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情山賊 第七章
    赤敖麟一個人坐在酒館裡,一待便是一整天。

    眼看著天色已暗,桌上與腳邊不知已經堆放了幾壇空酒罈,然而他的意識卻是該死的清醒。

    他為何不願接受他?

    他可以接受伊于棠,為何不願意接受他?

    是因為皮相,還是因為他沒有比伊于棠與他相識得早?

    他也不願意呀!

    若是可以再早個幾年出生,早些與他相識,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改變?

    下輩子!下輩子他一定要比他早出生,比任何人更早一步地守候在他身邊,絕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再從他的身邊搶走他!

    赤敖麟如是想著,卻又突地啞然失笑。

    這輩子都尚未走完,他便想到下輩子去了,真是可笑得緊。

    他連現下都無法掌握了,又怎能看得見未來,更遑論下輩子?

    他定是中樊仲冥的毒中得極深,否則怎會恁地無法自拔地一頭栽進?

    一想起他的怒目、他的淚,不禁令他心痛欲死;他從沒想過要傷害他,卻在不知不覺中,因放任自己的狂肆慾望而傷害了他。

    不過是想要他的愛,不過是想要他的一世陪伴,為何竟是如此地艱難?

    怒然舉杯吞下苦澀辣喉的酒,灼傷的卻不是他的喉,而是他的心。

    心哪!不過是要他一顆心,卻令他痛楚不堪地翻轉在這黑暗無光的地獄之中喘息。

    不就是相對地希望他有所回應罷了,為何竟是感地寸步難行,步步踏錯,步步迷離?

    想著、念著,狂亂的思緒和著微醺的醉意在腦海中啃咬、腐蝕著他,卻又是恁地清醒地刺痛、割斷著他心。

    忽地,啪的一聲,手中的瓷杯承受不住他緊握的力道應聲而裂,刺傷他的手心,血緩緩地淌下,悄然落在木桌上,他卻渾然未覺。

    是心痛哪!手心上小小的傷口又能傷他幾分?

    赤敖麟拿起擱在一旁的酒罈欲再倒酒入口,卻發覺壇中已然無酒,於是他扯著瘖啞的嗓音喊道:「店小二!」

    一旁的店小二顫巍巍地望著他。不用想也知道他要酒,但他實在不想再拿酒給他。因為拿給他,不曉得他會不會借酒裝瘋乘機打他一頓,可不拿給他,又怕他會發怒。

    不過,在掌櫃強硬的示意之下,他仍是鼓足勇氣,抬了一罈酒放在桌上之後,趕緊一溜煙地跑走。

    赤敖麟睨了他一眼,隨即抬起酒罈子欲再灌入辣酒以模糊意識時,眼前卻走近一個極為眼熟的人。

    「你是敖麟?」來者雖已有些年歲,但雙眸仍精爍得很。

    「你是……」赤敖麟瞇起醉眸,努力地回想著眼前的老者為何人,須臾,他霍地喊了一聲:「二叔?」

    「真是敖麟?」赤栩望著他!老眼綻出淚光。「我還當是我老眼昏花,看錯了人,沒想到真是敖麟。」

    「二叔!」望著眼前看似困頓落魄的老者,赤敖麟實在難以將眼前的他與當年叱吒風雲的二叔聯想在一起。若不是他先喊了他的名字,恐怕即使他沒喝酒,他也認不出他來。

    「當年赤虎寨被魍魎寨滅了之後,我便苟延殘喘地活著,以為你在那一場戰役中死了,想不到現下你居然還好好地站在我面前,想必大哥在黃泉之下也安心了。」赤栩滔滔不絕地說著他是如何逃出生天,又是待地艱難地活下來,而今只能靠行乞維生。

    「老叫化子,誰讓你進來裡頭的,出去、出去!」掌櫃的以為赤栩正在向赤敖麟行乞,立即欺身上前想要將赤栩趕出店外。

    「你說什麼!」赤敖麟一把擒住掌櫃的手,搖得他苦不堪言。「他是我二叔,你方才喊他什麼來著?」

    「是小的失言!該打、該打!」掌櫃的臉都綠了,忙不迭地向他求饒,只希望他別扯斷自己的胳臂。

    赤敖麟迅速地放開他,將他甩到一邊去,轉頭正色地瞧著赤栩。「二叔,我現下在成都西山落腳,已不再行搶,您不妨到我那兒窩一窩,讓我孝順您吧!」

    「你怎麼會在成都?」赤栩驚詫不已,光是可以在洛陽城遇到他,便已令他十分詫愕,他怎會說他是定居在成都的西山呢?

    赤敖麟將五年來的點點滴滴娓娓道來,順便要他好好想想,看願不願與他一同定居西山。

    「我呸!」赤栩聽完他的一番話,怒不可遏地拍桌斥責:「我赤栩寧可餓死,也不願同你這認賊作父的畜生一道躲在魍魎寨的羽翼下!」

    「二叔,人縱有萬般能耐,卻終也敵不過天;赤虎寨的風光已經過去,你又何必想著當年的往事折磨自己?」赤敖麟歎了一口氣,盡可能地勸解赤栩。

    當年赤虎寨是那麼地無惡不作,終至落得天理報應的下場;若淨想著冤冤相報之事,又能如何?

    不過是個輪迴再輪迴的地獄罷了。

    「你放屁!」赤栩怒然起身,顯示不願多談。「你這個畜生,居然不知道要為自個兒的親爹報仇,怕是你爹在黃泉之下也死不瞑目!」

    「二叔……」當年還不是赤虎寨先殺了伊于棠的爹娘,而後他才殺了他的父親,現下還要他去這渾水嗎?

    「不用多說,我是不可能與你一道回西山的!」

    赤栩作勢欲走,滿臉的輕蔑,卻被赤敖麟拉住了手。

    「若是你想通了,不妨到西山找我。」他在他的手心上放了幾錠金子,再丟了一錠放在桌上,便逕自離開。

    赤栩望著手中的金子,原本打算丟棄,卻倏地靈機一動,想到一個絕妙的點子,欲殺得魍魎寨的人措手不及。

    ???

    赤敖麟踩著蹣跚的步伐回到伊于棠的鋪子裡,只見坐在裡頭的人不是伊于棠,而是一臉怒氣的樊仲冥,他不禁咧嘴一笑。

    他除了會對他怒目相向外,又何曾對他笑過了呢?

    「你今兒個一整天到底是上哪兒去了?」樊仲冥一見到他,便神色俱厲地怒斥著他。

    出了門就像是丟了一般,也不想想他會替他擔心,真是個該死的娃兒!

    「你擔心我?」赤敖麟笑了笑,瞇細了詭邪的眼眸,端詳著樊仲冥因氣惱而染紅的俊臉,不禁心蕩神馳。

    「鬼才擔心你!」樊仲冥沒好氣地怒罵著,旋即想到已然入眠的伊于棠與木子宓,不禁放低音量;一抬眼,卻驀地看見他手心上的血漬。「你究竟是上哪兒去,怎麼受傷了?」

    「上花樓。」他淡淡笑道。

    橫豎他的心底沒有他,讓他有點男子氣概地撒點自我滿足的小謊,應該不為過吧!

    「花樓?」他是聞到了濃濃的酒味,卻沒聞到花娘身上的香味,難不成是被酒味給掩蓋過去不成?

    突地,他感到心頭有股刺痛感,莫名其妙地直往心底竄,疼得他有點木然,有點呆愣。這是怎麼著?為何聽到他上花樓,自己竟覺得心如受到剮絞般的疼楚?

    先前自己還帶他上過花樓,怎麼現下一聽到他上花樓,他便有股莫名的厭惡感?難不成自己也像是只欲放雛鳥獨立求生而去的母鳥,因為他突地長大欲離開他的懷抱而感到神傷?

    不,有什麼好神傷的?既然他會上花樓,那不正表示他也可以愛女人,不會再肆無忌憚地擁抱他的身子,這倒也算是好事一樁,是不?

    可……為何他會感到酸澀難忍,無法誠摯地向他恭喜他的恢復正常?

    「怎麼了?」赤敖麟小心翼翼地望著樊仲冥失神的眼眸,有一股慾望在心底凝聚,渴望著他會因此而妒忌。

    「沒事,得趕緊休息,明天我們就要起程回良村了。」樊仲冥將那股莫名的酸澀埋在心底,佯裝神色自若地道。

    赤敖麟努力地想自他企圖掩飾的俊臉上尋找出與妒忌有關的蛛絲馬跡,卻只能徒勞無功地暗嘲自己奢侈的想望。

    「你總算是玩夠了,還是發現自己根本無法介入伊于棠與木子宓之間,遂打算打退堂鼓,躲回良村好好地療傷?」

    「赤敖麟,你別太放肆!」樊仲冥望著他猙獰的面容吐出傷人的話語,不禁怒紅了眼。

    他到底把他當成什麼了?以為他接受他,便認定他會愛上任何一個男人嗎?抑或是他壓根兒誤解了他與伊于棠之間的關係?

    「我說錯了嗎?」赤敖麟驀地大吼,眼眸中迸出冷厲的光痕,映著搖擺不定的燭火,像個惡鬼一般。

    「住口!」樊仲冥怒不可遏地喝止。曾幾何時,要他平心靜氣地與他說句話,他都覺得難了?

    此時,一旁的門板突地被打開,露出伊于棠詭邪的面容,魔魅的眼瞳裡有著不容置喙的狂肆。「你們兩個若是睡不著的話,大可以包袱拎著趕回良村,免得叨擾我的清夢!」

    他冷冷地說完後便甩上門,留下一室靜默給兩人,兩顆心同時掀起漫天波闌……

    ???

    告別伊于棠,一路上樊仲冥與赤敖麟看似相安無事地趕回良村。

    然而一到良村,赤敖麟才一下馬,便立即領著十數位村民往南詔而去,至今已十餘天,連一點消息也沒有,令樊仲冥擔憂得食不下飯,夜不成眠,日日夜夜咒罵著他。

    坐在大廳裡的樊仲冥呷了一口茶,仍是無法祛除心中煩悶的滋味,不禁暗嘲自個兒已變了樣。以往不管赤敖麟往哪兒去,去了多久,他從不曾干涉過,也不曾阻止過;不過,現下只要一想到他有可能食髓知味,與山魃那群莽夫一同到花樓尋歡,他便覺得氣惱不已。

    真是中邪了,他居然連這等小事也掛意得那麼久!

    一想到欲離開洛陽的前一個夜裡,總覺得有一股酸澀直攫住心窩,疼得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坐立不安地來回踱步。

    明明是好事,他為何卻感到恁地難受?

    就像是剎那之間空氣全都消失了,任他如何喘息,也吸不到一絲可以慰藉他的空氣,令他幾欲窒息。

    哼!他定是著了赤敖麟的道,中了他的邪了,否則他怎會如此,簡直就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姑娘家!

    姑娘家!?情竇初開!?

    他在想什麼?什麼詞不好想,居然繞到這上頭來了!

    樊仲冥煩躁難耐地站起身,才走出大廳的門檻,便見一位守在村外的探子走進來,他急忙開口問道:

    「敖麟回來了?」

    「不,是有十幾位不曾見過的生面孔,說是要找敖麟來的,二當家。」探子說完,便指著後頭跟著他人村的一群人。

    「找敖麟?」樊仲冥不禁瞇起眼眸注視他身後的人,最前頭的那名老者他似乎曾在哪兒瞧過,但自己認識的人能與敖麟扯上關係的實在不多,而且那名老者還意外地今他心頭倏地揪緊。

    「你是魍魎秦以前的二當家?」赤栩揚起一抹笑,欲突破他的心房。

    「您是……」他識得他?

    這五年來,他早已經不再過問江湖之事,故識得他的人必是在五年前曾與他交過手的……難道是:

    赤虎寨!?

    「在下是當年赤虎寨的二當家赤栩,亦是敖麟的二叔。」赤栩專注地望著樊仲冥防備的俊臉,不疾不徐地道。

    「您老來這兒是……」樊仲冥揚起一抹淡笑,雙眸直瞅著他瞧,等著看他有何攻勢以便還擊。

    不過,眼前的局勢絕對不利於他。

    赤敖麟下南詔時帶走了村裡頭最善戰的幾位村民,現下村裡只剩下年過半百的老人,以及一些女人與小孩……就算眼前的十幾個少年郎只是一群烏合之眾,但若更要與他們正面衝突的話……勝算依舊不大。

    「二當家用不著防備,老夫這一次前來,並不是為了以往的恩怨,而是敖麟要我洗心革面,在這西山落葉歸根。」赤栩幕了突破他的心房,早已準備好一套漂亮的說辭。

    「真是這樣?」樊仲冥挑了挑眉,臉上帶著笑意。「不曉得您是何時遇上敖麟的?」

    真不曉得他說的是哪門子瞎話,有誰會帶著一票身強體壯的少年郎到這兒落葉歸根?他肯,他後頭的少年郎可不一定肯!

    這其中必有陰謀。

    「約莫一個月前,在洛陽城裡。」

    聽他這麼一說,樊仲冥更覺得古怪。他一個月前確實是同赤敖麟在洛陽城,不過,為何他沒同他說起這件事?

    這……

    樊仲冥腦中正一片混沌時,卻見赤敖麟自外頭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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