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 第50章 煙斗 (2)
    周同志用著一個下級辦事員照例對於黨、對於一切所能發生的小小牢騷,發揮著那種很可憐的無用議論,什麼「不中用的官僚太多,應當徹底改組呀」,「應當擁護某同志回國呀」,「應當打倒某某惡化勢力呀」,完全是些書生空話。這樣說著,一面像是安慰了王同事,一面自己胸中也就廓然一清了。

    一會兒,科長來了。照平時一般把帽脫了,把大衣脫了,口含著淡黃色總統牌雪茄煙,大踏步到桌邊去,翻動桌上文稿,開始辦公。年紀還輕的科長,完全如舊官僚習氣,大聲喝著應答稍遲的公丁,把一疊擬稿妥貼、應當送過老總處畫行的公文推到公丁手上去。兩手環抱公文的公丁,彎著腰一句話不說,從房中出去了。(這公丁,今天比平時不同,留到王同志腦中的是一個灰色憔悴的影子。)他還得等候那公丁返身時才有公文可抄,就在這空暇中生出平常所沒有的對科長的反感。好像正面側面全看過了,這科長都不應當這樣把舊時代官僚資本家的脾氣拿來對待廠中的公丁。況且還據說是從外國受著好教育回來,在平時還常常以左傾自居,有這樣子脾氣就尤其不合理。

    可是這科長的行為,並不是今天才如此,唯獨在今天,才為他注意到罷了。他雖然極不平的把那被科長凌辱了的公丁用同情的眼光送出去,仍然得小心聽著那科長呼喚。他猜想科長今天必定有什麼話對他說,而所說到的又必與自己職務相關,就略顯矜持的坐在自己位置上,且準備著問題一發生時,如何就可以在一句反質言語中,做到彷彿一擊使這科長感到難堪的辦法。他一切似乎心中有數,其實是相當混亂。

    這些無言的憤怒,這些愚而不智的計劃,在科長那一面說來,當然是完全意外,決沒料想到。

    同事之一被科長「周同志」、周同志」的喊過去,把科長請客單一疊拿上手,退回原處後,咯咯咯咯的磨著墨,硯石就在桌上發著單調的極端無聊的聲音。事情不要他作,其中好像就有一種特別原因,他把這原因仍然放到自己要停職那一件事上去。他明白科長是××××,而他卻是××。科長口上喊他「同志」,就像出於十分勉強。

    過了許久,送文件的公丁還不曾回來,與往日情形似乎稍稍不同。

    科長揚揚長長走過三樓副理事長室去了。

    他聽科長皮鞋聲音已上了樓梯,就叫喚坐在前面的同事:

    「周同志,又是請客帖子?」

    「王同志,哈,這一疊!」說時這辦事人舉起那未曾寫過的請客帖,眉毛略皺,表示接受這份意外差事近於小小冤屈。

    「請些什麼人?」

    「誰知道?讓我唸唸吧,」這人就把請客柬一紙總單念著,「王處長仙舟,周團長篷甫,宋委員次珊……好熱鬧,下星期四,七點半,這一場熱鬧恐怕要兩個月薪水吧。」

    他聽同事數著客單上的名字,且望到這同志而兼同事臉上的顏色,不知如何一來卻對這人也生出種極大反感,便顯得略略生氣的說:

    「周同志,這事你可做可不做,為甚麼不拒絕?」

    周同志笑著,好像不明白他說拒絕的理由。他對那同志臉上望了一會,再低頭自己把硯腹注了多量的水,露著肘,咯咯咯咯磨起墨來了。他用力磨墨,不許自己想別的事。一會兒,科長回來了,公丁也回來了,還依然用力把墨磨著。

    科長像是剛從副理事長處來,對他有一種不利處置,故意作成和氣異常的樣子,把公文親自送到他桌邊來。若在往日,這種事他將引為一種榮寵,今天卻不以為意。

    科長說:「王同志,你今天有什麼事情在心上,好像不大高興?」

    他斜眼看了科長一眼,表示不需要這種無用安慰。

    科長不以為意,又像是故意取笑他,「王同志,我聽理事長說,似乎你有調到稽查股的事情。這是升級,你不知道麼?」

    「升級麼,要走就走。我姓王的追隨總理革命十年,什麼沒見過——」像有什麼東西咽在喉邊,說不下去了。

    他顯然是在同科長開始作一種反抗,大有一切「拉倒」的神氣。可是科長卻故作夷然無事,笑著說:「王同志,升級是可賀可喜的一件事!」

    那個在寫請客柬的同事聽到了,記起先前他所說的要走的話,暫時放下了工作。「王同志,科長說您高昇,這應當是真事。」

    他回過頭來看著寫客單的周同志,努力裝著一種近於報仇的刻毒樣子,毫不節制自己的感情說:

    「我姓王的平生又不會巴結人,幫人白盡過義務,哪裡會得人在上司前保舉。」

    「王同志,你怎麼的——」

    「我怎麼樣?你說我怎麼的?姓王的頂天立地,身家清白,不吸鴉片煙,不靠裙帶,不是舅子乾兒子,……」

    科長說:「王同志,你今天怎麼……」

    「總而言之,要走就走,誰也不想混在這裡養老,把這差事當鐵飯碗。」

    辦公室空氣驟見緊張,使三個人心中都非常不安。那年青科長,覺得這辦事員今天的脾氣有點異常,還以為是先前說到升級使他疑心受了譏笑,以為說他是運動旁人的結果。寫請客柬的周同志,則以為王同志是在譏誚他代科長辦私事。至於他自己呢,又以為是兩人都知道了他行將停職,故意把被叫到稽查股問話的事情提出來,作為開心嘲笑。

    風波無端而來,使三人都誤會了。年青的科長,年青世故淺,不欲再在這不愉快事情上加以解釋,覺得這小辦事員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不能在分派公文外多談一句話,就氣勢不凡的坐到自己桌上辦公去了。

    他把科長所分派的三件公函同兩件答覆外省詢問購買呢制軍服辦法的回信原稿一一看著,心中非常頹喪。科長妄自尊大的神氣,尤給他難堪。他想在通知來到以前,應當如何保留自己一點人格。他想用言語來挽回他認為在科長面前已經失去的尊嚴。因為他自覺是一個忠於革命的同志,一個因為不能同流合污被人排擠的人物,因為骨頭硬才得到這種不公平的待遇。

    要他把公文如平時一般做下去,在他是辦不到的事。他一面看著公事,卻一面想他的心事。

    過一會,科長在屋角一方很冷淡的用著完全上司的口吻,不自然的、客氣的向他說話。

    「王同志,那兩件信你寫好了,請先送過來。那是急要的兩件,今天就得寄發。」

    本來已經在開始動手了,一聽這話,反而把筆捏著不寫下去了。他又得到一個同科長頂嘴的機會。他喊那正在低頭寫「月之幾日」請客帖的同事:

    「周同志,我同你說,若果你那請客帖不急要,這兩件公文,我們兩個一人辦一件如何?」

    那同事聽到了,望著科長。科長也聽到了,只鼻子動動,冷冷的笑著。

    他這時節已準備一切決裂,索性把寫就的一張信箋捏成一團丟到桌下去,曲肘在桌上,扶著個大頭,抓弄頭上的短髮。

    科長沉默的把煙含在口裡,像在計劃一種對於這不敬的職員的處置,另一老同事本來是同他站在一條線上,對於被驅使有著同愾,這時節被他一說,彷彿也站到科長一邊去了。

    大家無話可說,都非常勉強按捺著自己火性。科長雖說年少氣盛,這時節也就不知道要怎樣拿出所謂上司的身份,只好沉默著。

    總務股送通知的人來了。照例接過通知,應在回單簿上蓋章,是王同志辦的事,今天卻由那周同志代做。同事把通知接過手,大略一看,抿嘴笑著,不作一聲,送給科長那邊去了。

    看過通知的科長,冷笑著,把通知隨意擱放在一旁。過了好一會才開口說道:

    「王同志,今天你是最後到這裡了,你高昇了。過去半年,大家能夠同心合作努力,真真難得。你高昇了。」

    他明白對於他停職的處分通知已經來了,臉發著燒,放下了筆,走到科長這邊來,看通知上所寫的是些什麼考語。

    看過通知,他愕然了。

    他明白他錯誤了。因為通知單上寫得明明白白,是這漢子意外的幾句話:「王世傑同志,忠於職務,著調稽查股,月薪照原數支領,另加一十四元。……」寫得非常明白,毫不含胡。

    忽然感著興奮,他望著科長,「科長,科長,我真是個老糊塗,我真是個王八蛋。」科長不作聲,掉過頭去看一件公文。

    「我錯了,科長。我以為是因為……被停職!」

    「趕快把事情備好,那邊等著你!」

    一天風雲消散,彷彿為補救自己在科長面前的過失,把公文寫完後,他咬著下唇還很高興的為科長寫一部分請客柬。一面寫,一面心上說:「我真是個呆子!只胡思亂想!」就不惜在一些過去了的事務上找出許多自嘲的故事,且痛切的想著近於奢望的幸福。在櫥窗外面,留連於煙斗、煙袋那些事,也全想到了。

    第二天,他的辦公地當真移到稽查股了。因為一點事情過材料科,照習慣好像作客,見舊科長和舊同事時,他口中卻銜著一個芝麻黑色不灰木煙斗,顏色很新。周同志問:「王同志,甚麼時候買的,多少錢?」

    他不答話,卻把一個嶄新的鼠灰色荷包從中山裝口袋裡掏出,很細緻的拉著那皮包上的鍍銀細鏈條,皮包開了口,同事才知道是貯煙絲的荷包,是茂隆洋行的來路貨。

    因為紀念這升級,他當天晚上下了大大決心,將儲蓄總數六分之一的十元數目,買了這麼一套煙具。若果這個人善於回憶自己心情上的矛盾時,在這煙斗上,他將記憶到一些近於很可笑的蠢事。北平近來怎麼樣了呢?不管它怎麼樣,他沒有再想去北平了。有了這樣精細煙具的他,風度氣概都和前些日子大不相同了。他自己意識到,同事也感覺到。

    1930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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