籐樹歌 第六章
    簡宗霖送來三樣東西——一袋為媽媽配製好的藥包、一疊影印裝訂好的論文資料、一盅香溢滿室的紅棗桂圓粥。

    立刻打發人走,有點說不過去,雖忙得天昏地暗,旭萱仍放下滿桌待讀的書本筆記,陪這意外訪客短聊幾句說;「抱歉不能請你坐,前陣子媽媽生病,報告落後一大截,正在趕進度中。」

    「我瞭解,所以才特別送過來,反正醫院離你研究室不遠,當作散步。」簡宗霖微笑說;「最主要是這碗桂圓紅棗粥,我母親拿手的甜點,以前我唸書時常靠這個提神醒腦,很有用的,你試試看,不希望你累壞了!」

    「你們太多禮了,以後千萬別再麻煩伯母。」她不安說。

    「一點都不麻煩,說要為你煮,她特別高興呢!」

    「她人真的很好,請代我謝謝她,呃——」很難接下去,她轉移話題說;「謝謝你送來的資料,相當完整,沒想到你對傳染病學也有研究。」

    「都是受你姨公邱教授的影響,他教學極認真,這科就特別強。」

    「是呀,姨公認真到每次家族聚會,都要考問我,三句不離本行。」

    聊著,已走完研究室外的長廊。這星期開始放寒假,校園一下冷清起來,入了夜只剩星點燈火,散佈在遠近各樓問,更顯久、夜的寂寥,陪到此也差不多,她停下來準備說再見。

    「我對你們的研究很有興趣,關於重病患低收入家庭的追蹤工作,我這兒也有不少案例,你要的話,我很樂意提供。」他還不想走的樣子。

    「當然好呀,但還是要先徵求陳老師的同意,他是總召集人。」

    「我想……旭萱小姐常在學校夜讀,我也常在醫院值班,兩邊很近,休息的時候不妨一起喝杯咖啡或吃點消夜,一定更精神百倍。」

    「有空的話,應該是我請你才對,這次媽媽從住院到出院,你幫了很多忙,也該表示一點謝意。」她禮貌回答,看看手錶說;「啊,真不能再聊下去,否則到過年報告都趕不完!」

    「我瞭解,你快回去,外面滿冷的。」簡宗霖體貼說。

    他要追求她,旭萱可感覺出來,尤其媽媽住院期間,江醫師出國開會一個星期,把後續醫療交給他,相處和熟稔的機會增加,他表現就愈明顯。

    和簡宗霖在一起,是心平氣和的,如坐在綠草如茵的河岸,看著潺緩流水,彼此倒映,不相干擾,一幅安然悠靜的風景畫。

    和辰陽就複雜太多了,如莽林中糾結的兩棵巨木,權蚜互繞根節交纏,每個擺動都砥觸不已,痛苦時迷失,快樂時也迷失,一幅色彩濃烈看不見自己的畫。

    而她最忌諱看不見自己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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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步下階梯離去,旭萱轉身踱回研究室,毫無預警的,辰陽突然從長廊陰暗處走出來,一身黑色禮服和晶亮皮鞋,英挺的架勢,面色卻如灰土,乍看之下以為是鬼魅幻影,她差點尖叫出來。

    「十八相送結束了?」他聲音平板無生氣,掩飾內心高漲的怒意。

    「你今晚不是有宴會嗎?現在才八點……」旭萱知道,因為收到燙金華麗的請帖,百貨商場的開工招待會,政商各界名流雲集,足具宣傳效果。

    「沒錯,是還沒結束。」他聲調逐漸上揚。「你爸爸、舅舅、叔叔都來了,我以為你會出席,沒想到卻在這裡約會!」

    「我沒說我會去,招待會不關我的事。」

    「你這女人在搞什麼鬼?」他吼著說;「不是才簽了合約,開始我們合作事宜,怎麼不關你的事?」

    「合作的是我爸爸,不是我。」她不想爭吵。

    「水塘地是你的,契約是你簽的,怎麼不是你?我本來計畫今晚要將你正式介紹給大家,讓『陽邦』各層員工和我顏家各房親戚認識你,同時也讓他們明白你在企畫案中的重要地位,你卻沒現身,害我放著宴會不管,還得浪費時間來找你——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從沒有答應要參加宴會,簽約時也表明得很清楚,水塘地交出,就和我沒任何關係,那是爸爸的事業,不是我的,我沒有必要出席。」

    事實上,表明不只一次了——簽完約的半個月來,她謹守不相往來的決心,未曾單獨見面過,他幾次約她出去,都被她以各種借口閃避掉。他已經得到水塘地,不該再來吵她了吧?

    偏辰陽過於忙碌,對旭萱的避不見面,只單純當成她照顧母親太累,不曾往斷絕交往方向想,仍在一廂情願的喜悅中。

    「你真不懂嗎?這場宴會表面上是為事業合作而舉行,但也是第一次在社交場合上正式公開我們的關係,告訴大家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本以為你會早早準備好,今晚盛裝出席,結果沒有——」

    「慢著!」她驚說;「正式公開我們的關係?我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

    「分手?是誰說的?」他態度稍緩和。「先前我們是有些爭執,但那天早上在醫院,你同意讓出水塘地,支持企畫案後,我們不就和好如初,一切又回復原狀了嗎?」

    「我並沒有支持企畫案……我會讓出水塘地是被逼的,你們已官商相通,我再不簽字讓出,就要強制徵收,我還有其它選擇嗎?」她糾正。

    這次輪到他吃驚,眉毛慢慢擰成一條。「是誰告訴你強制徵收的事?」

    「宜芬姨。」她照實回答;「是你母親拜託她來的,說都是為了你。」

    有節外生枝這一段,他竟不知情?母親護子心切,卻有可能愈幫愈忙,把一切小心策畫的預設和安排全打亂了!

    「所以,那天在醫院你主動開口妥協,是怕被強制徵收,不是因為感動,或為你爸爸,或為我們共同的未來?」他急問。

    「一個強制徵收就夠了,我怎麼鬥得過你們龐大的宮商勢力呢?總之,你已經得到水塘地,我這裡再也沒有你要的東西,拜託以後別再來找我!」她宣稱完畢,一腳跨入研究室。「對不起,我很忙,你請回吧!」

    「等一下,我要解釋,強制徵收不是我的主意,我甚至從頭反對到底,並努力阻止,你不該為這件事生我的氣!」他擋著不讓她關門。

    「你不必解釋,我也沒生氣,再說那些都沒意義了。」

    「不!你不明白,我的計畫是顏馮兩家一旦合作,我們之間交往就更順理成章,等百貨商場完工開幕,我們就舉行婚禮……」他是在求婚嗎?他從沒向任何女人求過婚,自己都吃驚!

    「你又來了!拜託你公歸公、私歸私,不要把個人感情和事業混淆在一起好不好?」她完全不領情,還懊惱說;「你若不是真愛一個女人,就別隨便提結婚的事,婚姻可不是你利益交換、桌面談判的遊戲!」

    他正在求婚,而她竟是這種態度?二十八年來第一次想娶一個女孩回家,連婚期都已講明,卻被教訓太隨便,猶如一頭冷水強強澆下來。她以為她是誰?天仙美女下凡來也不敢這麼囂張,何況她不是,只是一個不解風情、不知感恩的古怪女孩,還以為是天下稀珍嗎?

    「你認為我不是真愛你?」他陰沉問。也許她說的對,這樣不溫柔不順從的個性,活該讓人寵不起也愛不起來。

    怕他少爺脾氣發作沒完沒了,她稍委婉說;「以你顏家長孫身份,肩負家族重任,要全心愛一個人也很難吧!這點我能理解,我也是家人和學業優先,不把愛情看那麼重,這沒什麼錯,只是……沒碰到真正的愛,就不該談結婚。」

    「你所謂真正的愛又是什麼?」他瞪著她。

    她不想談這些,又被逼得不得不回答說;「真正的愛是無條件的,貧賤富貴病苦都不改其心……比如,我出身微寒,你仍會愛我;我沒有水塘地,你也會愛我。但你做不到,對不對?因為你的愛充滿條件和利用。」

    「怎麼又是這些假設性東西?我說過好多次了,不可能發生的事,我不浪費時間討論。」他不耐煩說。

    「這就是我的愛情觀,愛一個人僅僅就為他本身,不因任何外在附加條件,條件變了亦矢志不移,也可以說是無條件的,一種絕對的愛。」

    他繼續瞪她,消化她怪異的念頭,諷刺說;「好,我瞭解了,可惜你出身並不微寒,也擁有水塘地,那些條件永遠消失不了,叫我怎麼『絕對』愛你?」

    「很簡單,就是愛我本來的樣子,不會嫌我家財薄勢弱不如你家;不會弄什麼企畫案要我和柯家小姐一樣;不會奪走對我意義重大的水塘地,甚至會幫我蓋養老院和育幼院……」

    他聽著,表情愈來愈難看。她把他當成什麼了?不但是冤大頭,還是那種白癡無能到祖宗十八代都會跑出來踹他一腳的窩囊廢,這還算男人嗎?真太越界了,她不知道什麼叫適而可止嗎?

    「這不可能!」他話由齒縫進出。

    「我知道。」她說。

    「我腦袋沒壞,不可能放棄讓顏家事業興旺的企畫案,去玩你小女孩的慈善家家酒!」他反擊說;「世上沒有所謂的無條件的愛,所有關係都包含條件和利用,你也不例外。我若不是財勢雄厚的顏家金孫,我沒有最優秀的能力,我不能幫助馮家走下坡的事業,你也不會愛我!」

    「那你就錯了,我從沒有因你是顏家金孫而愛你,反而因此討厭過你。」她說;「我最欣賞的你,是在以緣姐家的你,沒有金錢名利、沒有富貴地位,只是一個平凡男人,過著平凡百姓生活,回到真正的人我本性。」

    「什麼人我本性?那才不是我,那只是為了討好你,要你簽字所偽裝出來的蠢男人,根本不是我。」他說;「我要我的女人愛我,正是因我的名利地位、我的經商才幹、我的耀眼成功,其餘不值一提!」

    「所以你要的我,也不是本來的我,而是必須經一番包裝改造的馮旭萱。」她終於澈悟了,輕歎口氣說;「我們真的很不適合。」

    「那個家世普通、沒財沒勢的簡宗霖就很適合?」他寒著臉問。

    「嗯。」除了點頭,她什麼都不能做。

    「你打算和簡宗霖交往?」他又問。

    「嗯。」繼續點頭

    「他會絕對、無論貧賤富貴、無條件的愛你?」

    「這不關你的事。」她準備關門。「你該走了,你的重要宴會快結束了!」

    四周突然變得極靜,靜到燈管內的燈絲嗶剝聲都能聽到,門裡和門外膠著的兩個人,寒風穿縫吹過,夜燈明滅迷離,一直到走廊另一端響起人聲,辰陽才整個人後退。

    有一點心酸,他畢竟專程跑一趟來找她,她忍不住說;「還是祝你百貨商場順利成功,並娶到像柯小姐一樣的妻子……」

    他沒有回應,消失在黑暗中,和來時一樣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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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連幾日綿濕春雨,今日放晴,院子裡的草葉一夕鮮明起來,旭萱窩在後廊的籐椅,全神貫注讀著手中的書本。

    「怎麼躲在這裡?放客人在前頭,自己卻跑來讀書了!」找女兒的敏貞說。

    「有姨公在,哪有我說話的份!簡宗霖一見到姨公,就把我忘了。」

    「好啦,姨公已經回家,宗霖要到醫院值班,你就送送客吧!」

    真快,竟然五點了,整個下午晃眼已過。她走到客廳,爸爸和簡宗霖已下前廊玄關,正站在院子一排紫紅杜鵑花旁,談話聲音隱約傳來。

    「……未來幾年,台北南郊人口會急速大增,你想私人開業,那是很好的起點,我喜歡企圖心強又具前瞻性的年輕人。」紹遠說。

    「南郊一帶我不常去,並不太熱。」簡宗霖說。

    「那你更該去『陽邦』土地參觀,光是設計藍圖還看不出來,地基全面開挖後才知道氣勢有多大,我每次開車經過,都忍不住要繞下去欣賞,『陽邦』少東顏辰陽,年紀輕輕就主掌這大計畫,真不得了……」紹遠說。

    正彎腰將室內鞋換成外出鞋的旭萱,一聽那名字,心倏然一緊,腦中又不禁浮現那少年得志、意氣風發的身影。

    自從開工宴那晚決裂後,她避開一切可能碰到辰陽的場合,這還算容易;但兩家生意往來,想不聽他名字就很困難,那三個字傳到耳裡,像高頻尖波般刺在心上……為何還會受影響?要多久才能完全免疫無感覺呢?

    簡宗霖轉頭發現她,先喊出聲,她定定神,回一個微笑。

    「媽媽正找你,看到她了嗎?」紹遠問女兒。

    「看到了,她叫我出來送客人。」旭萱回答。

    三月春陽柔柔斜射,原本希望地面仍是濕的,在大門口說再見就好,但外面馬路已干大半,只好陪他鄉走幾步到停車處。

    「真對不起,本來今天下午講好請你看電影,和邱教授、馮伯父一聊,竟忘了時間,我該怎麼補償你呢?」簡宗霖一臉歉意說。

    「要補償什麼?我一點都不介意,姨公滿腹才學,與他一席話勝讀十來書,比看電影好,能得長輩賞識,我還替你高興呢!」這是真心話,趁他們聊天,她讀完下星期課堂要討論的一本書。

    「真的不生氣?」他小心問。

    「我生氣就說生氣,沒有就是沒有,不拐彎抹角。」

    「你真的很特別,永遠不慍不火,行止得宜。」他出言讚美說;「我去年第一次見到你時,以為你出自望族家庭,大概很嬌生慣養,可望而不可及;進一步接觸後才發現,你不僅聰明漂亮,且善良可愛,早知如此,我那時就追求你,不會等到今年了。」

    「不,我一點都不特別,很普通的一個人,有很多惹人厭的部分。」

    「你太謙虛了,我只看到令人心儀的美好部分,大家都對你讚不絕口。」

    「別聽大家的,我不謙虛,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我知道自己,沒什麼好隱瞞的。」走到他車子旁,她趕緊說告別話。「不耽誤你回醫院的時間,很高興我們有個愉快的下午。」

    「你說愉快,我就更內疚。」他又一臉懊惱相。「以後絕不會這樣,下次一定要看成那場電影,我們就約在這個星期五晚上,好嗎?」

    「我得看看時間表,再說吧!」她不置可否。

    「我再打電話給你!」他給她一個保證的微笑。

    旭萱很想直接拒絕,但卻未能出口。簡宗霖是好人,媽媽覺得他誠懇認真,沒有辰陽咄咄逼人的霸氣,反而更能融入馮家好靜保守的氛圍。偏偏她對他沒太多感覺,不似對辰陽不由自己的情愫,這算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嗎?

    愛的人不適合,適合的人又不愛,往往有理說不清,她逐漸瞭解榮美和以緣姐在愛情中失去方向的崩解,理智在其中,渺小如危船。

    她不該和簡宗霖繼續交往下去,給他錯誤的期待,但目前還需暫時委屈他做防衛盾牌,假裝她有男朋友,以防辰陽又來糾纏,這是她最怕的。

    簡宗霖車子駛離後,旭萱走回家門口,發現信箱塞了一個牛皮紙袋。

    「奇怪,星期天怎麼有人送信呢?」她自言自語。

    前後看看空巷無人,她取出可疑紙袋,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其餘住址、送件人、郵票全無,方才出門並未看到,是這十分鐘有人私遞來的嗎?

    掂量了幾下,打開封口,裡面整齊裝著一疊彩色照片,逐一翻看過去二十幾張,都是簡宗霖和一名陌生的年輕女子,在不同地方以不同角度拍攝,不少牽手搭肩的親密姿態,沒有文宇解釋,但分明是一對情侶。

    是誰?誰將這些照片像黑函般寄給她?

    旭萱呆了一會,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該生氣嗎?原來每個人都比表面所見的複雜,簡宗霖也不是以為的單純老實人,她又有一種荒謬無奈感。

    內心亂哄哄地閃過幾個模糊念頭,沒有一個具體……屋內傳來響聲,她迅速將照片放回紙袋,先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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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後,照片中的女子活生生出現在眼前。午餐時間剛過的學校餐廳,人潮散了大半,旭萱有些驚訝,但也不完全意外,像一直在等這件事發生。

    「馮小姐嗎?我叫李蕙明,是簡宗霖的女朋友……應該說,交往四年的女朋友。」那女子面色蒼白、神情緊張,開門見山便說;「我能坐下來談嗎?」

    「請坐。」她點頭。

    「這有點冒昧,但我又非來不可。」李蕙明語氣急切說;「我今天來,是想拜託馮小姐放過宗霖,請馮小姐高拾貴手,不要毀了我和宗霖多年的感情。」

    「李小姐別緊張,也不必拜託。」旭萱直接說;「我以前不知道簡醫師有女朋友,曾和他出去過幾次,現在知道,自然就不來往了。」

    「真的?你真答應不和宗霖來往?」李蕙明微愕,沒想到對方那麼爽快,辛苦準備好的談判招式都還沒用到,脫口即問:「馮小姐不喜歡宗霖嗎?」

    「我和簡醫師只算初識,還談不上喜不喜歡,這種情況下當然要迴避。你放心,你們有四年感情,我不會介入的。」

    李蕙明欲言又止,看得出仍無法釋懷,心中還是充滿疑慮。

    「簡醫師明明有女朋友,又和別人約會,是滿過分的。」見她苦惱,旭萱也抱個不平說;「你該好好和他談談,如有必要,我也可以幫你質問他。」

    「不!不!既然沒事,就不要讓宗霖知道我找過你,免得事情變複雜。」李蕙明急急說完,又覺得需要解釋,「宗霖也不是故意的,我很瞭解他的脾氣,他會和你約會,都是因為邱教授和江主任的關係,他向來很尊敬醫學界的師長,你是他們介紹的,又是邱教授的甥孫女,他心裡不願意,也不敢推辭……」

    簡宗霖是被迫的?旭萱楞在那兒,姨公和江醫師豈是這種人?隱瞞有女友和積極追求的都是簡宗霖,看不出一點不願意的樣子——但她沒點破,戮破別人美夢是很殘忍的事,她做不到,只忍不住小小暗示。

    「簡醫師以前有這樣嗎?師長介紹的女生,就跑去追求?」

    「沒有,他不是這種人。」李蕙明立刻搖頭。

    「保證他以後都不會嗎?」

    「我想你只是一個例外,你的醫界背景太強了……」李蕙明護衛愛人說;「真謝謝你……其實我很害怕,尤其以為那些照片是你送來向我示威的,如果你要搶宗霖,我還真不知該怎麼辦呢!」

    「什麼照片?」旭萱警覺問。

    「你和宗霖約會的照片呀!我因此才知道你。」

    「也有人送照片給我,不過,是你和簡醫師的,我還以為送的人是你——」

    「不是我……」李蕙明瞪大眼睛。

    「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又是誰?」旭萱皺眉。

    「我信封上有個公司的名字。」李蕙明從皮包翻找出帶在身上的照片。

    一個較小的牛皮紙袋。旭萱收到的那個沒有任何寄件人線索;而李蕙明的這個蓋著「陽邦建設」的深藍色大印。

    旭萱臉倏地刷白,是辰陽,還故意留個印,可以按印找到他!

    照片不到十張,沒有她收到的多,但已經夠了——裡面的人是她和簡宗霖,在研究室外、馮家大門前……取景角度甚為曖昧,分明是設計過的。那些模糊念頭終於變清楚,她渾身起雞皮疙瘩感覺快吐了!

    「你知道是誰嗎?他們是針對宗霖來的嗎?」李蕙明見她神色不對問。

    「不,是針對我的,是我這邊的事,與你們無關……」

    正說著,一道亮光啪喳閃過,循視線看去,有個男人拿相機對準她們,拍完了迅速離開,旭萱反應過來後立刻追出去。

    「慢著,你別走!」她喊。

    出了餐廳,她猛然停住,因為那人並未走遠,還好整以暇等她的樣子。

    「是顏辰陽叫你來的,對不對?」她發抖著問。

    「是的,顏先生說馮小姐問起,就照實回答。」那人禮貌十足說;「平時我是不會被發現的,但今天是最後一次,我的任務已經完成,顏先生說正面和馮小姐打聲招呼比較好。」

    太過分了,連這等枝微末節都算到,把她當成放大鏡下的螞蟻,看她無處可逃的狠狽……想到辰陽得意的笑,怒氣由腳底直衝腦門,人都昏茫了。

    「你知道跟蹤偷拍是侵犯他人隱私,會觸犯法律嗎?」她努力不失控。

    「顏先生是僱主,負一切責任。他有特別交代,馮小姐有任何不滿,歡迎找他吵架理論,他隨時奉陪。」那人順溜回答並遞出一張紙片。「這是我的名片,若有任何需要,本人二十四小時服務到家。」

    旭萱沒接,反是隨後而來的李蕙明拿過去,叫道;「你是私人徵信社?」

    「是的,請多多指教!」那人鞠個大躬。

    人家只是拿錢辦事,對他發一百遍火也沒用。旭萱臉繃得死緊,牙咬得快斷掉,一言不發轉身往校園走,想甩掉這所有的羞辱和傷害。

    「馮小姐!」李蕙明追過來。「這到底怎麼回事?顏辰陽又是誰?」

    「一個可惡透頂、惹不起的人!」旭萱進出一句。

    「惹不起?那……這些照片會影響到宗霖的工作嗎?」李蕙明又緊張了。

    「別擔心,你們不會有事的,照片交給我,我一起銷毀。」旭萱停下腳步,對這癡心女子說;「李小姐,我真心祝福你和簡醫師,希望他是值得你托付終生的人,如果不是,就趁早脫身,以免將來傷害更大。」

    不能說得更明白了,感情事人人體悟不同,能接受和不能接受的,也各有差異,她自己都處理得一團亂,又如何點醒別人呢?

    辰陽果然又來糾纏,又用卑劣手段,把簡宗霖這塊她特意找來的防衛盾牌打得落花流水且面目全非。

    這糾纏與愛情無關,是辰陽的商人性格,錙銖必較和精明冷酷,絕不肯吃半點虧,在基隆初見時就已領教,水塘地一事更打得她無招架之力,可憐簡宗霖被她拖累連底牌被掀了都還不知……看來,要送走這魔王,還真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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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萱從陳老師的研究室出來,談了很多事情,頭腦裝滿滿的,但在長廊上仍機警地左右看看,怕有什麼不該出現的人。

    自從徵信社事件後,她變得疑神疑鬼老覺有人跟蹤,當然不會再是那個徵信社老闆,而是辰陽本人。

    他歡迎她去吵架理論好炫耀他的勝利,她當然不會笨到自己送上門,只有忍氣吞聲,一方面防他突然從背後冒出來。

    每日出入緊張兮兮的,一股從未有的疲累感油然而生,看著手裡馬里蘭州艾琳教授寄來的信,突然好想離開台北這城市。

    旭萱曾申請到艾琳教授的研究小組,但因媽媽不捨而放棄。意外的,今年又收到詢問信函,並附上一個極吸引入的題目!「探討傳染病的心理行為」,陳老師很鼓勵她去,說很少人有兩次機會,表示艾琳教授對她印象很深刻。

    媽媽因看她為辰陽的事鎮日心神不寧,也改變以往不捨的態度,說年輕女孩應到世界看看,不要被家羈絆住……但她是長女負責慣了,真能安心走嗎?

    因太專注於自己的思緒,下樓梯後差點撞到一個人,不——應該說是那個人故意擋她的路,沒錯,就是想避又避不開的顏辰陽。

    旭萱直覺動作,是往一條僻靜小路彎去,並迅速把艾琳教授的信塞入口袋,彷彿那是最後一個他觸不到她的安全處所,不想讓他看到。

    「怎麼?輸了就想逃?」他緊跟著說,那一身世故的商人模樣在校園內很引人注目。他一直等她來理論,她卻靜悄無聲息,他只好放下身段來找她,這件事拖太久了必須做個了結。

    「輸了?」她被迫停下來,低斥說;「誰輸了?」

    「這會有誰,就是簡宗霖——你教訓我一頓,說他是會絕對、無條件愛你的人,事實證明大錯特錯。」辰陽直視她說;「他對你也是條件和利用,因為你姨公的醫界地位和你父親殷實的家業,讓他拋棄交往多年家世不如你的女友,轉而追求你,這就是你所謂的真愛嗎?」

    「我說過了,我和簡宗霖的一切不關你的事。」她回說;「你找私人徵信社來跟蹤我,侵犯個人隱私,這才是大錯特錯,你堂堂顏少爺為什麼要做這種沒格調的事?」

    「你有太多事不懂,在商場上這是本事和手腕,知此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事實上,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也曾用私人徵信社調查過你爸爸公司,我對你們馮家有幾斤幾兩重可比你還清楚。」他冷冷說。

    不要生氣,不要失去理智,對付這魔王不能來硬的,否則舊仇不去,新怨又來。旭萱憶起對他最初的印象!把眾弟妹壓得日月無光的嫡長子,若身為次子以下,是趨兄逐弟竄上皇寶座之人——果然太真了!

    「好,你贏了,我輸了,可以嗎?」她說,知道他是不能失去面子的人,他的面子比天大。

    「我從小到大最不容別人說我錯,因為我都是對的,我所思考、所決策的一切都對,所以才能坐穩顏家接班人的位置,把顏家事業帶入蒸蒸日上的新局,我怎麼可能錯?」他唯一的錯是選擇她,差點毀掉南郊投資,這必須糾正。「關於愛情我也是對的,你的無條件論只會被人欺騙利用,才會有簡宗霖的事發生;我的有條件論才是理性實際,才能讓愛情長久穩固。」

    「好,這你也對,夠了吧?拜託不要再浪費你寶貴的時間在我身上,我已經沒有另一塊水塘地可以給你了。」她加快腳步,在校園小道穿梭。

    「提到水塘地,商場工程進行得很順利,我和你爸爸也合作愉快。」辰陽依舊跟著,自顧自說下去。「這企畫案是源子我們交往才有的,也等於見證我們之間的……種種,我原本打算以你我名字中的一個字叫『旭陽百貨商場』,並在開幕日同時舉行盛大婚禮……當然,如今這一切都沒有了,沒有旭陽、沒有婚禮,也沒有你我,是你自己放棄了。」

    「沒錯,是我沒福份放棄了。」她本想閉嘴,又沉不住氣說;「你應該快去找柯小姐,她才是那個配得上你的人。」

    「別急著趕我,我會眾望所歸去找柯小姐。」他太陽穴青筋微微爆起,但仍面無表情說;「記得我們曾在海鮮宴談過分手,說男女交往要拿得起放得下,彼此之間好聚好散,絕不拖泥帶水。」

    「我沒有哭哭啼啼糾纏不清。」她說。

    「是的,你沒有。」他停頓一下,把一直手握的牛皮紙袋遞給她,語帶諷刺說;「別嚇成那樣,我今天來的主要目的,是要還給你這個。你不是說過,你只像我的一件投資企畫案嗎?現在,這案子正式結束了。」

    安靜,又更安靜,一瞬間,葉子停止寒牽擺動,鳥兒不再振翅啾叫,辰陽的臉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然後,他大步越過她向前定,逼人寒氣足以凍結十個她。

    喂,弄錯方向了,校園大門在另一邊,你愈走愈裡面了——但她無法開口,狀況實在慘烈,所有力氣都用完。隨便他,他那精明人永遠不會迷路的。

    顫抖著手打開紙袋,是徵信社跟蹤偷拍的所有底片膠卷,其它什麼都沒有,也才明白什麼叫案子正式結束了。

    不但正式結束,還必須由他來結束,這是顏家少爺比天還大的面子。

    疲累感又更深了,不自覺握著口袋的信,她疼痛的心才有一絲絲安慰,突然好希望此刻人已在馬里蘭州,一個沒有辰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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