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拈青蓮 第十章
    三日後,方悠然果然接到霍青蓮的要求,拜託他救於書令。

    「如你所願。」沒有第二句話,他慨然為她圓夢去了。

    當他一身白衣出現在金鑾殿時,年輕皇帝李隆基震驚得幾乎暈過去。

    「這就是你的答案?」坐擁高權多年,他從沒一刻如現在般心痛。方悠然寧可死也不願留在他身邊,為什麼?方悠然,實在是……太可恨了!

    「臣請萬歲放了於書令,他是無辜的,臣並無大礙,傷重成癡全屬戲言。」方悠然在賭,用他的性命做賭注;看皇上是會念在過去的恩情放了他?還是執著於一時的面子殺了他。

    皇上咬牙切齒。「朕當然會放了於書令。」他揮手招來左右側侍。「來人啊!放了於書令。」

    「謝皇上恩典!」方悠然跪在金鑾殿下謝恩。

    「你不必謝朕,於書令未犯罪自然得開釋,但你……」龍顏倏然大變。「方悠然,你欺君罔上,該當何罪?」

    方悠然心頭一陣苦笑,看來他是賭輸了,皇上的面子不允許任何人輕蔑,就算是救命恩人、曾經情如手足的義弟也不行。

    「欺君罔上,罪誅九族。」

    「你也知道欺君罔上,罪誅九族?」勃然怒吼幾乎掀了金鑾殿的屋頂,皇上氣得全身發抖。

    群臣忙跪下求情。「聖上息怒──」

    「統統給我閉嘴。」顧不得君臣之儀,皇上衝下玉階,一手拎起方悠然的衣領。「朕哪裡待薄你了?」

    瞧著曾經情如手足的義兄,如今卻恩斷義絕,變得怨仇相向,方悠然痛苦地垂下眼眸。「大哥,鐘鼎山林各有天性,勉強不得啊!」

    皇上渾身一顫。多久了,他不曾再喊過他大哥,他們曾經那麼地投契;食共桌、寢同榻,在無數夜裡秉燭夜談,那段患難與共的歲月是他最珍惜的,卻……為何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悠然、悠然,你為何這麼固執?」

    方悠然揚眉,笑得輕邪、淘氣,又放肆。「不固執就不是方悠然了,不是嗎?」

    皇上彷彿又瞧見多年前那古靈精怪、討人喜愛的少年;他像天人,突然出現救了他一命。他們一見如故,為此他千方百計將他留在身邊,但無論再深的緣,終有到達頂點的一刻,是不是?但他是一國之君啊!為何會留不住自己想要的東西?

    「好!你要固執,朕就成全你。」皇上揮手招來侍衛。「來人啊!將方悠然押入天牢,三日後處斬。」留不住他的人,就留下他的命。一國之君,至高無上的皇帝,有權主宰天下人的去留、生死。

    「不必押我,我自己走。」昂首闊步,方悠然即便是要赴死,也是一派逍遙、與眾不同。

    皇上即刻後悔了。他真的要他死嗎?留下一具屍體有什麼用?  

    霍青蓮陪著於依人來接於書令出天牢。

    於依人一見爹親,立刻控制不住哭倒在於書令懷裡。「爹、爹……女兒好想您啊!爹……」

    「乖女、乖女,害你擔心了,是爹不好,爹再也不會離開了,你別哭了,哭花了臉就不漂亮了。」於書令又愛又憐地摟著女兒。

    一時間,霍青蓮心裡百味雜陳。於書令看來是真心疼愛依人,所以依人才會那樣地依賴爹親。但他為什麼要如此做?殘殺她一家,卻將漏網之魚撿回去細心撫養……老天,這是一段怎麼樣的恩怨糾葛啊?

    轉過身去,她咬牙,淚水往肚裡流,直到於依人輕扯她的衣袖。

    「爹,我跟你介紹,這是霍青蓮姊姊,這回多虧有她幫忙,才能順利救爹爹出獄,青蓮姊姊很疼我喔!」

    霍青蓮回過頭來,望著於書令,凌厲的眼神下隱藏著森冷寒光,注視著這害死她一家八十餘口的罪魁禍首,她尋了十年、發誓要手刃的仇人。拳頭不知不覺在衣袖下握緊了,一陣殺意掠過她心坎。

    「依人,你先回家準備火爐、袖子葉,和豬腳麵線給爹去霉氣好不好?」於書令突然拉著女兒沈聲吩咐。

    「可是爹……」於依人天真地拉著霍青蓮的衣袖。「我還想跟青蓮姊姊多聊幾句。」

    「霍姑娘會跟爹一起回去,等到家的時候,你又可以跟霍姑娘聊天了啊!」於書令憐惜地拍拍女兒的手。「所以依人乖,先回家幫爹準備那些東西。」

    「那……好吧!」依依不捨放開了霍青蓮的手,於依人邊走、邊回頭。「青蓮姊姊,你要快點兒來喔!」

    霍青蓮勉強地牽動唇角,露出一抹苦笑。多天真的女孩,平生不識愁滋味,她大概也不懂這世間有所謂的恩怨糾葛。

    等到於依人走遠了,於書令忽地雙腳一軟,跪在霍青蓮跟前。

    「大小姐——」

    霍青蓮渾身一震。原來他還認得她。「我該叫你於叔叔?還是於書令呢?」

    於書令伏跪在地,不敢抬頭。「當年是我錯了,我對不起老將軍。」

    「一句錯了就可以抵我一家八十餘口的性命?」那她是不是也可以先砍了他的頭,再跟他說對不起?「前事休提,我只問你,依人是不是我妹妹?」

    於書令抖顫著雙肩,老淚縱橫。「依人確是二小姐。」

    「為什麼?你既害我全家,又將依人撿回去撫養,你究竟是何目的?」

    「因為……她太像夫人了。」於書令號啕地說出往事。「夫人與我本是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妻,一日,將軍喝醉酒……強要了她……但她是我的妻子啊,我愛她,我好愛、好愛她,我不能忍受她被將軍搶走,我要她回到我身邊來……」

    霍青蓮踉蹌了一步。「我不信,娘若是……她怎麼會在爹死後,以身相殉?」事實真相何其荒唐?親娘竟與眼前的男人有曖昧!這教她情何以堪?

    「是我錯了,我原以為將軍一死,夫人便能重回我的懷抱,誰知她卻……寧可陪著將軍一起死,我這才知道原來她早已愛上將軍,她不再是我的未婚妻了,不管我甘不甘心,她都離我而去了……」

    霍青蓮氣息不穩的直退到一株大樹前,虛軟的身子倚住樹幹,才免去她當眾昏倒的難堪。

    「大小姐,我對不起你。」於書令磕著頭。「當我發現鑄成大錯,我曾想要彌補,我帶了大批官兵尋找兩位小姐,但最後卻只找到二小姐,那時二小姐已病得不輕,我將她帶回家照顧,誰知她發了三日燒後,再醒來便忘了前事,所以我才會將她當女兒養大。」

    冷肅著臉,霍青蓮厲瞪著於書令。「依人知道你不是她的親爹嗎?」

    於書令無限悔恨地搖著頭。「我不曾告訴她這些事。」

    冷哼一聲,她笑得陰邪。「你倒好,幹了這麼多壞事,還奢想有人送終?」

    「屬下不敢。」於書令趴在地上發抖。這兩姊妹,雖是一母所出,卻性格迥異,霍青蓮似父,雖稱不上美艷無雙,但聰明機靈、言行舉止自成一派風範,教人不敢小覷;依人則像母親,嬌柔可人,無奈稍嫌膽小軟弱。

    也因此,於書令一見霍青蓮,立刻認出她是老將軍的遺孤;當年是他愧對了老將軍,如今見著霍青蓮,自然是驚疑憂懼,怕得連頭都不敢抬起。

    「不敢?做都已經做了,你還有何不敢的?」她嗤言。見了於書令,與他談上兩句,發覺他並非什麼十惡不赦之人,只是個性有些偏激、為人氣節又不夠,他或許會看在亡母的分上善待於依人,但若遇到生死交關之處,難保他不會又發失心瘋,賣了依人?

    依人生性怯弱,這一生是受不得太大傷害的,這件血海深仇勢必不能對她言明,加上她依賴於書令得緊,沒爹就不想活了,為了依人終生幸福著想,得給於書令一點警告,要他明白,一錯不能再錯,否則天容他,她也不容。

    「屬下一回去就向二小姐說出實情,請大小姐原諒。」於書令縮得像只可憐的落水狗。

    「不必了!」霍青蓮十指連彈,分別擊中了他胸前三大要穴。

    「咳!」於書令只覺胸口一痛,張口嘔出一大口鮮血。

    「今日一役,前塵舊事一筆勾消,姓于的。」她身形好快,前一刻還軟倚在樹幹上,眨眼間已來到於書令面前,伸手揪起他的衣領。「依人要是受了什麼委屈,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將你挫骨揚灰,你最好小心點兒!」

    「屬下知道,屬下會善待二小姐的。」於書令撫著胸口,面色慘白。「屬下謝大小姐不殺之恩。」他後退一步,彎下膝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你滾吧!」霍青蓮不想再看他一眼,幾個起落,離開了天牢。父母在天之靈應該也會贊同她的做法吧?人死不能復生,但還活著的小妹,她的未來幸福卻是可以預期的,為了依人好,她自信沒做錯。

    她突然好想方悠然。這一回多虧了他,才能化解她滿腔的深仇大恨,心靈不再被全然的仇怨給佔滿,才有餘裕品味他始終默默守候、深情相待的好。

    霍青蓮發足奔向方府。他說過會永遠等著她的;她要回到他懷裡,不管她僅剩的生命有多少,在餘下不多的日子,她都要與他一起過。

    霍青蓮簡直不敢相信,在方府裡等著她的竟是官府無情的封條。   

    方家被查封了,昨日還氣勢宏偉的大宅邸,沒過多久,竟成落魄一空屋;閒人的指指點點毫不留情地傷害著它,讓它的豪華在轉瞬間消失殆盡。

    「這位官爺,方府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啦?為什麼要查封它?」憂心如焚的霍青蓮顧不得禮教,欄住一名執行勤務的官差倉皇問道。

    「方悠然欺君犯上,皇上下令要誅他九族啦!你……」官差惡意地攫住她的手。「該不會也姓方吧?」

    霍青蓮眼神一冷,掌刀一劈就將行止不軌的官差劈飛了老遠。

    「來人啊!有人蓄意滋事,快捉起來。」同行的其餘官差,見霍青蓮身手了得,紛紛持刀拿劍圍了過來。

    霍青蓮不想與他們多做糾纏,一個閃身掠上屋頂,再一提氣,便將追捕的官兵甩得老遠。

    她得好好想想,為何備受皇上恩寵的方悠然會忽然犯下斯君大罪?就算他真做錯了事……她想起日前在方府見到的皇上,擺明了將方悠然籠得無法無天,怎捨得真撤他的官、砍他的頭?這其中必有因由。

    飛掠的腳步不曾稍停,不多時又回到方離開的天牢。四周守衛依然嚴謹,以她一人之力,想救方悠然是不可能的;該怎麼辦才好?

    她憂急地望著天牢。這麼一處陰暗、森詭的地方,方悠然被關在裡頭,會不會吃大苦頭?

    霍青蓮雙手忍不住環著胸膛發抖,從前不論她如何難過都有他堅實的懷抱可以依靠的,如今……原來自己並沒有那麼堅強,之所以有勇氣度過被親如手足的「黑風寨」兄弟背叛的痛苦;體諒於依人認賊做父的無知;進而放過於書令以求保障妹妹的未來幸福——全是因為有方悠然在。

    他溫柔體貼,不僅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還苦心教導了她何謂真正的堅毅;因為有他,才有現在昂首於天地間的她。

    他教會她懂情、知愛;他讓她重新嘗到了信任人的喜悅。好不容易她才下定決心要愛他的,他怎能在此刻離她而去?

    命不長久的人應該是她!張鐵嘴說過他一生富貴無雙、福壽綿延的,為什麼他會落到如此下場?

    「啊!」霍青蓮驀然想到於書令的無罪開釋,他是因為發箭誤傷方悠然才入獄的,如今卻被釋放出了天牢,這代表什麼?

    方悠然裝瘋賣傻企圖辭官的把戲被拆穿了,皇上就是因為這樣才降了他的罪?

    「天哪!」一股惡寒從心口竄到腳底──是她,全是她求他救於書令才會這樣的,他一定是為了讓皇上下旨開釋於書令,才會自露馬腳,惹惱皇上,被下獄論處。

    不行!她得找皇上說清楚,他不是故意的,就算他有錯,但他為皇室立下恁多的汗馬功勞,功過相抵,他也罪不至死啊!

    皇上若非要人填命來彰顯皇室威嚴的話,罪魁禍首是她,應該斬的人也是她才對!

    陰鷙的夜總是容易造就出沉鬱的人,尤其是在這樣一個連半絲月光、星光都不見的夜晚,再意氣風發的人都難免要被黑暗給捕獲。

    「皇上。」高力士站在李隆基身後,已經很久不見這年輕皇帝的愁容了。在打倒武媚娘後,他一直氣勢勃發地帶領一干臣下重建大唐盛世,如今,天下太平,人人都誇他是自唐太宗以降,另一賢明聖君,他的確是,因此更加威武得不可一世;然而,所有的威風在今晨下令處斬方悠然後,全都消失無蹤,現下,他只是個鬱鬱寡歡的普通人。

    「高力士,你跟在朕身邊多久了?」身穿龍袍的聖君近乎無措地開口。

    高力士幾乎要為他的主子心疼。主子自幼天縱英才,行軍打仗時是吃過不少苦,但通常只要是他想得到的東西,憑他的能耐都有辦法得到,只有一樣例外,那便是方悠然。

    「皇上,奴才跟著您已近二十載了。」

    「你說朕是個什麼樣的人?」

    「皇上仁德賢明。」

    「但卻留不住一顆人心。」人人都想當皇帝,但真正登上了龍位才知道坐在那裡有多孤單、多寂寞。文武百官、千萬子民,人人看中的不是他李隆基這個人,他們期待的是他的權勢、賞賜;這世上若說有誰真心喜歡那單純的李隆基,怕只有方悠然一人了。

    這曾經結義、後來恩斷義絕的小弟是他在這深廣如海的皇宮中,唯一的一盞明燈,他不奉承,也不阿諛,純然做著他自己,讓他是既欣賞,也佩服;喜歡方悠然,因為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才能享受到單純的快樂,來自心靈,而非外物。因此他費盡心思想將他留下,結果卻……唉!誰說做皇帝好?還不是一樣身不由己。

    「皇上可是惦記著方悠然?」打小就跟著皇上,皇上的心事高力士豈能不清楚。

    「你說朕是不是做錯了?」

    身為臣下,如何能言君錯?高力土只得把頭低下。「皇上何妨再給方悠然一次機會?」

    「高力士,君無戲言,朕豈能出爾反爾?」袍袖一揮,皇帝的臉上同時閃著恨意與憂愁。固執的方悠然;教人難捨的方悠然;可恨的方悠然;義薄雲天的方悠然……愁與恨、愛與怨,全都是為了他。

    「身為一國之君是不能出爾反爾,可就能殘殺忠良嗎?」清冷的怒斥從天而降。

    「大膽狂徒,竟敢夜探皇宮?」高力士急忙護在皇上身前。

    皇上定眼細瞧這突然出現的女子。「是你,朕在方府見過你,你叫……」

    「民女霍青蓮。」霍青蓮只把手一拱,當日敬他賢明,對他跪拜;如今他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已沒資格承受君主之儀。

    「大膽,見到皇上竟不下跪?」高力士怒吼道。

    「青蓮雙膝只跪明君。」她惡狠狠瞪著皇上。

    「你……」高力士幾乎氣炸心肺,正想招來禁衛軍拿人。

    「你先退下。」豈料皇上卻阻止了他。「朕記得你,那日就是你同方悠然一起愚弄了朕。」

    「愚弄?」霍青蓮掩嘴吃吃笑了起來。「據聞皇上與方悠然相識十餘載了,原來是空穴來風,一對曾情同手足的義兄弟,怎會連對方是何性格都摸不清?」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朕當然瞭解方卿生性灑脫、促狹、不愛受拘束……」話說到一半突然說不下去了,方悠然會搞出這些事理當在他的預料之內才對,又怎會飽受驚訝、大發雷霆呢?

    「原來皇上很清楚嘛!想必是經歷過慘痛經驗才學到的教訓。」她冷笑,太瞭解那痞子整人是不會分對象的,他只知一味放任自己的心情行事,是個百分之百目中無人的狂徒。

    「慘痛?」想起年少時代古靈精怪的方悠然,他的惡作劇豈止給人慘痛的經驗而已,他根本是無法無天到了極點!「你的形容詞太淺薄了,方卿自小到大惹下的禍事,可謂罄竹難書了。」

    「我明白了,原來變的不是方悠然,而是皇上。當你還未登九五之尊時,你能忍受他的惡作劇,並當成一項娛樂看待;可身為一國之君時就不同了,皇帝是偉大的,只承受所有好的事情及讚美的言詞,不容許有人在你面前表達出真性情了。」她諷道。

    一下子將皇上激得臉色乍青乍白,既惱這無狀女子的失禮,又發作不得,怕一怒便要落人口實。

    「你好大膽,敢這樣跟朕說話!」

    「民女不過實話實說,難道自稱聖君的皇上卻聽不得忠言?」

    「哼!」皇上慍惱地抿緊了唇角。「你夜闖皇宮就是想來跟朕說這些話?」

    「民女是來告訴皇上一項事實的。」除了一家滅絕的血仇外,她將自己如何要求方悠然救人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皇上,你若要人頂罪,應該找我才對,若不是因為我,方悠然不會欺君罔上。」

    原來方悠然會無視自己給他的最後機會,執意上殿認罪以換得於書令安然無恙,全是為了這女子!皇上瞧著霍青蓮,不覺恨心暗起。沒有她,方悠然便不會如此違背自已,最終他會為他留下的是不?

    「好啊!一命換一命,朕可以答應由你頂下方悠然的死罪,只要你即刻自盡。」

    「皇上,萬萬不可啊!」高力士試著勸諫主子,於法無據的事,任意妄為是會損壞聖君威名的。

    「皇上所言屬實?」她今夜擅闖皇宮本就是為方悠然求命而來,只要能救他,別說要她自裁了,要將她千刀萬剮,她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君無戲言!」他才不信一名弱女子有膽量在他面前自裁。

    「皇上……」高力土還想阻止。

    豈知霍青蓮動作好快,彎腰抽出靴中的匕首,一刀便刺向胸膛——直到鮮血噴濺而出,皇上和高力士才乍然回神。

    「她……」不信地看著眼前女子緩緩倒下,皇上一個箭步衝過去扶住霍青蓮。

    鮮血染紅她全身,她用沾滿血的手揪著皇上的衣領。「君無……戲……言……」留下的不是遺言,是為著心愛的男人求來的一線生機。上天注定她命薄、一生多舛,她認了,但方悠然不該死,他是那樣好的人,應該福壽綿延、長命百歲的。

    「快傳御醫!」皇上大吼一聲。太失策了,他應該想到會令方悠然動心的女子絕不平凡,沒有一點英豪與勇氣,方悠然是看不上眼的。

    「奴才這就去。」高力士匆匆忙忙找御醫去了。

    皇上立刻將霍青蓮抱回寢宮。沒半晌,御醫來了,為霍青蓮診察、療傷後,面色晦暗地退了出來。

    「怎麼樣?有沒有救?」直到此時,深刻的後悔才緊揪住皇上的心。或許正如霍青蓮所言,當了幾年皇帝,他已學會了凡事以面子做優先,什麼情義恩惠全忘了,方悠然玩得再過分,也是他多次的救命恩人,什麼事不能講,非要斬了他不可?這件事他真的做錯了,但如今後悔來得及嗎?

    「啟奏萬歲,傷患受傷過重,微臣已經盡力了,但結果如何,只有聽天由命了。」御醫低下頭,不敢說,霍青蓮那一刀雖沒刺中心臟,但失血過多,除非奇跡出現,否則她是死定了。

    「盡全力救她,她要死了,朕就砍了你的頭給她陪葬!」皇上憤怒地嘶吼,藏在袖下的拳竟有些顫抖。上天難道不肯給他一個贖罪的機會嗎?

    「臣遵旨!」御醫顫巍巍地退了下去。

    皇上走向病榻,瞧著那嬌容雪白的女子,心下明白,她的情況是糟透了,也許她只是強撐著一口氣想見心上人一面,確認他的安全。

    突然,皇上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來贖罪了。翻出封藏良久的寶劍,他卸下一身龍袍,換上黑色夜行衣。

    「你等著,朕這就帶你去見方悠然。」君無戲言,他既下旨要斬方悠然就不能任意收回旨意,不過他還是可以救他,用他自己的方式。

    「皇上。」高力士不知何時出現在皇上身後,也是一身的黑行衣,伺候主子多年,再沒人比他更瞭解李隆基的心思了。「也讓奴才盡一份心吧。」他連人帶被抱起霍青蓮。

    皇上微一頷首,一主一僕,趁著夜色,帶著霍青蓮閃過重重警衛,直闖天牢而去。

    當方悠然在天牢裡瞧見打扮成黑衣人前來劫獄的皇上時,前塵舊事如潮水般湧了過來。「大哥,你這身打扮很酷喔!」很久以前,當李隆基還只是李隆基時,他就是這樣地豪邁,是他最敬重的義兄。

    他還願意叫他大哥!皇上心頭一暖,揮劍斬斷了牢門的鎖。「出來吧!」

    方悠然看著他,遲疑了一會兒。「沒關係嗎?」

    「是我放你的,還會有什麼關係?」他笑;其實不再做皇上、不再當王爺,他們純粹回復到李隆基與方悠然的交情這感覺並不壞。

    方悠然拍去衣上的灰塵,滿臉笑容地跳了出來。「還是你厲害,大哥,沒有人,包括我自己都無法順利闖進天牢,你卻做到了。」

    「只要一點點上好迷煙,其實誰都辦得到。」

    方悠然咋舌。「嘖!我居然沒想到這一點。」

    兩人迅速地逃出昏了一地侍衛的天牢,皇上領著方悠然來到外頭一座林子裡。

    「應該不會有人追來了。」方悠然氣喘吁吁地停下了腳步,回望皇上。「那個……我……」

    「你想辭官,朕瞭解。」皇上長歎口氣。

    「對不起。」他這才覺得有些愧對皇上,人家待他這麼好,他卻如此不知好歹。

    「罷了,正如你所說的,鐘鼎山林各有天性,勉強不得。」皇上看開了,倘若他還想保住這份友誼,不退一步是不行了。

    方悠然望著皇上,唇角掛著誠摯的笑意。「我不會忘記你的,皇上。」

    「有空時記得回來看朕。」

    「嗯,我會的。」他慨然應允。「當我再回來時,我會帶著我的妻兒去見皇上。」

    耳聞「妻兒」一辭,皇上臉色一黯。「朕要讓你見一個人。」他兩指放在唇邊吹出一記長哨。

    林中深處一點燈光明滅閃爍,一會兒,高力士懷抱一名昏迷不醒的女人,走了出來。

    「誰啊——青蓮!」當方悠然瞧清女人的面貌時,淒烈的痛楚幾乎把他的心與身體一起撕裂成兩半。他急切地從高力士手裡接過她。「青蓮,青蓮……她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青蓮,你醒醒啊!」

    皇上沉痛地低下頭。「她夜闖皇宮對朕死諫。」

    所以皇上才會放了他,所以他才有命重見天日……原來這一切、一切全是她拿她的命來換的……抖著雙手,方悠然抱起氣息微弱的霍青蓮。

    「青蓮,你怎麼這麼傻……」一字一血淚,活了近三十載,他向來逍遙又自在;年少居高位,他還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呢,卻在今晚頭一遭品嚐到什麼叫絕望!「青蓮,青蓮,青蓮……」淚一滴滴落下,然而,再多的哭喊也傾瀉不出心頭無盡的悲傷。

    皇上不忍地撇開頭去。這樁悲劇是他一手造成的,然而,他已經後悔,上天不能給人一次重新再來的機會嗎?

    不知是方悠然的呼喊起了效用,還是奇跡降臨?昏迷中的霍青蓮突然掀了掀眼睫。

    「青蓮!」方悠然大喜過望拉起她的手。「青蓮,你會沒事的對不對?你答應過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你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皇上也瞧見了她的反應。「悠然,立刻帶她回皇宮,御醫會有辦法救她的。」

    「不!」方悠然慨然拒絕,打橫抱起霍青蓮。「大哥,你對我的恩德,我一生難忘。」他知道要一個皇上做出劫獄之事已是天大的恩寵。「但青蓮要和我一起逍遙自在,做一對縱橫四海的神仙眷侶,所以我們不回皇宮了。」說完,便轉身離去。

    皇上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頭像失落了某樣要物,不捨地跟了他們半里路。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到此為止吧,大哥。」方悠然停下腳步,回頭一笑;那笑容清清淡淡的,沒有怨恨,也沒有深情,就好像當年那天真、不解事,只是一逕兒愛玩愛鬧的少年一樣。

    皇上不覺眼眶發酸。「安好後,給朕一個消息。」他不知道今生還有沒有機會見著他們,但他會一輩子想著他們的。

    方悠然用力一頷首,抱著霍青蓮,幾個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高力士,」皇上對著一直默然跟在他身後的高力士輕聲了句:「你說朕還有機會見著他們嗎?」

    「皇上,時間到了,自有相見之期。」

    「是嗎?」無奈地苦笑,皇上心裡自然有數,要相見大概得待來生了。

    果然,自此而後,傳聞中的安南王爺徹底從世間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們後來如何?霍青蓮有沒有續得命來?

    偶爾雖有流言傳入皇宮,但多不可信,時間流轉,日子一久,那傳奇也漸漸為人所淡忘了,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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