然輕鬆地面壁大笑!

    身後的房門被推開,再關上。

    我回轉身來,望住站在門口的孫世勳!覺他粗妄!

    「有什麼事嗎?」

    「我想約你吃頓晚飯!」

    那麼的開門見山!

    「淺水灣餐廳?」我問。

    你半斤時我八兩。

    「可以嗎?」

    我還沒有表示,他再補充:「你不是說詩情畫意也不妨為友誼而設,毋須拘泥!」

    「誰說不是呢!」

    我絕少絕少做出幼稚的行動。

    35歲,身經百戰,什麼場面、風浪、考驗沒有見過、應付過、贏過?

    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得把王子培帶著一起赴孫世勳淺水灣的約!

    我先對王子培說,二太子也學他兄長的籠絡手腕,跟高級職員聯絡感情。

    於是王子培欣然跟在我屁股後頭赴會。

    當我們雙雙出現時,我看到本世紀最錯愕、最難為情、最委屈的神情。

    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

    我原以為自己的感覺,一定象足了在烈日下拔足狂奔,汗出如漿之後,一下子拋進浴缸裡去,再大口大口的喝幾杯可口可樂,舒服到無以復加。

    然而,我完全估計錯誤。孫世勳悲慟絕望的眼神一閃而過,代之而起的是禮貌的微笑,那種迴光反照的舒泰,與哀莫大於心死的平靜流瀉在娓娓笑語之間,如此的令我難受、愧悔、惶恐、不知所措!

    我悔不當初!

    一整晚,王子培滔滔不絕在談他部門的電腦計劃,孫世勳很留心地聽著,間中參加意見。

    我沒有造聲,喉嚨哽著硬塊似的,簡直連清水都嚥不下。

    我等著晚餐快快用畢。我希望孫世勳建議送我回家,讓我好好地向他解釋,道歉:

    我又如何啟齒呢?

    告訴他,我深深不忿,被他欺負了,故而報復!

    人家有跟我說過什麼話嗎?

    跟我跳過舞,款談幾次,表示一下關懷照顧,就要負責照顧你沈寶山終身不成?什麼時代?什麼環境了?連強姦都難以入罪,人家幹過些什麼來了?女性的自尊心價值連城?除非你沈寶山愛過他,否則跟你的自尊心如何扯得上邊?

    我惶恐、失色、心神不寧。

    直到孫世勳跟王子培說:「你會得送沈小姐回家吧?」王子培一疊連聲,又是好好好,

    他補充一句:「沈小姐家住太古城!」

    是的,平民區內的灰姑娘!

    深夜時分一至,就得趕緊送我回去,白馬王子才不要來!

    我不知怎樣上的床?

    多少個無眠的晚上。我這樣子下去,快要活不成了嗎?

    還未曾戀愛,就鬧失戀,天下間最滑稽淒涼,莫過於此?

    怪我自己天真?還是怪他似是有情,又似無情?

    衷曲誰訴?委屈誰聽?柔情誰共?

    我恨死了孫氏,孫世勳:

    冬妮下班時以非常認真的語氣問我:「你怕不怕老?」

    「我?」沒頭沒腦一句話,教人不知如何反應!

    「我坦白告訴你,這三個星期功夫,你老了很多!」

    「哦!」

    「真的!我勸你別操勞過度,不值得,反正是工一份而已!」

    不能說小冬妮的話不對。

    我微笑著表示感激。仍舊低頭苦幹。

    晚上9時多了,我終於改完兩篇放在年報上頭的百貨業前景以及主席的話。慌忙跑到公關部去,準備交給他們重新植字校對。

    部門裡水靜鶴飛,哪兒有半個人影?卻見攤得一地的稿紙、分色紙、圖片、電腦表。全都是年報的資料。

    我情不白禁地脫了鞋,赤足蹲在地上逐張逐張地看。

    剎那間心頭有種暢快感,像個懷孕的母親看到了胚胎的底片似的,一股祈望嬰兒早日成形出世的熱烈教我陶醉得

    滿臉發燙!

    我竟自言自浯:「喔!孫氏的這份年報會有多美!」

    就在這一秒鐘,我好像感覺到房內有異樣的氣氛,我微微抬起頭,看到一雙褲管和皮鞋擋在我的跟前,嚇得我慌忙跌坐到地上去。

    我仰著臉,看到孫世勳。

    我們就如此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象火燒的烙印,熱熾熾地燙在心坎上。

    一個眼神,可以是永恆。

    他完全避無可避。沒有說話,伸出手來,拉起我,用力地把我扯到懷裡去,瘋狂地吻在我的臉上、唇上。

    天地間驟然靜止。

    我連彼此的呼吸聲都沒有聽見。

    閉上眼睛,腦海裡翻騰著他和我的臉,紅通通,激情的,燃燒的臉。

    他驀然把我推開了。

    這才隱約聽到走廊上傳來擾攘的人聲。

    公關部的同事捧住大杯小杯的飲品與食物,走回來。

    沒想到我和孫世勳都在這兒,登時尷尬地停止了嘻笑聲。

    我強作鎮靜:「我以為你們下班了,」

    「差遠呢!到樓下去買吃的!」

    「還沒吃晚飯嗎?」

    「不,不,吃過又消化掉了!」

    我笑笑,把稿子交給公關部那年輕的經理。

    「我先走了!你們好好地幹!」

    孫世勳跟著我走回辦公室去。我停住了腳步,沒有推門。

    他在我耳畔輕聲地說:「我把車子開過來,在門口等你!」

    走出孫氏大廈時,彌敦道還熙來攘往。

    這城是不夜天,一味的燈紅酒綠,夜夜笙歌,裡頭究竟有多少真正的歡樂,誰能知曉?

    孫世勳的車子停在我面前。

    上了車。

    他立即伸手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汽車並不駛向回家的道路。

    我們一路無話。

    直至他把車子停在淺水灣的林蔭道上。

    孫世勳雙手抱住丁我的手,拿到唇邊連連吻了幾下,仍然握著,不放鬆。

    「我對不起你!」他輕聲地說。

    我沒有造聲。 

    一切像夢幻,從公關部的一暮直至現在,我還沒有清醒過來。

    「家母提點過我,今時不比往日。我們不能指望現代女性肯跟另外一個女人共同擁有一個男人的感情與時間。

    我真不能跟她離婚。可是,我忘不了你,真的不能夠!從第一眼在歡迎酒會上,見到你,我就知道會遺憾終身,」

    我仍然沒有造聲,要怎麼說呢?

    「我不是個曉得說動聽話的男人,」

    我笑了笑:「你儘管說好了,我在聽」

    「那個雞尾酒會,我其實一直站在一旁看你,很好看的—個女人!其後章伯一直誇你好,能幹本事,是硬朗正直的巾幗鬚眉。章伯說,孫氏甚而是很多機構之內,再難找忠勇得如此有歸屬感的僱員,他在你身上看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干他囑咐我要好好地對待你!讓你留在孫氏,我們一起把它幹得更出色……」

    我訥訥地說:「你這樣子待我,其實是變相要我考慮離開孫氏了!」

    「怎麼會?怎麼會?」他急得把我的手抱在胸前,好像下一分鐘,我就要溜走了似的!

    「要找好的僱員其實不難,只要出得起價錢,總有人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是我表達得不好,讓你誤會了!」世勳的臉脹得通紅,顯得稚氣,然而,可愛。

    「感動我心的不是你為孫氏效的勞,而是你為自己創業的獨立、堅強和執著!」

    「我並無選擇餘地!」

    「不,將自己努力栽培訓練成什麼樣子,是不難看得出來的。我從沒有聽過你有半句攻擊別人而抬舉自己的話,老是只肯用自己雙手解結的女人,絕不容易呢,很值得尊敬,甚是可愛:」

    「多謝!」

    我低下頭去,掙扎了10多年,從沒有人能看得見我的淒苦,更從沒有人如許摯誠地講過鼓勵的話!

    你失敗,人們固然大舉公佈你的種種過錯缺點,你成功,人們仍然努力不懈地挑你可能有的未盡善處,予以抨擊,務求你開透了的心,好歹留下幾條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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