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狐嬌 第九章
    子服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他昏迷的這段期間,不斷喚著櫻寧的名字,聲聲威然深情,令人聞之皆為之心碎。

    雲娘嘴裡只是不說,其實她心底充滿了後悔。

    守在兒子床榻邊,聽著兒子聲聲呼喚,她也慢慢地恢復冷靜,能夠靜心地思索著這整件事。

    如果不是她親眼所見,她絕對不會相信世上真有狐仙的存在。

    可是櫻寧的的確確是表姊夫的女兒,她是個狐女,她的娘親更是個如假包換的狐狸大仙。

    她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才來王家的呢?

    雲娘努力要將櫻寧的目的想得很壞,可是回想著與櫻寧相處的情景,她卻沒有辦法昧著良心去入她的罪。

    櫻寧天真可愛,嬌憨不矯飾,平時對待長上或下人都是極為溫馴乖巧的,尤其她銀鈴般暢然的笑聲,更使得府裡上上下下無不聞之悅然。

    大家是多麼的喜歡她,在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之前。

    可是知這了她的身實身份又怎樣?她還是她,也沒多根尾巴出來,也不是什麼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的。

    若要認真說,她淒涼的身世實在是令人同情憐惜。

    雲娘咬著下唇,額上的皺紋更加深;只是她在自省,在深思,在責備自己。

    那時候幹嘛那麼衝動呢?

    ***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把事情給弄擰了,弄得如今不知該如何是好。

    「櫻寧,櫻寧……」子服不安穩地動了一下。

    在夢裡,嬌憨愛笑的櫻寧手裡拿著一枝花,就跟當初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那朵紅梅掩映住她含笑的嘴唇,卻止不住那盈盈的笑聲清脆響亮。

    想要舉步追上她,可是櫻寧卻越退越遠,她手裡的梅花和歡然含笑的眼神也越來越模糊,他拚命地追著,卻和她越離越遠….!

    櫻寧…

    雲娘心疼不捨地用手絹拭去他額上的冷汗,卻怎麼也拭不去自己心頭的痛楚和罪惡感。

    這一夜,雲娘依舊難以入眠。

    ***

    徹夜未眠的不只是雲娘,愉舟也相同睡不著。

    他已經連著三天都睡不好了,每次一躺下,腦海裡就出現櫻寧消失前那疲憊卻欣慰的眼神,那麼溫柔,那麼威然,彷彿知道從此再也見不到子服了。

    那樣的心碎眼神,他在牡丹臉上也曾看見過。

    他負著手在園子裡踱步,原本是高高興興來參加婚禮,沒想到卻發生這種事。

    怪只怪事情來得大突然,太令人震驚,而他們每個人都預設立場,一開始就將櫻寧想作是別有用意的。

    可是櫻寧做了什麼呢?

    她什麼都沒做,他們卻在她身上加諸許許多多偏見和罪名,而這只不過是因為他們的恐懼;身為凡人的恐懼。

    牡丹啊牡丹,我倆曾經經歷過類似的生離死別,因何我在三天前不能夠恍然醒悟,還要殘忍地拆散他們呢?

    一想到他無數次地踢開櫻寧,只為了不讓她碰觸到子服,他就覺得冷汗涔涔、汗顏不已。

    「唉……」他在月光下幽幽歎息。

    驀地,一個溫柔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那個聲音感慨地道。

    他僵住了,不敢回頭,生怕這只是一場夢境。

    牡丹……

    那個溫柔的聲音又道:「沒錯,是我。你無須回頭也不該回頭,我倆塵緣已盡,我此番前來是奉了王母娘娘之命。」

    他壓抑想要回頭的衝動,低沉輕喚道:「牡丹,你沒死?我想你想得好苦。」

    「牡丹之魂已化作花中之神,沒想到寺裡一把火,卻燒盡了我所有的孽障和情緣,與你七日之情,了了我想要為人的最後一絲貪求,現在的我已是王母后花園的新職牡丹花神。」那個溫柔的聲音平靜無波,輕和慈藹。

    他驚喜之餘又有些惆悵,心底滋味複雜萬千,不知該如何形容才是。「牡丹……難道我倆情緣不能再續?」

    「我倆命中注定只有七日之緣。其實你的妻子才是你真正的良緣歸宿,好好珍惜她吧,莫再以我為念。此番我下凡來,是要代王母娘娘傳懿旨,她老人家早已洞悉狐女之事。其實櫻寧女乃是天上五仙郎之一心頭的一滴血珠,當年五仙郎和娘娘後花園裡的五朵仙花擅自動了情念,糾纏相愛,玉帝震怒之下將他們貶下凡塵……」

    愉舟不可思異地聆聽著這一切。

    月下輕霧飄然若紗,似夢似幻,似醒似覺,這一切是真的嗎?

    「櫻寧是其中一株仙花嗎?」他忍不住問道。

    「不,我適才說過,櫻寧女是五仙之一心頭淌下的一滴血。由於是仙郎真情摯愛的心魄所凝聚的血珠,因此墜下凡塵後自有意識,投胎至狐仙胡輕娘的腹中,出世為狐女,雖是半人半狐之身,然而溫婉嬌憨、纖纖動人,命底自也有一番動容人間的癡情愛戀。」

    他恍然大悟,不敢置信地道:「這也是一段仙緣……」

    「沒錯。」溫柔的聲音隱隱約約,似乎即將飄然遠去。「切記,櫻寧女頸上有一石,乃是王母娘娘特意化身所贈,此石可保櫻寧女和王子服一生平安如意、白首偕老、無病痛無災,快快尋回櫻寧女,命她銜此石一盞茶時分,即可解她耗盡的生命。」

    「但是我該往何處尋她?」

    「何處來自往何處去,王子服心中自然明瞭。」那溫柔的聲音漸漸輕遠了,「記住,此事乃天界之秘,王母娘娘僅下懿旨告知你一人,千萬不可輕易洩漏天機。愉舟,此後天上人間兩相隔,望你在凡塵依舊珍重,莫將真心拋重違,千萬憐取眼前人……」

    他倏然回頭,大叫道:「牡丹!」

    可是哪還有半點影子?

    只見月色皎潔柔和,花樹在月影之下搖曳生姿,含笑吐幽香,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夫君。」子鳳柔聲地輕喚。

    他怔怔地望著悄然躡步而出,滿面關懷之色的妻子,片刻之後,他緊緊地將她攬人懷中。

    「子鳳,從今以後,我會更加憐寵你。」他感恩地輕歎道。

    「夫君,你也是因為櫻寧和子服而感歎嗎?」她溫柔地偎在他懷裡。

    他微微一笑,「是的。」

    莫將真心拋重違,千萬憐取眼前人。

    他的心,到這一刻是真正地被釋放了,摟著心愛的妻子,他笑得好不釋懷開心。

    ***

    破曉時分,子服在花香裡幽幽甦醒過來,恍然間,他彷彿仍置身在夢境雲端中一般,朦朦朧朧不知此身何在。

    他怔怔地望向窗台的某一處,發覺窗台上櫻寧所栽的一盆水仙,不知何時竟然綻開花顏了。

    現在是水仙花開的時候嗎?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從櫻寧來到家裡之後,這園子裡的花就開得格外熱鬧。

    櫻寧,就是自有奇妙的辨法。

    思及此,他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驚叫道:「櫻寧。」

    雲娘親自端了粥進來,聞聲驚喜的奔近床邊。

    「你醒了!哎呀,真是嚇死娘了,這幾日娘的頭髮都快掉光了,簡直就是……你起身做什麼?快快躺著,身子還沒調養好呢!」

    「櫻寧呢?」他抓住娘親的手,焦急問道。

    「櫻寧……」她不知該怎麼說,窘然地道:「呃……你先喝了這粥,我再告訴你櫻寧在哪兒。」

    子服一怔,隨即想起來了,他心痛地指控,「你們說她是妖精,你們要趕她走,她現在不在這兒,你們一定是把她趕走了!」

    「服兒,娘也好後悔,實在不應該這麼殘忍……」她歉疚至深,含淚道:「我那時也是愛子心切呀,而且這事發生得太突然……本來嘛,在那種情況之下,誰能夠笑嘻嘻地說:「啊,你是狐女啊,沒問題,嫁給我們王家就沒錯了,親上加親是親更親。」唉,你娘腦袋瓜子沒這麼靈光,可以馬上就想得開的。」

    子服緊盯著她,「那麼你現在的意思呢?你是說你現在想開了,願意接受她了?」

    雲娘凝視著兒子,正色的問道:「你呢?孩子,你能接受一個半人半狐的女子做老婆嗎?這一切如此玄怪,難道你不怕?」

    「有什麼可怕?」子服搖搖頭,「有多少人心思惡毒比鬼物精怪更可怕?只要心腸好,老天自然恩寵庇佑,萬物自然有靈犀,是人是精是妖又如何?說不定精怪看見我們,還覺得我們才是真正的精怪呢!」

    「啊?」雖然她有點聽不太懂,但是兒子這番話卻讓她感動。「服兒,你當真可以為了愛,凌駕一切的阻礙?」

    「是!」子服堅定不移地道。

    從見到櫻寧笑拈梅花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無論她是人是狐是精是怪,只要兩顆心是真切地相愛著,這就是天地間最美的事了。

    「那麼……」雲娘笑了,「你去找她吧!這一次一定要將她帶回來,我還等著她穿上鳳冠霞帔叫我一聲娘呢!」

    子服狂喜地抱了抱娘親,飛快地跳下床就往外跑。

    雲娘眸底有著喜悅的淚水,她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突然大力拍起手來。

    「快快快,準備成親的東西囉,什麼珠環玉珮、衣裳聘禮的,你們都丟到哪兒去啦?快快給我備齊!」

    「是是是……」在門邊偷聽,感動的頻頻拭淚的丫頭婆子們歡喜地一哄而散。

    王家又熱鬧起來了。

    ***

    櫻寧奄奄一息地倚在一座墳前,垂著淚輕撫著墓碑。

    那是老太大的墳,已被荒煙蔓草給掩蓋了大半。

    她多麼希望大娘能夠再出現在她面前,帶她走,可是在她離開幻化而成的竹屋那一瞬起,大娘就完成了娘親托囑給她的心願,化成一縷魂魄輪迴去了。

    就連小榮,她鍾愛的一株墓旁修竹,也在完成使命後,隨著輪迴轉世而乾枯了。

    孤零零的,就剩下她一個人……不,就剩下她一口氣。

    她的身子快要淡化透明消失了,可是不知怎地,當她把娘給她的內丹和精力盡傾給子服後,照理說她應該要消失在人間才對啊!

    為什度還能留著一口氣在這兒品嚐著心痛呢?

    子服哥哥……你還好嗎?你應當沒事了吧?

    而姨母,還有王家的老老小小,他們應當已經不恨她了吧?她已經把子服哥哥還給他們,她也離開了,他們的生活又該恢復快樂和平靜了吧?

    「老天爺,我真的好想好想跟他們在一起,好想成為一家人……」她緊緊咬著唇,淚盈於睫「我好想子服哥哥,我這輩子再上不能見到他了嗎?」

    「櫻寧……」玄郎臉色有些蒼白地出現在她面前,素來陰沉銳利的眸子有一絲痛苦。

    「你這個傻瓜。」

    她有氣無力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玄郎,我總算能夠離開你的糾纏了……你是只好狼,為什度偏偏不去找別的好女子,總是要纏著我呢?」

    「我喜歡你。」他悶悶不樂地道。

    「我知道,可是我喜歡的人偏偏不喜歡你,有什麼法子呢?我快要消失了,你走吧,讓我自個兒在這裡靜一靜……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就該明白怎麼做對我才是最好的,對不對?」

    玄郎眼眶有著從未有過的熱氣,他硬生生地眨掉;狼怎能有這樣脆弱的心緒呢?

    她說得沒錯,狼不正是一種果斷決然的動物嗎?

    她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他這只惹她厭的「笨狼」守在她身邊只是徒增她的困擾罷了。

    他猛一咬牙,長長地呼嘯一聲,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見了,他的櫻寧兒……

    櫻寧靜靜地偎著墓睥,覺得氣若游絲,最後一點靈光快從她心頭消失了。

    子服哥哥……櫻寧不能笑著和你道別了。

    「櫻寧!」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大叫道。

    她眨了眨眼,以為自己是迴光返照前的幻想。

    「櫻寧!」那個深情-啞的呼喚貼近她身畔,櫻寧眼睛倏地一睜。

    她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呆呆地望著他,「子……子服哥哥?」

    「是我,是我。」他緊緊將她攬入懷裡,卻心痛得發現她像是一陣霧氣!縹緲得快要抓不住了。

    跟在他身後的愉舟連忙道:「快讓她含石頭!」

    「石頭?」子服不解的瞅著他。

    這滿地都是石頭,要會哪一塊?而且含石頭做什麼?

    「寶石,櫻寧身上有寶石嗎?」

    子服被他這一提醒,急急打開她胸前掛著的荷包,掏出那一枚瑩然溫潤的五色寶石讓她含在口中。

    櫻寧的形體漸漸地實了起來,雪白憔悴的容貌也恢復往昔的嬌嫩嫣然。

    她躺在他懷裡,子服俯著身子和她四目相對──

    兩人恍如隔世一般。

    櫻寧眨了眨眼睛,癡癡地盯著他,「子服哥哥,你……給我含這個……真有效,為什麼會這樣?」

    子服鬆了一口氣,轉頭望向愉舟,也茫然好奇的問:「堂姊夫,你怎麼會知道這個法子?」

    愉舟差點衝口而出,幸好及時忍住,「呃,死馬當作活馬醫,別說那麼多了,我們快快下山吧,嬸娘他們都在等著我們呢。」

    「子服哥哥,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櫻寧含著那五色寶石,說話咿唔含糊不清,卻顯得嬌嫩可愛。

    子服緊緊地抱著她,清朗黑亮的眸子濕了,吸了吸鼻子道:「我說過,我們的手指頭綁上了紅線,是永遠永遠也不會分開的,你忘了嗎?」

    櫻寧癡癡地望著他,小酒窩隱然若現,「真的嗎?」

    真的繫上了紅線,月下老人爺爺就會讓他們永不分離了嗎?

    「真的。」他捨不得地拭去她眼角的淚水,一往情深地道:「我幾時騙過你呢?我是你的子服哥哥,那個呆呆的傻瓜書生,說的每句話都會當真的。」

    「可是……可是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喜歡呢?」她輕咬著唇,「我還是個狐女,不是平常人……」

    「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他輕輕地吻了吻她的粉頰,「自從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愛上你了,看你笑就忍不住跟著笑,你難過我也掉眼淚,為了你,我可以水裡來火裡去,為你生、為你死,只要你快樂,笑得燦爛,這就是愛一個人的感覺,難道這不夠嗎?還需要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嗎?」

    櫻寧摀住小嘴,感動得淚水盈眶,「子服哥哥……」

    他溫柔地替她取出口中的寶石,心跳抨然,他俯下頭吻住她紅潤的唇瓣。

    「我永遠永遠愛你,我最甜美愛笑的小狐仙。」

    櫻寧閉上美麗的雙眸,全心全意地迎接著這個最最甜蜜癡醉的初吻。

    愉舟識相地躲到遠處,眼底佈滿了笑意,他忍不住雙手會十,對秦老太大暗暗視濤──

    素未謀面的姨母,你在天上看見了嗎?櫻寧和子服幸福地在一起,你這次真的可以放心了。

    ***

    三大後,王宅又再度熱熱鬧鬧的辦喜事。

    不知怎地,滿園的花兒奇妙地都盛開了,在花團錦簇之中,絲竹交奏之下,一陣清明喜悅的笑聲和一串銀鈴般清脆悠然的笑聲歡然響起,還惹得滿堂賓客也情不自禁跟著大笑了起來。

    聽說王家的新媳婦是個愛花又愛笑的美姑娘,每個聽見她笑聲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感染了她的歡樂。

    今兒個是好天氣,在朵朵白雲頂上,隱約也好像有陣陣的笑聲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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