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劣虎 第四章
    這小鬼未免轉性轉太快了吧?辦完差事回來的小三子看見主子廂房內的情景,兩道眉打了死結。

    爺也忒奇了,頭一回見他睡得這麼熟。小三子心裡嘀咕。

    聽見——聲響轉醒的莫昭塵揉揉惺忪睡眼,懶洋洋打了呵欠。「信送出去了?」

    啊啊……果然醒了,這才是平時的爺。小三子想著,嘴上應道:「是的。」

    「忘了問你——」莫昭塵撐起額側首看他。「那刺客呢?」

    「小的已經斬下他首級送回柳娘手上。」小三子低聲應,但也難掩隱憂,「主子,柳娘不會這麼容易就善罷罷休,您在堂會上給她那麼大的難堪,我怕——」

    「再有下次,我會封了她的若竹閣。」莫昭塵笑笑說,目光巡過四周。「陸麒人呢?」

    小三子手指向床尾。

    莫昭塵順著他手指方向往下看,陸麒蜷縮成蝦狀睡在床尾不遠處,一隻手攀掛在床尾緊握被角。

    「看來這小鬼是服氣了。」不得不佩服主子收服人心的本事,連這個拗小子也能收得服服帖帖。「可是爺,這小鬼信得過嗎?他先前還替刺客帶路進您的房不是嗎?」

    「呵……」莫昭塵輕笑,「他不過是想保護自己。」

    「爺,您對陸麒是不是太——」

    「太怎麼?」

    「太不一樣……」小三子挖空心思想著能形容出的詞兒,可怎麼想都找不到適當的話形容。「反正和對別人不太一樣就是。」

    「怎麼個不一樣法?」

    「說不上來,就像——」啊!他想到了!「除了白寧姑娘在場之外,爺您從不在人前合眼,但我剛進來的時候——」

    「我知道了。」莫昭塵打斷他的話。「把陸麒抱回房去。」

    「是。」小三子依令彎身抱起陸麒往外走。

    「小三子。」身後莫昭塵叫住他。

    「爺還有事?」

    「把我的被子留下來。」莫昭塵指著被陸麒握住一角,因小三子的舉動被連同帶走的錦被,似笑非笑瞅著一臉尷尬的手下。

    這小子……真是個麻煩。小三子嘖了聲,將陸麒放回地面,蹲身欲扳開他的手指拉出床被。

    陸麒緊閉的眼倏地大睜。「你做什麼?」

    「喝!」小三子嚇得跌坐在地。

    被驚醒的陸麒齜牙咧嘴怒目瞪視小三子,像極全身豎起警戒毛皮的小狼,死盯誤以為是敵人的小三子。「你想對莫昭塵做什麼?」

    「好大的膽子!」竟敢稱爺的名諱!小三十一拳敲上他頭頂。「放規矩點,爺的名字豈是你叫的,睡迷糊了你!」

    「痛……」清醒後看清眼前人的陸麒盤腿坐在地上,雙手抱頭直呼痛。「你幹嘛打我?」

    「要睡回房睡,別賴在這兒礙眼。」小三子抱起床被替莫昭塵蓋上。

    「我要在這裡!」他要看顧莫昭塵。陸麒推開高出自己許多的小三子,擋在床前。「我要照顧他!」

    「爺有我照顧便成,讓開。」要是讓他繼續待在這兒,向來有人在旁無法安睡的爺肯定一夜無眠。「跟我出去。」

    「他是為了我才受傷的,我——我要照顧他!」

    「你——」

    「讓他留下。」看不出這小子倒挺有心的呵。莫昭塵打了呵欠後如是道:「你回房休息。」

    咦?「行嗎?」

    「他都說要你滾回自己的房間去了還吵什麼!」陸麒不耐的大吼:「快滾啦!少礙手礙腳的!」

    真正礙手礙腳的是誰啊!小三子忌憚主子所以只能偷罵在心裡。「你給我好好照顧爺,要是出什麼岔子我絕對劈了你!」

    「知道了!」這人真煩,婆婆媽媽的。

    趕人出去後,陸麒關上門回頭。「你缺什麼嗎?肚子餓?還是被子不夠?說一聲我立刻替你去辦。」

    「過來。」莫昭塵朝他招手,拍拍空出的床沿,示意他坐。

    「幹嘛?」陸麒乖乖坐上床板,看著他的掌按上發頂。「你做什麼?」

    「還是個小鬼。」

    「什麼啊?」莫名其妙說這句話。「別看我小就瞧不起人,好歹我也十六了,什麼活都幹過,什麼苦也都能吃。」

    十六——的確是個小鬼。「你想保護我?」

    「不是想,是要,我要保護你。」小臉上的信誓旦旦不容忽視。「你救我,所以我的命是你的,我也只聽你一個人的。」

    「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莫昭塵點住自己的腦袋。「我記性很好,用不著一再重複。」

    「我是說真的。」

    「可你現下這樣要怎麼保護我呢?」

    「什麼意思?」

    「你會武功?」第一問,得到陸麒的搖頭響應。

    「識字?」第二問,還是搖頭。

    「懂算術帳目?」

    「聽都沒聽過。」陸麒低頭沉吟。他問話的口吻讓他覺得自己很無能。

    「那你能做什麼?」

    「我……我懂種菜。」

    「我不是農夫。」真有趣呵,臉都紅得像火燒似的。「別忘了,我是瀟湘樓的主人,知道瀟湘樓是做什麼的嗎?」

    「我知道,那是……」

    「青樓。」他替他接話。「這樣你還要跟著我嗎?」

    「當然跟!我已經發過誓要跟著你!難道——難道你不要我跟你?」

    「要跟在我身邊得學很多事。」

    「我學!我什麼都學!」只要能跟在他身邊,要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好,那就跟我回廈門。」

    「嘿嘿……」陸麒舒了一大口氣,癱坐在地。「嘿嘿嘿……」

    「你笑什麼?」雙肘撐高上身,莫昭塵望向床邊坐在地上嘿嘿直笑的陸麒。

    「沒、沒事……」呵,能跟在他身邊了。

    不曉得是怎麼回事,知道能跟在他身邊這事讓他鬆了口氣,一鬆懈下來就腳軟站不住——

    「真是個怪孩子。」莫昭塵揉亂他發,笑斥道。

    ※  ※  ※

    休養近十日,莫昭塵傷勢大致好轉,已經可以自行下床走動。但——就有人見不得他好手好腳的走,執意拿他當七旬老叟看待,硬是堅持有人攙扶他才能走動。

    真是——搞不懂誰才是主子。

    「不是說沒有我扶不要隨便走動嗎!」回房見不到人焦急地四處尋找的陸麒,最後在客棧花園中的涼亭欄杆處發現欲找之人,這才放下心,但嘴裡還是忍不住直嚷嚷:「你受那麼重的傷,萬一不小心跌倒扯裂傷口怎麼辦?我——」

    「你真吵。」莫昭塵笑說。「破壞我賞景的好心情。」

    陸麒抖抖隨身帶來的外掛,小心翼翼的披在他肩上,對於他漫不經心的抱怨絲毫不在意。「小心著涼。」

    「看不出你這麼會照顧人。」

    「我只照顧你。」小臉皺起惱怒。「其它人的死活我才不管。」

    「你比小三子還煩人。」目光落在牡丹叢上的莫昭塵淡淡如是道。

    因為專注在花叢間,他錯過身後陸麒聞言瑟縮的一顫,直到後頭沒有平日慣有的衝動反駁,才引他回頭,發現他不知何時已退離涼亭,低著頭看地上。

    「你在數地上有幾隻螞蟻嗎?」

    他仍低著頭

    「陸麒?」莫昭塵喚了聲。「怎麼不說話?」

    「你說我吵,所以——我退到外頭來不說話就不會吵到你。」

    這小子——質樸得教人覺得可愛吶!沒有察覺自己投注的目光早在無意間流進多少不知名的柔和,莫昭塵只知道從自已為了護他受傷之後,這個他花了二百二十兩買來的少年便處處以他為重,甚至——連夜裡都要在他廂房裡打地鋪才能安心入睡。

    「過來。」他朝他招手。

    陸麒委屈地走向他,還是不說話。

    「我不喜歡吵。」

    「為什麼?」

    莫昭塵看著他好一會,歎笑道:「平日待在瀟湘樓耳邊充斥的就是嘈雜聲,想圖個安靜簡直是作夢,所以,能獨處時我不想被打擾。」

    「可是小三他一天到晚在你身邊吵也不見你說話,都由得他吵,所以我——」

    「他是他,你是你。」呵。莫昭塵逗弄地捏了陸麒鼻尖一下。「如果想待在我身邊,就得清楚我的喜好。」

    「只有我知道你不喜歡吵?」

    呵。莫昭塵點頭。「嗯,只有你知道。」說完,看見一張少年的臉孔揚起藏不住的得意笑容。

    只有他知道!陸麒暗自心喜。只有他——這樣的字眼沒來由的讓他覺得自己在莫昭塵眼裡與眾不同。

    因為他只告訴他,只有他陸麒知道,多特別!

    「那——我馬上離開,不吵你。」他說,轉身便走。

    沒出兩步,身後人便抓住他。

    陸麒疑惑地轉回頭。「你不是不喜歡吵?」他走,他不就能圖個安靜,沒有人吵?

    「我背上有傷,不能躺靠著樑柱。」莫昭塵冒出牛頭不對馬嘴的怪話。

    「聽不懂。」陸麒搔著頭,還是乖乖被他拉到身邊。

    「這樣坐久了也會累。」

    什麼啊!「我還是不懂你在說什麼?」沒頭沒尾的,聽得懂才有鬼!

    「好好站著。」莫昭塵拍拍他雙臂,板起認真臉孔道。

    「幹嘛?」

    「接下來我得靠你呵。」

    靠他?「你要我做什麼儘管說,我一定辦!」

    「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這麼站著就成。」

    「啊?」陸麒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能搔頭。是他笨還是莫昭塵老打啞謎?為什麼到現在還是聽不懂他到底要他做什麼。

    「不准亂動,讓我跌倒就有你好受。」話完,莫昭塵毫不客氣的側身躺進少年單薄的胸膛。

    「啊!啊啊!」血氣立時衝上陸麒頸子再順勢到兩頰,漲滿腦門,連耳根子都像斜陽夕霞般燒成兩朵紅雲。「你!你你你……」原來這就是他剛說的「靠他」啊!

    「直挺挺坐這麼久很累,暫時讓我這樣靠著。」他說,全身重量有了新的支撐,賞起風景來也格外輕鬆。

    ——雖然,隔著胸-傳來的心跳聲大得讓他貼緊的右耳嗡嗡作響。

    ※  ※  ※

    怦怦!怦怦……

    他站多久了?陸麒左看右望,園子裡的景色不知道被他瀏覽了多少回,算不清楚自己像木頭似的杵在這裡已經過了多久。胸前的人一點動靜也沒有,像睡著似的。

    睡著……「莫昭塵?莫昭塵?」

    沒反應。

    陸麒又開口欲喚,卻忽地頓停,垂眼看見躺在自己胸前的發頂,由於養傷,莫昭塵並未束髮,任由黑髮如瀑隨風亂拂。

    黑髮遮掩下的俊容若隱若現,一雙總是笑著的眼此刻關上素日的靈動活現,合起的眼簾遮去平常的笑意盈盈。

    啊?真睡著了?陸麒訝然看著胸前的莫昭塵,忍不住出口:「這樣也能睡?」

    要叫醒他才行。陸麒抬起手,本來是想拍醒他,可這時一陣風吹來,莫昭塵的發撩上他鼻頭,像頑童趁人睡覺用稻草撩人鼻頭似的,讓他直想打噴嚏,立刻轉了念頭,改拂去輕飄在臉上的髮絲,小心翼翼的梳整那頭被風吹亂的長髮,忘了要叫醒莫昭塵。

    寸寸黑髮隨風暢,縷縷青絲繞指柔——柔柔的發在他十指間滑動,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和念頭,陸麒不想叫醒胸前的人。然而要他像呆子似站在原地什麼都不想也忒奇怪,園子裡的花花草草他根本看不出什麼興致,索性將目光放在最近的地方。

    呃,莫昭塵的肩膀比他寬……陸麒開始注意起兩人身型的差異。

    他的手也比他大而且修長好看,哪像他的,由於長年跟爹下田種菜,十隻手指頭又圓文短,掌心淨是厚繭——忍不住再看看自己的手指頭,唉,真不是普通的短和粗糙。

    也比他來得高。啐,想到這事陸麒就覺得老天爺太厚待莫昭塵,什麼好的都讓他拿去,難怪自己長相平凡、個兒又小——質樸的他腦子也像通道一般直接,根本沒想到和莫昭塵的年紀相差九歲有餘,只覺得老天不公平。

    而且——這傢伙身上有種奇怪的香味,像極娘兒們的胭脂味,不像他滿身的汗臭,嘖,不都是男人嗎?怎麼差那麼多。

    「老天爺真不公平。」嘴裡忍不住嘀咕:「什麼好處都給他。」

    有事稟告的小三子走進園裡正好聽見他自言自語的話,也瞅見這幕不可思議的景象。

    是他眼花了嗎?爺靠在那小子身上睡著了!

    這也忒奇了!這小子哪來的本事讓爺在外頭也能放心地睡著?

    這情景看起來——有說不出的怪,可又覺得悅目,陸麒這小子出現後爺好像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有事嗎?」就在小三子恍惚當頭,莫昭塵的聲音從陸麒胸前冒了出來。

    果然。「爺您醒了。」小三子抽出放在暗袖裡的紙簍遞交坐直身的主子。「這是白寧姑娘差人快馬送來的短箋。」

    莫昭塵接過,看也不看便塞回袖中。

    「您不看?」

    「不急,先下去。」

    「若不是急事,白寧姑娘不會——」

    「你以為我這遠水能救她那的近火?」莫昭塵靠回陸麒胸前,雙眼微瞇,「她捎信不過是事先照會一聲,然後打算用她的法子解決問題。」

    聽不懂也不想聽懂他們在談什麼的陸麒只注意一件事——或者該說是一個人。

    「白寧是誰?」

    「要叫白寧姑娘!」這小子當真無禮到家,指名道姓叫主子,現下又不把白寧姑娘放在眼裡。「她可不像主子這麼好商量,能容你沒大沒小!」

    「她是誰?」

    「你這小子!白寧姑娘可是我們瀟湘樓的花魁,豈容你稱名道姓!再說,她跟咱們主子可是廈門大夥兒皆知、人人稱羨的一對。」

    一對?陸麒聽見這字眼時,心莫名響起咚的一聲,突然覺得整個身子像灌了鉛似的沉重。奇怪的感覺令他不舒服地皺眉。

    尤其是,莫昭塵的那張笑臉在聽見小三子這麼說時不但沒變,還加深笑意似的咧開嘴,看得他非常刺眼。

    陸麒忍不住退了一步,忘了莫昭塵正靠在自己胸前。

    差點跌倒的莫昭塵幸好還有能力自保,一足落地穩住身勢。「怎麼了?」

    「沒事。」白寧——那娘兒長怎麼樣?陸麒不悅地想著,也不客氣地問出口:「白寧長得很美?」

    「美若天仙。」莫昭塵像沒有察覺他的反應以地笑說:「不單是瀟湘樓的花魁,也是整個福建首屈一指的大美人。」

    「沒錯,許多王公子弟南下就是為了看白寧姑娘一眼,甚至要為她贖身,不過她——一顆芳心早給了爺,寧可留在廈門當賣藝不賣身的青樓花魁也不願踏進侯門,說來也算是世間奇女子一名。」尤其是不輸爺的處事手腕,愈想愈覺得爺和白寧姑娘很登對。

    陸麒收回目光,重落在莫昭塵身上。「你喜歡她?」

    「寧兒是個好女人。」莫昭塵隨手越過欄杆摘朱紅粉牡丹托到鼻前輕嗅。「你也會喜歡她。」

    「我討厭她。」

    「啪」的一聲,一詞耳光力道不大卻令在場所有人錯愕,除了揚掌的人。

    「爺!」怎麼沒預警就動起手?小三子驚訝的瞪向動手的主子,不曾見過主子沒來由的責打手下人。

    「你——你打我?」被打的陸麒愕然呆茫地垂頭凝視掌摑自己的人。「你打我?」

    「對一個人是討厭或喜歡得等見過、談過、相處過才能下定論;就算有定論也不能隨性說出口。」莫昭塵站起身,任由肩上披掛的外衫落地,沒有撿起的意思。「要跟在我身邊就不准妄自評斷任何人,我是個生意人,結友不結仇,若你性子不改只會變成我的麻煩。」

    「你打我?」撫著頰,陸麒呆愣詫愕的表情連小三子看了都忍不住同情。

    這是爺頭一回動手教訓下人——看來爺果然非常重視白寧姑娘,小三子這麼想著。

    可,真是如此嗎?或者——還有待商榷也不一定。

    畢竟,花街笑面虎的心思向來以深沉難測聞名,不曾有人看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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