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從子 第二章
    「起身了,還在那兒貪睡!」

    一大清早,天不怎麼亮,天色灰濛濛的,地上還殘留著雪,城裡也蕭瑟無聲,直像個死城。

    「現下才什麼時候,喚我作啥?」又不趕路,天色又尚暗,這麼早喚他作啥?

    關戒覺縮在被子裡,躺在鋪有薄氈的地上,硬是不肯起身。

    她該不會還想報復他吧?就知道她沒度量,找到機會便要惡整他,可一連幾日他都已經把炕讓給她了,她還要怎麼著?昨夜外頭可是在飄雪呢,她卻狠心地要他睡地上,好讓她和蘭芷睡炕。全都依她了,她現下還要整他?

    「你以為還早啊?是天色昏暗,現下都已經卯時了。」見他不起身,她索性抬腿踩上他的頭。

    「你怎麼踩我?」感到重物壓頂,他連忙掀開被子,狠狠地瞪著她。

    他承認他近來對她是不敬了些,可她也犯不著用腳踩他吧?他可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哩。

    「不能踩嗎?」關羽翩佯裝驚愕,惡意地笑了笑。「你又沒說。」

    她緩緩地挪開腳,但是並沒有完全移開,不過是換個地方——改踩在他的肚子上。

    「你是這麼當娘的啊?」關戒覺哀號一聲。

    有沒有搞錯?真的這麼不客氣地往他的肚子踩?她以為他的肚子是石頭做的嗎?居然踩得這麼狠……

    「你不是說我不是你娘親嗎?」她掩嘴笑著。

    唷,在這當頭倒是願意認她這個娘了?他把她關羽翩當成什麼人了?他想喊聲娘,還得看她肯不肯。

    「你這女人怎麼如此會記恨?」倘若他夠狠的話,他就會一手把她推開,最好是讓她跌個四腳朝天,可是……要不是怕她一個不小心摔成重傷,到時候他還是得伺候她的話,他早就下手了。

    「是誰會記恨?」她重重一踩後,才滿意地挪開。「你以為我會同個不知長進的小子計較嗎?」

    關羽翩不疾不徐地晃到炕旁邊的榻椅上半躺著,魅人的水眸直盯著他緩緩起身的背影,她這才發覺這小子還真是長大了,感覺整個人抽高了不少,像個小大人了,不再是兩年前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說不計較又踩得那麼用力……」他嘀咕著。

    睡了幾天地板還不夠嗎?她本來就不是他娘親嘛。

    「在那邊嘀咕什麼?」聽他自個兒哺哺自語著,關羽翩不由得低斥一聲。「現下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趕緊洗臉讓自個兒清醒一下?」

    「知道了。」不就起來了嗎?

    「趕緊梳洗一番,待會兒咱們在一同到街上走動走動,看是要繼續待在城裡,還是要再往其他地方去。」

    關羽翩睇著他去梳洗之後,還替甫睡醒的關蘭芷抹臉、套衣袍,望著他的背影她不禁淡淡一笑。

    他真是成長許多了,也知道要照顧妹子了。

    流離失所的日子是難熬了些,東藏西躲的日子是痛苦了些,但是也不盡然都是一些不堪回首的記憶,至少這原本不知民間疾苦的大少爺變得成熟多了,儘管他的嘴是放肆了些。

    不過,他都十五歲了,蘭芷也六歲了,或許是該找到地方安定下來了,身邊的銀兩應該也夠開個小鋪,還可以替這兩個孩子找個夫子。

    「娘娘,哥哥說娘娘要帶蘭芷上街。」

    她正思忖著,卻感覺到一團軟軟的小肉球撞到她身子,險些把她撞得人仰馬翻,不過這倒也是挺甜蜜的負荷。

    「是啊,娘娘要帶小蘭芷上街,趕緊把裘衣套好。」她笑了笑。

    呵呵,當初決定以身相許,可還真是做對了,要不她怎麼會有個這麼可愛的女兒呢?雖不是她親生的,但她是怎麼也放不開手。

    「咱們順便到街上瞧瞧這附近有沒有什麼空屋,倘若合意的話,我便去找屋主談談,到時候咱們便可以在這兒定下來。」她下定決心了,江寧和北京可是相差千里,那些私吞家產的宗親們總不可能找到北京來吧。

    到這北京城,也都已經過了兩天了,合該是要定下來了,總不能就這樣逃一日算一日。

    「你是說真的嗎?」關戒覺還是認為是自個兒聽錯了,壓根兒不信她真的打算要在北京城定居。

    「騙你作啥?」她冷哼一聲。

    她替關蘭企拉緊裘衣後,撐開油傘,母女倆便往街邊走,壓根兒不管關戒覺是否也得用油傘掩去霜雪。

    「你同蘭芷也該找個夫子來教導,既要夫子教導,自然得要先找個地方住宿,要不然你打算天天住客棧嗎?你以為住客棧不用花銀兩嗎?」

    唉,他真以為她銀兩攢得容易嗎?真那麼容易的話,她又何須以色誘人?

    「可是這京城的東西比其他地方都貴,咱們若是要在這裡定居的話,身上的銀兩……」夠嗎?她身上的銀兩也不過只夠買一支油傘,還說想要在這兒定下來。

    「我之所以進入那些府邸裡頭,為的不是大老爺在臨別時所贈予的蠅頭小利,而是我夜夜竊出的珍寶才是首要,要不然你以為那區區幾兩銀子,能讓咱們的逃亡之路撐多久?」

    真是的,說他沒腦子又不承認,還是得趕緊找個厲害的夫子把他教得聰明一點,要不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竊?」他瞠目結舌。

    竊?這豈不是偷?她不只是以色侍主,而且還偷。

    「小聲一點,你是怕沒人聽見嗎?」她搖了搖頭,繼續說道:「反正那些人也沒多正派,竊取他們一些小東西,他們根本是不痛不癢,況且典當的所得,我也沒忘樂善好施,我算是個義賊,替天行道、劫富濟貧的義賊。」

    以往當乞兒所學來的伎倆,如今可以派上用場,她倒是挺開心的,而且也不覺得有錯,甚至還有些痛快。

    她一路帶著這兩個孩子往北走,一方面是為了逃避宗親的追殺,另一方面則是在閃躲她所惹的仇家,這京城可不比其他市鎮,她就不信那些人敢在天子腳下造次。

    「不管你到底做了什麼,那終究是偷兒啊!」關戒覺仍是難以置信。

    他聽她說過她以往專門是混在市集裡頭,偷人身上錢財的剪綹,可沒想到她現下的膽子是愈來愈大了,居然還敢在他人府邸裡幹些見不得人的竊行。

    「是啊,你這兩年來所花費的銀兩便是這麼得來的,這若算是竊取,那麼你自然也是一份子。」她說得輕描淡寫,壓根兒不在乎他會怎麼看待她,逞自牽著關蘭芷的手往前走。

    倘若可以不偷,她自然是不偷,之所以會偷,便表示她真是沒有辦法了。可儘管要下手,她也定是挑些為富不仁的富商名流,絕不會找上良善之輩。

    關戒覺愣在原地,瞪著她愈走愈遠,細小的雪花不斷地自他頭上飄飛翻落。

    他豈會不懂她所說的道理?只是這做法總是不妥,若是讓人給發現了,下場可不是她承擔得起的。

    她毋需為了兩個不是己出的孩子,做到這種地步吧?不管了,往後他是絕對不會再讓她做出這種事的,她自個兒也說了,身上的銀兩早已足夠,她想要在此定居。

    不對,既然身上的銀兩夠的話,她為何只買了一支油傘?

    思及此,他猛然衝向前去,將她攔住。

    「關羽翩,既然你身上的銀兩夠用,怎會只買了一把油傘?」

    關羽翩緩緩抬眸,笑得極為嬌艷。「你又沒說要打傘,我自然是沒為你添購了,是不?」

    唷,這傻小子終於發現自個兒濕透了嗎?

    不打緊,正年少的少年郎,淋上一陣雪雨又如何?回去把身子抹乾,換套干衣裳,不就得了?

    「你!蘭芷尚小,淋不得雨,可你呢?你的年紀比我大,是該將油傘讓給我和蘭芷才是,怎麼會是你和蘭芷一同撐?」

    他知道她偏愛蘭芷較多,但那是因為蘭芷年紀尚小,他自然不會眉究,可她呢,

    「唷,你說這話的意思是說,我這個做娘的應該要把傘給兩個孩子,好讓自個兒到外頭淋雨嘍?」她奸詐地笑著。

    他又是一愣,半晌之後,才氣急敗壞地道:「你不是我娘!」

    可惡!

    居然想在話裡佔他便宜,別以為他會蠢得聽不懂。

    「是啊,你都說了我不是你娘親,那我又為何要把傘給你撐呢?」話落,她隨即仰天大笑,笑得役有半點婦人該有的溫婉端莊,還粗魯地把他推開,不讓他擋住去路。

    關戒覺氣得牙癢癢的,恨自己永遠都鬥不過她那張好辯的嘴。她老仗著年紀大,啥事都由得她作主,壓根兒都不睬他,還說什麼夫死從子! 她哪裡把他當兒子看待了?她從的是什麼子?

    不成,他總該替自個兒掙回一些顏面,總不能每回都輸給她,既然她想要跟從夫姓,自然得要尊重他一些的,是不?

    好,就拿夫姓來壓她,就不信她不放低姿態。

    關戒覺打定主意後,又是一個飛身停在她的面前,然話未出口,他便已被她一把推開,狼狽地摔倒在一片泥濘不堪的雪地上。

    「你!」太不尊重他了吧。

    「別在一旁吵,我正在瞧東西呢。」關羽翩正經地盯著告示。

    「什麼東西啊……」他站起身,雙手撥著身上的雪泥,再抬眼往告示望去,驚見上頭公告之事。「你別又來了……」

    關羽翩倏地一笑,黑白分明的瀲灩水眸側睇著他。

    「你說呢?」

    關戒覺心想,通常關羽翩決定的事,是不會有人改變得了的,若要改變也是得由著她的心意變,就如同一個時辰前,她還在說要在此地定居,還說什麼要開個小鋪營生,孰知一個時辰後,自己便讓她給拎進了鐵勒王府裡。

    「這間房便讓你母子三人暫歇,晚些我同王爺稟告後,你再入廚。」老管事撂下這句話後,隨即帶著一干下人離開,氣派之驚人可真是地方富賈所不能比擬的。

    「你明明說過不再做這種事的。」

    關戒覺沉默了半晌之後,再也沉不住氣了,臭著一張臉,劈頭便開始對關羽翩興師問罪。

    「我啥時說的?」關羽翩掏了掏耳朵,硬是不認帳。

    「你再這樣下去,天下再大也找不到咱們的容身之處。」他為之氣結。

    關羽翩笑了笑,先把已經在她懷中沉沉睡去的關蘭芷放炕上,再緩緩地走到他跟前。

    「倘若錯過這一回,我才會扼腕哩。」

    多麼優渥的條件哪!

    這王府要的廚娘一要已嫁婦人,二又可帶著孩兒入府,三來又供膳宿,甚至還提供夫子教導下人之子……她要是不好好把握這絕佳的機會,豈不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你承認了?」關戒覺恨恨坐地在鋪有錦緞的椅子上。

    「那又如何?」她壓根兒不認為自個兒有何不對。「王府可不是一般富商所府邸,難道你沒發覺光是這間下人房就要比一般的客棧要來得舒適?」

    如果她可以從中竊取一些寶物,拿到其他地方去典當,絕對夠她母子三人安穩地過下半輩子。

    關戒覺梭巡了一會兒,這兒雖談不上華麗雅致,但由他所見過的下人房看來,這兒絕對可以算是頂級的,只是……

    「話不是這麼說,這兒可是王府,你以為容得下你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王爺可是皇室王侯,是可以直接下令處斬的,假使她一時失手,豈不是……

    「為何不能?」她根本沒把王府看在眼裡。「王爺連這下人房都可以妝點得這般雅致,想必府內更是華麗無比,我從府裡取出一些東西,說不準他根本不會發現。」

    是啊,這從天而降的好機會,倘若她沒把握好的話,她可是會哭的。

    「若是讓人發現可是會被殺頭的,這兒可不是你一哭二鬧三上吊之後,便可以抽身離開的地方。」他合該教她一些道理才是,才不至於讓她連這王侯得罪不起的事都不知道。

    「誠如你所說,儘管要殺頭,也是要等到被發現之後。」關羽翩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頭。「放心,倘若我真的失風被逮,我也會說咱們毫無關係,你甭擔心我會拖累你和小蘭芷。」

    「我又不是怕你……」

    「噓!」她連忙摀住他的嘴。

    少頃,果真見老管事開了門進來。

    「王爺正在發脾氣,你先入廚一展手藝,先壓下王爺的脾氣,稍後我再同王爺稟告這作事。」老管事慈眉善目地笑著。「等你一展手藝之後,我再同你說這府子裡的規矩。」

    聞言,關羽翩笑得很含蓄,輕點著頭。

    「還請管事帶路。」

    老管事逕自往外走,她也順從地跟在後頭,卻發覺衣衫讓人給抓住,不由得回首瞪視著關戒覺。

    「給我好生待著,記得替小蘭芷蓋上被子。」她立即甩開他的手。

    關戒覺悵然若失地望著她纖細的背影,回頭睇著睡得正香甜的關蘭芷,哺哺自語:「她身上可都是幹著呢.也沒問我一身濕透了凍不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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