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情結(下) 第二十一章
    凌青擋在言非離身上,牆垣幾乎將他背脊壓斷,滿身滿臉的灰塵,血跡不知從什麼地方緩緩流了下來。

    他看著身下言非離昏迷過去的清顏,臃腫凸起的身軀,心裡一陣陣酸楚。

    他果然,還是回到了門主的身邊……

    突然身上一鬆,一道熟悉的聲音喝道:「你在做什麼!?」

    凌青抬手抹去臉上的血水和塵灰,痛心地道:「大哥,為什麼這麼做?」

    「你懂什麼!讓開!」凌朱舉劍上前,指著言非離道:「這個男人是異族,是禍害!不能不除!」

    「不,他不是!」凌青拚命地搖頭,「他是個好人!大哥,你不要一錯再錯!」

    凌朱冷道:「我沒有錯!門主被他迷惑,你也被他迷惑!本來他走了就算了,可是你竟自廢一腿,裝成結巴守護在他身邊。你心裡還有沒有北堂王府?還有沒有凌家?還有沒有我這個大哥!?」

    「我做這些事,門主是知道的。」

    「就算門主知道,可你看看他這個樣子,哪裡還像個男人!?我們是北堂家的暗衛,保護的是王爺與主母,而不是這樣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走開!」

    「不行!不行!」凌青護住言非離,嘶聲道:「我知道大哥你是因為我喜歡他才不高興。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做,是我自己喜歡他,是我自己想跟著他,這不是他的錯!三年前我暗中跟著他離開天門,他什麼都不知道。大哥你……」凌青固執地擋在那裡,突然雙眼瞪圓,驚惶地大喊:「大哥!」

    凌朱的身體慢慢軟了下去,向前栽倒。

    凌青驚恐地伸手抱住他,抬頭望去,只見北堂傲抱著離兒如地獄來的羅剎一般,冷冷地站在那裡。

    王府別院,燭火通明,將夜晚的黑暗燃燒成炙熱的白晝。

    不知過了多久,秋葉原終於將最後一根銀針收起。

    「怎麼樣?」北堂傲聲音暗啞,透著絲絲焦灼和憂慮。

    「箭傷還在其次,只是箭上有毒,會侵蝕心脈。他有七個月的身孕,又動了胎氣,無法為他解毒。」

    秋葉原行醫十幾年,遇到這種情況也是束手無策。

    「他中的毒毒性猛烈,但並不是不可解,但要解此毒,必須毒走全身,慢慢逼出化解。可是如此,胎兒必定受損,怕會胎死腹中。」

    北堂傲攥緊拳頭,過了片刻,沉聲道:「為他解毒!」

    秋葉原沉默半晌,道:「我以銀針之術暫時將毒性困住,但若遲遲不解,傷及心脈,也難以挽回……只是他身子虧虛,勉強受孕已是不該,現在孩子又已經有七個月,若是此時胎兒不保,只怕也、也……」

    北堂傲心中一緊,無措道:「那該怎麼辦?」

    秋葉原心知,若是捨了孩子解毒,言非離醒來後怕也命不久矣,但若不解毒,卻也是死路一條。

    無論如何,只要還有萬一的機會,他也要努力救活言非離。

    「只有一個辦法,拖!」

    「拖?」

    秋葉原面色沉重,道:「只有拖到孩子出世,才有一線生機。」

    北堂傲心口一陣絞痛,咽喉湧上一股腥甜。

    言非離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恍如隔世。

    北堂傲對他微微一笑,道:「非離,你醒了。」

    言非離動了動,感覺他正握著自己的右手,左臂卻麻木僵硬,無知無覺,張了張口,喉嚨乾啞,說不出一個字。

    北堂傲端過藥粥,將他慢慢扶起,道:「喝點東西吧。」

    言非離神志疲憊,由他餵了幾口粥,微弱地問道:「離兒呢?」

    北堂傲道:「我一會兒就叫他來,你先歇歇。」

    言非離隱隱覺得哪裡奇怪,卻說不出來,蹙眉想了半天,發生的事慢慢浮現腦海。

    抬眼望向北堂傲,見他放下碗,輕輕舉袖擦去自己唇邊的水痕,眼神無限溫柔,嘴角含笑,冷艷的俊顏溫情脈脈,是從未有過的溫馨。

    剎那間,言非離突然有了莫名的了悟,右手捂上隆起的腹部,低聲道:「無論如何,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嗯。」

    北堂傲擁緊他,吻了吻他的鬢髮,道:「你不會有事,孩子也不會有事!」

    言非離勉強笑了笑,輕輕點了點頭,無力地合上眼。

    兀傑已在那場爆炸中身亡,安明等餘黨也被北堂王府的人馬追殺殆盡,林嫣嫣帶著輝兒暫時下落不明,不知所蹤。

    可是這些事北堂傲都沒有心情去管了,只是日日夜夜陪在言非離身邊,寸步不離。

    現在他們在和時間比賽。

    秋葉原花了三天三夜,熬盡所有心血,終於趕製出緩解毒性的藥,但若想完全根除,必須毒走全身一舉逼出。

    時間隨著言非離的腹部日益隆起而一點一點消磨著。

    只要能熬到孩子出生,待他們出世後,秋葉原便能一舉解除毒性;只有這樣,言非離才有一絲活下去的機會。

    言非離大部分時間都在昏迷著,清醒的時候很少很少,因為只有沉睡,才能最低的減少血氣運行,減慢毒性的侵蝕。

    他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似乎什麼都知道,又似乎什麼都不知道。

    醒來的時候,如果精神好,用過膳服過藥後,他會讓北堂傲把離兒叫來,讓他依偎在自己身邊,看著他好奇地把小手在自己肚子上摸來摸去。

    但大多時候,服過藥後他便會再度沉睡過去。

    「義父,我知道了,你的肚子裡有寶寶!」北堂曜日這日趴在言非離腹上聆聽,突然抬頭道。

    言非離神色微動,卻沒有說話。

    北堂曜日道:「義父,你是不是累了?想睡了?」

    言非離搖了搖頭。

    北堂傲問道:「離兒,你怎麼知道義父肚子裡有寶寶?」

    北堂曜日歪著頭,反問道:「難道不是麼?」

    北堂傲微微一笑,道:「是。離兒真聰明。」

    言非離靠臥在床邊,半合著眼,靜靜聽著他們父子倆對話。

    北堂曜日道:「義父生下的寶寶,是不是我的弟弟或妹妹?」北堂傲道:「義父的孩子,自然是你的弟妹。」

    北堂曜日低頭默不作聲,過了半晌,忽然道:「我知道了,我也是父王和義父的孩子。」

    言非離聞言,終於動容,與北堂傲一齊震驚地看著他。

    「離兒……」言非離喚了一聲,卻說不下去,他知道北堂傲是絕不會告訴他自己的身世的,卻不知他是如何得知。

    北堂傲柔聲問道:「離兒希望自己是父王和義父的孩子嗎?」

    北堂曜日將小臉貼在言非離高高的肚皮上,輕輕撫摸裡面的弟妹,道:「當然啊。原來我真的是義父的孩子。真好!」

    言非離情緒激動,輕輕拉過北堂曜日,顫聲道:「離兒,那你叫我一聲、叫我一聲……」

    「爹爹。」

    北堂曜日撲進他懷裡,小手攬在他脖上。

    言非離驚喜交集,將離兒緊緊抱住。

    北堂傲在旁看著這一幕,心中無限感慨。

    當初千方百計將孩子從言非離身邊帶走,就是為了隱瞞他的身世,可是最後卻仍敵不過骨肉相連的父子天性。

    言非離忽然鬆開手,全身痙攣,劇烈顫抖起來。

    「爹爹?」言非離對離兒道:「爹爹不舒服……你、你先回去吧……」

    北堂傲連忙過來,將離兒抱回自己的臥房,把他放在床上,道:「離兒乖,不要去打攪爹爹休息。」

    轉身欲走,卻被離兒的小手拉住。

    離兒紅著眼睛,微微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問:「父王,爹爹會……會死嗎?」

    北堂傲楞住,然後堅定地道:「不會!你爹爹會好起來,和父王在一起!」

    離兒眼神一亮。

    北堂傲越發覺得,他的眼睛真的好像言非離。

    回到內室,北堂傲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肝膽欲裂。

    「非離!?」言非離倒在床沿邊,緊緊抓著床幔,手指泛白,半個身子幾乎快要掙出床榻,神情痛苦,透出淒厲之色。

    「謙之,我不行了……」言非離吐出這幾個字,突然向下栽去。

    北堂傲慌忙接住他,要將真氣輸進去。

    言非離一把抓住他的手,落力之極,嘶啞地道:「是、是孩子!」

    北堂傲連忙看向他腹部,果然比平時胎動得厲害,慌道:「難道是要生了?」

    言非離痛苦地道:「好、好像是……」

    北堂傲震驚。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麼早?只有八個月……

    秋葉原立刻趕來了,看了言非離的情況,果然是要臨產。

    他們熬了這麼久,就是盼著孩子早點生下來。

    北堂傲臉色蒼白,握著言非離的手,向秋葉原問道:「是不是太早了……」

    他想起那個失去的輝兒就是因為早產,生下來身體便不好,熬不住傷寒的折磨而夭折了。

    而現在這對雙胞胎豈不是更加危險?可是拖得越久,越是對言非離不利。

    秋葉原安慰道:「是早了點。但是,雙胞胎大都是要早產的。」

    言非離已經疼得幾近昏迷,聞言吃力地睜開眼,斷斷續續地道:「一定、一定要保住孩子……」

    秋葉原點了點頭:「我盡力!」

    言非離還想說什麼,卻突然一陣急痛,伴著心脈附近毒素的浮動,眼前一黑,終於熬不住,暈了過去。

    北堂傲手心裡儘是冷汗。

    因為言非離左肩有傷,毒素全部壓在那裡,半邊背脊皮膚都是黑色的,傷口也不能完全癒合,所以根本無法躺臥,這一個多月來只能右側臥,或是半靠著,其辛苦可想而知。

    此刻在這臨盆之際,他也只能靠臥在右側,由北堂傲摟著,才能支撐得住。

    言非離昏過去後又痛醒過來,醒來之後又生生痛昏過去,如此反反覆覆,不知幾回。

    北堂傲倒希望他能一直昏迷,好過現在這樣看著他受罪。

    言非離即使昏厥之中,也痛得呻吟。

    但那已經不是呻吟了,倒像是痛苦的歎息,一聲一聲,連綿在一起,讓人心痛。

    「嗯、啊——」

    好痛!好痛!言非離不時痙攣。

    整個人似乎被拋入了一個名為痛楚的大染缸裡,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被刷洗、被凌虐。

    太痛了!這種痛苦簡直無法形容,似乎體內的五臟六腑都要被強壓出來一樣。

    言非離開始不由自主地掙扎。

    他的左肩、左臂完全不能動,但是身體卻在不停地扭擺,猶如垂死的魚,在做最後的努力。

    這一次生產比生離兒時不知艱苦多少倍。

    不說他現在的身體已經虛弱到不能負荷劇烈痛楚的地步,就是因為雙胎,痛楚也是加倍的。

    秋葉原心知言非離的情況並不樂觀。

    孩子因為是早產,胎位靠上,下來得很慢,而且他體力不足,大半時間是在昏迷,根本用不上力。

    以他這樣的身體,如果沒有外力的幫助,絕對無法自己誕下孩子。

    言非離如此痛了一天一夜。

    哀鳴之聲雖然斷斷續續,卻低沉巡迴,持續不絕。

    北堂傲一直以真氣護著他的心脈,可是過了半夜,竟感覺他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了。

    北堂傲面色慘白,慌亂無措,神色比言非離好不到哪裡去。

    秋葉原撬開言非離的嘴,給他餵下一粒大還丹,道:「北堂門主,孩子必須要早點下來,不然他撐不久了。把他抱起來。」

    北堂傲茫然地點點頭,聽著秋葉原的吩咐,將言非離半抱坐起。

    「啊啊——」言非離被突然的劇痛激醒,嘶喊一聲,睜大眼睛,模糊地看見秋葉原跪坐在床沿上,雙手成拳,正在不斷擠壓他的腹部。

    「啊呃——」言非離半張著嘴,乾啞的喉嚨根本發不出完整的聲音,臉孔已經扭曲,右手緊緊抓住北堂傲的臂膀,指節泛白,直嵌進他的肩肉。

    北堂傲冷汗橫流,死死地看著秋葉原毫不留情地,在言非離圓隆的腹上不停地向下按。

    每一次都那麼用力,直把高聳的腹部按下一個又一個深深的凹跡。

    北堂傲緊緊抱著言非離,不斷把內力輸送進他的體內,看見他痛苦到極致的表情,心裡揪成一團,深深地痛恨自己的無力,恨不得能把他的痛苦分一半到自己身上。

    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結束的。

    天明之際,當微弱的嬰兒的啼哭聲終於在房間裡響起時,北堂傲卻根本沒有注意到。

    兩個孩子幾乎是同時出來的,似乎一眨眼的時間就結束了。

    北堂傲緊緊抱著言非離,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在孩子誕生的那一剎那,言非離仰起頭,圓睜的雙眼與他緊緊相連,漆黑的瞳孔裡映出自己蒼白的面容。

    往事瞬間,一幕一幕,在腦海裡紛亂掠過。

    第一次相遇,那個月夜下年輕俊秀的叛軍將領。

    第一次相伴,那個江湖路上忠心沉默的屬下。

    第一次結合,那個陰暗的林子裡痛楚狼狽的言非離。

    歲月如梭。

    從陌路到熟悉,從熟悉到傷害,從傷害到相知,從相知到相愛……漫漫長路,竟讓他們走了整整十二年。

    心中的痛楚在不斷膨脹。

    原來,我們竟然錯過了這麼多時光。

    北堂傲輕輕拂去言非離凌亂汗濕的髮絲,凝視著他毫無生氣的蒼白臉龐,微微顫抖。

    非離,活下去,不要離開我,以後的路,我們可以一起走!

    這一年的冬天好像來的特別晚。

    直到十二月中旬,冬季裡的第一場雪,才姍姍來遲,溫柔細碎的飄落。

    言非離自孩子出生後一直沒有醒來,秋葉原說這種狀況已經是很好的了。

    摩耶人的體質特殊,尤其是男人。

    在他們後穴的甬道深處,腸壁外側附著類似女子子宮似的生育器官,那裡便是摩耶男子因情受孕,孕育子嗣的地方。

    一經受孕,胎兒便會在那裡慢慢生長,直到瓜熟蒂落。

    而且他們的後穴也與一般人不同,足以承受胎兒娩出那一剎那的擴張。

    其實言非離生育並沒有遇到多大的危險,只是身上的毒素不可小覷。

    此刻他昏迷不醒,是因為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毒素漸漸混入了血脈之中,加上生產的損耗,使身體不堪負荷。

    雖然他內力深厚,又有北堂傲相助,但甦醒之日仍是不能預期。

    北堂傲看著他一日日形銷骨立,心裡說不出來的痛。

    即使給他喂再多的珍貴補品,也比不上能早早醒來一日,早早進食。

    凌朱在百濟寺那天被北堂傲擊成重傷,若不是事後凌青苦苦哀求,北堂傲絕不能容這個叛徒多活一日。

    看在凌青危機之時救了言非離一命,又自瘸一腿,默默守在他身邊三年多,北堂傲網開一面,將凌朱廢了武功,逐出王府。

    凌朱在第二日便咬舌自盡了。

    凌青捧著兄長的骨灰來見北堂傲。

    北堂傲道:「人既然已經死了,往日恩怨便一了百了。只是他背叛本王,罪不可恕,北堂王府已將他從名冊中除名,此後再不是我府裡的人,你愛將他葬在什麼地方就葬在什麼地方,不必請示本王。」

    「王爺,我們凌家世代是北堂王的家奴,兄長犯了重罪除名,凌青無話可說,只希望王爺看在往日的情面上網開一面,讓家兄的骨灰埋在我們凌家的祖墳裡吧。求王爺成全!求王爺成全!」凌青自知兄長的一念之差,犯下大錯,言非離至今尚未轉醒,兩個早產的世子和郡主也比一般嬰兒出生時孱弱,這樣的罪孽怎樣也無法還清。

    雖然門主沒有再繼續追究兄長的責任,可他凌氏一族世代都是北堂王府的暗衛,生是北堂家的人,死也是北堂家的鬼。

    兄長雖然走錯了路,但他一片忠心,以生為北堂王暗衛的一員為榮。

    他的驕傲、他的自尊,都不能允許被逐離的命運。

    若不能葬進北堂王府的凌氏祖墳,他的靈魂將永遠成為孤魂野鬼,死不瞑目。凌青又何其忍心?

    北堂傲沉吟半晌,終於歎道:「好,念在我們主僕一場,你將他的骨灰撒到北堂家的祖墳上吧。本王已是仁至義盡了。」

    凌青哽咽叩首,「多謝王爺成全!」心中充滿愧疚和感激,默默地捧起兄長的骨灰去了。

    靈隱谷是江湖上最神秘、最淡泊也最高深莫測的門派,成立至今已有兩百多年,其歷史的悠遠程度甚至早於四天門,但江湖上的人對他們卻知之甚少,鮮少提及。

    因為靈隱谷的人神秘莫測,極少走動江湖,不過他們的醫術冠絕天下,卻是毋庸置疑的。

    江湖上幾代神醫皆出自靈隱谷,也正因為如此,這個神秘的門派才未完全在江湖上銷聲匿跡。

    秋葉原的師祖藥石散人,據說便是出自那裡,因而也算有些淵源。

    他回去翻出師祖遺物,並運用天門勢力多方打聽,終於打探出靈隱谷一個暗樁的大概位置。

    因為言非離遲遲不能從昏迷中醒來,如此下去不是辦法,秋葉原迫不得已中,想到了靈隱谷的靈丹妙藥。

    北堂傲只要有一線希望,就絕不會放棄,於是帶著尚未從昏迷中醒來的言非離和一雙早產的雙胞兒女,向靈隱谷進發。

    經過半個多月的奔波,終於來到那個暗樁所在,誰知他們來到之時,正望見谷中燃起的熊熊濃煙。

    「怎麼回事?」秋葉原疑惑。

    「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去看看。」

    他們這次輕裝簡車,行事隱秘,北堂傲只帶了凌青和秋葉原二人。

    此時他對二人交代一句,飛身躍起,向谷中掠去。

    谷中深處一座似閣非閣的建築物正在燃燒,周圍溫度極高,火焰叫囂著席捲而出,濃煙沖天。

    一個削瘦的少年矗立在前,一動不動直望大火。

    北堂傲搞不清楚形勢,只見這個少年弱冠年紀,一身淡綠色衣衫,容貌清秀,面無表情,問道:「請問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可需在下幫忙滅火?」

    那少年慢慢轉首,淡淡望他一眼,北堂傲心下一驚,只覺少年的眼睛犀利凌銳,隱含高傲貴氣,不可一世。

    只這一眼,北堂傲便斷定此人出身必不同尋常,那種眼神,只有最高位的上位者才會擁有。

    「你是誰?」少年對他的出現並未表現出太大的驚異,淡淡地問道。

    「在下北堂傲。」

    「你來這裡何事?」

    「在下想請靈隱谷的濟世高人幫忙救人。」

    「這裡不是靈隱谷。」

    少年轉過身去,淡淡道:「靈隱谷也對救人沒有興趣。」

    「等等。」

    北堂傲一手探去,那少年武功不俗,卻並非他的敵手,幾招之後便被他制住。

    「你是靈隱谷的人?」北堂傲抓住他的脈門問道。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少年眉宇微蹙,不耐地道,好像對自己的生死並未放在心上。

    「如此,得罪了。」

    北堂傲也不管他是不是,點了他的穴道提起,掠出山谷,回到馬車旁。

    秋葉原見他虜來一個少年,大感驚異。

    此時馬車裡嬰兒的啼哭聲響起,想是曜月、曜辰兄妹醒了。

    說來好笑,這對雙胞胎出生時幾乎不分先後,秋葉原當時又忙著為言非離止血解毒,竟沒有注意哪個先出生的!因此直到現在也搞不清楚,這兩個小傢伙是姐弟還是兄妹。

    少年見北堂傲從車裡抱出兩個孱弱的嬰兒,神情一動。

    在車簾撩起的剎那瞥見裡面似乎躺著一個男子,形銷骨立,重病在身的樣子。

    馬車旁邊赫然還拴著一隻母豹。

    北堂傲問:「孩子吃東西了嗎?」

    「還沒。」

    凌青從車裡取出一個皮製水袋,遞了過去。

    因為沒有乳母,裡面裝的是北堂傲捕獲的那隻母豹下的奶。

    北堂傲早已駕輕就熟,輕輕搖搖女兒,將豹奶小心給她餵了,然後拍拍她打出嗝來,再換了兒子。

    「這兩個孩子氣虛衰弱,身形不足,是早產兒?」那個少年忽然開口問道。

    「不錯,早產了一個多月。」

    秋葉原驚異於對方的敏銳,答道。

    少年望望馬車,又望向北堂傲道:「求醫的是裡面那人?」

    「是。」

    「這是你的孩子還是他的?」北堂傲抬眼看著他,沉吟半晌,慢慢道:「是我的,也是他的。」

    秋葉原和凌青都是一驚,沒想到北堂傲竟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坦然說出這話。

    不過更讓人驚異的,卻是那個少年的反應。

    「哦。」

    他隨意應了一聲,道:「如果他是摩耶人,我就救。」

    「你能救他?」北堂傲大喜過望。

    少年淡淡地道:「天下沒有我救不了的人。」

    他的年紀雖然沒有秋葉原大,口氣卻比他大得多了。

    北堂傲這時哪裡還顧得了這些,連他知道摩耶人的事也未再追問,卻不知靈隱谷本來便是摩耶人避世隱居之所。

    藥廬內,少年給言非離把過脈道:「半年。」

    「什麼?」北堂傲心下一跳。

    「半年之內我治好他。山坡那邊有個清音閣,你們先住那裡。兩個孩子似乎也中了些毒,我要看看。」

    「這裡真是靈隱谷嗎?」秋葉原問道。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少年還是那副清冷的模樣,漫不經心地道:「人在谷中,谷卻在人心中,何必事事刨根究底,世上哪有那麼多事明明白白的。」說完掀簾走了。

    秋葉原結舌道:「好硬的脾氣。」

    「這個少年不簡單。靈隱谷規矩眾多,秋大夫在這裡還是謹言慎行的好。」

    北堂傲知道秋葉原不通江湖事務,怕他不小心犯了別人的規矩。

    「知道了。」

    秋葉原點點頭,對少年的話並不生氣,反而對他的醫術嚮往之極,不知他會用何種方法救治言非離。

    那個少年名叫柳冥,是靈隱谷第十四代谷主的嫡傳弟子,醫術高明,青出於藍,秋葉原按照輩分,竟還要管他叫聲師叔。

    言非離的病情在柳冥的治療下漸漸有了起色。

    這日北堂傲進屋,給言非離餵了藥,忽然心中一動,道:「非離,今晚的月亮很美,你想不想看?」

    此時正是一個月中月亮最圓滿的時候。淡淡的銀輝,皎潔而柔和,散發出迷人的光彩。

    北堂傲取過一件外衣,仔細為言非離穿好,輕輕抱起他來到院子裡坐下,遙望月色。

    忽然心中一動,道:「我第一次看見你,也是在這樣一個夜晚。那晚月亮很圓,很亮,你騎著馬從山腰後急奔上來,手裡提著長劍,一身黑色戎裝,英姿颯爽,挺拔俊秀……你看見我,楞了一下,然後下馬走到我面前,直直地望著我。」

    北堂傲輕笑起來,「我從來沒有見別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很乾淨,很清澈,而且那麼坦率,那麼直接,好像有一種火焰在跳躍。當時我就想,一個會用這樣的眼神望著我的傢伙,一定要留在身邊……

    「我把簡帝讓給你,你居然一句話沒說就把他殺了,好像你來根本不是為了給潘岳抱仇,也不是為了爭權奪利,只是為了殺他而已……然後你茫茫然地站在那裡發呆,心魂都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我當時還想,這個傢伙怎麼回事?居然一點防備都沒有。呵呵……後來你回過頭來,那樣望著我。你的眼神,我永遠不會忘記。」

    山間清風陣陣,月光映照,遍地銀光一片。

    北堂傲神色迷離,陷入遙遠的回憶。

    「我問你願不願意跟我走,你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讓你發誓,終身以我為主,終身絕不背叛我,你也毫不猶豫地照做了。這麼多年來,你一直一心一意跟著我,可我竟愚蠢的沒有發覺你的心意,甚至還曾那樣傷害過你。」

    北堂傲伸手輕撫言非離的眉眼,眼神流露出溫柔之意,低下頭溫存地吻了吻他的鬢髮。

    懷中人神態安詳,睫毛輕顫,似是好夢正濃,不攬濁世。

    「非離,為何你會愛上我?你知道,我這個人冷漠淡情,清心寡慾,對誰都不在意。鬼林那件事,我當時神志不清,不知道讓你受了多大的傷,我還記得當時草地上那灘血跡,觸目驚心,可是你竟然沒有絲毫抱怨……」

    北堂傲輕輕歎息一聲,「好似我做了什麼事,你都不會怪我。我把離兒帶走,你也不怨;我娶了林嫣嫣,你也不恨。你怎能對我如此包容?」撫摸他的薄唇,忍不住在上面落下一吻,北堂傲歎息道:「可是我也愛上了你!愛上一個男人!真是造化弄人。不過感謝上天,那個人是你!」北堂傲呢喃著,清淡的聲音,猶如悠長的歎息。

    「我不會放你走,我們在一起,永遠不分離……」一滴清淚,似是喜悅,似是惆悵,幽幽地,自那蒼白的面容上落下。

    北堂傲低下頭,舌尖輕佻,將這滴珍貴的淚,捲入彼此的唇齒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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