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契 第五章
    翌晚。

    藉著微弱的月光,踩著碎石小徑,迎著急勁的冽鳳,尋千佾拉緊披在身上的棉襖,冰冷的雙手直搓揉著,想要搓出一點熱度。

    該死!今年的冬天彷彿更冷了。

    尋千佾暗咒了聲,直往「穗廬小舍」走去。

    方到書院時,他亦是住在穗廬小舍的,只是到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便住到書庫旁的齋舍去了。

    怪了,不過是兩年前的事,為什麼他卻記不得?

    難不成就像老大哥所說的,他真是讀書讀成了書獃子?

    唉!他會緊抱著書不放,除了是自個兒想學,自然也是為了趕上自己不如人的地方,要不然他怎麼能在兩年內考上舉人?

    他可不像那些老大哥有著萬貫家財,即使不上京趕考,下輩子仍是不虞匱乏,遂他自然得更爭氣一點,讓娘下輩子過得很舒服,當然也得把宇文逆天供予他的銀兩都還他。

    雖說他給予自己的銀兩和供予的生活是兩人訂下的契約,但契約歸契約,恩情他仍是不能忘,該還的還是得還。

    不想欠他,不想欠他,天底下那麼多人,他就是不想欠他!

    他想要的東西,他自己會爭取,只是他現下可能還無法那般做到罷了;再給他一點時間,待他上京會試考上貢士,就可以讓娘過好日子了,而到時他也得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

    他猛地回神,看著眼前的岔路,想起右側這一條便是通往後山的禁區,左側則是通往穗廬小舍。

    當明年三月來臨時,他就要離開這裡了,如此算來,大約剩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都已經快過年了,時間真的不多了。

    是啊,倘若他考上了貢士,還有什麼理由待在這裡?

    到那時,他便要衣錦還鄉,還待在書院做什麼?

    可是,不知為何,他總是不想離開這裡。雖然只在這裡待了兩年,而且老是關在書庫裡,鮮少探著這裡的景致,但對這裡,他卻是依依不捨。

    捨不得就這樣離開,可他上書院,為的不就是能夠赴京趕考嗎?

    ***

    「千佾?」

    聽見有人喊他,儘管只是近乎沉醉在冽風中的呢喃,他仍是清晰地聽出那是宇文逆天的聲音。一抬眼,果真見到他自右側的山徑走下來,看來他又到後山去了。

    「你又到後山去了?」後山到底有什麼東西?為何他總不讓任何人踏進,自個兒卻夜夜停留在那裡?

    「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宇文逆天壓根兒不理會他的問題,幾個大步走到他面前,一雙幽途的旭眸睇著他蒼白的臉,不禁微微蹩起眉。「現下都什麼時辰了,你居然還在這兒閒晃!」難道他連照顧自己都不會嗎?瞧他的唇早已發白,想必是因為在外頭走了許久的緣故。

    「我……我是來找迅羽的。他喃喃地道。

    耶,他也會生氣呵!可他為什麼要生氣?難不成他又做錯了什麼事嗎?

    在他的印象中,他總是噙著淡淡的笑,喜怒不形於色的俊臉上總是帶著教人接近不了的淡漠,鮮少見他有任何情緒起伏,現下他卻生氣了,

    「找迅羽?」他微挑起眉,不解他是什麼時候與迅羽如此交好,竟然讓他在子夜時分披著襖衣,自書院的北隅走到南邊的穗廬小舍?「你找他有什麼事?今兒個在書堂上怎麼不找他,夜深了才晃到這兒來?」他的眉頭鎖得更緊。

    別怪他妄作一些古怪的揣測,亦別怪他禁止他們在這時分見面,畢竟年輕人血氣方剛,又正值子夜,誰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

    而那是他不願意見到的。

    「有點事情想問他。」他說得囁嚅。「我原是想在書堂上問他的,可他今兒個卻沒有來。」怪了,他想要找迅羽都不成嗎?

    這氣候是有點冷,可這麼點冷他還撐得住,他不會還以為他是一個受不住冷的小娃兒吧?

    「什麼事非得在這時刻問不可?」見他臉色蒼白得教他心疼.宇文逆天忙不迭地拉著他便往自個兒的房舍走去。「我可不認為迅羽肚子裡頭能裝什麼墨水,讓你不惜大半夜的要去問他問題。」

    握住他冰冷的手,宇文逆天不禁又在心底暗咒了聲,連忙將他帶進房裡,點起一室的溫暖,解下他身上微沁濕意的襖衣,又自櫃子裡拿出被子,將他推到床榻上坐下,用被子將他團團裹住,無微不至的呵護不禁令尋千俏傻眼。

    咦,他不是只會臭著一張臉給他看嗎?

    隱隱約約記得,甫到書院時,他也是這般照料他的,嚴然像他爹;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便不再這般照料他了,甚至把他趕到書庫去……嘩!誰要他當他的爹,誰要他一會兒冷漠以待,一會兒又熱情以對的,把他耍著玩嗎?

    「都已經是個及弱冠的大人了,卻連照料自己都不會。這麼冷的天氣,穿著這麼薄的祆衣,你是存心讓自己染上風寒嗎?」瞧他傻愣愣地盯著自個兒瞧;宇文逆天不禁數落起他。

    「喂,一會兒說我是個毛頭小子,一會兒又說我已經是個大人了,你到底是想要我怎樣?」啤,不過長他幾歲,他便可以這樣待他嗎?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真是的!

    他自個兒也只穿了一件單衣,怎麼不失數落自個兒?

    瞧,他連衣襟都沒有合緊,甚至可以自微敞的衣襟看見他結實的胸膛若隱若現,讓他不禁往那微敞的衣襟探去。

    「難道不是嗎?只有毛頭小子做事才會那麼莽撞。」宇文逆天不置可否地冷哼一聲,自桌上倒了杯溫熱的茶水遞給他。

    「誰莽撞了!」尋千佾有點艱難地把自個兒膠著的視線自宇文逆天身上移走,不甘不願地接過茶杯,不客氣地呷了一大口又道:「我都跟你說了,我找迅羽是有事要問他。」不過是習性使然,倘若心裡憋著疑問不問個清楚,會令他感到十分彆扭。

    「什麼事?」坐在他面前的紅木椅上,宇文逆天慵懶地支手托腮,一臉的不悅。「難道你不認為要問他的話,問我可能還會來得快些?」儘管迅羽是他的侄子,但他仍不認為迅羽能提供他什麼學問。

    尋千佾驀地一愣,登時想起古伯堂和祝繼群所說的話——

    宇文先生亦是個中好手,…

    倘若是真的,問他也沒什麼不可,只是他覺得好像有點怪怪的。「那個……」到底要不要問他?

    怪了,他老覺得對這個詞似懂非懂,為了求得學問上的清楚,他是應該找人問個明白;可下意識裡,他總覺得宇文逆天不會是最好的選擇,尤其是現下,不知怎地,光是看到他的臉,尤其是他這般慵懶的眼神、這樣不羈的神態,總會令他的心跳不知不覺地急促起來,甚至會讓他想起昨幾個晚上看到的素女經……

    完了,他的臉一定又紅起來了。

    他體內登時竄出一股火焰,燒得他臉頰發燙,大眼更是不敢睇向他。

    「什麼事讓你這麼難以啟齒?」宇文逆天挑高眉,有點不耐地問。

    尋千佾直視他俊爾的臉,睇著他額上幾綹髮絲流灑地滑落臉龐,看著他難得地冠上髮束,再往下睇著他的頸項和隱約顯露的胸膛,只覺得喉頭仿似著火般,甫喝下的茶壓根兒解不了喉頭上的熱。

    怎麼會這樣?

    難不成他真是著涼了?

    「我……那個……」原是想一鼓作氣的問,卻見宇文逆天突然站起身走向他,令他不禁結巴起來。

    「嗯?」宇文逆天低吟一聲,抬手探向他的額際,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熱,不禁有點擔憂地問:「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有!」急急地揮開他的手,尋千佾泛紅的俊臉不自在地撇向一邊。「我只是想問你什麼叫作龍陽之歡罷了。我的身體好得很,什麼問題都沒有,你用不著有事沒事就這樣碰我,我又不是小娃兒!」

    他伸手拂上方才被他碰觸過的地方,仍微微發燙著,不禁又暗咒一聲,氣惱自己怎會有如此不尋常的情愫;過了半晌,聽不到他的回應,他不禁抬眼,可甫一抬眼偷覷他,卻見他的神色益發森冷,用著他不曾見過的妖詭眼神睞著他,令他亦不解地睇著他。

    「怎麼了?我說錯什麼話了嗎?」尋千佾睇著他怪異的眼神。

    他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說錯什麼話了?

    雖說宇文逆天掛在臉上的笑向來是冷冷的,但他未曾見過他斂去那僅存的笑意後,俊爾的臉覆著一層教人不寒而慄的妖詭氣息,彷彿正隱忍著怒氣,連向來含笑的唇也緊抿著。

    「是誰同你提起龍陽之歡的?」宇文逆天沉聲問道,斂笑的俊顏透著教人喘不過氣來的隱晦。

    「嗄?」

    「是誰同你說這些事的?」他不耐地再問一次。

    「那個……是古伯堂和祝繼群同我說的。他們同我說如果我不懂,儘管問你還是迅羽便可得知。」瞧他神色有異,他連忙把將實情全盤托出。「他們說你和迅羽是此道的個中好手,我才想知道龍陽之歡到底是什麼,為何我讀了那麼多書還是不懂?」

    到底是怎麼著?為何他愈說,宇文逆天的臉色益發難看?

    「到底什麼是龍陽之歡?」他又傻傻地問了一回。

    宇文逆天斂眼睞著他,不發一語,微惱地走回紅木椅。

    很好,他一直不願讓他發覺的事,如今卻讓兩個二愣子給道出,看來文心書院真是教了一群廢物。倘若他不好好把這些廢物給處理掉,不知道哪天還要給他捅出什麼簍子來。

    ***

    「千佾,你有沒有打算進省學唸書?」話鋒一轉,他偏是不給他答覆。

    「嘎?」他不是問這個問題吧!他為何要在這當頭問這問題?

    「當初你通過鄉試時,便可以到省學唸書,你為何不去?」宇文逆天呷了一口茶,正色問著。

    「我在這兒待慣了,何況這兒的夫子也不差,我不一定非到省學去不可。」尋千佾不悅地撇了撇嘴。「喂,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想我再待在這裡浪費你的銀兩嗎?」不會吧!他可是都有照著契約做的,他可不能就此中斷契約啊!

    「不,這家文心書院能夠出了個舉人,已經讓書院蓬蓽生輝,倘若你能再考過會試,自然更不得了,而我這個掛名的書院主人更是臉瞼上有光;只是,書院裡的夫子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教你了,到省學去,對你而言自然是有更大的幫助。倘若你是擔心銀兩的問題,我可以——」

    「那你是想中斷當初我們兩個訂下的契約了?」尋千佾突地站起身,掀開身上的被子,頎長的身子站在他的面前。

    方才想到明年三月之後就要離開這裡,他才覺得不捨,想不到他現下倒開口要趕人了;失序的心跳牽動著詭異的不安,一種莫名的恐懼在他心底生根發芽。

    他不想離開這裡!

    「你說的那個契約……」宇文逆天沉吟了一會兒,徐緩地道:「可以中止了。」事情已經和他所希冀的背道而馳,倘若他不能在此時懸崖勒馬,只怕接下去的他會承受不了。

    「中止?!」意思是說,他不再需要他了!

    說的也是,這一兩個月來,他也鮮少古怪地抱著他了,甚至有時候一個月也見不上一面。可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他會突然這麼說?會是因為他天天上後山去的緣故嗎?後山裡到底有什麼東西?

    「好歹你也已經弱冠,更是個舉人了,倘若要你老是讓我抱在懷裡,難道你不會覺得奇怪嗎?」宇文逆天斂下深沉的眸,勾魂的俊臉上是一片淡漠,讓人讀不出他的心思。

    「我……」以往他是覺得有點奇怪,可這兩年待下來,他早就習慣了,雖說這陣子總覺得有點奇怪,但那也是他自個兒的問題。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去省學的話,絕對會比你待在書院裡好。」宇文逆天不忘再多囑咐一句,彷彿迫不及待地要將他趕離書院,連多待一刻都嫌礙眼。

    「倘若我不離開呢?」尋千偕不禁動怒了。

    原來不是他的錯覺,他這陣子真的怪怪的;可他再怎麼想,也想不到他居然是打算趕他離開!倘若他一開始便打算趕他走,又何必在兩年前帶他到書院來?

    「你一樣可以待在這裡,直到明年三月赴京趕考。」宇文逆天沉聲道,自始至終沒有再瞧他一眼。

    「那我真是感謝你了!」他冷哼一聲,打開房門,投入冷風中。

    宇文逆天沒有回頭,任由冷風吹進房內,取代了一室的溫暖,半晌後才回頭睇著他離去的身影。

    幽邃的魅眸是深情的,在尋千佾看不見的此刻釋放著深藏的情愫,幽傷的、悲戀的、繾綣的、不捨的……

    他早該知道有一天自己定會對他動情,否則在初見面時,他不會因為他而停下腳步;可是他卻貪戀一時的慰藉,把自己逼進不見天日的地獄裡。

    倘若要他現下離開,一切應該都還來得及吧。

    否則他會不顧一切地將他佔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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