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燭戀 第十章
    中秋過後,白晝似乎格外的短暫,黑夜總迫不及待地來到,將大地俘虜在它張開的黑翼下。坐在屋裡的梁雨霏任由黑夜的寂靜將自己環繞,她的眼裡黯然如無星的子夜。

    梁雨霏輕柔地摸著自己高隆的肚子,清麗的臉龐若有所思,細數著他離開的日子。自那日他離開後,已整整三個月了,如果他是用冷落她的方式來作為對她的懲罰,那他徹底成功了。她像只迷惘的蝴蝶在思念的網裡掙扎,身子愈動,絲纏得愈緊。

    他離開後的第二天,捎來了一封信,告訴爹娘他將離開一陣子,到山西去。面對爹娘疑問的眼神,除了垂頭,她不知如何以對,只是好恨自己的怯懦。如果她當初拒絕他納妾的要求……梁雨霏蹙眉地閉上眼,突然覺得身為女人的可悲。

    人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女人只要一嫁給了男人,便以對方為天為地,一點也不敢違抗,即使男人負心地另尋新歡,甚或再多的折磨,都會忍氣吞下,還得含笑與新歡姊妹相稱,來展現寬容的婦德,這不等值的買賣,只有女人肯做。

    天底下有多少數不清的女人,都是死心眼得很,白日含笑相對,夜晚含淚入眠,有誰能像她娘一樣徹底擺脫傳統的包袱,逃離道德的拘束,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即使心裡頭會有些許罪惡的陰影竄過,但總比夜裡無奈的歎息好上三分。

    梁雨霏睜開眼,走到桌邊吹滅了燭,在黑暗裡熟悉地走回床上。

    這三個月,從涼秋到冷冬,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肚子也日益隆起,爹娘對她的關愛不因夫君的離開而稍減,反而因此更加地疼惜她。她想自己是幸運的,比起那些暗夜哭泣的女人,她得到的關愛實在太多了。

    至少,她知道夫君對她是疼愛的,只是她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拒絕夫君納妾,也許他只是一時興起的隨口問起,可是她卻被妻子這個身份應該謹守的本分給束縛住了,即使她快被綁得窒息,卻仍無力掙脫。為什麼她就不能勇敢地拒絕?卻只能在事後,被不甘的後悔和苦澀的思念纏身。難道她也是那些死心眼的女人之一,注定了被命運擺弄而無法動彈?

    梁雨霏突然想起了娘,自那天離開戚府後,她要小宏兒告訴娘,自已沒事,讓娘寬下心。她該找個日子去見見娘,她在娘的身上看見了希望,或許她也能得到追求幸福的勇氣。

    ***

    寂靜的深夜裡,連天上的月都已沉睡的時候,一名身材頎長的男人輕輕地推開梁雨霏的房門,踩著無聲的跫音進入。

    誰會相信,他關雲雍竟得趁她睡著時,才敢登堂入室。只因,他無法面對她,她眸子裡流露出的無助,教他心痛,讓他想起了孩提時也有那麼一雙眼癡癡地望著自己,那一次,他心虛地傷害了對方,心虛地逃了。

    沒想到,八年後的今天,在他傷害了另一名女人時,他又心虛地逃了。這三個月,他一直沒有離開,雖然捎了信說要去山西,可是腳卻怎麼也踏不出杭州一步。

    白日,他隱在暗處,偷偷地望著她的一舉一動,到了夜晚,大地沉睡時,他才像個偷兒似的,潛到她的身邊,貪看著渴望已久的容顏。隔著錦被,關雲雍的手輕輕地撫過她隆起的肚子,刻在眉間的是憐惜,映在眼簾的是思念。

    他愛她,但是他卻不懂她的心,不懂她為何答應讓自己納妾,是她還未原諒他之前的作為嗎?還是她根本沒愛過他,只是先後被順從和孩子綁在他身旁,盡一個妻子該有的本分。

    他低下身,在她的額上印下淡淡的一吻後便抬起頭,深怕她柔細的肌膚被自己臉上雜生的鬍渣給刺著。

    她沉睡的臉龐為何看起來是這麼安祥無憂,而他的卻是不安地隨著她浮動,他想問在她心中,在兩人最親密纏綿時,她究竟當他只是一個丈夫還是她真正用心去愛的人,他猜不出來,也沒有問出口的勇氣。

    他怕,他真的怕她說出口的答案,會讓自己的心再次碎裂,那種碎心的滋味,一次便令人難以忘懷。

    今夜,如同之前九十多個夜晚,他踏著揪心的步伐而來,再戀戀地望了她一眼後,在黎明之前離開了。

    ***

    「爹、娘,我待會兒想到廟裡上香,請神明佑護我肚裡的孩子。」梁雨霏放下筷子,用完早膳。

    關老爺看了一眼她的肚子。「你的身子,可以嗎?」

    「大夫說沒關係,多走路對孩子有益。」梁雨霏的手習慣地輕撫了下肚子。

    「要我陪你去嗎?」一旁的關老夫人問道。

    梁雨霏輕輕搖頭。「謝謝娘,有銀月陪著我就可以了。」

    關老夫人的眼中有愧疚也有關懷,她不明白雲雍前些日子還對雨霏疼惜得很,怎會突然地離開,留下大腹便便的雨霏一個人,他怎捨得?兒子的離去,他們關家對雨霏有深深的疚意。

    「外面天寒地凍的,你自個兒可得多加些厚重的大衣。」除了默默的關懷,關老夫人再尋不著更好的方法來彌補兒子對雨霏的虧欠。

    「我會的。」

    ***

    關家的轎子停在大佛寺的門口,也許是因為天寒的關係,原本熱絡的廟寺,變得有些冷清。梁雨霏在銀月的扶持下,緩緩地下轎,身子因懷孕而略微豐腴的她在套上厚重的外衣後,顯得笨拙不堪,蹣跚得緊。

    「小姐,您可得小心些。」銀月扶著她走上石階,有些擔心。

    「放心。」她踏著石階,清新的空氣讓她原本暈熱的神智清醒了些。

    她們才走進佛寺的正殿,住持便迎了過來。「是關少夫人嗎?」雖然訝異著她不甚自然的步伐,可也不便多問。

    「是的。」梁雨霏點頭,感激娘為她設想周到。

    「關老夫人通知過我,要格外關照您。」住持領著她兩人,往莊嚴法相的佛陀走去。住持燃了香,遞給了跪在蒲團上的梁雨霏,便退至一旁。

    梁雨霏抬起頭,瞻仰著慈眉善目的佛陀,佛陀啊,在芸芸眾生中,您可見著了我,我來這兒,不是求您任何事,只是感激您賜給我的一切。

    您賜給我兩位視我如己出的爹娘,您賜我和失散多年的娘親再次相逢,您賜給我一個珍貴的小生命,您賜給我一個愛我疼我的丈夫。我若再求您賜給我恩惠,那麼我便是天底下最自私的女人了,只希望您別奪走我握在手中的幸福。您聽見了嗎?我只要手中的幸福。

    在銀月的扶持下,她從蒲團上起身,往殿外走去。

    娘早在殿外候著她了,昨日她決定要來佛寺時,她便要銀月通知在戚府的娘,在佛寺會面。「娘。」

    「別在大庭廣眾之下叫我,會污了你的身份。」*姑趕緊阻止她,侷促不安地掃了四週一眼。

    「不管您變成何種模樣,您永遠都是我的娘。」梁雨霏堅持地說道。

    「是啊,夫人,您永遠都是銀月的主子。」一旁的銀月也贊同地道,小姐告訴她整件事後,她對夫人的勇氣除了佩服還是佩服。

    「銀月,怎麼連你也——」*姑歎了一聲,也就不再阻止她們了。

    「小姐,我們到佛寺後院好了,那兒清幽些,人也較少,不會擾了我們。」銀月建議道。

    梁雨霏點頭,三人走向了後院。

    ***

    佛寺的後院,參天的古木和不畏嚴寒的松柏帶著點點的禪意,滌清著世俗的魂魄。

    「雨霏,我聽小宏兒說你夫君去了山西?」*姑握著她的手,心急地問道。

    「嗯。」她臉上的笑容斂回,層層的相思在心底徘徊不去。

    「為了什麼?他為何在你懷孕的時候,還狠得下心離開?!」*姑一想到那日關雲雍臉上憤極的神情,她就為雨霏擔憂上數分。

    「不怪他,他會離開都是我造成的,是我的順從逼得他離開。」若是她拿得出拒絕的勇氣,今日,她和他也不會分隔兩地。

    只是,這近百天的日日夜夜,她總覺得有雙深切的眸子跟著自己,但總在她回頭尋覓時,消失無蹤。是過於思念他了嗎?總覺得他還在身旁,不曾離去,就如同昨夜,在睡夢中,她又隱約地覺得有人憐惜地撫過她的頰,迷戀地吮著她的唇,這一切都是她過度思念的幻覺嗎?

    *姑看得出女兒為情所苦,深怕女兒墜入像她那般苦痛的命運,她數日的驚惶終於有些安穩。「雨霏,一個女人若還沒有嘗過愛情的滋味,便嫁了人,那麼她是幸福的,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愛情,只會在夜晚被丈夫抱在懷裡時,猜測這是否就是愛。」她牽起了女兒的手,娓娓道出自己的心聲。

    「但對一個識得愛情的女人,嫁給了不愛的男人時,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一件事,我很怕你像從前的我一樣,我在嫁給你爹之前,和我現在的夫君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是爹卻硬將我嫁入了梁府,我背負著妻子的身份,溫順地盡著本分,可你爹卻不知從何得知我過去的一段情,將我幽禁在梁府,而他卻天天在府內召妓享樂,除了忍氣吞聲,我別無他法,直到我青梅竹馬的戀人出現,他是個讀書人,為我悖禮違義,心裡也是經過一番苦痛的掙扎,是他幫我開了一扇窗,帶我逃離那冷冰的牢籠。」她輕撫著女兒柔細的臉龐,笑開了。

    「看到你眉鎖情思的模樣,娘放心了,你該是愛他的。」

    梁雨霏羞怯地垂下頭,曾經,在他身上,她失去了很多的尊嚴,卻也在他身上拾回了更多的自尊與意志。這樣的男人,不愛上他是很難的。

    「雨霏,有些時候,幸福是要靠自己去追求的,別讓太多無謂的枷鎖困住你,你得自己掙脫。」

    梁雨霏若有所思地點頭,和娘親道別後,便和守在遠處的銀月離開佛寺,回到關府。

    ***

    深夜時分,夜涼如水,梁雨霏又沿著石徑走向後院的湖邊。

    她披著外衣走在梅花徑上,輕掬那輕冽的暗香,又到了梅開時候。穿著繡鞋的腳一步步走著,被凍得發冷的手捨不得縮回,她愛極了那粉嫩的觸感。

    她停住了腳步,突然想起剛到關府的時候,她也是站在這兒,希望讓漫天的花瓣拂落全身,她閉上眼,慢慢地追憶起從前,回想起他遞給她一張寫滿她名字的紙張時,那紙上的每個字,彷彿在此刻都掙出了紙的束縛,載著他的情意飛落在她週身,像朵朵寒梅般,拂上了她的身,她抿起了笑,一點一滴都是愛情的香味。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愛他,如果他此刻就出現在她面前,她相信自己會大聲地告訴他——她愛他,她不要他再納別的女人。往日的掙扎矛盾在輕笑間被撫平了,她溫柔卻堅強的意志開始伸展,發枝展葉,生長成一個完整的自我。

    梁雨霏睜開了眼,她步履緩慢地走向書齋,腳卻在踏上竹階時,給滑了下,眼看著整個身子便要下墜——

    她迅速地抓住扶手,發痛的手被竹子給劃破而流了滿手的血,可也緩住了她滑落的身子。

    隱約的黑暗中,突然傳來一陣抽氣聲,梁雨霏無暇顧之,她深吸口氣,平穩了自己的氣息,慢慢站妥。輕靠在扶手旁,她看著自己滿手的血,歎了口氣,不想污了聖潔的書冊。

    梁雨霏走下竹階,她用未受傷的一手輕撫過肚子,幸好自己和孩子都沒事。在剛才的一瞬間,她總覺得好似有道人影竄過樹叢,是他嗎?一陣心喜讓她的秀眉輕揚,水眸含笑。

    今夜,她將備酒,讓他入她的夢。

    她走回房,特別繞到了銀月那兒,要她溫了酒送到房裡。

    梁雨霏回到房後,先用溫水洗淨了手上的血漬,再用白絹纏住手,不想讓銀月擔心。

    「小姐,酒來了。」銀月輕敲門後,在小姐的應聲下進入。

    「你放在桌上即可。」

    「小姐,您要喝酒?」銀月疑惑地看著她,小姐又不會喝酒,怎會要她備酒。

    梁雨霏笑而不答。「你出去吧,夜深了。」

    小姐是想用酒灌醉自己嗎?邊走出門的銀月還在繼續猜測。

    「我沒事,你別胡思亂想。」彷彿知道了銀月心中所想,梁雨霏開口點破她的胡亂猜測。

    見銀月點頭,關門離去後,梁雨霏走到櫃子裡拿出了一雙蠟燭,放在溫過的酒旁。她吹熄了燭,躺回床褥上,一顆心在黑夜的寂靜中默默地等待。

    一見到房裡的燭光滅了,過了須臾,關雲雍再也耐不住性子,他輕輕地打開門,往床上的人兒走去。

    月光微弱的亮光從窗口照進,他看著床上閉著眼的人兒,眼底有著焚心的灼焰。他顫著手攤開了她的掌心,解開白絹,露出了還沁著血絲的掌,他甩開血漬斑斑的白絹,從袖口拿出一瓶藥粉,灑在她的掌上。

    他的手到現在還懼然地顫著不停,他的心魂還驚甫未定地狂跳,當他看見她快從竹階上滑落時,他緊繃的心幾乎要停止跳動了,他恨自己來不及保護她,他怨自己來得如此緩慢。萬一,他閉上眼不敢再想,只是握住她手腕的掌還微微地顫著。

    「夫君,你終於來了。」暗夜的一聲輕喚,驚醒了他迷離的神智。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你怎麼——」他驚愕地看著她從床上坐起,與自己對視。

    「我一直覺得你就在我身旁,沒有離去,剛才的人影和抽氣聲證明了我的猜測。」她清麗的臉龐浮著笑意。

    關雲雍狼狽地起身,如果繼續待在這裡,他怕自己只會一心想傷害她,可每每看見她受傷的眼眸,偏偏最難過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別走!」她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夫君,你害得我好苦。」梁雨霏有些淒迷地嗔道。

    關雲雍頓住身,回過頭不解地望著她。

    「你害得我學會嫉妒,學會憤怒,學會這些沉浸在愛情裡的女人才會有的情緒。」她的眼含笑,唇兒含笑。

    聞言,關雲雍的唇角也緩緩拉開一道彎弧,憔悴臉龐上的眸子閃著晶燦光芒。

    「你讓我對自己受人擺佈的命運產生質疑,你讓我擁有自己的意志,你讓我的魂魄在順從的壓抑下甦醒,你說,你害我夠不夠深?!」她輕輕地捶打了他寬闊的胸膛,接著整個掌被他收入了他的手內。

    「你……是感謝我還是……愛我?」他不確定地看著她,難以相信自己剛才所聽見的。

    「傻子。」她用著他罵過自己的話回敬他。

    梁雨霏輕輕掙開他的掌,下了床走到桌邊,將酒旁的燭放上燭台,點燃了一室的光亮。當燭火燃燒的聲音在空氣中嘶嘶作響時,她將酒倒入了兩隻金盃。

    「夫君——」她落了座,喚著床邊的男人。

    關雲雍張大眼看著燭台上的龍鳳花燭,看著端著酒杯的女人,只除了兩人身上沒有穿著喜服和紅蟒袍,這一切,彷彿是回到了他們新婚的那一夜。

    梁雨霏看著他坐在自己身旁,端起了一隻酒杯。「敬你,我的夫君。」這一次,她不再得不到任何回音。她的手繞過他的,飲下了這遲來的交杯酒。

    飲下交杯酒後,關雲雍有些了然了。「你怪我在新婚夜,丟下你一人離去嗎?」

    「你怪我經過了這麼久,才有勇氣對你說愛嗎?」她反問他,臉頰因酒而紅潤。

    「你愛……我。」他放柔了聲音,怕驚醒了這一場好夢。

    「我愛你,我不許你納妾,我不許你再任性的離開,我不許你再放我孤單一人……」說著說著,梁雨霏的淚竟然淌下。

    「別哭!」他用唇吮去了她臉上的淚,萬分不捨。

    「新婚夜是不許哭的。」他抱起了她,往床上走去。

    被放在床鋪上的她羞得垂下臉,直到他上了床,唇輕輕地點上了她的。「你不將燭吹熄?」她羞怯地問道。

    「不,我要在花燭下,明明白白地宣示我的愛。」說完,不讓她有拒絕的機會,唇便覆住她。

    窗外,下起了入冬的初雪,輕飄地如同降臨在兩人身上的美麗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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