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 第32章 三三 (4)
    有時候兩人都說到前一晚上夢中去過的城裡,看到大衙門大廟的情形,三三總以為母親到的是一個城裡,她自己所到又是一個城裡。城裡自然有許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樣,這個三三老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裡一定比母親那個還遠一點,因為母親凡是夢到城裡時,總以為同團總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過大了一點,卻並不很大。三三因為聽到那白帽子女人說過,一個城裡看護至少就有兩百,所以她夢到的,就是兩百個白帽子女人的城裡!

    媽媽每次進寨子送雞蛋去,總說他們問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卻怪母親不為她梳頭。但有時頭上辮子很好,卻又說應當換乾淨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卻常常臨時又忽然不願意去了。母親自然不強著三三的。但有幾次母親有點不高興了,三三先說不去,到後又去;去到那裡,兩人卻都很快樂。

    人雖不去大寨,等待媽媽回來時,三三總願意聽聽說到那一面的事情。母親一面說,一面注意三三的眼睛,這老人家懂得到一點三三心事。她自己以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時話說得也稍多了一點。譬如關於白帽子女人,如何照料白臉男子那一類事,母親說時總十分溫柔,同時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樣十分溫柔。於是,這母親,忽然又想到了遠遠的什麼一件事,不再說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媽媽說話了。母女二人就沉默了。

    寨子裡人有次又過碾坊來了,來時三三已出到外邊往下溪水車邊采金針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時,望到母親同那個人商量什麼似的在那裡談話,一見到三三,就笑著什麼也不說。三三望望母親的臉,從母親臉上顏色,她看出像有些什麼事,很有點蹊蹺。

    那人一見到三三就說:「三三,我問你,怎麼不到堡子裡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黃花,頭也不抬說:「誰也不等我。」

    「你的朋友等你。」

    「沒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個人!」

    「你說有就有吧。」

    「你今年幾歲,是不是屬龍的?」

    三三對這個談話覺得有點古怪,就對媽媽看著,不即作答。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媽媽還剛剛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對不對?」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著,我又不希罕你為我拜壽。但因為聽說是媽媽告的,三三就奇怪,為什麼母親同別人談這些話。她就對母親把小小嘴唇撇了一下,怪著她不該同人說到這些。本來折的花應送給母親,也不高興了,就把花放在休息著的碾盤旁,跑出到溪邊,拾石子打飄飄梭去了。

    不到一會兒,聽到母親送那人出來了,三三趕忙用背對著大路,裝著眺望溪對岸那一邊牛打架的樣子,好讓他們走去。那人見三三在水邊,卻停頓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幾聲,三三還故意不理會,又才聽到那人笑著走了。

    到了晚上,母親因為見三三不大說話,和平時完全不同了,母親說:「三三,怎麼,是不是生誰的氣?」

    三三口上輕輕的說「沒有」,心裡卻想哭一會兒。

    過兩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親講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裡去玩,再也不提醒母親送雞蛋給人了。同時母親那一面,似乎也因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裡的什麼,不說是應當送雞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過著,許多人家田間的新稻,為了好的日頭同恰當的雨水,長出的禾穗全垂了頭。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倉,有些人家摘著早熟的禾線,舂出新米各處送人嘗新了。

    因為寨子裡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來接母女兩人過去陪新娘子。母親正新給三三縫了一件蔥綠布圍裙,要三三去住兩天。三三沒有什麼理由可以說不去,所以母女兩人就帶了些禮物到寨子裡來了。到了那個嫁女的家裡,按照一鄉的風氣,在女人未出閣以前,有展覽妝奩的習慣,一寨子的女人都可來看,就見到了那個白帽子的女人。她因為在鄉下除了照料病人就無什麼事情可作,所以一個月來在鄉下就成天同鄉下女人玩玩,如今隨同別的女人來看嫁妝,碰到了三三母女兩人。

    一見面,這白帽子女人便用城裡人的規矩,怪三三母親,問為什麼多久不到總爺家裡來看他們;又問三三,為什麼忘了她。這母女兩人自然什麼也不好說,只按照一個鄉下人的方法,望到略顯得黃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著。後來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給三三媽媽,說病人的病還不怎麼好,城裡醫生來了一次,以為秋天還要換換地方,預備八月裡就回城去,再要到一個頂遠的有海的地方去養息。因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母女兩人,和那個小小碾坊。

    這白帽子女人又說,曾托過人帶信要她們來玩的,不知為什麼她們不來。又說,她很想再來碾坊那小潭邊釣魚,可是因為天氣熱了一點,不好出門。

    這白帽子女人,看見三三的新圍裙,裙上還扣了朵小花,式樣秀美,充滿了一種天真的嫵媚,就說:

    「三三,你這個圍腰真美,媽媽自己作的是不是?」

    三三卻因為這女人一個月以來臉曬紅多了,就只望到這個人的紅臉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種純樸的友誼。

    母親說:「我們鄉下人,要什麼講究東西,只要穿得上身就好了。」因為母親的話不大實在,三三就輕輕的接下去說:「可是改了三次。」

    那白帽子女人聽到這個話,向母女笑著:「老太太你真有福氣,做你女兒的也真有福氣。」

    「這算福氣嗎?我們鄉下人,哪裡比得城裡人好。」

    因為有兩個人正抬了一盒禮物過去,三三追上前想看看是什麼時,白帽子女人望著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這家還多。」

    母親也望那一方說:「我們是窮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這些話三三都聽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禮,還不即過來。

    說了一陣話,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兩人進寨子裡去看看病人,母親見三三神氣有點不高興,同時且想起是空手,鄉下人照例又不好意思空手進人家大門,所以就答應過兩天再去。

    又過了幾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為談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到白帽子女人的臉,一到鄉下後就曬紅了許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應人家的話了,所以媽媽問三三,什麼時候高興去寨子裡看「城裡人」。三三先是說不高興,到後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麼要緊,就答應母親,不拘那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麼時候,那麼,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為記起那白帽子女人說的話,很想來碾坊玩,所以三三要母親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來,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親卻因為想到前次送那兩隻雞,客人答應了下次來吃,所以還預備早早的回來,好殺雞款客。

    一早上,母女兩人就提了一籃雞蛋,向大寨走去。過橋,過竹林,過小小山坡,道旁露水還濕濕的。金鈴子象敲鐘一樣,叮叮的從草裡發出聲音來,喜鵲喳喳的叫著從頭上飛過去。母親走在三三的後面,看到三三苗條如一根筍子,拿著棍兒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記起從前團總家管事先生問過她的話,不知道究竟是些什麼意思。又想到幾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說及的話,就覺得這些從三三日益長大快要發生的事情,不知還有許多。

    她零零碎碎就記起一些屬於別人的印象來了……一頂鳳冠,用珠子穿好的,擱到誰的頭上?二十抬賀禮,金鎖金魚,這是誰?……床上撒滿了花,同百果、蓮子、棗子,這是誰?……這是誰?……那三三是不是城裡人?……

    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竄,這夢還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為聽到媽媽口上連作呸呸,三三才回過頭來:「娘,你怎麼?想些什麼?差點兒把雞蛋籃子也摔了。你想些什麼?」

    「我想我老了,不能進城去看世界了。」

    「你難道歡喜進城嗎?」

    「你將來一定是要到城裡去的!」

    「怎麼一定?我偏不上城裡去!」

    「那自然好極了。」

    兩人又走著,三三忽然又說:「娘,娘,為什麼你說我要到城裡去?你怎麼想起這件事?」

    母親忙分辯說:「你不去城裡,我也不去城裡。城裡天生是給城裡人預備的;我們有我們的碾坊,自然不會離開的。」

    不到一會兒,就望到大寨子那門樓了,門前有許多大榆樹和梧桐。兩人進了寨門向南走,快要走到時,就望見榆樹下面,有許多人站立,好像在看熱鬧,其中還有一些人,忙手忙腳的搬移一些東西,看情形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來了遠客,或者還有別的原因。母女兩人也不什麼出奇,依然慢慢的走過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說:「莫非是衙門的委員來了?娘,我在這裡等你,你先過去看看吧。」母親隨隨便便答應著,心裡覺得有點蹊蹺,就把籃子放下,要三三等著,自己趕上前去了。

    這時恰巧有個婦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預備回家,看見三三了,就問:「三三,怎麼你這樣早,有些什麼事?」但同時卻看到了三三籃裡的雞蛋了,「三三,你送誰的禮呢?」

    三三說:「隨便帶來的。」因為不想同這人說別的話,於是低下頭去,用手盤弄那個盤雲的蔥綠圍腰扣子。

    那婦人又說:「你媽呢?」

    三三還是低著頭用手向南方指著:「過那邊去了。」

    那女人說:「那邊死了人。」

    「是誰死了?」

    「就是上個月從城中搬來在總爺家養病的少爺。只說是病,前一些日子還常常出外面玩,誰知忽然犯病就死了。」

    三三聽到這個,心裡一跳,心想:「難道是真話嗎?」

    這時節,母親從那邊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來,心門口咚咚跳著,臉兒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麼話也不說,拉著三三就走。好像是告三三,又像是自言自語的說:「就死了,就死了,真不像會死!」

    但三三卻立定了,問:「娘,那白臉先生死了嗎?」

    「都說是死了的。」

    「我們難道就回去嗎?」

    母親想想,「真的,難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兩人又商量了一下,還是過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三三且想見見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進大門邊,望見許多人站在那裡,大門卻敞敞的開著。兩人又像怕人家知道他們是來送禮的,不敢進去。在那裡就聽許多人說到這個病人的一切,說到那個白帽子女人,稱呼她為病人的媳婦,又說到別的。都顯然證明這些人並不和這兩個城裡人有什麼熟識。

    三三臉白白的拉著媽媽的衣角,低聲的說:「娘,走。」兩人於是就走了。

    到了磨坊,因為有人挑了谷子來在等著碾米,母親提著蛋籃子進去了。三三站立溪邊,眼望一泓碧流,心裡好像掉了什麼東西。極力去記憶這失去的東西的名稱,卻數不出。

    母親想起三三了,在裡面喊著三三的名字,三三說:「娘,我在看蝦米呢。」

    「來把雞蛋放到罈子裡去,蝦米在溪裡可以成天看!」因為母親那麼說著,三三隻好進去了。水閘門的閘板已提起,磨盤正開始在轉動,母親各處找尋油瓶,為碾盤軸木加油,三三知道那個油瓶掛在門背後,卻不做聲,盡母親亂亂的各處去找。三三望著那籃子,就蹲到地下去數籃裡的雞蛋,數了半天。後來碾米的人,問為什麼那麼早拿雞蛋到別處去,送誰,三三好像不曾聽到這個話,站起身來又跑出去了。

    1931年8月寫成於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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