儂本多情種 第八章
    趙正清氣沖沖地奔過迴廊,扭住喬貴大聲問話:「阿貴,我姊夫呢?」

    「趙少爺,你這會兒先別進去,他正忙著跟倪老爺說話。」

    「囉嗦!」

    趙正清惱怒地瞪了喬貴一眼,甩著袖子大步走進去。大廳裡,倪老爺的聲音謙卑地迴盪著。

    「……放棄這場官司,喬少爺的寬宏大量,老朽感激不盡。今後老朽一定保證我那逆子的行為,不再放任他胡作非為。」

    「我的要求也只有這樣,倪老爺。」

    老人又唯唯稱是。

    「喬恆,送倪老爺出去。」

    「是。」

    喬釋謙負著手,在空蕩蕩的大廳裡慢慢轉身。

    「找我有甚麼事?」

    趙正清瞪視著喬釋謙──這個他一直最欽佩、也最敬愛的姊夫。突然,趙正清一拳揮去,喬釋謙臉斜偏,悶哼一聲,腹部接著又挨了兩拳。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和葦柔是清白的,就算別人閒言閒語,我也當他們是放屁!可是……可是你居然……偽君子!」趙正清愈揍愈氣,吼聲在大廳裡迴盪。「為甚麼要傷害我姊姊?這些年來她在趙家盡守婦德,對你一心一意,除了生孩子這一樣,她沒甚麼對不起你,你為甚麼要這麼做?」

    喬釋謙拭去破裂嘴角滲出的血,搖搖頭,甚麼都沒說。

    「你這個……」他衝上去又想打喬釋謙,卻被後方的喬貴抱住。「放開我!我今天非打醒你不可!偽君子,虧我一直這麼信任你。我喜歡葦柔,居然還曾經派你去當說客!那時你大概在心裡笑我吧,真是可惡!你太混賬!」被喬貴拖開,趙正清精疲力盡地跪下來,忿恨不已地捶著地上。

    「你說對了,我是個混蛋,是我傷害了你姊姊。我原本就打算等倪家的事了結──」

    「鬼才相信!」趙正清冷哼,打斷他的話。「倪家早該告他們了,是你拖拖拉拉的不想離開葦柔上縣城去,不用再解釋了。」

    「趙大夫,請你冷靜下來。」喬貴跪在他身旁惱怒地喊著:「少爺若是不想離開葦柔,上個月怎麼又會到南方去?少爺不告倪家,是因為不想扯出少奶奶……」

    「喬貴,這兒沒有你的事,下去!」喬釋謙喝住他的話,不想他再說下去。

    「這跟我姊有甚麼關係?」

    他沉默著沒有回答,有一時間趙正清還以為他打算甚麼都不說。

    「如果我的行為讓你失望、讓你忿怒,那我只能說抱歉。」他看著窗外,隔了一會兒才娓娓開口:「但是,我跟葦柔真的是清白的。」

    「你……」趙正清錯愕地望著他。

    「我想保護自己心愛的人,這樣也錯了嗎?雖然不能夠給她甚麼,至少見她安全無虞,我也不會難過。愛個人並沒有錯,錯只錯在我識靖心在先。正清,我只是個平凡人,我努力讓自己循這世間的道德標竿走。你事事以我為榜樣,那是錯的,我的規範並不適合你。對葦柔,該了斷的我自會了斷。」

    趙正清愣愣地聽著那些話,忽然覺得自己傻不堪言。

    就算喬釋謙是故意要把自己的過錯掩飾得這麼漂亮,那麼,相較比起來,他對白葦柔的用心又算得上甚麼呢?

    從喬家跑出來,趙正清懊惱得不得了。這條常常走的熱鬧大街,再也吸引不了他,只覺得那些喧鬧聲徒惹他心煩。

    「哎,你這人怎麼搞的?走路不長眼睛,撞了人也不吭聲。」

    趙正清心浮氣躁地回頭,原想回嘴,但在見到對方那臉卻呆了半晌。

    江杏雪也愣了。從那件事發生過後,他們至少有三、四個月沒見面了。

    「你怎麼會在這兒?」末了她先開口,語氣有些揶揄嘲弄。

    他仍是繃著臉沒開口;江杏雪笑笑,也不以為意。

    「不說便算了。」她喃喃自語,回頭就走。

    「你……你知道葦柔在哪兒嗎?」他喚住她。

    江杏雪又回頭,抱胸以待。

    「你想找她?」

    「對。」

    「為甚麼?」

    「你知道她在哪兒?」

    「當然知道。」

    「告訴我她在哪兒?」

    「不說。」江杏雪搖頭道。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她和我姊夫……」趙正清猛然住嘴,教他怎麼把這種事說出口?

    「在一起?」

    「你……」

    「到喬家報訊那天,我就知道了。」她看穿他的表情,證實自己所想的。「你跟你姊夫一樣,都喜歡葦柔,是不是?」

    「我可以愛,但我姊夫不可以。」

    「為甚麼不可以?喬少爺不可以,可不表示葦柔也不可以。」

    「我聽不懂你的繞口令。」他心浮氣躁地擺擺手道:「我只想知道葦柔在哪裡。」

    「不說。」江杏雪仍是搖頭。

    趙正清被她的連連搖頭給逼得惱了起來。

    「做你這行的,是不是都會見錢開眼?那好吧,你要多少錢才會心甘情願告訴我?」

    她怒瞪著他。「你說甚麼?再說一遍!」

    趙正清正在氣頭上,也不管出口的話傷不傷人,放聲又說了一遍。

    突然,江杏雪一個耳光煽過去,他被打得踉蹌收口,瞪著她向來嫵媚的眼裡出現的不協調忿怒。

    「對,我是婊子,所以你就認定我愛錢,以為幾個小錢就可以打發我!這就是你們高尚人對我們這種「麻煩」的看法,是不是?」她氣得扭頭就走,不知怎麼心裡委屈極了。江杏雪心裡很明白,氣也沒有用,她早習慣了別人看她的眼光,那又怎麼樣?她賤、她淫、她爛都是她的事,至少她把自己管好了,不給任何人惹麻煩,也從沒對不起任何人過,這混蛋憑甚麼侮辱她!

    她可以不生氣的,但她就是氣,氣得不得了。三、四個月沒碰面,他不找她,她也沒借口看他,偏偏自個兒又犯賤想他想得緊。今兒個碰巧見著了,又被氣得半死。

    恨恨地往回走,她眼淚不爭氣地浮了出來,但又咬牙硬吞了下去。

    「喂!你怎麼亂打人!」他追上去,鐵心跟她對峙到底。

    「我真後悔跑去跟喬家報信,那天乾脆就讓葦柔死了算了,省得她跟喬家拖泥帶水欠個沒完,還讓你這王八蛋來糟蹋我!」

    「你怪我姊夫拆了怡香院,讓你丟飯碗?」趙正清還沒從被打的震驚裡恢復,習慣性的衝動又發作了。

    江杏雪嗆住了,臉色更難看。

    「你是甚麼意思?」她口氣咄咄逼人。

    「甚麼意思?去問你們怡香院那個視錢如命的江嬤嬤!」

    「她是她,我是我,跟她同姓並不代表我們是一樣的人。」

    「那有甚麼差別?還不都是個妓……」

    那個「女」字還沒出口,「啪」的一聲又一個耳光狠狠甩去;這一次她使盡全力,連趙正清的帽子都被打歪了。

    「是沒甚麼差別!就像你跟你姊夫同時愛上葦柔,又有甚麼差別?你有資格,他就沒權利嗎?就像我和葦柔,她清純無瑕,我就人盡可夫!你憑甚麼界定這些?難怪葦柔不會愛你!就是個正常女人,也不會愛上你這種是非不分的混蛋!你姊夫比你高尚多了,至少他不會因為得不到愛情就遷怒去侮辱別人!」

    這番攻擊把趙正清指責得體無完膚。方纔他在喬釋謙面前出的糗還不夠嗎?他惱羞成怒地在大街上吼起來。

    「你把話說清楚!我愛上她有甚麼不對?我不過想知道葦柔身在何方,你就像大炮一樣猛轟我!你怎麼就不學學葦柔,溫柔一點、客氣一點地跟我說?你給我說清楚!」他扭著她左手臂,一面小心翼翼防她的耳光。

    「我……」她手掌又打算拍下來,這回卻被趙正清接得正著。

    「你這麼潑辣,那天我簡直是白費力氣,該讓那個男人好好教訓你的。」

    江杏雪心一涼,想縮回手,卻無法辦到,渾身上下每一絲火氣都因為最後這些話給澆熄。她對趙正清殘存的些許感覺,包括見了他便要滋生出更多情愫的感覺,突然也跟著心寒加劇而消逝得無影無蹤。

    這樣也好,有些事在沒開始之前就徹底心死,或許可以無牽無掛。

    瞪著趙正清,江杏雪用最大的力量把自己的呼吸控制得平穩。

    「杏雪姊、趙大夫。」白葦柔出來買點東西,並沒想在這兒撞見兩人。她瞪著趙正清的動作,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們……你們在幹甚麼?」

    趙正清忙放開江杏雪,走到她身旁。

    「葦柔,這幾天你跑到哪去了?我一直在我你,你知道馮?」

    「嗯。」白葦柔點點頭,仍望著江杏雪,後者的臉色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深沉冷漠。

    「你們剛才在做甚麼?」

    「我們……」

    「我回去了。」江杏雪插進話來,揉著方才被抓紅的手臂。

    趙正清心裡突然很歉疚,卻不知該說些甚麼。

    「江小姐,我剛剛……」他喚住江杏雪,卻見她扭過臉。

    「你去死好了!那句話說得咬牙切齒,沒等兩人回神,江杏雪快速地走掉了。

    「你對杏雪姊做了甚麼?」

    「葦柔,你……」

    趙正清呆然看著她。他花這麼多天找她,居然見不到她一絲笑容,反而得來生疏而冷淡的口氣。

    「趙大夫,你到底對她說了甚麼?」

    「沒有,我只是問她你在哪兒落腳。」

    白葦柔堅決地搖頭。「不,不止這樣,你一定漏說了甚麼,杏雪姊從來沒有這樣過。」

    「我是來找你的,不是找江杏雪。你有沒有聽懂,葦柔?」他握住她的手臂,有些焦怒地跳起來說。

    白葦柔僵住,抿著唇不再多吭聲。

    趙正清回頭看她,警覺自己又說錯話了。

    「她不肯告訴我你在哪兒,我口氣又急,就跟她吵起來。我還被她打了,你知不知道?」

    白葦柔的眉心皺得更緊。

    「對不起,趙大夫,在你認為我這麼說可能有些護短,但杏雪姊是明理人,她不會無緣無故打人的,你一定是說了甚麼讓她生氣的話。」她神色有些苦惱。

    趙正清愈聽愈不對味,今天是犯沖嗎?為甚麼沒有人站在他這邊?

    「她說我沒資格喜歡你,這不教人生氣嗎?」他惱恨地喊起來:「我說甚麼也不相信你會傻到要跟我姊夫在一起,說甚麼我都要找你問清楚!葦柔,是不是真的?」

    面對他質難的眼光,白葦柔垂著頭,歎口氣:「對不起,趙大夫。」

    「為甚麼?」趙正清震驚地瞪著她。

    她絕望地抬起頭,哀求地看著他說:「我很抱歉。」

    「我不要抱歉!祗要告訴我為甚麼你要這麼做!」沒有答案,他挫敗又忿怒地大吼。

    「因為……是他教會我甚麼是希望和……愛。」她驚喘一聲,眼淚落下來時才說出了最後那個字。說完她隨即抽開身子,避開身後那張熟悉的臉龐。她走得很急、很快,就怕回頭,他的臉上會有跟趙靖心一樣的忿怒和鄙視。

    誰都可以看賤她,她對喬釋謙的愛,卻不容人鄙視一絲一毫。

    ☆        ☆        ☆

    人力車搖搖晃晃到了寡婦胡同口,喬釋謙下了車,忍不住翹首四望。

    「在那兒呢,少爺。」喬貴指著胡同口邊一棵老樹下道。

    「葦柔。」

    「喬少爺!」她聞聲回頭,擎著傘驚喜地奔上去。

    喬釋謙笑笑。「阿貴,你先回去等我。」

    喬貴張口欲言,但終究沒有異議地走了。

    「這麼做好嗎?」白葦柔悒悒望著喬貴離去。「少奶奶要是沒瞧見阿貴跟著你……我不想讓你為難……」

    「沒有你想的這麼嚴重。」他為她的忐忑不安心疼,接過她的傘道:「想想你自己吧。住在這寡婦胡同,給人瞧見,我才怕難為了你。」

    「沒有的事。有人瞧見,不去理會便得了。」她歎了口氣。

    「看你氣色好多了,我也放心了,剛才回來聽說靖……」他收住嘴,眼神是那麼無奈痛心。「我真的很抱歉,不曉得她竟會這麼做。」

    「錯不在少奶奶。」她僵著臉笑了笑,眼底卻有強要落淚的心酸;這一次,他是真的來跟自己了斷的。

    而她早就決定了,這一生,他的快樂便是她的快樂,他的傷心便是她的傷心;不管他作甚麼抉擇,她都會成全他。

    「我甚麼都不能幫你,這……你先拿著。」他握住她,把一袋沉甸甸的大洋交到她手心。」

    「我不要。」

    「不是施捨,也不是打發。葦柔,你別誤會!」他焦灼地看著她。「如果你不肯收,我也不會強迫你。可是你真的要相信,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她把錢推回去,柔順的臉龐顯現少有的堅決。「只要你好,我就好了;其它的,我甚麼也不需要。」

    輕淺地漾著笑,白葦柔抬手撫弄他緊皺的眉心。

    「你知道嗎?這樣熟悉的感覺,除了你,誰都不能給我。」

    喬釋謙逃避她回過頭。

    見他如此,她突然伸手穩住他的頸子,強迫他的視線轉向她。「請你看著我,釋謙,我並沒有逼你。如果我讓你不快樂,請……原諒我。」

    她和趙靖心兩個,誰都沒有錯。是不是就是這樣子,才逼得做步步為難?

    想到趙靖心,她的行為是愈來愈怪異了。喬釋謙歎了口氣,即使他多努力表示他的誠意,然而她似乎以無言折磨他為樂;有時一個人安靜得可怕,有時又歇斯底里地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哭鬧,連繡兒都招架不住,三天兩頭被弄得淚汪汪的。

    白葦柔仰起臉。「離開喬家之後,我這才明白,原來愛個人竟是這麼盲目的。你嫌棄我嗎,釋謙?」

    他回過神,苦澀地搖頭。現在他生活上唯一一點卑微的快樂,就是來看白葦柔;然而,為了趙靖心,今日一見,他卻要徹底說明白,從此不再見她。

    「你不該這樣,是我委屈你了。」

    我不在乎,她心裡喃喃地說著。失去你,跟過去的孤孤單單又有甚麼兩樣呢?

    是你,讓我明白身上的寂寞並不可怕,那心裡的孤獨才是讓人不能忍受的。

    她垂下頭,慎思了一會兒,緊接著抬起頭,溫柔的眼神帶著堅定。「不管你怎麼想,我不會再見你了。但請允許我看著你,因為,那是我這輩子想要走的路。」

    他隔著層層細雨霧煙,疑愣地望著她。

    「趕緊回去吧,小心著涼了。」她走近身替他拭淨臉龐沾附的雨珠,約莫是氣溫過低,她的手觸在他臉上,冰冰涼涼如雨水。

    「我們只能這樣嗎?」他啞聲問她,也問自己。

    「這樣就夠了。」白葦柔傾身向前,輕輕地靠進他懷裡。「我們誰都不去傷害,我不爭甚麼、不求甚麼,就這樣,能夠這麼近地看著你、靠著你就夠了。就這一刻,當定是天長地久。」

    「我……何德何能?」

    「別再說這種話了,我會生氣的。你沒見過我生氣吧?」她笑著,又替他拭掉幾滴雨水。「我回去了,你就在這兒,看著我走,甚麼都別說,也別不放心。有你的眼睛望著我,我就覺得我不是一個人回去的。」

    喬釋謙鬆開她的手,看她擎著傘,雨光在油傘下飛進飛出;白葦柔一身月牙白衫,透明地穿過那綿綿細雨,漸漸消失在人群裡。白葦柔始終沒有回頭,好幾次,他想出聲喚住她,奈何她走得輕盈又堅定。要不是她方才才說過那番話,他會以為她是來向他告別的。

    風勢漸漸加大,雨絲順著風斜斜打濕了屋簷,被白葦柔拭淨的臉龐又萌生了雨花,在臉頰、在耳畔、在喬釋謙每根髮梢上。

    因為,那就是我這輩子想走的路──

    那何嘗不是他想走的路?一路的風雨、山光、水色,都是他渴望擁有的;可是他身在另一方上,再也走不回來時路。

    頹然坐倒在台階上,喬釋謙捧住臉,任由雨水濕透他的衣領。

    ☆        ☆        ☆

    聽到隔壁大嬸說有個大夫找她,白葦柔半猜半疑地走出來;看到趙正清站在路口,正左右張望著。

    「趙大夫。」她有些侷促不安地喚著;原以為的鄙視和怒氣卻沒在他臉上瞧見。

    「這些日子你就住在這兒?」趙正清掏出帕子揩汗,又探頭說道。

    「嗯,我就住在裡面,最裡邊那間便是。」

    「一切都還過得去吧?」

    「我還想著……想著……」她仍不安地望著他。

    「想甚麼?你為甚麼這樣看我?」

    她放鬆她笑了,語氣有些憂愁:「我以為咱們倆不再是朋友了,你會因為那件事而恨我。」

    趙正清一征,也笑了,只是他的笑容很苦澀。「沒有的事。這些日子,我……我姊夫可有來看過你?」

    空氣中沉默了一分鐘;她停了一會兒,在台階上坐下來。

    「有。昨天,他……是來結束這一切的,你相信嗎?」

    沒等他開口,白葦柔抬起頭,眼神很哀傷。

    趙正清退了一步,那笑容極似喬澤謙,都是被愛折磨,為情神傷的容顏。來這兒要勸說她離開喬釋謙的話,突然便在趙正清喉嚨裡,一個字也吐不出。

    「我和你姊夫之間,真的是清白的;就算真有甚麼開始,也都在我搬出喬家的時候就結束了。」她虛弱地開口:「我愛他,也只是我的選擇。我沒有心要傷害少奶奶,你姊夫明白,所以他才找我說清楚。」

    他無言以對,只好問她將來有甚麼打算。

    「暫時還沒有,但總會有法子的。再過一段時間,我會和杏雪姊離開這兒。」

    提到江杏雪,趙正清的心頓了頓,驀然憶起日前她離開時那含恨的眼神,歉疚感油然而生。

    「杏……呃……江姑娘……那日我心急,言語中得罪了她,不曉得她是不是還記在心上?」

    「杏雪姊都跟我說了。」白葦柔幽幽地開口:「唉,我也不知該怎麼說。你同她相處過,該知道她的脾氣和個性都很剛烈。真有羞恥心的女孩,若非逼不得已,是怎麼樣都不會往火坑裡跳的。誰不想活得理直氣壯、活得爭氣?但這世上,何曾讓每個人如意過?趙大夫,待在怡香院的日子,我們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們沒有未來,日子過一天算一天,那滋味比在太陽下做一整天的苦力都還來得難受。你實在……實在不應該對杏雪姊說那些話,換作是我,也……不好受。」

    「所以那時侯你在倪家,才會寧死不屈?」

    「我不會再跳進去了。」她望著自己餘暉下攤平的手掌,柔軟的指甲因為撿拾柴火而沾上的污垢,還有虎口握斧劈柴磨出的厚繭。「就算真的沒人幫我,我也要靠自己養活自己。」

    「杏雪她也這麼想嗎?」

    「當然。」白葦柔抿嘴一笑,站起來拍拍衣袖。「趙大夫,我得燒飯去了,失陪。」

    「趙大夫、趙大夫!」遠遠地,張媽人未到,偌大的嗓門含混著焦急,吃力挪著小腳,一路跌跌撞撞地奔過來。

    白葦柔亦回身,同趙正清困惑地望著張媽。

    「葦……葦柔,你也在這兒?」張媽急急煞住腳步。

    「張媽,您怎麼匆匆忙忙?」趙正清扶住她。

    「沒時間說了!快!」張媽喘息著,額上全是豆大的汗水,氣急敗壞地拉住趙正清的手肘:「少爺……少爺出事了!快跟我回去看看。」

    血色自白葦柔的臉上褪盡,她腳一軟,及時抓住了張媽問:「怎麼……會這樣?」

    「還不是那怡香院和倪家。」張媽狠狠朝地上吐了口痰渣子。「狗娘養的龜兒子,也不想想他們是甚麼身份,竟敢動腦筋到這兒來!我跟阿貴說好了,回頭少爺要真有個甚麼,咱們一夥兒全殺上倪家去,非讓他們以命抵命不可!」

    「我也去!」

    「你去甚麼去?」張媽此時才發現她的存在,惱怒地推了她一把。「你還嫌給咱們喬家惹的麻煩不夠多嗎?你這小賤人,誰沾了你誰倒楣!要是少爺真出了事,你也是兇手!」張媽鼻一酸,恨恨地瞪著她。

    白葦柔張口欲言,眼淚卻先不聽使喚她跌下來。「張媽,葦柔……葦柔怎麼會害喬少爺?他是我的再造恩人,葦柔這條命也是他救下的,我對他只有感激,只有……」

    「夠了!誰聽你這一套!」張媽不屑地撇過頭去。

    「別說了,這又不干葦柔的事!都甚麼時候了,你還嚷嚷,還不趕緊跟我回去!」怕她愈說下去,白葦柔會愈難堪。趙正清扯住張媽的衣袖,頻頻朝外走去。白葦柔見步要跟,卻被趙正清攔下。「喬家有老太太在,那兒你是不方便去的。葦柔,不如你留在這兒等消息,我再差人過來告訴你。」

    「我……」

    「別說這麼多了,我們走了。」

    ☆        ☆        ☆

    喬釋謙是在回喬家路上,傍晚時分在郊道上遇伏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還來不及應變,頭上便挨了一棍。雖然仍有反擊,但寡不敵眾,最後終被打倒在路旁,奄奄一息地躺著,還是被人認出而送回喬象的。

    主子不明不白受創,喬家大小自是亂成一團。蔣嬸匆匆走過川堂,到後院的井邊打水。後院梧桐樹下,孤零零站著一個身影。夜黑風高,蔣嬸有些膽怯,但仍鼓起勇氣問道:「誰?誰在那兒?」

    「是我。」那身影移動了,待走近些,蔣嬸看清楚來人的模樣,不禁詫異。

    「你在這兒待多久了?」一握白葦柔的手,竟是冰涼透心,蔣嬸不禁心疼起來。

    待多久了?她茫然地望著蔣嬸,又呆滯地瞪著喬家已燒過大半夜的燈籠。待多久了?不知道情況如何,不知道結果如何,時間有甚麼意義?

    「我……」她盯著蔣嬸,突然雙膝一軟,整個人重重地跪了下來。「蔣嬸,葦柔這回給您跪下了。葦柔給您磕頭,葦柔求求您,求求您幫幫我!讓我看看少爺,讓我確定少爺好不好?我真的沒辦法了,求求您!」白葦柔六神無主,雙膝一彎,額頭喀喀喀地在地上撞了好幾下。

    「你這是做甚麼?起來、起來!」

    見她這樣,蔣嬸哽咽了,忙把她扶起來。

    「你這傻孩子,何苦介入這場是非呢?」看到她額上出現了幾道血痕,蔣嬸不禁老淚縱橫:「見了人又能怎麼地?老夫人要知道了,只怕你連這城裡都待不下去了。

    「葦柔不會讓老夫人知道的,不會連累您老人家的,不會的……」白葦柔一個逕地猛搖頭,淚眼汪汪地說。

    「今晚阿九和我守夜,我想法子把人支開,你小心點,別讓人給瞧見了。可是萬一……要是少奶奶在,我就沒法子了。」蔣嬸為難地看著她。

    白葦柔望著她,眼底浮現了絕望,但她還是點點頭。

    在這個家,如果還有人是她不想去面對的,那應該就是趙靖心了。

    「我懂。謝謝您,蔣嬸!」

    ☆        ☆        ☆

    趙正清幫喬釋謙包紮傷口時他曾經驚醒過,然而那只是一下下,之後他使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在極度疲倦之中,他卻感到從未有過的放鬆。

    再度張開眼睛時,他困難地側過臉,好一會兒才從外頭透進的光線中察覺有個人正伏在床邊注視著他。

    「甚麼時候了?」他啞著聲音問,才發覺身體的每一寸都沉重無比。

    「你醒了!」那個女人帶著笑輕喊,聲音哽咽。

    有一瞬間喬釋謙以為是趙靖心,慢慢地,視力在瞳孔中漸漸被凝聚,對方的臉隱沒在燈火未及的部分,他只能勉強看清女人整齊梳在耳後的髮髻。

    「靖……靖心?」他困難地試探,將被子推下一些些,對方並沒有應答。

    認出那壓抑著的啜泣聲並不是妻子,喬釋謙心不能遏止地急劇跳動。

    「葦柔?是葦柔嗎?」

    「是我、是我!」白葦柔緊緊握住他的手,手背貼著他微燙的臉。

    她再也不掙開他的手了,再也不管這該與不該。誰規定愛一個人是罪大惡極?她加重力量抓著他的手,忍了許久的淚水跌了下來。不要不要!她拚命搖著頭,她不放隍7d他,老天要罰,就罰她吧!罰她一輩子無依無靠,罰她一輩子勞勞碌碌,甚至罰她下輩子也這麼命苦;但只求別對喬釋謙太殘忍,別讓他為她再受任何傷害。

    「你頭還疼嗎?昨天,他們說你吐了,高燒得厲害。我在院外一直等、一直等,不曉得你到底怎麼樣了?」她焦灼地說,又把他拉下的棉被覆上。

    「你不該來的,咱們……說好的。」他無力,偏也無意掙開她的手。

    「可你受傷了,我怎麼樣都放不開呀,是不是?」

    「葦柔,那是我的事,別再說了。」

    「我知道,但我會擔心。我們可以約定……再世不碰面,可……可你沒跟我約定要我連心都不能記掛著你,不是嗎?就算你要跟我這樣約定,我也……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她輕輕啜泣。

    他為這些話深深撼動了,那不是甚麼千古名句,也不是甚麼浪漫詩詞,但他就是這樣被深深打動了。喬釋謙的眼中,不知不覺地浮起淚光……

    他猜那是因為手臂的傷口,才令他如此脆弱。

    「葦柔,我甚麼都不能給你,你何苦如此?」

    那句話突然讓白葦柔沉默了,空氣中安靜得只有他輕淺急促的呼吸。很長一段時間,久到要不是她還緊緊握著他的手,喬釋謙幾乎以為她根本沒來看過他。她慢慢地起身,握他的手卻沒移開。她扯下紮在衣襟上的絲巾,又解開了一排扣到腋下的鈕襻兒。

    雪白的肌膚一截截地露開,喬釋謙望著她舉動,額頭摘下汗水。

    「你……明知道我不會愛你的。」喬釋謙顫抖著聲音,幾乎忘記了哭泣是甚麼感覺。現在的他並不覺得那是脆弱的,反而是種悲憐,悲憐他和白葦柔之間兩兩撕扯的折磨。「我不能愛你,你懂嗎?我不能全心全意地待你,那對你不公平。不要,葦柔,不要這麼殘忍對我!」他的手開始推她,夢囈般微弱地喊:「走開,葦柔,你走開!」

    她被推離床邊,一會兒又靜靜地移到他面前。

    「我知道。那又怎麼樣呢?」她輕聲地說。褪下了外衣,聲音沒有哽咽,反而是種不容他人置像的堅決。

    喬釋謙握緊拳頭,他幾乎感覺得到自她身上散發的香氣,那股屬於女子的淡淡幽香,溫柔的、甜甜的,幾乎席捲他整個人。

    「就是這樣,我甚麼都不要你給;只要你好,我就很好。當你傷心,我陪你一塊難過;你笑,我跟著開心。是誰說愛個人就得從他那兒得到一切?我甚麼都不要你給,我只想安安靜靜在你身邊待一下子,一下子就夠了。」她低喃著他的名字:「釋謙,你難道不知道你給我的已經很多很多了?要不是你,我怎麼會努力掙脫過去那個污穢的世界;要不是你,我怎麼會知道這世界原來還有愛、還有希望?釋謙,請你讓我……讓我愛你,我真的……很愛很愛你啊!」

    他們的目光在夢幻般的燭光下交會,喬釋謙的身體打顫著……他不確定是他先妥協了,還是真的掙扎無望。他原來想告訴她,說他不值得這樣的愛;一個心意不定的男子,怎配擁有這樣純潔的付出?但是當白葦柔先說出了那個字眼,就像一道甜美的符咒。他忘了該說甚麼,他只知道縱使要他粉身碎骨,他都心甘情願。

    在白葦柔帶著虔誠的心吻住他雙唇的時候,喬釋謙的眼淚終於沿著鼻樑滑落……

    ☆        ☆        ☆  

    隨著夏天的腳步逼近,喬家院裡樹椏也紛紛抽長了新綠的葉子。主屋裡,菊花替喬老夫人□著扇,午後的氣溫令人昏昏欲睡。

    「老夫人問葦柔的去處做甚麼?」菊花停下扇子,一時忘了分寸,竟反問起話來。

    想來喬老夫人今日心情也好,對她的問題並沒大多懊惱。

    「我自有用意。」

    「聽蔣嬸說,葦柔搬出去之後住在寡婦胡同那兒,附近住的全是女眷。」

    那種地方想見男人,大概還沒這麼容易肥,喬老夫人想著。

    「老夫人問這些,是要葦柔回來嗎?」

    「沒錯,有些事用得上她。」喬老太太扶正簪子道:「釋謙這孩子生性就跟他爹一樣,全都是檸脾氣。當年和趙家這樁親事,我原來就不贊成。看那趙靖心嬌生慣養,一副病模樣,咱們喬家三代單傳,怎麼能輕易就毀在這女人手上?果真不出我所料,進喬家七年,甚麼消息沒有。偏偏釋謙又遵洋鬼子那一套,說甚麼一夫一妻制!」喬老太太惱怒地搖搖頭。「你當真以為我中意白葦柔那丫頭?跟趙靖心一個樣兒,教人愈看愈生氣!」

    「那老夫人為何還要將葦柔……」

    「因為釋謙難得為個女人這麼動心。」

    菊花愣愣地看著喬老夫人難得浮現的笑容,傻呼呼的她全然不明白喬老太太的心思。

    「去把少爺和少奶奶請來,我想……也該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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