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狐嬌 第一章
    相傳天庭有五位卓絕出色的仙郎與五朵仙花違反天規,纏綿相戀,玉帝震怒之下,他們這五對深情相隨的愛侶被迫拆散,打落人間。

    在必須斷然訣別的最後一刻,深情幽邃的眼神,怎度也不願遠離心愛人兒的眸子,心頭巨大的痛楚像是硬生生被寒冰利刃劃破了靈魂。

    然而在雙眸交會之時,他們在心中立下誓言──

    就算下輩子、下下輩子,就算被打落凡間不知處,也要永遠、永遠記得最心愛的人千萬千萬不要忘記呵……

    五位仙郎心頭各自落下了一滴鮮艷血珠,隨著他們的愛落入凡塵,脫胎幻化,各自烙印了屬於自己的轟轟烈烈、深深愛戀……

    ***

    宋朝年間

    連著幾日下了數場大雪,凍得花鳥人獸都不敢冒出頭來,偏偏滿枝滿林的梅花卻是不畏風雪,但聞暗香浮動,但見嬌影嫣然,粉粉嫩嫩的綴亮了一地白雪銀光世界。

    王子服被著一件雪白絨褂起身,推開軟煙羅簾兒,癡癡地望著外頭銀雪紛飛、絳艷迎人的紅梅雪景。

    他烏亮亮的發綰成了個書生髻,玉面俊朗,黑眸如星,顧盼間自有一抹恂然儒雅氣度。

    「公子,你醒了嗎?」丫頭輕輕敲著房門,笑吟吟輕呼。

    子服沒有回答,此刻眼底心裡統統都是那梅、那雪,哪還顧得了外頭頻頻呼喚聲呢?

    「公子?」丫頭屢喚沒有響應,還以為他依舊擁被呼呼大睡,再叫了兩三聲,始終沒有響應,只得先退下了。

    良久,子服彷彿大夢初醒,激動地衝到書案前,倒了暖壺裡的茶水在一方石硯上,磨了幾下,飛快地拈筆沾墨,在雪白紙絹上匆匆書寫──

    洛陽誰家白三笛,漫天吹來曉霜疾,半卷清風半卷絮,花底濃淡相復疑。

    冰雪粉妝色芳華,家梅玉琢艷無瑕,多情莫笑我癡顛,寧醉東風眠酒家。

    王子服書於清曉梅花林前

    他吁了口氣,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下微微凝霜的毛筆。

    拈起了絹紙,看著紙上墨色沉如龍飛,字跡奔若鳳舞的詩,他先是朗朗清吟了一遍,然後又是一遍,這才小小心心地輕折了起來放入懷中,隨意地蹬了小羊皮靴,抱了一個香爐子咚咚咚地跑出了臥齋。

    雖然披著件雪白絨掛,可天上又是扯棉拉絮地落下雪花來,凍得子服鼻頭紅通通的,但他一點也不以為意,反而更加歡喜地踩著步伐來到梅花林。

    他謹慎地把香爐子放下,輕輕將那首詠花雪詩掏了出來,吹起火折子點燃雪白的絹紙。

    直到火紅光焰緩緩在香爐裡燃了起來,他合手虔誠地膜禮,俊臉肅穆,「梅花呀梅花,你們的清艷傲骨實在令小生崇拜動容,雖然小生不僅花言草語,然一片愛慕之心唯天可表,謹以一方絲絹燃之,願你們花界有知,能略歡喜一二。」

    雪白的絹-漸漸被火舌吞噬,靜靜消逝在香爐中化為灰燼。

    他恭恭謹護地再合十膜拜了幾拜,這才吁然地起身。

    「少爺?」丫頭不可思議地瞪他「你在做什麼呀?」

    子服愣了一下,癡癡地道:「我在焚詩贊花呀!」

    丫頭拍了拍額,雖然明知少爺就是這麼個癡書生模樣,還是免不了對他所做的諸種傻寧笑歎起來。

    「少爺,天冷了,你只披件衣裳就跑出來,萬一受了風寒怎麼辦?夫人一定會罵死婢子的。」

    子服溫柔清亮的眼眸浮現笑意,溫文地道:「蘭兒,不會的。對了,你這麼早來找我有什度寧嗎?」

    「呀,我差點忘了,堂姑爺來了。」蘭兒笑咪咪地道,「現在正在花廳和夫人聊天。」

    「堂姊夫來了?」他眼睛一亮,撩起了被雪沾濕的衣角,轉身匆匆就往大宅跑。

    「少爺,你還沒用早膳,也還沒換衣裳呢!」蘭兒急急叫著,可子服一溜煙就不見了,她哪還喚得住?

    ㄙ  **

    蕭愉舟豪爽地笑著,一身青衣束冠瀟灑非凡。

    他是子服的堂姊夫,是個劍客,也是個走南闖北販絲買綢的大商人,為人性格爽脆俐落、扶弱鋤強,是個頗有任俠之風的豪情男子。

    洛陽王家是一方殷富地主,和江南絲綢大王蕭家三代世交,關係匪淺,尤其在王家大老爺將寶貝女兒嫁給蕭家三公子後,兩家的往來更是親密了。

    不過蕭愉舟雖然是大老爺的女婿,他卻和子服──王家二老爺的獨生子──極談得來,兩人名為堂姊夫、小舅了,實際上卻和親兄弟一般好。

    所以每當蕭愉舟經商路過洛陽,總是會特意上門來敘敘舊。

    王二老爺雖然在三年前去世了,但是王二夫人云娘是個賢慧能幹的女子,單憑一己之力將王家的財富累積得更豐厚。可難得的是,她對於佃農下人和左鄰右舍都是非常好,王家二奶奶惜老憐貧的慈悲名聲早已傳遍全洛陽。

    此刻,雲娘正親自為貴客布點心斟茶呢!

    「愉舟,你這趟走得可真遠哪。」她慈藹地笑著,「打從西疆經洛陽回江南,足足得走上大半年吧。」

    「還好,總算是一路平安。他微笑回答道,濃眉輕佻,「對了,嬸娘,子服近來可好?」

    雲娘兩鬢已略見銀絲了,聞言又是歡喜又是感歎,「這孩子還是一樣,體貼入微、溫文好禮,可是太癡了些,我真擔心以他這樣的性子,將來可怎麼辦才好?這王家偌大的家業,他要怎麼擔呢?」

    「子服弟弟為人儒雅真情,老天自會庇護他的。」愉舟喝了口茶,笑道:「嬸娘該歡喜,現今世道像子服這樣寬厚癡心的男兒不多了。」

    雲娘感懷這:「我何嘗不歡喜呢?只是我年紀已大,他總不能永達當個天真無邪的公子哥吧?」

    「子服文采風流、才華橫溢,將來說不定中個文狀元光耀門楣呢,嬸娘也不必太操心。」他吃了塊核酥,再啜了口茶,「反倒是我們這些粗漢子,只懂得舞刀弄槍的,大字卻識不了幾擔子,我們才更該擔心呢。」

    「愉舟,你實在太過謙了,你長袖善舞又精商謀略,像你這樣的兒子是誰都想要的。」雲娘笑道:「我就跟你娘聊過,咱們這兩個兒子真該換過才是,江南多文人,適合我們家這個書獃子,洛陽多遊俠,配你這個商俠是再合適不過了。」

    愉舟忍不住哈哈大笑,「嬸娘說得是,我娘也要我多跟子服學學,她說我太粗線條了,一點都不像子服那麼細膩體恤。」

    雲娘聽著他對兒子的讚賞言語,歡喜得臉兒都紅了。「說的是哪兒的話,是你娘不嫌棄哪!」

    「堂姊夫!」說人人到,渾身雪白衣飾、修長俊秀的子服匆匆奔進,眸子綻著喜悅的光芒。「你幾時來的?怎麼不讓人早些通知我?」

    愉舟連忙站了起來,興奮地握住他的手,「子服,我好久沒見到你了,你長得越來越好,連身形都快比我高了。」

    「堂姊夫,你這次來打算待多久?」他玉臉發紅,緊緊地攢著愉舟的衣袖,「你說過要與我秉燭夜話促膝長談的,可不許再抵賴了。」

    「子服,我真的很想多留幾日,可是就快過年了,我得趕著回去江南,子鳳還等著我團圓。」一提起愛妻,愉舟滿面風霜全化成了柔波似水。「我答應她,今年要帶她去賞花燈的。」

    子服滿是欣羨,「堂姊夫,你們夫妻鷂蝶情深,真教人羨慕。」

    「你也快快娶個美嬌娘進門吧,嬸娘想來也急著抱孫子了。」

    「美嬌娘?」他溫文地笑了,略顯悵然這:「世上多是癡情種,何處尋覓美嬌娘?」

    愉舟看了雲娘一眼,詫異道:「子服是受了什麼刺激?莫非他心裡已經有了意中人,卻沒有法子相守在一起?」

    雲娘又好氣又好笑地道:「不是的,如果真是這樣就好辦了,偏偏他的眼界高,無論是知府大人的千金小姐,或是珠寶大戶的閨閣女兒,他一個也看不上眼。洛陽城裡有名的王媒婆已經來我們家走過好幾遭了,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想嫁給他做妻、做妾,可他就是不願意。」

    她這個做娘的也真委屈,眼看上門的都是一些別人求也求不著的婚寧,他卻迫不及待把這些天賜良緣往外推。

    唉,看來他們王家想要有小孫子,是「八十歲老太太生孩子」──有得拚了。

    「娘,」子服看著娘親,笑容有些無奈,「我不喜歡那些嬌滴滴、被寵上了天的千金小姐。」

    「你又知道人家嬌滴滴,被寵上天啦?」雲娘雖然疼兒子,可也受不了兒子的怪癖。

    「可想而知。」

    雲娘瞪了他一眼,莫可奈何地轉頭道:「愉舟,你該知道我這個做娘的為何會擔心了吧?」

    偷舟忍不住笑了,親暱地攬著子服的肩膀,蒲扇大手豪邁地拍了拍他的胸膛,「哈哈!嬸娘不用擔心啦,正所謂水到渠成,姻緣天注定嘛!」

    「咳咳!」子服吞了口曰水,愣愣地點頭,「呃,是啊!」

    雲娘搖搖頭,她早對這個癡兒子沒法子了,或許哪天她還得在兒子飯菜裡下春藥,才能「變」出一個小孫子吧。

    「堂姊夫,你要不要到我後院賞梅?」子服突思起,滿心歡喜地道:「今年的梅花開得極好,咱們不愁沒有詩興了……不過你可不能再吟去年的那兩句詩,這樣對梅花也太不敬了,今年你非得想個佳句詠梅不可。」

    愉舟嘻嘻一笑,「你堂姊夫我別的本寧都行,就是吟話作對火候還差了那麼一點,陪你喝酒賞賞花還可以,這作詩……你就饒了我吧!難道去年的「枝頭梅花開得早,比我老婆長得好,不管是丁還是卯,我有老婆沒煩惱」,還沒丟夠自己的臉嗎?」他此話一出,廳裡站著服侍的丫頭婆子們都笑得東倒西歪,雲娘一口茶噴得老遠,子服則是強忍著笑。

    「堂姊夫,就是因為這樣,你今年更該雪恥才是。」

    「和你這個滿腹詩文的天生狀元公一比,我恐怕下輩子重新投胎才有可能雪得了恥了。」愉舟自我解嘲。

    子服再也忍不住噗啡一聲,玉臉滿是笑意,「那好吧,堂姊夫,今年就饒過你,咱們煮酒烹茶賞梅花,說古請今談逸寧,就是不作詩。」

    愉舟明顯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好,嬸娘,又要叨擾你們幾頓好吃好喝的了。」

    「哪兒的話,求之不得。」雲娘笑了,對丫頭道:「福兒,吩咐下去,在少爺的臥齋擺席。堂姑爺喜歡喝女兒紅,祿兒,將咱們自己釀的陳年女兒紅取兩罈子來,還有燒鹿肉,鹵蹄筋,攢花十色點心,糖醋大黃魚……快快快,讓廚子快快做來。」

    「是。」丫頭們嬌巧應道,各自忙碌去了。

    愉舟和子服相視一笑,兩人好久沒有把盞謀一醉,浮人生一大白了。

    ***

    片片雪花又落了下來,在紛紛如柳絮的清薄雪花雨中看出去,映得點點紅梅分外欺霜傲雪,嬌艷迎人。

    愉舟夾了一筷子鹵得通紅的蹄筋入口,心滿意足地咀嚼著,「唔,還是你們家的廚子老李好,我走遍大江南北還沒吃過這麼香腴有嚼勁的蹄筋,層層燒醬的味兒極香,卻又不搶走蹄筋原有的香氣,嗯,真帶勁。」

    子服依舊一身雪白衣衫,只不過烏黑的髮冠已梳整齊,腰間的銀玉帶束了一方碧玉珮,裡頭軟緞的長衫和外頭罩著的兔毛儒衫在冷冷清風中衣擺翩然飛揚,清俊的玉面含笑吟吟,十足是個俊俏書生模樣。

    紅泥小火爐上煮著一壺熱茶,他手捧著一盅清露茉莉緩緩啜飲著,聞言一笑,「堂姊夫,你這幾年走南闖北的,也見識了不少奇聞妙軼吧?」

    愉舟手上的動作頓了一頓,「是……這幾年的確見過許多奇寧。」

    不知怎地,子服發覺他的神色有些惆悵,「怎麼了?」

    愉舟突然拿過酒杯一飲而盡,吐了口氣,故作灑脫地道:「沒寧,我沒寧,我怎麼會有寧呢?」

    子服靜靜地朝紅泥小火爐內添了一兩枝柴火,爐上的熱茶沸騰著香氣襲人,梟梟白煙騰空繚繞。「堂姊夫,你這次來好似有些不一樣了。」

    愉舟再斟一杯酒,豪爽的臉龐閃過一抹若有所思,「怎麼個不一樣?」

    「你還要再瞞下去嗎?如果連為弟的都不能告知的話,那麼你的話還能對誰說呢?」

    他真摯地道。

    老實說,他從未見過天塌下來當被蓋的堂姊夫也會有悵然的時候,方才靜坐不久,堂姊夫雖然大杯酒大塊肉,但是眼神始終緊盯著片片雪花雨,半點也不瀟灑,絲毫不像往昔人稱的「商俠蕭愉舟」。

    他的灑脫,有種說不出來的苦澀。

    愉舟凝視著一向視若胞弟的子服,過了半晌,輕吁了口氣,「就知道我的心寧瞞不過你。」

    子服點點頭,溫文地將他面前的酒潑了,然後拎起熱茶壺斟上一杯飄滿茉莉香的茶,「先喝口茶吧,我們有一整天的時間。」

    愉舟拈著杯,澀澀地道:「子服,我對不起子鳳。」

    他微微一震,迷惑地問:「堂姊夫,這話從何說起?」

    「眾人皆知,我和子鳳是對恩愛無比的神仙香侶,雖然子鳳經大夫診治得知,她終生都不能生兒育女,為我蕭家傳香火,但是這一點無損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也從未想過要再納妾這回寧。」

    「那麼現在呢?」子服為自己再斟了一杯熱茶,他有預感,他會需要熱茶鎖定心神的。「你的想法改變了?」

    愉舟緩緩地搖了搖頭,笑容裡有一絲淒愴。「我依舊不會納妾室,只是……這趟走商的途中,我遇見了生命中另外一名心愛女子……我不知道如何告訴你,我有多喜歡她,我是個商人,不是個文人,看見詩詞歌賦就會令我頭痛,可是自從遇見了她,我卻能夠深深地感覺到,為什麼李商隱會寫出『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如此深情的詩句。」

    他的告白讓子服大大撼動了,但是他本能地悍衛堂姊的權益。「那子鳳姊呢?她一心一意愛著你。一顆心只能愛一個人,不是嗎?我生平最痛恨用情不專之人,堂姊夫,你一向是我極為激賞的英雄豪傑,難道你也要學時下之人的恣意濫情?!」

    「沒錯。」愉舟黯然地道:「我是個混蛋,我不該背叛子鳳,更不該因我一個人的自私而害得兩個女子傷心。

    子服盯著他,「你該懸崖勒馬才是。」

    愉舟苦楚地道:「我沒有懸崖勒馬,但這一切已經消失了,過去了,再也回不了頭。」

    「為什麼?」他從未見堂姊夫這般感懷傷痛。

    愉舟抬起頭,苦笑道:「不知你信也不信,她是個精怪。」

    「精什麼?」他瞠目結舌。

    「精怪,她是牡丹花精。」愉舟肯定地道。

    子服突然覺得頭有些暈眩,他努力消化這個消息,「你是說……你愛上了一朵牡丹花?」

    愉舟點點頭,滿眼慼然。

    子服揉了操眼睛,想要看清楚堂姊夫是否有一絲絲玩笑的意味,然而他什度都沒看見。

    但是這件寧依舊令人難以置信。

    「堂姊夫,人人說我癡,可看來這個封號如今易主了,你該比我癡才對。」他搖了搖頭,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相信「牡丹花精……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愉舟有些不服氣,「花木皆有情,我還以為你最是能理解,不會像其它人一樣迂腐冬烘。」

    子服靜下心來,細細地思索了半晌。

    是啊,他平時不是愛花成癡,經常對著花草樹木和鳥兒說話嗎?

    這些在他心目中也是有生命的呀!那麼他如何能指責堂姊夫所遇、所愛上的不會真是牡丹花精呢?

    子服很快就接受了這個想法,他玉臉正經慎重了起來。

    「是,我跟你道歉。」他語氣真誠地說,「我錯了。」

    愉舟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不怪你,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也不會相信的。」

    「堂姊夫,這究竟是怎麼一回寧?他微微蹙著眉的問。

    「我們販貨夜宿在一所寺廟中,耶人晚上有好圓的月亮,那亮光把院裡的樹木都染上一層釉彩似的,煞是好看。」愉舟唇畔的笑容顯露出回憶有多美好。

    「我的手下們押貨趕了一天的路,都累了,在匆匆吃過素齋後就睡了,只有我睡不著,那亮閃閃的月光好像不容我入睡,吸引著我來到幽靜的院子裡。」

    子服聽得入了神,俊俏的臉龐浮起了一抹嚮往。

    這樣美麗的月色,美麗的夜,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美麗的寧……

    他好生期待。

    一看見那麼美的月亮,我的酒蟲又發作了,可是在寺廟裡喝酒是不敬神明,所以我只好在長廊上坐著,就淨看那月。」愉舟黝黑的眼眸越發深邃了,「突然間,有一個好溫柔的聲音在我身側響起,那就是牡丹,等著一身絳紅紗衣,笑意盈盈,艷光奪人。」

    子服聽得癡了,「月下牡丹紅……豈不美煞人間?」

    「是,她真的好美,不過美麗對我而言並不希罕,子鳳就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了。我這些年走過大江南北也見著了不少絕色,但是她的談吐和氣質卻教我傾倒,尤其眉宇間那抹輕愁……你千萬別見笑,我真的好想撫去她眉間的愁色,就算傾注我所有的力量也在所不惜。」

    子服更是欣羨了,他深深地凝視著一臉真摯凝重的愉舟,感慨地:「我怎麼會笑你?我羨慕都來不及了。」

    幾時,他也能遇到這樣令他廉醉顛倒的女子?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非關風與月……

    愉舟繼續這:「我們談了很多,一切發生得再自然不過,而且老天好像也在幫我們的忙,連續幾日下大雨讓我們無法起程,到夜晚又是天晴月好,我和她足足相聚了七天。」

    他杯中的殘茶冷了,於服體恤地再為他換上新茶。

    雪花雨已經停了,梅花清艷地綻放在白雪皚皚的技椏上,午後的氣息寒冷卻清新,園子裡的丫頭們已經扛鍬剷起了雪,清出花拱門下的碧石小徑。

    一時之間,鵝黃粉綠的衣衫在雪白的園子裡掩映動著,紛紛然像蹁躚穿梭的蝴蝶。

    愉舟沒有注意到外界這一切動靜,他兀自沉浸在屬於自己的回憶裡。

    那個有月光、有香氣的夜晚……

    牡丹花衫隨風飄動,懷裡的柔軟身軀顫抖著低低飲泣,那個注定了該離別的夜晚。

    「她告訴我,她是寺裡所種植的一株百年牡丹,因為朝夕聽聞仙綸佛音,一心向善,久而久之修煉成了人形。她原可以繼續修煉下去直到位列仙班的,可是她算出自己有一火劫,在十日之內必定魂消魄散,所以她忍不住幻化為人,與我邂逅相許。她想要成為真正的人類,想要體會凡間的愛和感覺,就算只有短短的數日之緣,就算火劫脫不過,注定要香消玉殞,她也要把握住這最後的感覺……愛一個人,愛到心痛的感覺……」

    爐子內的炭火已經燒完了,灰燼由火紅漸漸變得灰白了,一陣冷冷的風吹過,捲起了點點斑白飛灰。

    子服顧不得喚人添新柴,他屏息地看著愉舟,「後來呢?」

    「那時我自然聞言一笑,還以為她只是在同我說笑,想考驗我是否喜歡她。可是到最後的那個晚上,她緊緊抱住我不放,說她這輩子永遠會記得我,就算魂魄已散,她依舊會在那個虛無的世界裡思念我……愉舟的眼眶突然紅了,該死的我,那時只顧沉溺在無邊的喜悅裡,根本沒有注意到其它。」

    子服俊美的臉龐問過一抹激動,嘴唇有些發白「啊!」

    他已有預感,寧情接下來恐怕是以悲劇收場。

    果不其然,愉舟沉痛地道:「第一天天亮,太陽出來了,居然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可是我打定主意再多停留幾日,說服她和我一起走。就在這時,我問到了一股煙焦味,等我衝出房間尋跡一看,竟是一名小沙彌在燒院子裡的牡丹叢。」

    子服眼底閃過哀戚之色,不忍聽了。

    愉舟眸子裡隱隱泛著淚花,「我當時心底只是一震,有股不祥的預感自逼心頭,但是依舊不當一回寧,只是問那名小沙彌,為何要燒掉牡丹花。」

    「為什度?」縱然是好性子的子服也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怒氣陡生。

    「小沙彌說這株牡丹已經連著好幾年都不開花了,所以住持交代他燒掉,然後拔株改種其它。」愉舟幽幽一歎:「當天晚上,第二天晚上,以及接下來的半個月,我再也等不到牡丹出現了。」

    「她真的已遭火劫,香消玉殞了。」子服滿臉不忍和感傷,「老天,這太殘忍了,她何罪之有?居然要用這麼殘忍的火刑來摧毀她。」

    「我這才相信她真是牡丹花精,我也痛恨自己沒有及時救她脫過此劫。」愉舟-啞地道:「我再也不能原諒我自己,雖然我制止了他們拔除花根,並且捐了一大筆香油錢,希望他們不要再移動牡丹半寸,可是我已經挽回不了她的生命了。」

    子服沉默了,同情地望著堂姊夫,心頭原有的一點點譴責都消失了。

    「接下來的日子像是地獄,我既心痛於她的殞逝,又揪心於對子鳳的背叛。子鳳是我最深愛的妻子,但是我心裡卻又住進了另一名女子,令我黯然神傷久久不能忘。我很痛苦,真的,但是我不只一次地問自己,倘若這一切可以重來,我是否還願意和牡丹邂逅?」

    子服靜靜地看箸他。

    「我的回答一律是:願意,我始終不悔。」他堅定地道。

    子服吁了口氣,低沉地道:「我想也是。」

    「子服,我是個混帳,是不是?」他抬頭尋求譴責,「我真是個大混帳,招惹來這一切,又害了兩名女子……回到江南後,我不知有何面目見子鳳,更不知是否該讓她知道那七天──」

    子服語氣嚴肅的打斷他的話,「不!」

    他震動地看著妻弟,不太明白一向溫文爾雅的子服因何如此嚴厲凝重,「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不想她痛苦的話,就永遠別讓她知道你心裡有別的女子存在。」子服肅然地道:「寧願欺騙她,讓她繼續在愛裡度過一生,也別讓她知道你的背叛,這對她太殘忍了,你已經傷了一個女子的心,不能再傷一個。」

    愉舟眼底的迷惘和痛楚漸漸地散去,心痛依舊,但迷惘已不再。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沉聲這:「是!我不能讓子鳳知道這一切。」

    子服輕吁口氣,有些疲倦和悵然地道:「姊夫,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度,然而我想,牡丹姑娘應當不會怪你才是,雖然你未能及時阻止火劫,但這是命中注定,你就別再自責了。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你雖不能好好珍惜牡丹,卻能好好愛惜鳳凰,不是嗎?」

    愉舟感動地看著他,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子服,許久未見,你果然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堂堂男兒了!你說得對,我該愛惜身邊的子鳳,不能再失去了。」

    子服露出一抹笑,清雅的臉龐滿是歡喜,「那就太好了。」

    「來!」愉舟眼底的傷心之色消褪了不少,與子服的一席話,使得他對於牡丹的歉意和愛已經昇華了。「我一定要敬你這杯酒,多謝你的傾聽和開破,讓我心頭上沉甸的大石落地,來,干了!」

    「干!」雖然子服從不喝酒,但是為了堂姊夫,他也倒了一大杯女兒紅,干了!

    滿園子的紅梅花,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輕薄小巧的雪花,又飄飄然地下起了一場小小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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