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女 第三章
    好冷。

    雪花片片飛落,鋪天蓋地。

    入眼,滿是紛飛大雪。

    在哪?

    看著一望無際的白色世界,他打了個寒顫。

    他在哪?

    撥去肩頭積雪,他想回家,卻不知方向。

    好冷。

    他雙臂抱胸直打顫,跟著突然間,他想起來了,他是要去找舅,舅在校場,舅說要教他射箭的。

    對了,他是要去找舅的,後來在途中跌下馬了。

    思及此,他忙低首我馬蹄的足跡,然後跟著馬兒在雪中留下的蹄印往前走。但雪實在太大,走沒多久,曾有過的蹄印又全被白雪所覆蓋填滿,而他早已凍得手臉發青,但他仍是執著的往前走。

    好冷……

    牙齒打著顫,他奮力舉起幾乎無知覺的雙腳向前邁進,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完了。

    他什麼事都還沒做,他不要就這樣凍死在冰天雪地裡。

    突然他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撲倒在雪地中。

    站起來,快站起來!

    腦海裡的聲音在響著,他搖搖晃晃的站起,可走沒幾步路又再度撲跌在地。

    他快死了,他知道。

    放眼望去,四周全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在這種大雪下,沒有人找得到他的,而且也沒人知道他出府了,他是偷跑出來的。

    他不想死,他還沒見過爹爹,他還沒學會射箭……思及此,他又奮力的在雪地裡,撐起身子繼續向前走。

    會有人來找他的,馬兒會自己回家,會有人發現他不見了,他只要再撐久一點,就會有人來找他了。

    他爬起來走,沒多久又再度跌倒,再度爬起來,又再度跌倒,他奮力撐著虛弱的身子走走跌跌,直到他再也沒力氣重新站起。

    好冷礙…

    他又冷又累,雖然他很想重新站起繼續走,但意識卻逐漸模糊。

    真的……好冷……

    他要死了嗎?

    雪花漸漸將他淹沒,感覺到大雪覆蓋在身上的重量,他漸漸失去意識。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他囈語著,全身冒著冷汗,神情痛苦的掙扎著。

    炎兒小手輕拭去他額上的汗,忍住欲奪眶的淚,柔聲道:「放心,沒事了,你不會死的……」

    拿出懷裡收藏著的銀針,她褪去他身上的衣物,然後將針插在幾個重要大穴。

    他急促的呼吸驟然和緩下來,她俯下身,以口對口的方式將萬年不化的熱氣輸入他體內,待他陰寒的體溫漸漸回升之後,才又重新換針。

    她不斷的重複換針,每半個時辰就換一次,然後幫他拭去汗水,直到他體內的寒毒盡去,而那已經是六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營帳外,天色早已大亮,熱氣蒸騰,營帳內熱度卻更高。

    見他神色平靜下來,她鬆了口氣,拿手絹再次替他拭去臉上汗水,誰知她才觸及他的額,卻驚見他竟睜開了眼。

    他看著她,似乎有些疑惑,但卻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她。

    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替他拭汗的手尷尬地放在他頭上,縮也不是,擦也不是。

    「我死了嗎?」

    好一會兒,她才發現他並沒有像之前那樣對她大吼大叫、暴跳加雷的,跟著他開口問話,她方知道他神智並不是完全清醒的。

    「沒有。」她神色複雜的看著他,輕聲問:「你要不要喝些水?」

    「好。」他聲音乾啞,只覺得喉嚨火燒似的幹。

    炎兒倒了杯水,回身卻見他爬坐了起來,嚇得她忙回床邊扶著他,怕他跌落地上。

    「小心!」

    看見她纖纖小手貼在他稞露的胸膛上,他才察覺自已被剝得精光,雖然下半身被毯子蓋住了,但他的確沒穿;不過,他不介意這個,倒是挺介意她身上帶著的那股淡淡的清香。

    好熟悉的味道……

    森林、綠水、霧海——

    朦朧的畫面突地閃過腦海。

    「我在作夢?」他猛力搖了搖頭,卻引來一陣暈眩,腦袋不但沒清楚些,反而更加混濁、陣陣作痛。

    「沒有,你受傷了。」炎兒扶住身體虛弱的他,將水遞到他唇邊。

    他貪婪的喝了兩口,原先有些模糊的視線似乎因為解了渴而清楚了些,但他的頭還是很痛。「這是哪裡?」

    「你的營帳裡。」她扶他躺下,擦去他臉上汗水。

    他試著想集中注意力,但卻無法成功,身旁的女人好像說了什麼,但他卻無法辨別那些字句的意思,只覺得肩膀疼痛得要命、全身該死的虛弱,而他的腦海裡,一直浮現片段的畫面和聲音——雷電、閃光、馬匹……大雪、殺聲震天、萬箭齊飛……小橋流水、悠揚的樂聲、溫暖的春風……飛揚的風沙、灼熱的驕陽、染血的刀劍……畫面閃動的是如此快速,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卻是他從未見過、聽過的。

    他大口喘著氣,閉上眼再奮力睜開,想驅逐那些佔據他腦海的畫面和聲音,但這麼做並沒有多大用處,他的意識開始逐漸散去。

    「該死……」他吐出一聲詛咒,試著想保持清醒,但即使他強睜著眼,那些影像還是存在著,甚至和眼前的景物交疊晃動著。

    孩童的笑聲、五彩的衣裳、繽紛的花朵:….旌旗飄蕩、兇猛的圖騰、沾塵的傷口……火焰、殺戮、鮮血飛濺……紅艷艷的血珠染紅了藍天,他咬緊了牙關,身體僵硬,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憤起的肌肉劇烈痙攣著。

    「不……」

    他抗拒著那些重疊的影像,緊繃的身軀向上弓起——倏地,輕柔優雅的古老旋律在耳邊響起,忽遠忽近的嗓音先是如在霧中一般的縹緲,然後一點一滴的靠近、靠近、再靠近,直到播開了血霧,來到他身邊……拭著他不斷冒汗的臉,炎兒擔憂的淚水幾近奪眶,但仍是輕柔地、緩緩地,哼著那千回百轉的古音。他方才驟然發作幾乎嚇壞她了,倉皇下,她哼唱起古老的旋律,試圖安撫他,幸好這招果然有效,他僵硬的身體逐漸放鬆下來了,原本睜得老大、帶著血絲的銅鈐大眼也和緩的閉上,她鬆了口氣繼續輕哼著。

    可就在她以為他再度昏睡過去時,他突然抬手抓住她在他臉上安撫的小手,重新張開了眼。

    炎兒倒抽口氣,旋律一頓。

    他雙眼迷離地看著地,焦距忽聚忽散。

    「你……是誰……」

    她僵住,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他試著脅迫她,但原本命令式的口氣,卻因為氣弱而威嚇不足。

    她屏息著,不敢動,直到看著他帶著惱怒、凝聚還散漸漸述蒙放大的瞳孔,知道他意識已逐漸遠去,她才試著抽回手,卻發現原本有些鬆脫的小手倏地被他重新緊握著不肯放手。

    「你……」

    驟然又聽到他開口,她嚇得抬眼看他,動也不敢動一下。

    他並未奇跡似的清醒,只是在合上眼、陷入昏迷的最後,霸道的吐出一句命令:「不准走……」

    她僵著,久久。

    他的手一直握著她的,一個時辰後才漸鬆脫。

    她的手被他握出了淤青,看著雖在昏迷中仍不斷囈語的男人,她終於瞭解玄明所擔憂的是什麼,他在睡夢中甚至不時會冒出那早已失傳的古老語言礙…怎會不記得?怎會……不記得……他是如此的恨她……恨她呀……撫揉著淤青的左手,她只覺得好疼,手疼,心……更疼……她痛苦的合上雙眼,淚水又再度滑落。

    呀,又掉淚了。

    她伸手拭去頰上淚水,悲哀的諷笑著,曾經她多麼想流下一滴淚,甚至在他下獄、被砍頭,她眼睜睜的看著,痛得肝腸寸斷,乾涸的雙眼卻依然乾涸。

    如今他轉世了,她也學會了流淚,但又如何呢?

    又如何呀……

    …………………………月落、日昇舊升、月落。

    泉水畔紮營的第三個夜晚,他的情況穩定了下來。

    玄明將東西收拾到馬車上,看著懸在夜空中半圓的月,低低的歎了口氣。

    古今同一月,人各自西東礙…

    望著那燈火通明的帳篷,他躊躇著,正不知該如何進去開口,卻見炎兒走了出來,鐵英跟在她身邊,兩人停在帳門口,她對鐵英細細交代了些該注意的事項,然後看了營帳最後一眼,便毅然決然的轉身,朝他走來。

    「他快醒了?」他聲音嘎啞。

    「嗯。」她點頭,神色黯然。

    「那……該走了。」

    「嗯。」她再點頭,唇角扯出一抹笑,很苦、很苦的笑。

    他抬手,卻又不知該說什度,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於是,只能轉身備馬。

    她上了車,放下了布簾,沒再看營帳一眼。他知道她不敢看,怕看了,就再也走不了了。

    可他看了,而且在得到鐵英保證的點頭之後,才駕車離去。

    人們走夜路,是為了避日頭。

    可他們非一般商旅,不怕烈日,走夜路,是為了怕他醒來後會憶起前世。

    所以,走得匆匆。

    非同於以往的,是她並未再希冀地問他往哪兒走,因為事到如今,往哪兒走都沒差了……沒差了……風聲颯颯,揚起了輕塵,在黑夜中。

    ……………………-誰?

    他在腥風血雨的夢魘中掙扎著,他在大雪紛飛的夢魘中掙扎著,他在白霧茫茫的夢魘中掙扎著……他恍惚中醒來又昏睡過去,睡去又再度醒來,現實與夢境交錯,他幾已分不清何者是真、何者是幻,但每當他被下沉捲入至那如海潮一般深沉迷亂、洶湧的惡夢中時,她清雅的嗓音、溫熱的小手,總是會穿透一切,帶他回來。

    是誰?

    他想開口問,但卻虛弱得完全無法開口,有時他會在朦朧昏黃的燈火中看見她在他身旁移動,替他拭汗、換藥、點燈,或是輕聲和那名繃帶怪漢說話;可有時他又會在另一個滿是白霧的地方看見她,他和她坐在水邊,她會威側著小臉,梳著長長的黑髮,哼著那熟悉的旋律,對他露出淡淡的淺笑。

    是真?是幻?

    林蔭及光線錯落在流轉的水面、在堆積的落葉、在她細緻的髮膚……波光粼粼的綠水一波一波的襲向她光潔的足踝,林間有光,水面上卻奇異地飄著霧,水霧和日光交錯在半空形成七彩的虹……影像又是一陣閃動,然後又是漫天血霧、激烈戰鼓,鋪天蓋地的掩去那間些的靜謐平和。

    跟著又是她的聲音、她的手,古老的旋律、古老的語言。

    在一次又一次反覆的掙扎中他漸漸的習慣了她的存在,因為無論真實與虛幻,那抹青色的身影總是在。

    是誰呢?

    迷亂的意識遊走半醒與昏迷中,記憶始終是交錯的,真的、假的,見過的、沒見過的,十年前的、幾天前的。

    夢嗎?

    那些看似真實又虛假的存在。

    到底是誰呢?

    當他發現自己伸手撫摸那名女子的臉時,那觸感是如此真實,他開始懷疑自己已一腳踏入棺材中。

    滾燙的濕意染上指尖,他有一瞬的茫然。

    淚嗎?

    不知為何,他混亂的思緒閃過一絲質疑。

    是淚吧,那明明是淚,他卻直覺有哪裡不對,直到另一串淚珠滑落反映著昏黃的燈火,他才拋開那股莫名的疑惑,心頭卻冒出了另一個問題。

    為何哭呢?

    她開口說了什麼,他什麼都沒聽到,他懷疑自己聾了。

    為什麼哭了?

    心口悶悶的痛著,他想開口,她的身影卻逐漸淡去,消失在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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