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 第38章 貴生 (2)
    貴生拿了糖和鹽回家,繞了點路過橋頭雜貨鋪去看看。到橋頭才知道當家的已進城辦貨去了,只剩下金鳳坐在酒罈邊納鞋底。見了貴生,很有情致的含著笑看了他一眼,表示歡迎。貴生有點不大自然,站在櫃前摸出煙管打火鐮吸煙,借此表示從容,「當家的快回來了?」

    金鳳說:「貴生,你也上城了吧,手裡拿的是什麼?」

    「一斤鹽,兩斤糖,五老爺送我的。我到圍子裡去告他們打桐子。」

    「你五老爺待人可好?」

    「城裡四老爺也來了,還說明天要來山上打兔子。」貴生想起四爺先前說的一番話,咕咕的笑將起來。

    金鳳不知什麼好笑,問貴生:「四爺是個什麼樣人物?」

    「一個大軍官,聽說做過軍長、司令官,一生就是歡喜玩,把官也玩掉了。」

    「有錢的總是這樣過日子,做官的和開舖子的都一樣。我們浦市源昌老闆,十個大木簰從洪江放到桃源縣,一個夜裡這些木簰就完了。」

    貴生知道這是個老故事,所以說:「都是女人。」

    金鳳臉緋紅,向貴生瞅著,表示抗議:「怎麼,都是女人!你見過多少女人!女人也有好有壞,和你們男子一樣,不可一概而論!「

    「我不是說你!」

    「你們男的才真壞,什麼四老爺、五老爺,有錢就是大王,糟蹋人,不當數。……」

    其時,正有三個過路人,過了橋頭到鋪子前草棚下,把擔子從肩上卸下來,取火吸煙,看有什麼東西可吃。買了一碗酒,三人共同用包谷花下酒。貴生預備把話和金鳳接下去,不知如何說好。三個人不即走路,他就到橋下去洗手洗腳。過一陣走上來時,見三人正預備動身,其中一個頂年青的,打扮得像個玩家,很多情似的,向金鳳瞟著個眼睛,只是笑。掏錢時故意露出扣花抱肚上那條大銀鏈子,並且自言自語說:「銀子千千萬,難買一顆心。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話是有意說給金鳳聽的。三人走後,金鳳低下頭坐在酒罈上出神,一句話不說。貴生想把先前未完的話接續說下去,無從開口。

    到後看天氣很好,方說:「金鳳,你要栗子,這幾天山上油板栗全爆了口。我前天裝了個套機,早上去看,一隻松鼠正拱起個身子,在那木板上嚼栗子吃,見我來了不慌不忙的一溜跑去,真好笑。你明天去撿栗子吧,地下多得是!」

    金鳳不答理他,依然為剛才過路客人幾句輕薄話生氣。貴生不大明白,於是又說:「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在我沙地上偷栗子,不是跑得快,我會打斷你的手!」

    金鳳說:「我記得我不跑。我不怕你!」

    貴生說:「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

    金鳳笑著:「現在你怕我。……」

    貴生好像懂得金鳳話中的意思,向金鳳瞇瞇笑,心裡回答說:「我一定不怕。」

    毛伙割了一大擔草回來了,一見貴生就叫喚:「貴生,你不說上山割草嗎?」

    貴生不理會,卻告給金鳳,在山上找得一大堆八月瓜,她想要,明天自己到家去拿;因為明天打桐子,他得上山去幫忙,五爺、四爺又說要來趕兔子,恐怕沒空閒。

    貴生走後,毛伙說:「金鳳,這憨子,人大空心小,實在。」

    金鳳說:「你莫亂說,他生氣時會打扁你。」

    毛伙說:「這種人不會生氣。我不是錫酒壺,打不扁。」

    第二天,天一亮,貴生帶了他的鐮刀上山去。山腳霧氣平鋪,猶如展開一片白毯子,越拉越寬,也越拉越薄。遠遠的看到張家大圍子嘉樹成蔭,幾株老白果樹向空挺立,更顯得圍子裡正是家道興旺。一切都像浮在雲霧上頭,縹渺而不固定。他想圍子裡的五爺、四爺,說不定還在睡覺做夢,夢裡也是五魁八馬、白板紅中!

    可是一會兒田塍上就有馬項鈴晃啷晃啷響,且聞人語嘈雜,原來五爺、四爺居然趕早都來了,貴生慌忙跑下坡去牽馬。來的一共是十二個男女長工、四個跟隨,還有幾個圍子裡撿荒的小孩子。大家一到地,即刻就動起手來,從山頂上打起,有的爬樹,有的在樹下用竹竿巴巴的打,草裡泥裡到處滾著那種紫紅果子。

    四爺、五爺看了一會兒,也各撈一根竹竿子打了幾下,一會會就厭煩了,要貴生引他們到家裡去。家中灶頭鍋裡的水已沸騰,鴨毛給四爺、五爺沖茶喝。四爺見屋角鬥笠裡那一堆八月瓜,拿起來只是笑。

    「五爺,你瞧這像個什麼東西?」

    「四爺,你真是孤陋寡聞,八月瓜也不認識。」

    「我怎麼不認識?我說它簡直象……」

    貴生因為預備送八月瓜給金鳳,耳聽到四爺口中說了那麼一句粗話,心裡不自在,順口說道:

    「四爺、五爺歡喜,帶回去吃吧。」

    五爺取了一枚,放在熱灰裡煨了一會兒,撿出來剝去那層黑色硬殼,挖心吃了。四爺說那東西膩口甜不吃,卻對於貴生家裡一支釣魚竿稱讚不已。

    四爺因此從釣魚談起,溪裡、河裡、江裡、海裡,以及北方蘆田里釣魚的方法如何不同,無不談到。忽然一個年青女人在籬笆邊叫喚貴生,聲音又清又脆。貴生趕忙跑出去,一會兒又進來,抱了那堆八月瓜走了。

    四爺眼睛尖,從門邊一眼瞥見了那女的白首帕,大而烏光的髮辮,問鴨毛「女人是誰」。鴨毛說:「是橋頭上賣雜貨浦市人的女兒。內老闆去年熱天回娘家吃喜酒,在席面上害蛇鑽心病死掉了,就只剩下這個小毛頭,今年滿十六歲,名叫金鳳。其實真名字倒應當是『觀音』!賣雜貨的早已看中了貴生,又憨又強一個好幫手,將來會承繼他的家業。貴生倒還拿不定主意,等風向轉。真是白等。」

    四爺說:「老五,你真是宣統皇帝,住在紫禁城傻吃傻喝,圍子外民間疾苦什麼都不知道。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定地貴人賢,為什麼不……」

    鴨毛搭口說:「算命的說女人八字重,剋父母,壓丈夫,所以人都不敢動她。貴生一定也怕剋。……」正說到這裡,貴生回來了,臉龐紅紅的,想說一句話,可不知說什麼好,只是搓手。

    五爺說:「貴生,你怕什麼?」

    貴生先不明白這句話意思所指,茫然答應說:「我怕精怪。」

    一句話引得大家笑將起來,貴生也不由的笑了。

    幾人帶了兩隻瘦黃狗,去荒山上趕兔子,半天毫無所得。晌午時又回轉貴生家過午。五爺問長工今年桐子收多少,知道比往年好,就告給鴨毛,分三擔桐子給貴生酬勞,和四爺騎了馬回圍子去了。回去本不必從溪口過身,四爺卻出主張,要五爺同他繞點路,到橋頭去看看。在橋頭雜貨鋪買了些吃食東西,和那生意人閒談了好一陣。也好好的看了金鳳幾眼,才轉回圍子。

    回到圍子裡,四爺又嘲笑五爺,以為「在圍子裡作皇帝,真正是不知民間疾苦」。話有所指,五爺明白意思。

    五爺說:「四爺你真是,說不得一個人還從狗嘴裡搶肉吃!」

    四爺在五爺肩頭打了一掌說:「老五,別說了。我若是你,我就不像你,把一塊肥羊肉給狗吃。你不看見:眉毛長,眼睛光,一隻畫眉鳥,打雀兒!」

    五爺只是笑,再不說話。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分定:五爺歡喜玩牌,自己老以為輸牌不輸理,每次失敗只是牌運差,並非工夫不高。五爺笑四爺見不得女人,城市裡大魚大肉吃厭了,注意野味。

    這方面發生的事貴生自然全不知道。

    貴生只知道今年多得了三擔桐子,撿荒還可得兩三擔。家裡有幾擔桐子漚在床底下,一個冬天夜裡夠消磨了。

    日月交替,屋前屋後狗尾巴草都白了頭在風裡搖。大路旁刺梨一球球黃得像金子,早退盡了澀味,由酸轉甜。貴生上城賣了十多回草,且賣了幾籃刺梨給官藥鋪。算算日子,已是小陽春的十月了。天氣轉暖了一點,溪邊野桃樹有開花的。雜貨鋪一到晚上,毛伙就地燒一個樹根,火光熊熊,用意像在向鄰近住戶招手,歡迎到橋頭來,大家向火談天。在這時節畜生草料都上了垛,谷糧收了倉,紅薯也落了窖,正好是大家休息休息的時候,所以日裡晚上都有人在那裡。天氣好時晚上尤其熱鬧,因為間或還有告假回家的兵士,和猴子坪大桐岔販硃砂的客人,到雜貨鋪來述說省裡新聞,天上地下擺龍門陣,說來無不令眾人神往意移。

    貴生到那裡,照例坐在火旁不大說話,一面聽他們說話,一面間或瞟金鳳一眼。眼光和金鳳眼光相接時,血行就似乎快了許多。他也幫杜老闆作點小事,也幫金鳳作點小事。落了雨,鋪子裡他是唯一客人時,就默默的坐在火旁吸旱煙,聽杜老闆在美孚燈下打算盤滾賬,點數餘存的貨物。貴生心中的算盤珠也扒來扒去,且數點自己的傢俬。他知道城裡的油價好,二十五斤油可換六斤棉花,兩斤板鹽。他今年有好幾擔桐子,真是一注小財富!年底魚呀肉呀全有了,就只差個人。有時候那老闆把賬結清後,無事可做,便從酒罈間找出一本紅紙面的文明歷書,來念那些附在歷書下的「酬世大全」、「命相神數」。一排到金鳳八字,必說金鳳八字怪,斤兩重,不是「夫人」就是「犯人」,剋了娘不算過關,後來事情多。金鳳聽來只是抿著嘴笑,完全不相信這些斯文胡說。

    或者正說起這類事,那雜貨鋪老闆會突然向客人發問:「貴生,你想不想成家?你要討老婆,我幫你忙。」

    貴生瞅著面前向上的火焰說:「老闆,你說真話假話?誰肯嫁我!」

    「你要就有人。」

    「我不相信。」

    「誰相信天狗咬月亮?你儘管不信,到時天狗還是把月亮咬了,不由人不信。我和你說,山上竹雀要母雀,還自己唱歌去找。你得留點心,學『歸桂紅,歸桂紅!』『婆婆酒醉,婆婆酒醉歸!』」

    話把貴生引到路上來了,貴生心癢癢的,不知如何接口說下去,於是也學杜鵑叫了幾聲。

    毛伙間或多插一句嘴,金鳳必接口說:「貴生,你莫聽癩子的話,他亂說。他說會裝套捉狸子,捉水獺,在屋後邊裝好套,反把我那隻小花貓捉住了。」金鳳說的雖是毛伙,事實卻在用毛伙的話,岔開那杜掌櫃提出的問題。

    半夜後,貴生晃著個火把走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賣雜貨的也在那裡裝套,捉女婿。不由得不咕咕笑將起來。一個存心裝套,一個甘心上套,事情看來也就簡單。困難不在人事在人心。貴生和一切鄉下人差不多,心上多少也有那麼一點兒迷信。女的臉兒紅中帶白,眉毛長,眼角向上飛,是個「剋」相;不剋別人得剋自己,到十八歲才過關!金鳳今年滿十六歲。因這點迷信,他稍稍退後了一步,雜貨商人裝的套不靈,不成功了。可是一切風總不會老向南吹,終有個轉向時。

    有天落雨,貴生留在家裡搓了幾條草繩子,扒開床下漚的桐子看看,已發熱變黑,就倒了半籮桐子剝,一面剝桐子,一面卻想他的心事。不知哪一陣風吹換了方向,他忽然想起事情有點兒險。金鳳長大了,心竅子開了,毛伙隨時都可以變成金鳳家的駙馬。此外在官路上來往賣豬攀鄉親的浦市客人,上貴州省販運黃牛收水銀的辰州客人,都能言會說,又捨得花錢,在橋頭過身,機會好,有個見花不採?閃不知把女人拐走了,那才真是一個「莫奈何」!人總是人,要有個靠背,事情辦好,大的小的就都有了靠背了。他想的自然簡單一點,粗俗一點,但結論卻得到了,就是「熱米打粑粑,一切得趁早」,再耽誤不得。風向真是吹對了。

    他預備第二天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

    貴生進城去找他的舅舅。恰好那大戶人家正辦席面請客,另外請得有大廚子掌鍋,舅舅當了二把手,在砧板上切腰花。他見舅舅事忙,就留在廚房幫同理蔥剝豆子。到了晚上,把席面撤下時,已經將近二更,吃了飯就睡了。第二天那家主人又要辦什麼公公婆婆粥,桂圓蓮子、魚呀肉呀煮了一大鍋,又忙了一整天,還是不便談他的事情。第三天舅舅可累病了。貴生到測字攤去測字,為舅舅拈的是一個「爽」字,自己拈了一個「回」字。測字的楊半仙說:「人逢喜事精神爽,若問病,有喜事病就會好。又說回字喜字一半,吉字一半,可是言字也是一半。口舌多,要辦的事趕早辦好,遲了恐不成。」他覺得這個楊半仙話滿有道理。

    回到舅舅身邊時,就說他想成親了,溪口那個賣雜貨的女兒身家正派,為人賢惠,可以做他的媳婦。她幫他餵豬割草好,他幫她推磨打豆腐也好。只要好意思開口,可拿定七八成。掌櫃的答應了,有一點錢就可以趁年底圓親。多一個人吃飯,也多一個人補衣捏腳,有壞處,有好處,特意來和舅舅商量商量。

    那舅舅聽說有這種好事,豈有不快樂道理。他連年積下了二十塊錢,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它預先買副棺木好,還是買幾隻小豬托人餵好。一聽外甥有意接媳婦,且將和賣雜貨的女兒成對,當然一下就決定了主意,把錢「投資」到這件事上來了。

    「你接親要錢用,不必邀會,我幫你一點錢。」廚子起身把存款全部從床腳下磚土裡掏出來後,就放在貴生手裡,「你要用,你拿去用。將來養了兒子,有一個算我的小孫子,逢年過節燒三百錢紙,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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