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在桑干河上 第十二章 分  歧
    張裕民從西屋裡走出來,心裡總覺得有一些遺憾似的。老韓還坐在廚房門口歇涼,老韓問:

    「你還回來不?」

    「不。閂門吧。」

    老韓跟著他走到外邊,悄悄的說:「村子上人都知道了,都在向咱打聽呢,問他們是從區上,還是從縣裡省裡下來的?」「嗯,就說從區上下來的。」張裕民頭也沒回從小巷轉到南街上去。看見那黑漢子張正國肩了桿槍站在街頭上,他心裡想:「這小子是個靠得住的。」他就走過去。

    張正國在屋子裡時候,已經很瞌睡,但一出來,在涼幽幽的街頭走了兩個來回,倒清醒了。這時他迎了上來,用肘子去碰張裕民,悄悄的說了三個字:「合作社。」張裕民在薄明的黑夜中又望了望他的面孔,沒有說什麼,朝北到合作社去了。

    合作社的門沒有關,一推就開了。在小院子裡便聽到許多人在裡屋說話,一股熱氣從房裡鑽出來。只有劉滿一個人站在外屋的櫃檯邊,他赤著上身,兩個胳膊抱在胸上,嘴裡叼了一支香煙,惡狠狠的望著進來的張裕民。張裕民沒有注意到他,只聽見趙全功在裡邊說:

    「你說他是經營地主,對,他不雇長工,可雇短工呵,要論地,除了李子俊就數他多了。」

    程仁卻接下去說:「經營地主,嗯,他也算地主麼?那麼,他這個地主可跟李子俊不一樣,李子俊是坐著不動彈,吃好,穿好,要錢,……他老顧麼,是一滴汗一滴血賺來的呀!他的生活也不強,省吃儉用,咱們要把他同李子俊一樣看待,管保有許多人不樂意!」

    合作社主任任天華也接著說:「這次要把李子俊的地拿了,他準得討飯。這個人連四兩力氣也沒有,那年張三哥同他鬧了架,他們家燒飯的又病倒了,他到井邊去挑了半挑水,一搖三晃,走到大門口邁不過門檻,就摔倒了。說出了一身汗,著了涼,感冒了兩個月才好呢。」

    「哼!你們天天嚷替老百姓辦事,替老百姓辦事,到要改革地主了,又慈悲起來,拿誰的地也心疼。程仁!你個-農會主任!你們全是軟骨頭!」

    這說話的是張正典,長久都不活動了,今晚卻留在合作社裡,他說的話聽來很有道理,只是使張裕民很注意,他就不進去,在劉滿的旁邊,櫃檯上坐了下來。

    裡邊屋子裡是剛才從老韓家裡出來的一夥,他們在那裡沒有什麼話說,瞌睡得很,可是一出來,大家腦子裡都湧出了很多問題,誰也不想回家去,幾個就到合作社來,把已經睡了的任天華也吵起來。不過他們的思想都很混亂,不知道這土地改革該從哪裡做起。他們的意見也不一致,雖然不能說一人一樣,可是總不齊心。尤其是趙得祿覺得很無意思,他一人坐在面櫃上,心裡想:「說讓江世榮做村長做壞了,說這是機會主義?……」這一點曾經被文采同志批評過,他很不痛快,心裡有些不平:「這又不是咱一個人的意見,從在日本人手裡,咱就是村長,到如今一年多,咱誤了多少工!咱是個窮人,一家五口,才三畝坡地,一年四季就靠打個短;兩次分果實,咱什麼也沒有得到。江世榮是有的,他又能幹,叫他跑跑腿,不正好?他們卻說刀把子捏在人家手裡去了,混話!如今江世榮敢動個屁,哪件事他不要看咱們的臉色?咱又不是個傻子,咱不弄他,還讓他弄了咱不成?」他便又想到江世榮知道他日子艱難,不好當面說,托人轉手借了兩石糧食給他,要不是這兩石糧食,他們五口人早就沒飯吃了。

    錢文虎是個老實人,他做了十多年長工,解放後,雇長工的人少了,他就專門打短。別人都知道他和錢文貴是遠房兄弟,也知道他們並不對勁,錢文貴即使在本家也沒有人說他好。

    李昌也不贊成任天華的意見,卻不服氣張正典罵別人軟骨頭,他便嚷了起來:「典五哥!這次瞧咱們哥兒們的了。這次可比不得去年,去年你叫嚷得凶,那是許有武上北京了,他人不在家,誰也敢罵他的祖宗;今年春上找個老侯,清算出一百石糧食,老侯那時病倒在床上,他兒子又小,大家心裡盤算得罪他不要緊。這次,嗯!程仁!你是農會主任,你看今年該鬥爭誰?」

    「今年是只分地嘛,還是也要鬧鬥爭?」趙全功也跟著問。「按土地改革,就是分地,只是——」程仁想起了孟家溝的大會,又補充道:「也要鬥爭!」

    「當然羅,不鬥爭就能改革了?」李昌滿有把握似的。「只是,孟家溝有惡霸,咱們這裡就只有地主了;連個大地主也沒有。要是像白槐莊有大地主,幾百頃地,幹起來多起勁,聽說地還沒分,多少好綢緞被子都已經放在幹部們的炕上了。」逐漸腐化了的張正典,對於生活已經有了享受的慾望——不過假如他真只是有某些自私自利,那倒是可以被原諒的。他還向不大舒服的趙得祿說:「咱們這些土共產黨員可同人家不一樣,不是村子被解放了,哪能像大海裡的魚,自由的游來游去。咱們都有個家,葉落歸根,到底離不了暖水屯。要是把有錢的人全得罪了,萬一將來有那麼一天——嗯,誰保得住八路軍站得長,別人一撅屁股就走了,那才該咱們受呢。干水池子裡的泥鰍,看你能滑到哪裡去?」

    趙得祿瞧不起這些沒骨氣的話,要害怕,當初就不用幹這一行。他心裡罵他是動搖分子,又不願得罪人,就不說出來。

    張正典明白有人不贊成他的婚姻,都說他給錢文貴套走了。他覺得這些人真不講道理,「錢文貴不是反動派,也算不了什麼地主,八路軍連他兒子也要去當兵,為什麼咱就不能要他的閨女?過兩年錢義要混得一官半職,還不是八路軍裡面叫得響的幹部,看你們還有啥好說的?」過去他在村子上很得信仰,張裕民也很看重他,到這半年來,他就一天天脫離了大伙,他覺得別人對他抱意見,他也就少管事,他的想法,說話,也就常常和別人不一樣,有時他為怕別人打擊他,就裝得很左,有時又很消極,在後邊說些洩氣的話。

    李昌還在追著問:「咱們這次該鬥爭誰?」

    這個問題把大家都難住了,他們腦子裡一個一個的去想,有時覺得對像太多,有時又覺得都不夠條件,或者他們想到過誰,卻有顧忌,他們不好說出來。

    「這還要費腦子麼,當然揀有錢的,哼!李子俊的甜饅頭不錯啊!你們都啞了?董主任不是說過土地改革是要消滅封建剝削大地主?依我說,明天就把他看起來,後天公審他。」

    張正典又做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李昌也爭了起來:「拔尖要拔頭尖!像李子俊這號子人,並非咱們是一個姓就來護住他,他有錢是有錢,可是在咱們手裡他敢動一根毛,叫他向東他就不敢向西。」

    張正典也接下去:「那麼依你說,守著地主不鬥爭,是不是只有許有武才有條件?難道還得上北京把他找回來?你說咱怕他,好,只要你能找回來,咱就敢斃他。」

    「哼!好費話!」趙全功也忍不住了,「咱說,你們誰也不要包庇誰。這些有錢的,吃冤枉的,作踐莊戶主的,誰也不能放過他」。

    這把兩個人都說得生氣了,兩人都跳起來質問他,可是趙全功還要補充說:「誰有心病,誰自己知道。」

    趙得祿為解救這個要壞了下去的局面,便問大家要不要臨時立個大灶,安幾口大鍋。他們都知道有些村子就是這樣。

    去年暖水屯鬧清算也安過。這樣辦起事來方便,幹部們和民兵在一道吃飯,叫人有人,免得稀稀拉拉為了回家吃飯誤事,這樣大家也更有勁。可是又有了兩個意見,而且又衝突起來了。張正典說幹部日夜要開會,民兵日夜要放哨,當然要,白槐莊就是這樣,五六十人一道吃飯,可不多熱鬧。這又不要另外開支,有什麼吃什麼,現存的勝利果實,有什麼不應該。程仁反對這個意見,說這是浪費,幹部們要開會,老百姓也要開會,民兵放哨,民兵還要打仗呢。再說區上來的幾個同志,他們已經交代過了,他們有糧票菜金,哪一家都可以去吃飯,動不動勝利果實,勝利果實該歸老百姓,難道就讓幹部吃光了?要是沒有勝利果實吃,幹部就不開會了?程仁這一套意見立刻得到大家的擁護,把張正典氣得噘著個嘴,咕嚕著:「你們就會說漂亮話,看你程仁這回分不分地!」李昌趁機會也說:「你就是和大夥兒鬧對立,你要不想包庇人,咱就不信。」

    張裕民本來老早就想進去的,但他覺得當他們爭議的時候,尤其是今年該鬥爭誰的這問題,他很難發表意見,因為他還沒有和區上的幾個同志取得一致的意見。他們剛來,他和這幾個人也還沒攪熱,沒有和他們攪成一體。他曾想起縣上的章品同志,那是一個非常容易接近的人,尤其因為他是來開闢這個村子的,他瞭解全村的情況,對他也完全相信的。現在他看見屋子裡的人們,要鬧起來的樣子,他最怕自己人先鬧個不團結。他跳下櫃檯打算走進去,不防卻一把被劉滿抓住了。劉滿不知怎麼知道了許多人都在這裡,也跑來站在外邊聽,他這時一手抓住張裕民,一手在空中劃著,一個字一個字好像警告他似的說:「三哥!老實說,嗯,告訴你,拔尖要拔頭尖,吃柿子揀軟的可不成!嗯,這回,咱們就要看你這武委會主任了。哼!」他眼睛瞪得很大,像要吃人似的,又把兩個拳頭在赤膊的胸上擂,一說完也不等別人的回答,掉轉頭就大步的走出去了,口裡還不住的帶著察南說話時的特別腔調:「嗯,嗯。」

    張裕民沒有防備他這一著,開始不覺駭了一跳,卻立即站住了,也大聲的送過去他有力的回答:「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你有種,你就發表!哼,咱還要看你的呢!」

    裡屋的人沒聽清外邊說什麼,都把頭伸過來:「三哥!快進來吧!」

    他一走進去,他便成了中心,大家都望著他,等著他發言。

    他說道:「咱們這裡,連任天華也算上,都是黨員,是不是?」

    「那還要說嗎?」大家給他的回答。

    「不管日本鬼子在的時候就鬧起的,還是解放後才加入的,咱們都是生死弟兄,是不是?」

    「咱們有福同享,有禍同當,跳黃河一齊跳。」大家又響應了他。

    「那麼,咱們要是有啥意見,咱們自個兒說說,可不敢說出去。」

    「那當然!」李昌證明著,「黨章上有這一條。」

    「工作,該怎麼辦,有董主任,還有工作組的同志,咱們黨員,只有服從。」

    「那當然,」李昌又補充他,「這是什麼呀,呵……」他又在他的單衫的口袋裡去找那小本子,還沒拿出來,卻已經想到了:「呵,是組織規矩。」

    「這次該斗誰呢?說老實話,咱們也憑不了自個兒的恩仇去說話,咱們只能找莊戶主大夥兒樂意的。他們不恨的人,你要鬥也斗不起來,他們恨的人,咱們要包庇也包庇不來。」他把眼睛去睃了一下張正典。

    「對,咱們是替老百姓辦事麼。」趙得祿也說了,他還想把張正典對他說的無恥的話說出來,可是一想,又嚥了下去。「咱們入黨都起過誓的,咱們裡面誰要想出賣咱們,咱們誰也不饒他。咱張裕民就不是個好惹的。你們說怎麼樣?」「誰也不敢起這個心。」大夥兒也說了。趙得祿又把眼睛去盯張正典。他心裡有點癢,好像什麼東西咬著他似的。

    總之,大家的思想是否就一致了呢,不一定,大家也並不明白明天該辦些什麼事,但大家都輕鬆了好些,他們的情感結在一體了。他們都有一種氣概,一種赴湯蹈火的氣概。

    他們開始覺得天氣不早了。

    「咱們都回去吧,明天還要開會呢。」誰在提議了。「對,明天還要開會,誰也不要下地去。」張裕民首先走了出來。

    下弦月已經升到中天,街道上涼爽得很,安靜得很。趙全功和錢文虎朝南走,剩下來的人都繞過豆腐坊朝西去,但正要轉到巷子裡去的時候,張裕民回過頭,覺得隊伍裡少了一個人,而在靠北的街邊上,有一個人的背影。他心裡完全明白了,卻沒有動聲色,只悄悄的同李昌說了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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