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末的童話 第三章
    感情怕永遠都不會是單程路,而是互相感應的。故此一頓燭光晚餐之後,並不能掀起情侶相敘的熱情。

    彼此的情緒都逗留在無可無不可的框框之內,跳不出那個悶局。

    孫凝把咖啡遞給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節目的游秉聰,自己也坐在那張單獨放在牆角的軟椅之上,陪著他觀賞球賽。

    心裡頭,孫凝的不安越來越沉重。

    那是一個並不樂觀的自然反應。過往,孫凝或游秉聰總會有一個乘機坐到另一個的身邊去,以便能一伸手就可抱著對方的肩,或可以一俯臉,就能臉臉相對,吻將下去。

    有心人總是不會放過任何可以相親相敘的機會,只會刻意製造,不會順勢迴避,

    如今,情況大異於前。

    見微知著,往往是成熟人必有的伎倆。

    孫凝瞞不了自己,也只能在心上輕歎了。

    要她這就站起來,坐到游秉聰的身邊去,她根本辦不到。有種無形的對游秉聰的抗拒感,在暗地裡滋生,她整個人正在受到控制。

    游秉聰看來是相當沉醉於電視台播映的網球節目,每逢球手打出漂亮的一球時,他還是縱情地哈哈大笑,完全的旁若無人。

    究竟他心裡怎麼想?他的眼中心內還有沒有孫凝?真是天曉得了。

    直至電視球賽節目播完了,游秉聰拍一拍大腿,就站起來,說:

    「真精彩!」

    精彩的只是球賽,而不是今夜,更非孫凝為他悉心預備的晚餐。

    「我走了,忙了一天,人很累,要早一點休息。」游秉聰這樣建議。

    「好。」孫凝毫不猶疑,也不戀棧地說,並且走到大門前,把門打開,送客。

    游秉聰輕輕地吻在孫凝的臉頰上,說:

    「晚安!」

    「晚安!」孫凝回應。

    就這樣,說了再見。門再關上了,關住了一層層的愁思困念。

    孫凝把自己拋到床上去時,整個腦袋都被這些憂悶煩躁所充塞與騷擾,原本極為疲倦的身體,竟一下子被刺激得亢奮起來,抵抗著睡魔。

    她,輾轉反側至半夜,才勉強入睡。

    往下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孫凝老是為了是否能得到百惠的合約而擔心。

    在面呈計劃書的會議上,百惠的行政要員說過,他們將選拔三至四問公司作為入圍,其餘的將在這十天八天之內得到消息。換言之,每—天的郵件都可能派送一個已然落選的壞消息。

    孫凝主僕二人每日在收到大疊信件時,都異常緊張。

    顧采湄輕歎:

    「活到如今,心情仍如小時候派發成績表似,生怕一打開就見了紅字,不台格!」

    孫凝苦笑,連日來患得患失,訴苦無門的境況,令孫凝這一輩子都記住了。

    從莊淑惠傳到她耳朵內的訊息也是不大樂觀的。

    她在電話裡向孫凝通風報訊,說:

    「列基富是交了計劃書,與百惠的頭頭會議完回到公司來後,神采飛揚,勝券在握。且,孫凝,聽說,列基富與里昂顧問公司、利達公關公司等的行政總裁都會過面,他們打算聯手爭取百惠。」

    「淑惠,你不是說,敵人是抬高自己江湖地位的主要憑藉。如果我贏了.額外光彩;要是輸了,雖敗猶榮,你不必難過。」孫凝說。

    「道理是我說的,我當然的明白。難過的只是今趟不成功,以後走的路就更長更遠了。且孫凝,你不單是為自己而奮鬥,連我的期望也一併負在背上了,你知道嗎?」

    「知道。」孫凝點頭。

    莊淑惠已沒有了在此地江湖再闖天下,決一死戰的心了,只能寄望於孫凝做代表。有點好像超越了參賽年的健兒,只能退出競技場,瞪著眼睛看著可栽培的人材,替自己完成心願。

    孫凝能否一舉成名,莊淑惠是感同身受。

    出師不利,無論如何很折損英氣。

    能一開仗就佔據地盤,是最能提高士氣的。

    站果如何,只好拭日以待。  

    等待一般又是極難受的一回事。

    每天臨到下班時,顧采湄必然為沒有收到百惠通知敗的訊息而抹—把汗,直至八天過去後,放在顧采湄桌上的一疊新信件,的一封就是百惠集團寄來的。

    是吉是凶?

    顧采湄緊張得不敢拆閱,她高聲喊:

    「孫小姐,孫小姐!」

    孫凝應聲抬頭,看到了她手上揚著的信,知道什麼事情發生了,便站起來,一手把信抓過去,咬咬牙,拆閱。

    總要正視現實的是不是?

    速戰速決,是勝失敗,是贏是輸,都來個了斷好了。

    信抽出來時,孫凝的手是顫抖的。

    以後回想那段艱苦創業的日子,孫凝永遠不會忘記當她接到百惠集團那封信時的感受。

    太太太刻骨銘心了。

    對於一個現代職業婦女而言,事業上的一場勝仗抑或敗仗,影響身心的程度怕不下於一段男女感情。

    無他,世紀末異性之間的私情只不過時生活的一個環節,跟事業一般,同樣是需要,而不是獨一無二,難我獨尊。

    從前,女人的生命屬於男人,女人的幸福是家庭美滿,女人的寄托是瘋狂的愛情。如今,女人的生命屬於自己,女人的歸宿是經濟獨立,女人的寄托是忘形的工組。

    姑且論是客觀環境的迫害,抑或是主觀心理的意願,總之,男人與工作在女人心目中的地位已在無可奈何之下成為均勢。

    孫凝「刷」的一聲,把百惠集團的信封撕掉。

    信展示眼前,飛快地瞧一眼,孫凝喊:

    「天!我們過了第一關了。」  

    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百惠集團現正打算從孫凝顧問公司、列基富顧問公司、里昂顧問公司、利達公關公司等四間公司的表現,再決定選取—間為他們服務。信上且寫明:

    「如果閣下對你所提的市場推廣計劃書仍有補充的話,還有一個星期時間,然後我們便會把結果相告。」  

    這就是說,四間入圍的公司還可以在這場商業田徑賽上,跟入直路一段,作最後的發力與衝刺,不論是本身有何最新建議,都可以再行讓百惠知曉,也可以利用這段時間,竭力作各種關係的拉攏,去做成這單生意。

    好戲如今才陸續上場。

    孫凝、莊淑惠與顧采湄—同敘在小小的孫凝顧問公司總裁府第的小客廳內,盤腿坐在沙發上,商量大計。

    莊淑惠感歎道:

    「列基富果然是武林高手,他有眼光。」

    「什麼?」顧采湄不解。

    「他老早看得到孫凝的潛質,才先有嫌棄的意念,繼而有壓抑的行動。」莊淑惠解釋,「相反呢,你看他如何地對公司裡頭那幾位才華幹勁不過不失的同事,一直和顏悅色,

    極力表揚,就可見他的聰敏。」

    這等同事完全沒有機會成功地自立門戶,不能搶生意,只能鞠躬盡摔,發展他們有局限的才能,竭力服務,才是老闆心日中至為理想的僱員。

    這條道理無疑是殘忍的,但現實。

    孫凝覺得真是啼笑皆非。 

    不招人妒是庸才,此話原來有真理在。

    可是,是寧願被妒恨、被迫害好,還是自甘做庸才,過太平盛世的生活好呢?

    也實在輪不到自己選擇的。性格與遭遇都是命定的。更何況孫凝在心內苦笑,庸人未必一定福厚,被人瞧不起,肆意踩在腳下踐踏,那味道也不好受。唯其庸愚,無力反抗,更慘。

    故此,無謂胡思亂想,長嗟短歎,宜於挺身奮鬥,直搗黃龍。

    孫凝於是很認真地說:

    「百惠請我們把要補充的資料,重新呈交,你認為如何?」

    莊淑惠細想,說:

    「你是行內高手,還來問我了?」

    「淑惠,說到底你是前輩。」

    「別互相謙讓,來,我提議,三個人玩個測驗遊戲好不好?」頤采湄忽然興高采烈地說。

    「小鬼頭,你打算玩什麼把戲?」孫凝問。

    「切勿想在老虎頭上動土,乘機戲弄我們,須知道如果我好命,可以生出你這麼高的一個女兒來。換言之,我食鹽多過你食米,行橋多過你行路。」莊淑惠笑著說。

    孫凝與莊淑惠一向視頤采湄如小妹妹看待,只要不是忙於趕工,便總是笑談娓娓,百無禁忌。

    「不,不,不是戲弄你們,只是考考兩位大阿姐的專業功力,在應付百惠之戰上,你們分別把意見告訴我,看是誰的見解更奏效。」

    「為什麼要告訴你?」孫凝說,「我們何不公開討淪。」

    「萬一你們意見相同呢.那麼先說的一個就會領去功勞了。我們且看看在爭取第一個客戶時,誰的功績較大。」

    「好哇!」莊淑惠叫:「趁我們今天心情大佳,就跟你這小妮子玩玩遊戲。我先來好不好?」

    話說完了。把顧采湄拉到房裡去,密談一會,再回到客廳上,向孫凝微微鞠躬,道:

    「孫總裁,現在輪到你同采湄姑娘講你的大計了。」

    孫凝笑著把顧采湄拉到—邊,密談了一會。

    只見顧采湄不住點頭, 且面微笑改為大笑,甚而拍著手掌走回客廳來。

    「有什麼可笑的?」莊淑惠問。

    「果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顧采湄開心地說。

    「什麼?」孫凝瞪大眼,說:「我所提的建議跟淑惠沒有兩樣嗎?」

    「對極了。」顧采湄道:「你們都認為不用再加添任何意見與資料給百惠集團,理由是已經給他們詳細報告的建議,

    必已是最好的,無懈可擊。如果被人們多問兩句,又需補充,更顯十天前的面談有遺漏,反而不美。」

    孫凝與莊淑惠不期然伸出手來一握,道:

    「太好了,太好了。」  

    莊淑惠再加一句:

    「且我完全明白孫凝的個性,已經盡了自己的力量,也就不屑再加些什麼手段去加強籠絡,反正聽天由命。」

    「淑惠,你太深得我心了,連正途的加添資料意見.亦屬不必,更何苦在其他方面做功夫。我很願意以靜制動,由著他們決定好了。」

    百惠所給予的新限期,無非也是讓角逐者走走門路,再行審視誰的條件與援引較強勁,做出最後決定。

    孫凝差不多可以肯定在這一兩個禮拜內,列基富等三間入圍的公司會各出奇謀,以祈奪魁。

    孫凝早已下定決心,什麼門路也不走,什麼辦法也不想,她心安理得地等答案。

    莊淑惠問:

    「這兩個星期你先行好好休息吧!」

    「那可不必了,立即就得向信德銀行的董事總經理擬就一個如何拓展個人客戶的計劃,這是我們的第二個生意目標。」

    「如此的迫不及待?」

    「還等待什麼呢?到現階段,我已經勝利了,最低限度成全了列基富的疑心,我真是領了入圍獎,分明地拉近我們的距離子,對不對?」

    莊淑惠把孫凝抱一抱,說:

    「太好了。孫凝,天祐吉人。」

    事實是否仁者必昌呢?那真要看其後的發展了。

    孫凝估計得一點不錯,列基富之外的兩個機構里昂顧問公司與利達公關公司都分頭運用他們的社會關係,進行對百惠的遊說工作。

    里昂顧問公司的主席是法國人米爾卡丹,娶了一位口本籍妻子久子,因而對口本人有親切感,委任了日籍董事井上太郎,為里昂打開東南亞市場,目標是網羅在太平洋區內的有關日資生意。

    這次對百惠連鎖店顧問公司的競投,非常熱衷,因為戶口實在龐大.是很豐厚的一塊肥豬肉,能一門吞到肚子裡就最好。

    於是重責都放在井上太郎身上。井上太郎通過日本領事館商務部的朋友,跟百惠集團的勝一郎會面,進行遊說。

    井上太郎跟勝一郎在一間非常高雅的日本餐館一邊喝米酒吃魚生,一邊密談;

    「老兄,今回要拜託你,依賴你了。」

    勝一郎是個相當直腸直肚的人,開門見山地問:

    「請告訴我,你們里昂有什麼條件是比較其他公司優秀的。」

    「我們是同聲同氣的自己人,那已經好辦了。」

    勝一郎瞪大那雙微絲細眼,說:

    「此外還有呢?」

    「里昂甚多規模龐大的客戶,都是要我們在推廣功夫上頭幫一把忙的。經驗非常重要,現在你們挑選了入圍的四間公司,除了姓孫那女子的一間是行業內的新丁之外,其餘三間事實上是鼎足而立,在市場內有相當悠久的歷史的,其中又以我們為最。」

    果真與孫凝探討得來的消息完全吻合。

    里昂早已接受了列氏的邀請,加盟而成同—陣線,三間公司之中誰輸了,不落於孫凝之手就算贏,因為他們不願長江前浪盡為後浪所蓋。

    井上太郎最後的一段話,無疑是閒閒地加上去,但往往就是由於他的不注意,反而顯示了私心與動機。

    當然,勝一郎沒有直接表示什麼,舒暢地跟井上太郎吃完那頓晚飯,就告辭了。

    利達公關公司呢,角逐戰的最後衝鋒陷陣功夫由著財務總監高德偉去擔當。

    因為.他們的線路是要透過日本銀行高級副總裁山口紀夫跟百惠接洽。

    高德偉對山口紀夫說:

    「利達這些年全靠日本銀行扶持,要我們的業務繼續發展下去,山口先生真的要義助一臂。」

    山口紀夫很直接地問:

    「你們競投百惠集團的顧問合約?」

    「對。若是我們公司得了百惠的合約,本年度盈利必會提高。」

    「那個自然,還得靠你們自己的努力與表現。」

    「可是,如果得到你的引介,或者百惠集團比較具信心。」

    「不見得吧!我是戴了帽子的人,百惠知道我跟你們有業務來往,講你們的好話反而大打折扣。」

    「不會,上次我們爭取英資通盛集團的合約,也是透過我們另外一個英資銀行家,利必通銀行的總經理,替我們做了好些聯繫引介功夫,他們同聲同氣,自然容易講說活。」

    高德偉這一招自認為連敲帶打,在山口紀夫跟前暗示了另外一家銀行也做這種順水人情,他不應有例外的訊息,否則,除了顯示低能之外.會不會連他們的戶口生意也受影響了?

    他相信山口紀夫是聰明老到的生意人,他會明白這重關係。

    果然,山門紀夫凝重地點了頭。

    餘下來的列基富,他又用什麼於段去爭取百惠這個戶口呢?

    與其說是他如何的志在必得,倒不如說他非常地想把孫凝的銳氣重挫,向全世界證明只可以列基富放棄下屬,不可以被人背叛。誰個做出這種「大逆不道」之事。就是向

    他的權威挑戰,他要對方在行內站不起來,以證明自己的威信。

    簡單一句話,他連用手上的所有渠道與援引力量,盡量去講孫凝的壞話。

    甚至乎跟很多位專欄作家都打起交道來,目的就為要他們報道一些對孫凝不利的消息。

    例如這一天,非常暢銷的一份報紙內有個矚目的專欄這樣寫著:

    「藝員老以為自己紅起來,就可以跳槽到隔壁電視台或跑去電影圈真銀。結果呢,沒有了歷史悠久、財雄勢大的電視台撐腰,一下子就湮沒無聞。這種事例在娛樂圈常見,卻在最近,此風吹到商界來。」

    孫凝歎…口氣,繼續把專欄看下去:

    「本城極負盛名的列基富顧問公司手下猛將孫凝,竟以為自己已經可以下山,獨闖訌湖,於是不顧列氏栽培之恩,毅然決然離了老巢。目下她創辦的孫凝顧問公司,賣她個人的招牌,仍未找到任何客戶支持。看來,公司要經營下去,困難重重。幸好孫凝的開支有限,以家為店,前鋪後居。公司只聘秘書一名,孫凝須自任主席、總經理、客戶部、會計部、設計部、行政部頭頭,並要自己當跑腿信差。

    「看來虛榮自被虛榮誤,不肯腳踏實地做人,妄自尊大,是會自食其果的。

    「孫凝參加了本城最大連鎖店百惠集團的長期顧問合約競逐賽,差不多可以肯定敗下陣來,因為從任何一個角度看,包括名望、人緣、才幹、財力等等,均不足以與列基富、里昂以及利達等三大巨頭相提並論。」  

    孫凝看罷了這段專欄,傷心得下淚。

    決不是為了人言之可怖。

    世界自由,任何人都有資格和權利去批評別人,批評得對與不對,是要批評者盈虧自負的。受批評者不是唯一一個要向群眾交代的人,那又何懼之有?

    孫凝不習慣批評別人,她認為那是自行放棄權利,或不願意接受批評錯誤時所引致的挑戰,並不因此就認為別人也最好不批評自己。

    她之所以傷心,是覺得太多太多人心可怖之處在這專欄上反映出來了。

    一個專欄作家的操守,如何界定的?是這樣子道聽途說,就相信了一些事實,寫將出來,把自己的信用與名譽都押進去嗎?此其一。人要窮追猛打地去毀滅一個人,也是無所不用其極,任何卑污的手段也用盡為止。列基富要用多少金錢、心血、時間,才聯繫到四方八面的人馬,將她來個大包抄,除之而後快?此其二。

    現世紀人們的道德,竟是如此的雙重標準,或者迷糊不清嗎?

    她孫凝離開列基富而自立門戶,就叫做忘恩負義嗎?什麼時候開始,工商業特盛的大都會內沒有了鼓勵創業的氣候了?什麼時候開始,現代都市人否定了年輕人不應爭取前途的機會,而要在勞資關係上實行從一而終?什麼時候開始,人們再不對白手興家的人予以鼓勵,而認為他值得詛咒了?

    孫凝苫澀地冷笑,答案只不過是世紀末的都市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利用觀點與角度問題去殘害眼中釘。

    他們擬定的是兩重標準:對喜歡的人,創業是重大的志氣與勇氣表現;對不喜歡的人,創業是不自量力之舉;其餘以此類推。 

    至於說,誰喜歡誰?誰不喜歡誰?其實都是不可細數的。  

    人人在世上均有朋友與敵人。朋友糾集的朋友,仍是朋友。敵人搜羅的,一樣仍是敵人。  

    陣陣相因,數之不盡。  

    這本無大壞。最委屈的是世間上的朋友,甚少有挺身而出,肯站在人前去為你說一句半句話,私下的安慰與鼓勵縱有一籮筐,也難以抗衡敵人肆意地、刻意地、明日張膽地在人前設下的種種陷阱,讓你踩進去,摔個半死。 

    朋友一般是隱閉的、含蓄的、溫和的。  

    敵人呢,老是張揚的、放肆的、惡毒的。 

    二者得不到言行上的平衡,無疑是令人傷感的一回事。

    孫凝天生的敏慧和純厚,是潛藏的,給予她最大的傷害是看人情人心太清楚,不力挽救,卻會無端悲苦。  

    惟其她不是個愛回應那些攻擊性行動的人,她的憂傷更不外露。  

    這直接地增加了她的勞累,為她對人性的失望奠下鞏固至不可動搖的根基。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跟本城內所有人一樣,天天早起,就得重新迎戰一切。

    這日,才不過是九時十五分,孫凝顧問公司辦公室的電話就響起來。  

    接聽的是顧采湄,說:

    「孫凝顧問公司。早晨好!」

    對方是把女聲,很禮貌地問:

    「孫小姐在嗎?」  

    「請問哪一位找孫小姐?」

    「百惠集團主席室。」

    顧采湄情不自禁地起立致敬似的,站了起來緊抓電話,一時做不得聲。

    半向顧采湄才曉得喊:

    「孫小姐,百惠集團主席室的電話。」

    孫凝接聽,是百惠主席滕田勇的秘書傳來口訊,約孫凝往見。

    電話掛上之後,主僕二入歡喜得相擁著,尖叫。

    如果不是好消息,不勞主席去處理。老闆階級非情不得已,不會親自出馬做醜人。所以令人氣餒的壞消息,慨由手下宣佈。

    此理常真,故而相約的電話已經等於預告喜訊了。

    果然,當孫凝一踏進滕田勇的辦公室去時,對方趨前握手,第一句就說;

    「孫小姐,歡迎你成為百惠集團的一員,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就這樣簡單的兩句話,像一場久旱之後的滂沱大雨,把大地上的一切怨氣屈氣,都洗刷得千乾淨淨。

    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覺實在是太好、太好了。

    百惠集團的主席滕田勇接見孫凝,只不過是一種例行公事。如此重要的顧問合約交到誰人手上,總要由滕田勇親自宣佈,同時也得跟孫凝正式見面,自閒談之中,視察她的智慧與風采。這方面,孫凝是決不會令滕田勇失望的,

    滕田勇在一輪寒暄之後,非常直接地對孫凝說:

    「以後合作,貴乎坦誠,我也不怕先把話直說了,孫小咀,這次我們屬意與貴公司合作,固然是各董事的一致意見,我也出了主意,投你一票。」

    「多謝!」孫凝答,知道對方還有話要說下去。

    「雖然跟孫小姐沒有見過面,但從很多方面與渠道,得到關於你的評論可不少,最令我矚目與狐疑的是,有份參與競投的行家,對你的抨擊太不留餘地了,別的沒有入圍或沒有參賽的行內人,卻半句有關孫小姐的壞話也沒有說。

    這只證明一點。」

    滕田勇稍停,賣了一下關子,才準備把話說下去。

    「我相信之所以有這個極端的現象,只有一個解釋理由,就是孫小姐的確是個本事人,藝高招妒,這在商場上是司空見慣了。」

    孫凝笑答:

    「滕田先生打算鋤強扶弱?」

    「非不願為,是不能為而已。」滕田勇笑著回應:「在商言商,我們求才若渴,極需要有真正的專業人才輔助。孫小姐,我相信我和你都要感激那些無孔不入、過分極端的批評,讓我們對你名副其實地另眼相看。」

    「公平交易之外,我還欠百惠集團一個知遇之恩。」孫凝這句並非客套話,而是有感於心而發的。

    「那就好極了,現今我們是先領了這份花紅,到年底干:出成績來,百惠從不虧待給予我們優良服務的對手與員工。」 

    會面是在愉快的氣氛之下結束,以後孫凝被安排在壽川由一手下,開始跟他緊密合作。  

    壽川由一對孫凝說:  

    「我們必須合作愉快,因為我們把眼光都押在你身上。」

    「放心,背城一戰,我有信心勢如破竹。」

    「我們選擇你的原因之一是你目前沒有其他客戶,必然會全副精力心思都放在百惠之上。我們是你的招牌試藥,成績非好不可。」  

    太聰明了,搶百惠戶口之時,龍爭虎鬥,各出奇謀,各顯神通,實際上,在得手之後,誰會把百惠照顧得最好,是最要考慮的一點。

    百惠如果放在列基富、里昂或利達三者之手,也不過是兒個大客戶手內的其中一張皇牌而已,不見得有額外及突破式的關頤。

    孫凝不同,她必須傾全力、盡全心,在百惠手上表現一手。

    這個決定怕是大大出乎里昂顧問公司之意外,他標榜自己是大規模、有經驗的機構,這一招在日本人的身上發生不了作用。

    孫凝還是奇怪,利達公關公司有日本銀行作為後盾,為何百惠不予考慮?她按捺不住好奇,問道:

    「我以為利達公司的呼聲很高,他們的銀行是日資銀行。」

    壽川由一正式道:

    「生意可不是這樣子做的,正如我的好朋友山口紀夫說,如果銀行家要兼做客戶的責任推銷員,那還得了?銀行家最看重的是客戶的本事。」

    似乎解釋了孫凝之所以獲得百惠顧問合約的所有原因。

    孫凝在當晚回到家裡之後,躺在床上老睡不著。輾轉反側的緣故非但因為興奮,更為感慨。

    審視孫凝是次的勝利,差不多由於列基富與他的各盟友的成全。他們用來攻擊孫凝的理由和法寶,處處取得相反效果,成了促成孫凝與百惠合作的催化劑。

    孫凝想,做生意為什麼要迫害同行,而不願意成行成

    市?

    做前輩為什麼要妒賢忌才,而不願意扶掖後進?

    做事為什麼要趕盡殺絕而不可以有商有量?

    做人為什麼要薄情小器,而不可以寬宏大量?

    到頭來,吃虧者誰?孫凝輕歎,心中默禱,但願永遠的仁者必昌。

    從翌日開始,孫凝踏上了新的歷程。

    百惠集團的宣佈,使商界人士對孫凝的新身份予以一定程度的尊重。

    最重要的原因是一有後台撐腰,顯示日後合作機會良多,誰還會故意地開罪孫凝?再多的對她不利的謠言,都不攻而破,或最低限度冷凝了,被擱置一旁,再起不到任何破壞作用。

    難怪說,最徹底的殲敵方式還是強化自己。

    百惠集團的顧問合約到手後,孫凝公司的底子是厚起來了。

    她提議給百惠的形象與推銷術,非常順利地推行,而:

    且得到了比預期更理想的成績。

    孫凝是踏實、務實、現實派的強勁市場推廣與公司行政管理的名將,已為市場所公認。

    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

    半年之內,孫凝到手的大合約共有三個。

    首先要改善的是招兵買馬,另置寫字樓,以應付驟然而來的幾單大生意。

    孫凝跟游秉聰商議:

    「聰,反正是要轉寬敞的地方辦公,與其交租金,倒不如按揭月供,長遠計還可能著數,你的意見如何?」

    游秉聰聳聳肩,攤攤手,道:

    「你的主意不是一向棒極了?還來問我?」

    孫凝為之氣結,有一點點的忍無可忍。一個計劃跟自己長相廝守的男人,不可以伴侶的喜為喜,不能夠以愛人的悲為悲,他的誠意又有多深呢?

    孫凝在誠惶誠恐,苦苦掙扎的創業時刻,沒有自游秉聰口中聽過—句半句的鼓勵,在有了起步基礎之後,也沒有得到游秉聰一言半語的讚賞。

    說得難聽一點,游秉聰那副愛理不理的表情,活脫脫在傳遞一個你死你賤的無情訊號。

    不是不令孫凝心寒兼失望的。

    孫凝稍稍提高廠聲浪說:

    「聰,我的事,你一點都不開心嗎?」

    游秉聰一聽,臉立即沉下來,說:

    「你需要我關心你嗎?」

    「聰……」孫凝啞掉了,再造不了聲。

    「如此成功順遂的強人,你需要的不會是我那微不足道的意見吧,說了也是白說,那又何必多此一舉。」

    「聰,你這樣子對我不公平!」

    「是嗎?我倒認為是持嚴之論,人並不輕易看到自己的真面目。」

    「這句話說得再對沒有了,」孫凝不顧後果地這樣說了。

    果然,游秉聰立即做出回應:

    「孫凝,我怕難以再跟你相處下去了。」

    孫凝點頭,連連地點頭,道:

    「要來的始終躲不過,你怎樣說怎樣好。」

    「多謝你瀟灑的成全。」

    遲來的錯愕與痛苦,在夜深入靜時才發揮了作用。孫凝痛哭失聲,直到一雙眼哭得脹痛,鼻子塞了,呼吸發生困難,那才稍稍地曉得自制,扶著牆,到洗手間去洗一把臉。

    多年的感情與寄望,剎那間煙消雲散,如此的不留痕跡,太令人難受了。

    孫凝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愛著游秉聰,靜下心來細想,感情是迷糊一片。這最近的大半年,事實上,跟游秉聰的相處,已成廠一種習慣,也似乎是一份責任。已沒有了熱戀時的那種奇異的享受和溫柔的感觸。然而,無可否認,她對於游秉聰戀情的結束,有莫大的不甘、惆悵與痛苦。

    不甘於幾年青春的白白葬送。  、

    惆悵於人際關係的冷漠與複雜。

    痛苦於無端承擔離異的責任。

    在游秉聰的心目中,導致他們離開的原因是孫凝不夠好,這才是致命傷。

    當一個女人的成就超越了她身邊的男人時,男人以唾棄她作為發洩的方法,是最有效的。

    人前,他仍可以自鳴得意地表示,不論這女人有多本事、多好,我還是不放在眼內,還是不留戀,還是不珍惜。

    人後,他要她承受失戀的痛苦後果與失戀的嚴重責任。

    不是男人無情,而是女人無義,完完全全地虛榮過甚,以致於不得不分手了。

    失戀的痛楚沒有預期的難受,完全是因為孫凝極度忙

    碌之故。

    百惠顧問合約之後,已是其門如市了。

    她連睡眠時間都不足夠,何來午夜夢迴的唏噓。

    她的腦筋全用在客戶的生意上頭,沒有再分出來關照自己。

    當然,不論多麼忙碌,還是有些人情是非可以予聞的。

    這天,孫凝在午膳時間沒有約,打算找顧采湄買飯盒,門才開了一點,就聽到采湄提高聲浪在講電話:

    「孫小姐不是愛富嫌貧的人,她跟游秉聰分手,決不會像你說的是孫小姐嫌棄游秉聰沒有本事,她更不是金睛火眼地看牢那些商場上的風雲人物,去物色對象。孫小姐並不需要把自己推銷出去。」

    孫凝真是啼笑皆非。—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呆了一呆,管自走出了辦公室的門,到樓下商場買漢堡包充飢去。

    孫凝不是不難過的。

    自己的奮鬥稍見成績,就惹來游秉聰的怒怨,已是一項極大的遺憾。

    況且分手了,還要在坊間傳出流言,要她背上嫌貧的罪名,這又是哪一門子的事了?

    她走進麥當勞去,一邊輪買食物,一邊胡想,忽爾有人在她身邊叫丁一聲:

    「孫凝!」

    她回轉頭來,見著列基富公司的一位舊同事沈美寶。

    「美寶,很久不見,聽說你最近升職了。」

    沈美寶從來都不是個好惹的傢伙,對最有商業威脅性的孫凝,一直採取防範的態度,從來沒有特別友善過。孫凝離開之後,聽說更得到列基富的重用,把原來屬於孫凝的客戶都撥到她名下去管。

    「有什麼用,還是受人二分四。

    「你便不同!日本人肯跟中國女人做生意,不簡單呢。

    孫凝,真佩服你!那天我才跟列基富說起你,他講:不可小睹了年輕貌美的女人,反正是放一條身子到江湖上行走,只要肯豁出去,無論如何會有突破性成績。」

    孫凝聽呆子。再好的修養,也難掩她一臉的難受與悲憤。

    孫凝從來是個對人際是非一笑置之,也習慣置身事外的人。過往,對商場內所有的各式謠言,最能令她生氣的就是,舉凡女人冒出頭來,坊間就必然會傳聞說,此姝跟她的上司或老闆有染,好像女人有事業成就,除了要跟男人上床之外,別無他法。

    孫凝一聽這些謠言,她就禁耐不住火了。

    這絕對是對女性能力與品格的極大蔑視與侮辱。如果單憑上床就可以在企業機構內叱吒風雲的話,那麼舞廳舞女,以至一些專營丑業的影視藝員都可以充塞整個中環了。

    就算有些例子真是依仗什麼特殊關係做踏腳石,老實說,還是要貫注十足精力,發揮無限才華,捱到金睛火眼,才能站穩高位的。

    那些散播謠言人士委實是對女性太不公平了。

    孫凝沒想到自己一成功就有這種不平等待遇,有人可以妒恨得當口當面地給你侮辱而毫無愧色,她不是不戰慄,不是不驚惶的。

    如何應付這種貧嘴爛舌之徒呢?孫凝原想一笑置之,但翻心再想,不給這種人還以半點顏色,只會助長她欺善的心理,他日更變奉加厲,得寸進尺。

    於是孫凝答;

    「列基富說得若有半分道理的話,你也不妨考慮豁出去,看看有沒有突破?」

    孫凝的這番話銳意深刻。誰肯放條身子向人兜售,也得要有人肯買才成。看沈美寶的樣子,只怕她過了自己的關卡,人家也不屑一顧。社會不是你肯賣就一定有人買的社會。

    還有,女人不曉得物傷其類,還站在列基富一邊助紂為虐,這種人不還她一刀,怎麼成?

    沈美寶顯然不比孫凝聰敏,她沒有即時做出反應,道別後再細想,方悟出孫凝回敬她的心意,恨得牙癢癢的。

    老實說,世界是有崩口人忌崩口碗這回事的,但若明知自己是崩口人,就別惹人家雙手奉送一隻崩口碗了吧!

    只有那些膚淺之輩,才易於自招其辱。

    沈美寶當然不是善男信女,因此次事故,而暗地裡跟孫凝結下樑子,在所難免,孫凝不是不知道的。

    她慨歎,江湖上就是太多你不犯人,人欲來犯你的事例,你只能逆來順受,或者盡力還擊,前者會在日子有功的情況下,令你生癌吐血。後者呢,必然結怨,惹人憎恨。

    最不公平的還是人們不曾記得自己惹下的禍,自己先發毒招所造成的惡果。人們的腦袋曉得把自己的過錯自動刪除,只保存別人犯我欺我的記錄。

    孫凝的心情無疑是難受的。除了將這些小挫折看成大順中的小逆,甘之如飴之外,真的別無其他更好的應付方法。

    就是如此這般的,孫凝在商界內崛起,同時,變回名副其實的單身貴族。

    游秉聰在這近年是離開了列基富公司,另闖天地,但江湖上似乎記不起這個人來似。沒有同行同業清楚他的去向,甚至很少人單獨提起他。除非人們興致勃勃地談論孫凝的時候,游秉聰的名字才會再掛在嘴上。

    世界是絕對重情而現實的。人們的每一分鐘要花用得物有所值,連講是非,都要挑對象,講一些無名小卒的是非是太浪費感情與時間,半點趣味也沒有。

    說實在的,游秉聰的去向與出路連孫凝都不清楚,既無需要打探,也缺興趣。

    這次赴北京主理西單百貨商場開幕,在回航的航機上碰到了游秉聰,聽他說是自己弄些生意來做,才知道對方一點兒動靜。

    游秉聰重逢孫凝,他看上去還是頂祥和且極之興奮的。

    他現今對孫凝的熱烈,在從前一起相處的日子是少見的。

    孫凝在心目中默默地感歎,是為了什麼原因呢?

    真的要失去了,才懂珍惜?還是另有原因?

    孫凝並沒有想到,這些年來游秉聰在她身上發完了自己的脾氣之後,剩下一個人來獨自闖蕩江湖,終嘗到要白手興家,何其辛苦。

    身邊沒有一個真心對自己的人,能為自己的歡樂而快慰,能為自己的煩憂而牽掛,是他奮鬥前程上最大的遺憾。

    因此,他才想念孫凝的種種。

    航機還未降落之前,游秉聰又從後面走過來,很不客氣地坐在孫凝座位的椅手之上,跟她攀談。

    孫凝是有一點點的尷尬,她下意識地扭動身體,看看哪兒有空位置。

    正瞥見前排有字位時,香早儒就自動站起來,對孫凝說:

    「我坐到前面去,讓你朋友可以跟你好好敘淡。」

    也沒有等孫凝的反應,香早儒就站了起來,也跟游秉聰打了一個照面,互望了一眼。

    香早儒離座之後,游秉聰也就不客氣地坐到孫凝身邊來,說:

    「他是不是姓香的?」  。

    游秉聰的語氣透著奇怪,問題問得並不很禮貌,且聲浪頗高,這無疑令孫凝更不自在,她只好點頭。

    「是香家的第幾位公子?」游秉聰仍有興趣追問,也沒有待孫凝作答,便又說:「這些年,你是真的交遊廣闊,社會上的名流貴胄都認識得七七八八吧!」

    孫凝沒有回答。

    她瞪著眼睛看游秉聰,忽然心上難過。

    有一些人,他們不是做著大奸大惡的事情,他們甚至不是奸滑欺詐,然而,就因為他們說的話不得體,態度不大方,因而令人望上去覺得不乾不淨,猥瑣小家,完完全全的不舒服。

    男人要給人這種壞感覺,就更糟糕了。

    可是,面前的這個男人,竟然是這副不討好而討厭的樣子。

    還是個自己曾經喜愛過的人物呢,孫凝悵然。

    事業成功能令一個人加添風采,可是,際遇不順遂的話,人也一樣會變酸變壞。

    看一個人的神情表現,就能決定他是在得意或失意之中。

    為此,孫凝又不好意思不應酬游秉聰,免得像落井下石,愛富嫌貧似。

    於是她只有勉力地微笑,沒有回應他的話,態度還是和藹的。

    這當然就鼓勵了游秉聰一直把話說下去:

    「怎麼了?這最近還為你的名與利不斷跑碼頭吧?聽說你手上的大合同越來越多,將列基富比下去了。」

    人的尖刻與大方最容易見於語言的表達之中。

    游秉聰真的不必在對話中弄得酸氣沖天,徒覺他的量淺。

    他的話問得不得體,孫凝可答得大方:

    「前輩承讓,我才有機會努力苦幹。」

    「孫凝,」游秉聰說:「你的口才永遠這麼好!」

    不是口才,而是誠意。

    夏蟲不可語冰。

    原來游秉聰真的跟孫凝是兩類人。

    由於孫凝反應的冷淡,游秉聰面子更沒處放,於是沒話找話說,用眼瞄一瞄前,說道:

    「那姓香的為人怎麼樣?」

    孫凝對這句話可有點禁耐不住而火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無端端把閒話扯到別個沒關係的朋友身上是什麼意思呢?

    游秉聰現在對孫凝也是一個普通朋友而已,憑什麼見了面,就不斷地查根問底,好像不把孫凝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件翻出來,決不罷休似。

    孫凝很凝重地說:

    「我跟香先生是剛認識的朋友。」

    「剛認識就一同飛北京了?」

    「游秉聰,你說話小心一點成不成!」

    到底把孫凝激怒了。

    世界上怕多的是游秉聰這種你承讓他三步,他進迫九步的人。

    勢必要迫得你翻了臉不罷休的。

    孫凝天生最惹這種可怖的小人。

    「你緊張些什麼呢?孫凝,我跟你的關係老早結束了,也不是要管你什麼,隨便問一句罷了,你是個獨身女人,若他並非有婦之夫,就絕對不成問題廠吧!」

    孫凝氣白了臉,且有一點情急,道:

    「游秉聰,你所坐的那個座位是香先生的,請你回到後面去坐吧!」

    「孫凝,這算下逐客令了?我以為跟你還是朋友。」

    孫凝聽過有女友在跟情人鬧翻之後,說過這樣的話:

    「如果我可以跟他仍是朋友,根本不必分離。」

    其中的含義、哲理與苦衷,孫凝現在懂了。

    游秉聰繼續說:

    「我們分手時,我正打算給你談談我的事業新發展,中國是個很大的市場,我的生意前景還是很不錯的,北京很多高層人面我都熟了,譬如……」

    游秉聰滔滔不絕地訴說著他的生意狀況。孫凝越聽越是心裡難過,只有還是勞勞役役,沒有大功績的人,才會不住地介紹自己各種的所謂成就。

    不要說在商場上那些真正成功人物,街知巷聞,名傳同業,就是今時今日的孫凝,亦不必在人前再囉囉唆唆地講自己的本事。

    尤其是男人,如此表現,未見其誠,益顯其醜。  

    那剩下來的半小時航程,叫孫凝難受得半死。  

    好容易才捱到抵達香港,游秉聰不得不起身離座,孫凝情不自禁地吁廣大大一口氣。  

    這個如釋重負,無奈而又帶著鄙屑的表情,剛被香早儒看在眼內。

    孫凝忽爾敏感地在心裡輕喊一句:

    「啊,不妙呢!」

    因為香早儒可能會對她的那副神情反感,遇上舊情人.一臉的輕視,這不算是淑女念舊的表現吧!他怎麼會知道她和姓游之間的恩怨,更不會瞭解她的苦衷。

    孫凝的顧慮並不多餘,香早儒是暗地裡打了一個寒噤。

    他更覺孫凝不是個好惹的傢伙。

    當航機抵,香早儒與孫凝在機場握別之後,香早儒踏上了香家駛來接他的勞斯萊斯。

    司機是在香家工作多年的阿炳,香早儒一坐定在車廂內,阿炳就不客氣地問:

    「那位孫小姐,是你朋友?」

    「怎麼了?」

    一聽阿炳的語氣,香早儒就知道一定還有其他話。

    香家有幾個像阿炳那樣百無禁忌的老夥計,反正是看著香早儒幾兄弟長大的,也就恃老賣老了。早儒他們也的確還予他三分尊重,不大介懷。

    阿炳隨即問:

    「這位小姐很利害?」

    「如何利害!」

    「愛富嫌貧。」

    「什麼意思?」

    「她從前有個親密得快要結婚的男友,嫌人家比不上她本事,一腳踢開了。」

    香早儒皺一皺眉頭,想,怎麼真是有醜事傳千里這同事?

    「你這麼清楚孫凝的底蘊?」香早儒問。

    「我有親戚曾是她的下屬,把她的一應壞品劣行都詳詳細細地告訴了我。」

    「你不認為你那位親戚在生安白造,拉是扯非?」

    「不,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這句話不知道害死多少人。

    香早儒就沒有說出口來,他只問:

    「你的親戚是誰?在孫凝公司內做什麼職位?」

    「是我妻的表姐,她跟孫凝服務好一大段日子了,後來嫌她年紀稍大,又因聽旁邊人造謠,於是迫她提早退休。我那親戚叫張媽,在孫凝公司管茶水的。」

    香早儒沒有造聲,阿炳又立即多加兩句;

    「張媽說,孫凝是個廣東話所謂反轉豬肚便是屎的人,一點不念舊情。」

    是有這種人的。

    可是,人們老忘了追查反轉豬肚的前因,只曉得宣揚反轉豬肚之後的結果,情況當然只是臭氣熏天廠。

    香早儒只把這件事記在心上,也就不再跟阿炳聊下去了。他雖然尊重老臣子,但太過分地遷就他們,跟他們毫無限制與無止境地胡扯下去,也不是好事。

    底下人最大的毛病是不知分寸,且得寸進尺。

    再讓阿炳把是非講下去,就連人家祖宗卜八代哪一代住過窯子也會搬弄出來了。 

    回到香家去,才放下行李,就走到香任哲平的靜室之內。

    這間她設在家中的辦公地點,香家人稱為靜室而不叫書房,因為香家另有一個稍有規模的書室,藏書極豐。

    這間家中的辦公室,正中放置了一張大紅木書桌,配以中式的現代紅木高背椅,三邊都是棗紅色絲絨沙發,放著一盆極大的清香溢室的百合花,莊重而優雅,一片靜謐安寧的氣氛,再加上任誰站到裡頭去,面對著一家之主的香任哲平都只會垂手而立,不敢多言多語,故自然地給這房間起名為香家「老佛爺」的「靜室」。 

    叩了門,—會,才聽到母親的聲音,問:

    「誰?」  

    「是我,老四。」

    「進來吧!」

    香早儒走進去,香任哲平從沙發上站起來,讓兒子把她抱了一抱,吻在臉頰上。問:  

    「一切理想吧?」

    「要見的人見了,要做的事也做了。」  

    「早儒,我就是要等你這次到北京回來之後,好好地跟你談一談。」

    「是的。」

    「早儒,你父親過身之後,我們家族的事都由我來支撐。

    現在呢,我精神還是算旺盛的,但,這不等於我不需要為百年基業的奠定做一些功夫。我的寄望也就放在你身上了。」香任哲平望著兒子的神情,是嚴肅之中透著慈愛的。

    香早儒知道這是母親暗示要選擇他做繼承人的意思。這令他有一點點的駭異,一時間不知道應如何反應。

    香早儒不用謙虛,他在個人才華與品質上是絕對超越他兄弟的。老二的才華與樣貌箅不差,但總比不上他。老三就更不要說了。可是老大的得寵程度,從小到大一直凌駕在三個兄弟之上,加上既是長子嫡孫,更應是名正言順的繼承家族掌舵人地位的人選。為何會降臨到他的身上呢?於是香早儒坦白地說:

    「媽,可是,我不希望兄弟之間有什麼不愉快。二哥跟—三哥可能沒有什麼表現……」

    他還沒有說完,香任哲平就截斷他的話,說:

    「你擔心老大?」

    「大哥有這個地位和資格。」

    「有能者居之,自古皆然。他不敢出怨言。老四,你別放太多感情在老大身上,現在是時候公事公辦。我希望從今之後,你分神出來多關顧政治。目前香港的情況,商政是不能分家的。故而代表工商界往華盛頓去做遊說工作,還是由你去吧!除非你連談政治的興趣也沒有。」

    那倒不至於,香早儒這次北上,是一項巧妙安排,上頭既聽到消息,香家的繼承人其實並不是人人以為的長子,而是這能幹踏實的老ど,於是很有心想認識。同樣,香早儒在母親的指使下,也借個上好機會到京城去探望一下政要,考試一下他個人對種種式式政治活動的觸覺。

    結果,這一次與京城各達官貴人的敘面交談,香早儒其實都對答如流,且很能表達作風和思想個性,雙方都和洽並予對方相當的尊重。

    對應付得來又樂在其中的事,自然而然有興趣。

    香任哲平要香早儒到華盛頓去時,忽爾在他腦袋裡閃過一個念頭:

    孫凝也會到華盛頓去?她正好就是工商團體訪問團的籌劃人。  

    香早儒一念至此,不期然地覺得不應把這個機會推卻,於是香早儒示意他將肩此重任。 

    香任哲平又問:  

    「信聯是否值得收購,你想停當了沒有?」

    「是平價貨,但,內部士氣極差,人事一塌糊塗,非要有一位行政高手去整治他們不可。」  

    香任哲平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又說:

    「不妨物色一個心狠手辣一點的回來,將信聯的基層部隊換掉,重新組班。」  

    然後香任哲平又說:  

    「信聯的那個價,還是要壓一壓,蔣家已經山窮水盡。」

    香任哲平的意思,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叫香早儒實行落井下石,廣東俗語所謂「趁你病要你命」。

    這位香家的掌舵人,毫不簡單.原來是個冷血的商場殺手。

    香早儒對母親的指示沒有什麼表示,因為不便也不好意思表示凡事不一定要斬盡殺絕才能得到利益的。

    然,早儒知道他母親的性格,要她納諫,必須看時候與心情。如果碰不上合適時機,只有弄巧成拙。

    總之,她要求有好的業績。過程與手段如何,她其實都不管。

    於是,香早儒準備做出結論,說:

    「信聯還是可以買的,這幾天我安排了資金,給你簽個字好嗎?」

    香任哲平點頭,表示同意。

    之後再無話,就表示兒子可以告退了。

    香早儒正要退出去,在關門時,任哲平又忽然像想起件什麼事似,叫住了他;

    「早儒,你等一等,我還有話要給你說。」

    香早儒走回來,凝望他母親,垂手而立,一派尊敬。

    「什麼事?」

    「是可大可小的事。」香任哲平說,然後笑了笑,再說:「有朋友了沒有?」

    「朋友多的是。」香早儒直覺地答。

    「你的問題正正是出在這個地方。」香任哲平道。

    香早儒揚一揚眉,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老實說,那樣子實在是有性格而且吸引的,連做母親的香任哲平都心動,歎一口氣道:

    「條件實在太好子,故此才蹉跎歲月,不知挑什麼人配自己好。」

    「多謝你的體諒!」

    香早儒再吻在他母親的臉頰上,那動作之瀟灑可又是一種魅力的表現。

    「可是,早儒,婚是一定得結的,我需要一個好媳婦,你需要一個好妻子,香家需要一個好幫手。」

    「要做到其中三分之一都已是超人。」

    「那就去找個特級超人回來好了。」

    「你不是已經有大嫂和二嫂了嗎?」

    「你二嫂不爭氣,辜負了這麼厚的底子。要是長進的話,能令我滿意了,跟在我身邊任事,老實說,早儒,你的地位也未必會如今日的水漲船高。」

    這就是說香任哲千心目中兒子與媳婦是一對拍檔,都是她管治家族事業的將領,其中的一個弱了,就影響了組合的實力。

    如果香早業的妻岑春茹,以她富家女的出身,能發揮才幹,在事業上有一番表現的話,香早業這一房控制香家祖業的籌碼就大了。

    目前岑春茹在香任哲平眼中是未能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如果岑春茹曉得靈活利用娘家的關係,在商場上千得出色,對夫家的影響力更大。

    可惜,她沒有好好照這個方向發展。

    當然還加上岑春茹跟香早業感情不怎麼樣,早業也懶得為妻子在母親跟前講什麼好話。

    還有一個因素,導致香任哲平對岑春茹的評價不高,正如她說的:

    「二嫂把娘家的架勢錯搬到我身上來了。」

    那就是說岑春茹因著娘家的顯赫,直覺地認為這段婚姻並沒有高攀成分,完全是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的一項公平交易,於是在她心目中,對香家人,包括家姑與丈夫在內,都是不亢不卑,等於並不刻意結納,也不買什麼帳。

    這種態度在香任哲平看來,就當然的有點不高興了。

    香家的財富勢力,傲視本城,她既是族魁也是家長,所有人踏腳進香家來都要俯首稱臣。

    老實講,香任哲平想,只要這二媳婦懂做人之道,能額外地順著她一點,所能得到的好處可以很多。

    偏就是岑春茹想歪了,以為她能從香任哲平以至香家身上得到的利益已經夠多。

    這一點她看錯了。日後自然有所證明,這也不去說它了。

    香任哲平繼續說:

    「你大嫂呢,你知我知,只有破壞沒有建設。我把她當成另外一種工具看,直情將貨就貨,成全她算了。」

    香早儒覺得母親對於香早暉夫婦的態度,在這一晚,是有點撲朔迷離,教人摸不清、猜不透。

    照香任哲平這麼說,豈不是由得大嫂胡作非為.害了香早暉,當然也連累香家。

    這真令人大惑不解。對香早暉的縱容,不致於到這個地步吧?

    香早儒的這位大嫂,也真不是一副料子,差太遠了。

    入了香家的門,基本上不致於壞事做盡,也未嘗表現過一件半件的好事。  

    惹得通街滿巷的人非議之事,可多了,不能逐一枚舉。

    就拿最近的一宗事件做例吧,給香家惹下的麻煩也是夠多的。

    話說胡小琦自從當了香家大少奶之後,圍在她身邊的人越來越多,都想從中拿一點好處。

    首先當然是胡小琦的直系親戚,胡小琦的舅父是她母親唯一的弟弟,叫張展強,就通過其妹的影響力,要胡小琦跟香早暉說一聲,支持他開設工廠。

    香早暉問妻子:

    「舅舅要開什麼工廠?」

    「開什麼工廠你且別管,是不是你不願意幫助我娘家的人了?抑或你沒有能力在老太君面前說動她給你提供資金?」

    胡小琦口中的老太君自然是指香任哲平。

    她的這番話當然百分之一百的小家子氣,完全是難登大雅之堂。簡單—句話,是水鬼升了城隍才會有這種毫無分寸的說話。  

    香早暉自然不是個聰明人,他的資質其實在香家四公子之中最是平庸,再加上父母對他從小偏愛,無形中少了一份嚴厲的鞭策,於是更沒有修成什麼正果。

    娶妻不賢之大害,他還是不知就裡地自以為是。在他妻子與岳家跟前,永遠迷醉於他們的奉承吹捧之內,受不得半點刺激。  

    故此一聽胡小琦這浯調,就急答:

    「你好蠻不講理,哪怕你舅舅要開金礦,我香早暉點了頭還是可以給你支持,你總得讓我知道他的計劃,我才能跟老太君討論去。」  

    「是討論抑或討情,你講清楚,外頭謠言四起,說早儒將取你的位而代之。」  

    胡小琦乾笑兩聲,看丈夫鐵青了臉,更不放過,再戳多一刀,像鞭策驢馬,讓他痛極,便會跑快一些。她說:

    「不是說有個什麼古時的皇帝,原來是他繼位的,都給他的弟弟盜了詔書,改了內容,將四子改成十四子,抑或四十子改成十四子之類的嗎?我是看過那出電視古裝連續劇的,現在倒忘了細節。我就告訴你呀,別是有那落難太子的遭遇才好!」

    單是聽胡小琦這番話,就足證她的無知與膚淺,然,問題往往是她身邊的那一位不知不覺。  

    香早暉只一聽,心上就有點酸溜溜的,很不是味道。於是很有點惱羞成怒,對他妻子說:  

    「你舅舅究竟要開設什麼工廠,給我一個計劃方案,再決定下來。」

    「什麼計劃方案?自己人還來這一套呢,告訴你,要開設紙品製造廠。」胡小琦又道:「要怕老太君去徵詢老四的意見,你就別多問,我們此事拉倒。」

    這最後幾句話見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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