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盟 第三章
    第二天,風早一清早便出門了。他出門前談了一通手提電話,好像是跟唱片公司的人約好在某間酒店咖啡室開會。

    我待他出門後,立即打開他的手提電腦,用搜尋器搜尋「華憧」的名字。

    風早在喊的名字不是華聰,而是華憧,我終於想起來了。

    華憧是本地新晉的年輕設計師,披著一頭及至臀部的飄逸烏黑長髮,眼瞳閃亮,外形自信亮麗,予人很有氣勢的感覺。

    她為自己一針一線縫製的布玩偶寶寶命名為Little-BlueEyes,就是那個有著胖嘟嘟的雪自身體,兔子耳朵與藍寶石色眼睛,手工有些粗糙,但造型很可愛的布玩偶。

    有一陣子,亮麗的華憧和LittleBlueEyes常常出現在各類雜誌的訪問報道上。

    華憧在一年前去世了。

    因為是在精品店附近街道發生的交通意外,所以我留有印象。

    那時候,美姬才剛剛來店裡工作不久,聽見附近街道傳來救護車的警號聲,就跑出去八卦,第二天還把報紙上的新聞報道遞給我看。

    電腦屏幕的搜尋器出現了三十多則與華憧有關的報道。

    我選擇了其中一則報紙新聞檔。

    我定定地瞪著螢幕,倒吸一口氣。

    華憧是在一年前的平安夜晚上,晚上七時稍過,在我發生意外的同一個地方被汽車撞倒的,送院前已證實不治。

    我和她,一年前和一年後,在同一個時刻,同一個地方,以同樣的方式遭遇交通意外去世。

    警方當時的調查結果顯示,發生事故時,行人信號燈亮起了紅色燈號。因為是華憧不小心衝過馬路而被撞倒,肇事司機沒有被起訴。

    昨天晚上,風早是為了悼念逝世的女朋友而前往那兒的吧?卻遇上了我的交通意外怎會有那樣的巧合,我完全無法思考。

    一年前,發生意外時,風早跟華憧一起嗎?

    風早昨夜曾經說:「為甚麼我要眼看著你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那是說,他當時跟她在一起吧?

    如果是那樣,為甚麼他們不是好好牽著手走路,只有華憧衝出馬路遭遇意外?

    我同時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人們總愛說,在相同的地方重複發生類似的意外,就是幽靈在尋找替身。

    可是,華憧的幽靈沒有在我面前出現喔!

    事實是,我連一個幽靈同伴也沒遇上過!

    如果我不是因為華憧的幽靈在尋找替身而遭遇事故,那到底為甚麼我會在一年後的同一天,在同一個時間和地點,跟她以相同的方式死去?

    我們死亡狀況的相似度,簡直令作為幽靈的我也不寒而慄!

    這其中,到底埋藏著甚麼意義?

    無論我如何苦思,也找不到答案。

    在風早家裡百無聊賴,我雙手癢癢的,好想把他的家執拾乾淨,但又怕嚇著他。

    所以,那天晚上,當風早回家後,淋過浴坐進沙發裡喝啤酒,突然抬頭看著虛空跟我說話時,我差點被他嚇破膽!

    雖說我已經是幽靈了,但被人類那樣作弄一點也不有趣。人嚇幽靈,是會叫幽靈非常傷心的。作為幽靈的面子也不知往哪裡放。

    「你……一直在這兒吧!」

    那時候,我正抱膝坐在窗台上,羨慕地望著風早手上的啤酒罐。

    我也有在工作回家泡澡後,喝一罐冰凍啤酒的習慣。

    那樣的時刻,實在太幸福了!

    我默默在我心裡的幽靈記事簿內,記下第三項幽靈所受的不公平待遇:山走路要靠邊站,公車沒有適當的位置安排,沒有啤酒喝!

    就在我想像著啤酒罐裡冒著漂亮琥珀色泡沫的冰凍啤酒,恨得牙癢癢時,他突然抬頭問:「你……一直在這兒吧?」

    那是我變成幽靈後,風早第一句跟我說的話。

    「你看得見我?」我呆呆地坐直身體,拉拉因為坐得很沒儀態而退至大腿上的短裙。

    但風早沒有反應,視線也沒有投向窗台這邊。

    他仍然握著啤酒罐,望著半空,差不多是玫瑰花造型吊燈稍下方的位置,喃喃說:「你在吧?」

    我開始懷疑他真的是神經病了!

    他不是在跟我說話,而是在跟華憧說話吧?

    像昨晚他打那通沒有人會接聽的電話一樣,在跟他「心眼」裡的華憧說話?

    「我不知道你叫甚麼名字……」風早頓了頓,把啤酒罐放在茶几上,擦擦手掌,有點結結巴巴地說:「我……昨晚……把你看成另一個人了……我女朋友……一年前的平安夜……被車子撞倒……我的腦筋一時混亂起來……我……蹲在你的遺體上哭了……彷彿看見一躺在我面前的是她……」

    風早說話含糊不清,要不是我早明瞭了個大概,一定聽得一頭霧水!

    這麼羞澀內向的男生,跟外形有點像女中豪傑的華憧是戀人,真是令人意外!

    風早讓我聯想起在學校裡時常被欺負的弟弟。

    或許我們曾深深喜歡過對方,曾有過一段美好的戀情,卻沒有愛。

    戀是樂園,愛是天堂。

    我和阿賢,曾經攜手站在樂園裡,遙望過天堂的入口,卻進不去。

    「那時候,華憧說,我是個只懂被愛而不懂怎樣去愛的男人。」風早茫然地眨著眼。「她說,氣我們都弄錯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也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放開手讓我自由,自己也去找那個你會交出真心去愛的女人吧!那個她,一定在某處等著你。乞風早猛搖頭。「或許是被她說中了痛處,我才生氣地甩開她的手跑出馬路。我根本不知情為何物,卻惱羞成怒地生起氣來,害死了她。」

    或許,我也一樣。

    風早是我的一面鏡子。

    我也沒有失戀。

    我根本從不知情為何物。

    不過,風早還年輕,有一天,他一定可以找到他命運的戀人。

    那個會讓他傾出一切去愛的人。

    我坐到風早身旁,把手蓋在他撐在地上的右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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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這五根指頭,一定會找到跟它們緊握起來,像拼圖般天衣無縫地互相契合,不願再分離的五根指頭。

    在沮喪氣餒的時候,最好就是吃一頓豐富美味的大餐。

    我拉開公寓的窗簾,讓暖暖的朝陽照進室內。

    在這裡順帶一提,電影中幽靈在晨光不會幻化成一縷輕煙消失是謬誤。

    經我親身驗證,作為幽靈,在陽光下雖然會感到有些微睏意,但百分百活動自如。

    「你幹甚麼耶?」風早瞇起眼睛,用手背擋著刺進眼裡的光線。 

    啊!原來這個人比我活得更像幽靈!

    我不理睬他,打開冰箱找烹調的材料。

    冰箱內除了啤酒,甚麼也投有!

    「你肚子餓嗎?」風早一臉訝異地一骨碌站起來,站到流理台前。「沒聽說過幽雷會肚子餓的唷!」 

    我才不餓!因為無法用言語安慰他,人家好心地打算做早餐給他吃,讓他轉換心情。

    而且,我一向很享受下廚。

    只要站在廚房裡專心做菜,便能忘卻煩惱。

    專心一意地切著材料,聽著小刀觸碰砧板發出整齊又有韻律的聲音,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把各種顏色繽紛的食材互相配搭,看著材料滑進鍋子裡,在熱油開心地發出滋滋聲的迎迓下旋轉起舞,就像投進情人懷抱,獲得甘露滋潤般沾上鮮活光亮的色澤,令人心情不期然輕快起來。

    不過,最迷人的,還是料理活色生香的氣味,就是沒有生存意志的人,聞到料理的香味,也會想重新振作活下去。

    我關掉冰箱門,洩氣地打開櫥櫃察看。裡面只有三合一盒裝即溶咖啡粉、十數杯泡麵、一盒包裝盒已褪色的意大利面、收納在玻璃罐子裡的白糖、鹽巴、香草、調味料和一醬油!

    「如果真是肚子餓的話,那邊有個聖誕禮物籃!是別人送的,已經放了好幾天,我也不知裡面有甚麼!」風早一臉困惑地搔著頭。「幽靈要吃飯的嗎?」他還在嘮叨著。

    我順著風早指頭的方向,看見大門入口旁放著一個像尼龍布材質的彩藍色軟盒子。

    我蹲在盒子前,拉開拉鏈。

    啊!是個小型戶外冰箱,裡頭放了各類名貴的進口冷凍食品。意大利巴馬生火腿片、蘇格蘭煙熏三文魚、法國煙鴨髀和鵝肝,還有名貴香檳!

    我高興地把盒子拉到冰箱前,把材料放進冰箱裡。

    幸好我來了!不然真是太浪費了呀!

    實在是個不懂風雅的男人!人家送的聖誕禮物籃怎麼擱在一旁? 

    我最喜歡聖誕禮物籃了,顏色繽紛又漂亮,光是看已經賞心悅目!因為沒甚麼朋友,所以每年我都會自訂一個聖誕禮物籃送給自己。每年門鈴響起,看著速遞員抱著那個漂亮的禮物籃向我走來時,簡直好像快要被求婚那樣興奮!

    不過,阿賢看見家裡放著聖誕禮物籃就會皺眉頭說:「誰浪費金錢送你那麼一大堆不切實際的東西?」

    我只能氣鼓鼓不說話。

    聖誕禮物籃的意義,就是看著漂亮嘛!誰在乎裡面放甚麼東西?

    我捧著煙熏三文魚包包,站到流理台前開始烹調我最愛的奶油香草三文魚意大利面。

    「你還要吃熱食喔!」風早一臉暈頭轉向地抱著兩手站在流理台前。「以前我家那婆婆都不吃東西的啊!她告訴我,只要在我們吃飯時站在一旁吸吸香味就可以。」

    我專心做菜不理他。

    「我看還是把窗簾關上啦!」風早自言自語地拉上公寓的白紗窗簾。

    陽光還是洋洋灑灑地透進來。

    我俐落地在晨光下做著美味的料理。

    風早出神地看了在廚房凌空飛舞的鍋子、舀子、調味醬料瓶一會兒,咕嘟了一句「真是奇怪的幽靈!」便聳聳肩去音響器材前放音樂CD。

    音響旋轉出柔柔的男聲,唱著《Theothersideofthesun》那首老歌。

    我拿著舀子的手停在半空。

    那是我很喜歡的一首老歌。

    我回過頭,風早縮在沙發裡閉上眼睛,一臉嚮往的表情聽著歌:我懷跑者再不懂如何愛你的感覺離開,雖然我曾經都懂得,也曾經知道如何能讓你永遠留下。

    但即使在離開之後,我仍然深信,你就是那個唯一能令我開容大笑,也能從太陽的另一方把我帶回來的人……

    輕回淺唱的男聲,淡淡地訴說著傷感的情懷。

    一瞬間,毫無預兆地,我只覺鼻頭酸酸,眼裡霧濛濛。

    我把灑上露絲瑪莉香草,染上漂亮橘橙色澤的三文魚意大利面放在風早面前的茶几上,在旁邊放下一隻匙子和叉子。

    雖然只有即溶咖啡粉,我還是替他泡了熱咖啡,把冒著熱氣的白色馬克杯送到他面前。

    咖啡的香氣令風早睜開眼眸。

    他歪著頭,有點困惑地望著懸浮在空氣中的馬克杯。

    「給我嗎?」 

    我把馬克杯推到他鼻尖前。

    他有點不知所措地用雙手接著杯子。

    我拿起叉子,把叉柄調向他,塞到他鼻尖前。

    「啊?」風早放下馬克杯,戰戰兢兢地望著正前方。「你是做給我吃的?」

    雖然看不見我,但這次他視線終於準確地對焦了。

    就好像……他正凝視著我的眼瞳。

    那當然只是我的錯覺而已。

    我茫然地眨著眼眸,甩甩頭,在他鼻尖前再搖了搖叉子。

    「啊!」風早有點手忙腳亂地接過叉子。

    「我真的可以吃嗎?」風早望著碟子上的意大利面,吞了一口涎沫。

    我把碟子朝他推前一點。

    「啊!老實說,我從昨晚開始就沒吃過東西。那……我……我……不客氣了!」風早用雙手夾著叉子,低頭朝我的方向拜了一拜,便老實不客氣地把叉子戳進意大利面馬捲起一大圈麵條送進嘴裡,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幸好是奶油風味的意大利面,我呢,受不了淋上番茄醬汁的意大利面,一口也吃不下。」我回過神來嘟起嘴巴。我哪知道你喜歡甚麼風味的意大利面?是我自己受不了番茄醬汁的意大利面,才做一了奶油風味的啊!你可不要洋洋得意!

    但看著風早一臉感動地把滑溜溜的麵條吸進嘴裡,發出幸福的「嗦嗦」聲的模樣,我不禁噗哧一笑。

    看起來,好美味啊!

    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幾下咖啡、奶油、香草,煙三文魚的香氣。

    我在茶几上拄著腮,望著風早一臉滿足地吃著意大利面的模樣。

    諍謐的早晨。

    在小公寓內飄散著濃濃的咖啡香。

    音響旋轉出細緻的音樂。

    兩個人,面對面,席地坐在小几旁,享受著美味的料理。

    平靜、安穩、溫馨、和諧的氣氛。

    一瞬間,我產生了一絲錯覺。

    彷彿,我們是一對相處了十數年的戀人。

    每一天,都品嚐著這樣優美的時間。

    吃完意大利面後,出乎意料地,風早對著空氣說了聲「謝謝。我吃飽了!」接著,竟然自己把杯碟拿去水槽裡洗淨,還稀奇地開始打掃公寓。

    「你今晚還會留在這兒吧。有女孩子來公寓,我還是把房間執拾一下好了。你討厭亂亂的地方,是嗎?」風早指指我做完菜後立即收拾得千乾淨淨的流理台和被清理好的花盆。」

    風早不知為甚麼很帶勁地找出吸塵器,細心地吸乾淨地板,把四散一地的東西稍毒執拾整齊。

    「這是特別服務。你做意大利面給我吃,我把房間打掃乾淨招待你。不過……」風早蹙著眉,一副難以啟齒的表情。「只此一晚。明天,就請你回去你該去的地方。」

    風早突然盤腿坐在客廳地板,一本正經地朝Little-BlueEyes磕頭。「我知是我帶你回來的。但過了今晚,請你離去。好嗎?」 

    我因為他這突如其來的認真請求怔住了。

    我抱膝坐在窗台上靜靜望著他。

    我也不是想留在這兒呀!只是無處可去。

    「這間公寓今天借給你。我要出去工作,很晚才會回來。明天……請你……」風早又吞吞吐吐起來。「我想你和幽靈婆婆一樣,對我沒有惡意,但是,怎麼說才好……」風早煩惱地把手放在後腦勺。「你總不可以一直留在這兒……」

    風早說得對,我們素味平生,我沒有一直纏著他的理由。

    我抱起藍眼娃娃,緩慢地點了點她的頭。

    風早舒一口氣站起來。

    思想單純,是風早其中一個可愛的地方。

    我答應他明天離去,可沒答應今天乖乖守在家裡。

    我偷偷跟著他出門。

    他是要去拍音樂錄影帶吧?

    我好想見見明星,也想看看風早工作時的模樣。

    這個人,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在拍攝現場指揮若定的大導演!走在街上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跟他拉開距離。

    風早走進了公寓附近的停車場。

    當他掏出汽車遙控器,按不解鎖鍵時,我望著閃了閃黃色警告燈的車子,愣了愣。

    我訝異地張著嘴,但也沒有時間細想,便趕緊鑽進車廂裡。

    顧慮到風早會「感覺」到我,我沒有坐上副駕駛席,而是躲進車廂後座。

    風早坐上駕駛席,關上車門,歪著頭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一陣子。

    他伸手摸摸後脖。

    我又忘了自己是隱形的幽靈,改不掉老習慣自然地屏息靜氣,翻起毛褸的皮草帽子蓋著臉孔,把身體縮成一團。

    「喂!你不是在這兒吧?」風早望著後視鏡問。

    我當然不會笨得答腔。

    事實是,我根本無法答腔。

    「喂!」

    風早再歪歪頭,一臉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真傷腦筋!」風早又習慣性地搔搔頭,咕嘟了一聲「你比幽靈婆婆難纏很多耶!」

    風早一臉懊惱沮喪地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在工作現場,你可不要搗蛋!你答應過,明天開始,你真的要放過我,回去自己的家噢!」

    那今天他是讓我跟著他嘍?

    我興奮地從後車廂鑽回副駕駛席,抱起胳臂伸長腿坐著。

    「你坐好了嘛,我開車啦!」風早像嘮叨的大嬸般叮囑。

    我按開車內的音響,以告訴他我坐在他旁邊。

    風早擺出一副「敗給你了!」的表情,翻翻白眼,發動引擎。音響流溢出平井堅的「Miracles」。

    這是十一月三十日發行,平井堅的十年精選音樂CD。

    我也買了這張CD,跟風早一樣,放在汽車音響裡駕車時聽。

    實在太奇怪了!我神經質地咬著指甲。

    你已經死了。不要去想沒有結果的事情!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甩甩頭,扭大汽車音響,不讓自己再胡思亂想。

    平井堅像歎息般的歌聲灌滿車廂裡。

    風早朝副駕駛席的方向瞄了一眼。

    「你喜歡這首歌噢?我也很喜歡哩!」風早笑笑。

    我只能茫然地眨著眼睛。

    拍攝現場是郊區一幢古老小學校舍。

    因為是星期六的學校休假日,校方似乎把校舍租借了給唱片公司。

    看見錄影帶的主角不是帥哥而是年輕偶像女歌手,我不禁有些失望。

    剛抵達拍攝場地,我便離得風早遠遠的,以免他再嘮叨我。 

    風早也像換了個人似的。總是沒精打采的臉,驟然泛起神采。

    我折服地聽著風早口齒清晰地跟道具部工作人員確認拍攝道具,跟攝影師商量鏡頭擺位,跟女歌手解釋拍攝意境和她該做的表情。

    在拍攝現場的他,簡直脫胎換骨了!

    雖然與我無關,卻不免勾起我的好奇心。

    原本站在乎行線上的男與女,最初是如何交會,最後又是如何失散的呢。

    為甚麼交會,又為甚麼失散?

    人們愛說緣來緣去,但我想,那其中應該藏著更深的因緣。

    打扮成天使造型的偶像女歌手,在風早的指示下,一會兒坐在小學課室的老舊小木桌上作沉思狀;一會兒站在黑板前佻皮地塗鴉;一會兒站在窗戶旁活潑地蹦蹦跳:一會兒來到課室走廊,坐在巨型紅色膠球上兔仔跳:一會兒又要爬到校舍的黑磚瓦屋頂上擺出落寞的佇立背影;一會兒還要到戶外爬上大樹,躺在枯枝間又笑又哭……連看的人都覺得真辛苦了她。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流去,除了中午吃外送飯盒的時間,拍攝一直沒停頓過。

    偶像女歌手的新曲改編自平井堅的「Popstar」,是首節奏輕快,令人好想聞歌起舞的歌曲。一整天,那首歌曲循環播放了不下三十遍。雖然我是第一次聽中文改編版,也把每粒歌詞都記熟了。

    黃昏時拍攝的一個鏡頭,是女歌手站在校園的青草坪上,在三百六十度旋轉的灑水器旁活蹦亂跳。

    灑水器噴灑出的圓弧形水花,捕捉著夕陽西下的金橘色光線,像華麗的金色小雨點—般,在女歌手四周飄逸飛舞,令她看起來真的宛如天使般美。

    「人死後,真的會變成天使嗎?」我站在螢幕監察器附近,聽見風早望著螢幕上的「天使」,失神地自言自語。

    雖然我已經死了,但我也沒有答案。

    至少,我只是變成了幽靈,沒有變成天使。

    或許,他的華憧,變成天使了吧。

    自己的想法怎麼酸溜溜的呢?

    我在吃醋嗎。

    我敲敲自己的額頭。實在太無聊了!

    拍攝工作連續進行了十五個小時,最後在凌晨一時多才結束。連看的我也累癱了!

    我雖然用了很多時間看女歌手活色生香的表現,不過,也用了更多時間看風早專注地望著螢幕監察器的側臉。

    我發現我第一次看見他微笑的樣子。

    拍攝到滿意的鏡頭,他就會露出沉靜的微笑。

    真稀奇!平日他總是愁眉苦臉的落寞模樣。

    望著他的笑容,我像感到一顆心微微揪緊。

    我知道我的心已經停止跳動了啦!不過,就是有心痛的感覺。

    為甚麼?

    那一刻,我驀然想起,在更早以前,我就看過風早的笑臉。

    在平安夜,當我的鈕扣和他的帶扣纏在一起時,他曾經看進我的眼睛笑了。

    在我們相遇的第一瞬,這個總是愁眉苦臉的男人,瞇起眼睛笑起來。

    不是沉靜的大人微笑。是像孩子般的笑容。

    那第一瞬,也是最後一瞬,我們能互相望著對方眼睛微笑的回憶,不知為何,如漣漪般在我的胸懷擴散。

    那天晚上,風早回家後,像累癱了般,沒有淋浴便和衣趴在床上,擺起準備睡覺的陣式。

    只是因為太寂寞吧?

    我聞到風早身上散發出那股酥酥的,像牛奶般的體味。

    那氣味,讓我感到很安心。

    我伸出手,碰了碰他後脖的頭髮。

    我的手指卻輕輕穿越過他的髮梢,甚麼也抓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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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進夢鄉裡的文風早,覺得自己正躲在某張床底下,偷聽著別人說話。

    「你聽好,躲進那裡面,絕對不要出來。」一個女人半蹲在地上,扭著小女孩的雙肩,嘶啞著嗓音低聲說。

    自己好像身處某個房間裡。

    房間裡很暗,看不清女人和小女孩臉孔的輪廓。

    黑暗中,只有女人身上的白色睡袍和小女孩身上的粉紅睡袍勾勒出淡淡光影,像在深海飄動的水母。

    「媽媽……」小女孩以有點走調的童稚聲音呢喃。

    「不用怕,爸爸和媽媽都在。」女人顫抖著手,輕手輕腳地打開衣櫥的木門。「去,躲進裡面不要出來。」

    「寶寶……」小女孩趴在地上,向床底下招手。

    一頭像布偶玩具般的長毛白色小狗撲進小女孩懷裡。

    小女孩緊緊摟著小狗,怯怯地跨進衣櫥裡。

    「有寶寶陪著你,不用害怕。」渾身打著哆嗦的女人,摸了摸小女孩的頭。

    就在那一瞬,房間外傳來一聲槍響。

    槍聲劃破靜寂的黑夜。

    女人肩膀一抖,整個身體僵硬了。

    女人癱跌在地上,但一雙眼睛卻閃現出凜然的光芒。

    小女孩抓著女人的手。

    「媽媽要去跟爸爸一起。」女人的聲音更沙啞了。「你只是個小孩,他們不捨那麼滅絕人性……」女人好像低聲哭了起來。

    小女孩把女人的手抓得更緊。

    「聽話,不要作聲。要不爸媽就不疼你了!」

    女人再深深看了小女孩一眼,決絕地甩開她的手,一把帶上了木門。

    四周變成一片漆黑。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只有小狗暖暖的體溫,撫慰著小女孩冷冰冰的小身體。

    小女孩鳴嗚咽咽地哭起來。

    小狗把濕濕的鼻頭揉著小女孩的臉蛋,發出嗚嗚的聲音。

    另一聲槍響劃破空氣。

    小女孩全身抖震。

    「寶寶,寶寶,我好害怕……」

    小狗像會意般不斷用臉孔揉看小女孩睡袍的前襟。

    女孩和狗,就一直那樣緊緊依偎著。

    木門外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咿呀」一聲,木門被人用力拉開。

    刺眼的光線映人小女孩的眼簾。

    眼睛霎時無法適應強光,眼前一片昏眩。

    「是小孩子,怎麼辦?」一把粗粗的聲音間。

    「背叛老大的,大人小孩也不留活口。」另一把沉沉的聲音說。

    小女孩終於看得清眼前的景象了。

    房間裡有好幾個男人。

    一個男人把閃著光的黑色物體指向她。

    小女孩呆呆地張著嘴,發不出聲音來。

    小狗突然從小女孩的懷裡掙脫,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凌空飛彈了出去,兇猛地撲向男人。

    「寶寶!」小女孩終於發出聲音來。

    清脆的童音在房間內迴盪著。

    第三聲槍響……第四聲槍響。

    從近距離發射的冷硬槍聲,如鞭炮般震耳欲聾。

    文風早從床上一把坐起來。

    心臟咚咚咚咚地劇烈鼓動著。

    夢中的小女孩和狗都倏地消失了,但空氣中,彷彿仍飄散著火藥的強烈氣味。 

    文風早摸摸後脖。她就在附近!

    文風早左右轉動著頭顱。腦筋已經有點混亂起來了。

    在自己附近的這縷氣息,到底屬於那個叫祝染林的女孩,還是夢中的小女孩?

    女孩的幽靈在這個房間裡,小女孩與狗彷彿也在這房間裡。文風早甩甩頭。 

    但是,雖然脖頸附近有毛毛的感覺,卻不會叫他感到不舒服。

    反而,升起一種類似懷念的心情。

    她在這兒,彷彿……是自然不過的事,彷彿……是期待中的事。

    童年時能感應到幽靈婆婆的存在,彷彿……就是為了今天的演習。

    一切,彷彿正朝著既定的軌跡在進行。

    平安夜與她邂逅的一瞬,兩人近在咫尺、四目交投的一瞬,如時光倒流般活現眼前。

    她的雙眸。她的氣息。

    她轉身而去的背影。

    她的倩影,已經銘刻在心裡。

    那一瞬,好像就是永恆。

    文風早甩甩頭。自己到底想到哪兒去了?

    太可笑了!自己是不是快精神錯亂了?

    文風早舒一口氣,再大力甩了甩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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