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兒曲 第十章
    太陽西斜,所有的景物都呈現淡淡的橘紅色,大地靜靜地準備入夜,客棧門口照明用的燈籠也燃起了燭光。

    為了避免遇見曲家人及熟人,所以曲承胤一行人選擇市郊的一處客棧投宿。

    在羅力虎住房外廳中,他朝曲承胤詢問著:「曲頭兒,瞧你帶著嫂兒忙進忙出的這麼些天,心頭應該也有了數兒,那你的仇……打算怎麼報?」

    曲承胤不言語,僅是搖頭。

    「難道是嫂兒婦人心慈,阻擋曲頭兒報奪產殺身之仇?」羅力虎自然而然地猜測著。

    曲承胤露出一抹苦笑,仍是搖搖頭。

    「咦?嫂兒沒阻擋?而曲頭兒也還沒開始行動,那……是嫂兒鼓勵曲頭兒精心策劃一番之後,再去狠狠的奪回家產、然後才殺個精光?」另一個方向的推敲,羅力虎認為也挺合理的。

    「鼓勵?不……拙兒她絕不會有鼓勵我去復仇的意思。」曲承胤一想起夏拙兒對他耍弄的心眼,便幾近要失笑出聲。

    羅力虎吹鬍子瞪大他那只單眼,他已經搞不清楚這對小夫妻到底是怎麼打算?「那曲頭兒,你的家產還奪不奪回?殺身之仇你還報不報?」

    曲承胤頓了一頓,百般無奈地,他又搖了搖頭。

    「啥?」羅力虎像是張嘴就要噴出火花,他震驚極了,「曲頭兒,你瘋啦!」

    「拙兒說得沒錯,我……」曲承胤顯現出的表情不是懦弱,而是極度的無奈,「我下不了手。」

    「嗟!這有什麼問題?!」羅力虎像是瞭解了曲承胤的難處,他大掌拍拍胸脯,「全交給我來辦不就得了?一刀一個,簡單俐落!」

    「虎,你認為我會坐視你去殺害我的親人?」曲承胤明白羅力虎的出發點只是為了想幫他,所以口吻中沒有絲毫責怪他的火氣。

    「啊?!」直腸子的羅力虎搔搔他那頭亂髮,無法理解曲承胤的心思。「他們動手害你、殺你,存心不把你當親人看待啦!就曲頭兒你一頭熱,還拿他們當親人看!」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不需要讓他們的所作所為來影響我的所作所為。」曲承胤也是經過許久的時間,才想通這個道理。

    羅力虎臉上充滿疑惑與不解,「曲頭兒,你這是在繞口令嗎?我好像有些糊塗又有些懂……」

    「虎,我只能說,他們無情無義,不代表我也必須無情無義。」曲承胤試著以最淺顯的字句來向羅力虎解釋。

    點點頭,羅力虎好似稍微體會了曲承胤所堅持的意念,但他仍存有疑問,「曲頭兒,難道你一點都不會感到不平、不甘心,甚至是恨?」

    「會。」曲承胤歎了口氣,看向桌上跳動的燭光,「我當然不平、不甘心,甚至也恨。」

    說能完全釋懷,是自欺,也是欺人。

    「這……」羅力虎一時語塞。

    都說下不了手了,他也不好再說些什麼,畢竟那是曲承胤的決定。

    「叩叩!」

    正當兩人各自懷著心事一時無語之時,福伯提著壺熱茶拍門走進廳房。

    「姑爺、阿虎爺,喝杯熱茶吧!」福伯瞧見曲承胤和羅力虎大眼瞪小眼的也不交談,心裡正納悶著。

    和夏拙兒成了親的曲承胤,福伯自是不好再曲小子長、曲小子短的喚他,而看起來凶得會咬人的羅力虎,長久相處之後,竟意外地和福伯氣味相投,直嚷嚷著要福伯喚他阿虎便成。

    「福老伯,我那嫂兒仍是將自個兒關在房裡,還沒出來?」羅力虎啜了口福伯斟的熱茶,心裡嘀咕著其實他想喝的是酒。

    「是呀,姑娘還沒煩完哪!剛才又要福伯送十來卷白紙進去哩!」喚了夏拙兒二十餘年的「姑娘」,現在她都已經嫁人了,福伯仍舊改不了口。他偷偷揣測著,曲承胤和夏拙兒這小倆口是不是鬥氣了呢?

    聞言,曲承胤皺緊眉心,露出苦惱的表情。

    「曲頭兒,要你媳婦兒抄幾卷絕世刀譜送我吧!真希望嫂兒多煩些時日、多默寫些刀譜出來。」

    羅力虎自從和福伯嗑瓜子聊天甚歡之後,就知道曲承胤的漂亮媳婦兒心裡頭犯煩的時候便會默寫秘笈調適心情。

    怎能不教他「見獵心喜」呢?

    「多煩些時日?」曲承胤繃著一張臉,他一聽到羅力虎的話,心頭火就熊熊的焚燒起來。

    他嬌柔甜美的小妻子極端狠心,關緊房門已經三天,他也孤枕獨眠了三天——寢食不安的三天,而這羅力虎竟還可惡的希望她再多心煩些時日?

    讓曲承胤充滿怨氣的眼神震住了,羅力虎張口卻發不出聲音,只好帶著幾分尷尬無聲乾笑著。

    他想,這小夫妻倆大概是吵嘴了吧?他還是機靈點、少亂說話,省得遭受池魚之殃啊!

    這時福伯向羅力虎使了個眼色,表示刀譜的事情就全包在他老人家身上,現下讓小兩口合好才是最著火的急事兒。

    羅力虎「嘿嘿」咧嘴一笑地心領神會。

    「我說姑爺啊,你和咱們姑娘是鬥氣吵嘴了吧?女孩兒嘛,說幾句好聽的哄哄不就天下太平啦?」福伯打著圓場。

    曲承胤歎了一聲才回答:「我和拙兒沒鬥氣,也沒吵嘴。」

    「咦?沒鬥氣也沒吵嘴?咱們姑娘從來就不是個無理取鬧的姑娘呀!」福伯抓抓他下巴上的那一小撮白山羊鬍,想不透是怎麼一回事?「那姑娘做啥將自個兒關在房裡煩心呢?」

    羅力虎和福伯相視一眼,心裡的疑問和福伯一模一樣。

    「拙兒在煩些什麼……正是我想問福伯您的……唉!」再歎一聲,曲承胤皺緊了眉頭。

    嗟!

    沒事成啥撈什子親嘛!糟蹋自已!

    女人,說風就是雨,果然麻煩斃了!

    羅力虎心中暗啐著……

    ×××

    曲承胤發現他實在是受夠了,不明不白的獨守空閨好幾個晚上,他再有天大的耐性也忍不住要爆發。

    他大步走向夏拙兒關住自己的房門前,顧不得客棧其他住客探頭側目,就是一聲爆喝:「夏拙兒!」

    沒人應聲,哼!很好!

    「夏拙兒,你給我開門!」

    一時氣憤,他已然忘記「夏拙兒」現在已是「曲夏拙兒」,所以仍是喊著她未出嫁前的姓名。

    「再不開門我就——」

    「咿呀——」房門應聲開啟。

    「破門而入?」夏拙兒站在敞開的房門後,表情不慍不喜,看不出情緒。

    男子漢大丈夫,豈可因為見著了好些天不見的心愛小橋妻,就眉飛色舞的流口水傻笑?

    不!

    好幾天軟玉溫香抱不著的曲大爺心口大火正熊熊燒著呢!

    曲承胤硬是扭曲了自己面部的肌肉,擠出一臉的橫眉豎目,「連著幾天叫你開門不理、喊你說話也不應,」晚上睡覺也不來找他一起窩棉被,害他孤單可憐地咬著被角睡不著。「你現在最好把話說清楚,你是哪根筋不對勁了?」

    幽幽地瞅了他一眼,夏拙兒不語地轉身往房裡走。

    不說話?

    她究竟是怎麼了?

    曲承胤面怒心慌,跟著走進門,反手將房門闔上,也將一干看熱鬧的客棧住客隔絕在房門外。

    桌上、椅上、地上……他望了一眼滿屋子寫滿少林、武當、崆峒……各大小門派不外傳的閉門心法、密技的紙卷,忖度著夏拙兒煩心的程度。

    「你喜不喜歡我?」

    夏拙兒撥開厚厚一疊紙卷,空出一張椅子坐下,她擔心自已會聽到令她站不住腳的可怕答案。

    「你把自已關在房裡的這幾天,就只是為了想這個蠢問題?」他一臉「什麼呀,這還用得著問嗎?」的表情。

    她壓低下巴沒抬起頭,但一雙眼眸卻是往上直視他的雙眼,眼神的力道巨大得像是能劈人。

    在他未回答她的問題之前,她看來是不打算再開口說任何話了。

    曲承胤只好以直接的態度來回答她,「喜歡。」

    「你愛不愛我?」她曾想過,當她問他這句話時,應該會有羞人答答的表現,但此時她已顧不得許多了。

    「愛。」他的眼神和他的語氣同樣認真。

    壓抑住歡欣的心情,她略略遲疑之後,問出她心中的重點,「那你以前喜不喜歡你的香伶表妹?」

    「喜歡。」他的回答仍然很直接。

    「轟」一聲,她的心窩像是被某種鈍器重重擊了一記,嘴裡又酸又苦的滋味,她形容不出……

    「你愛不愛她?」她發現自已的膝蓋正在發抖,果然,選擇坐著是正確的。

    「不愛。」他回答得一派輕鬆。

    「是嗎?」她仍是抿著嘴,心底卻閃過一絲竊喜。

    曲承胤歎了口氣,開始對妻子娓娓訴說:「小時候糊里糊塗的照著長輩們的期望,認為自己該喜歡她、該愛她,也曾經有過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喜歡她、愛她。」

    他投給她飽含深意的一眼。

    「但直到遇見了你、喜歡了你、愛上了你,心裡一有了比較,我便明白怎麼去分辨感情的種類。」

    她靜靜地、用心地聽著。

    「我喜歡香伶,是因為別人總是告訴我該喜歡她、愛她,所以我逐漸也認為我是喜歡她、愛她的;我喜歡你、愛你,是因為我的心告訴自已該喜歡你、愛你,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放任自已去喜歡你、愛你。」停了停,他更加放沉他原本就低沉的嗓音,「你懂這其中的分別嗎?」

    「懂。」輕輕地,她回答。

    夏拙兒的嘴角上揚,眼角溫柔地拉下來,同時,罩在心頭的雲霧「涮」地一聲裂開,她藍天白光乍現一般綻出燦爛甜美的笑容。

    她能感覺到有一股溫熱的喜悅自心版上油然而升,氤氤氳氳的熱氣飄漾在她和他之間。

    「那些都是你根本不用問的問題,」他說,「但你問了,換回你的笑,也好。」他笑得溫煦。

    四周別無他人,他的一番表白,除了她,只有桌上搖曳的燭火在聽。

    她沒有作聲,腦海中的思緒突然變得清晰,他的眉、他的眼,還有他的心在在令她迷戀。

    「往後不會再為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情關門默寫秘笈?」

    「不會。」

    「餓不餓?」

    「福伯替我送過晚膳。」

    「寫得倦不倦?」

    「還好。」

    「困不困?!」

    「還不。」

    「很好。」

    「很好?」

    雷電閃光,她甚至來不及眨眼,便被他攔腰扛上肩頭,往內室走去。

    「阿胤,你……你做什麼?快放我下來!」胃窩被他的肩膀頂著,令她頭重腳輕,也開始頭昏眼花。

    「好!」

    隨著話聲落定,她也被他拋進床被之上。

    夏拙兒小臉一紅,馬上由曲承胤眼中的火焰看出他想做什麼了……

    「阿胤,你倦不倦?」她往床角方向縮了縮身子,為著他臉上如狼似虎的表情感到些許緊張。

    「不倦。」大掌握住她的腳踝,他脫掉她的軟鞋。

    「困不困?」胸口一涼,她的衣襟已被他欺身拉開,他的力道有些猛,衣帶都被扯裂了。

    「不睏。」他飢餓的雙眼直盯著她羞答答的雙眼,繼續撕裂她的繡裙。

    「阿胤……」她全身上下僅剩下一襲黑瀑般的長髮可供遮掩。

    「嗯?」他掬起她一縷長髮,貼在唇邊輕吻,眼神未曾離開過她。

    「你不會弄痛我吧?」他的眼神令她以為他就要將她咬碎,然後一寸一寸的吞進腹中……

    「不會,可是——」他笑的時候露出森森白牙,看起來既俊美又邪惡。

    「可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絕不會傷害她,只是此時此刻的他有種讓人無法呼吸的危險感覺。

    「你會很久很久都沒辦法離開這張床……」他鬆開手中的發,猛獸般的向她撲去。

    直至很久很久、久得夏拙兒不知道經過了多久,她才聚集了足夠的氣力,起身離開床榻。

    她在梳妝台前吱嘎作響的拉動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時,下半身的力道頓時退去,方感到腰部一帶的疲勞油然擴散到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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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

    「曲老爺。」夏拙兒露出頑皮神色的喊著自己的夫婿。

    「曲夫人,有何吩咐?」曲承胤也還以頑皮表情地抱拳作揖。

    「你和福伯還持續的要灶房大娘蒸饅頭?」

    「饅頭不嫌多,而且愈多愈好,當然要持續的蒸。」

    「咱們宅子上上下下、街坊鄰居,連同福伯養的那幾隻寶貝雞,這幾個月下來,怕不早已經吃怕了饅頭,我猜,現在人人大概一看到饅頭就要吐了吧?」

    「我不管,吐也得逼他們吃下去!」

    「阿胤,你竟然一聽灶房大娘說做饅頭送人,就能替我在生孩子的當頭減輕痛苦,便連送了好幾個月的饅頭?這『分痛』的禮俗我也聽說過,但那是要生了的那個月再送饅頭就夠了的呀!」

    「如果提早多送點『分痛饅頭』,便能多送走你生產時的痛,別說幾個月,就是要連送幾年饅頭,我都願意。」

    「呵,阿胤,你還真是迷信哪!」

    「我迷信?」

    「難道不是?」

    「拙兒,那你先前聽信別人說的那些習俗和傳言,又怎麼說?」

    「習俗和傳言?」

    「婦人懷孕七月應居於側室,不能在正房和居室生產,而身為夫婿的我不能入側室之門探視,只可使人探問,直到你生產後三個月才能與我見面。前前後後大半年不能相見,這是要我的命嗎?那你乾脆早點殺了我吧!」是哪個腦子有問題的混蛋,竟想得出那種折磨人的鬼習俗?他咬牙切齒的暗恨著。

    她忍不住地嘟囔著:「你還不是什麼都不管,我這個月底就要生了,你還每晚都要和我擠一張床睡?」

    「我不和你擠一張床睡,你肚子那麼大,夜裡誰來替你翻身?」想起她圓滾滾肚皮上清晰可見的青色血管,再想起她因腰酸腿脹而難受得紅了眼眶,他的心裡就是一陣熱辣辣的疼。

    「雖然自從我有了喜之後,你就不再出遠門,但白天裡你城西、城東的鋪子也都要跑,夜裡老是睡不好,這怎麼成呢?」她心疼他眼下因長期睡不熟覺而出現的淡影。

    夏拙兒知道曲承胤放棄千里奔波的商隊,而在他們遠遷他地的城裡開設店舖,專門買賣由羅力虎領的商隊所帶回的貨品,是為了不與她分離。

    她接著說:「我可以讓來咱們家幫忙的小菊在外室搭張小床睡,夜裡若真有什麼事,喊個兩聲,她就會進來幫我了,小菊的娘可是街頭巷尾都稱許的穩婆呢!」

    基於曲承胤過往自有過的經歷,他和夏拙兒一致決定,他們家裡的僕婢一律采僱用的方式,絕不和人口販子立賣身契買賣人口。

    「我看,咱們在城裡開個饅頭鋪子,如此一來,饅頭就能送得更多……」他顯然不同意她的建議,所以故意將話題又扯回「分痛饅頭」上去。

    「阿胤,若我孩子一個接著一個地生,那你不就打算一直送下去?」夏拙兒不由得失笑。

    「只要你願意生,而又能不痛,連送一輩子饅頭又算得了什麼?」想到有一群屬於他和她的可愛孩子滿屋子亂跑,他便眉開眼笑了起來。

    「阿胤,你真傻,哪有女人生孩子不痛的?」

    「唉,拙兒,你的肚子這麼大,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怕……多怕你真到了生孩子的時候會痛得……痛得我心痛!」眉一擰,他連忙打散想要一屋子孩子的念頭,他寧可不要孩子,也不要讓她再受一次懷胎之苦。

    她暫且不語,讓那甜蜜與滿足的滋味緊緊地裹住全身,然後才輕輕地開口,「阿胤,你會一輩子都這麼愛我、寵我、心疼我嗎?」

    「說什麼蠢話?!」

    他並沒有以言語直接回答,而是以眼底濃濃的愛意來回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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