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意 第一章
    煙花三月,花潤草長的江南河。

    隋煬帝所開的運河,江南河是四段運河中最美的,兩岸秦淮煙柳,人文薈萃,樓台綿延,長達八百多里。

    水面上清風拂來,水波碧綠,小船跟舢板來回穿梭,一不小心,長長的篙就會碰著岸邊商家的招牌簾。

    船夫歌聲悠悠,蕩入人們的耳朵。

    酒肆茶樓、米號布莊、秦樓楚館,門面挨著門面,多得數不完。這一帶多是平民老百姓討生活的地方,光明跟黑暗相映相隨,自然少不了地痞流氓攪和攪和,一條龍武館也就因應誕生,它在這岸邊一站,屈指算算,也有百年的歷史。

    百年歷史,這理應是個不錯的武館,其實,它的門面已經不怎麼樣,縱使它的上上上……代館主曾有過一段能呼風喚雨的歲月,風光過了幾代,現在也變成不可考的過往舊事。

    兩隻毫無威嚴的守門石獅,長年被巷弄裡的小鬼騎著玩,已經失去威武的形象,比哈巴狗還不如。

    夏日涼快透風的大門本來只是掉了漆,買罐紅漆回來刷刷也還過得去,可是流年不利,日前隔壁花花酒樓的恩客發了酒瘋,使著蠻力毀了那已年高德劭的大門。

    事情傳到館主嫘宮的耳朵,他也不動氣,只淡淡的說:「去廚房拿些米水紙張糊著便是。」

    於是,破落的武館大門更難看了,要不是還有張牌匾橫掛著,早禿了的旌旗桿實在叫人家看不出來這戶人家是做啥營生的。

    但是嫘宮又有話說:

    「裁布繡旗要花錢,留著給鴿子歇息也好。」

    本來應該旗幟飄揚的旗台上,如今是一坨坨鴿子留下「到此一遊」的痕跡——鴿子大便。

    武館湊合成這樣也能收徒弟、過生活?

    算是他狗屎運亨通好了,這條江南河沿岸上下一百里內就他一家武館。

    文人當道的年代,白面書生型的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天泡在茶館酒樓吟詩作對,講好聽呢,博個風流名聲,要不就不事生產提個鳥籠到處溜躂,掛個酸秀才名聲,耀武揚威。

    至於家貧或就長個頭不長腦袋的人怎麼辦?只能賣氣力嘍。

    舞槍弄棒的人什麼粗活都能做,甚至比吃大頭菜還簡單,誰家缺人手都往武館裡找,挖井耕田。所以即便護鏢的工作實在少得可憐,三餐溫飽卻也不成問題。

    這一日,隨風輕揚的河堤楊柳或岸邊青蓮也多染了幾分人間俗味,不為其他,原來是財神老爺的生日。

    財神爺最常受百姓以香火熏身,不管文武財神、正財神還是五路財神,甚至過路財神、偏財神,哎呀,反正都是財,銀子最好滾滾來,沒人會嫌少。

    所以,各種雜耍技團、野台戲等,在神誕以前就進駐財神廟附近,乘機大撈一票,至於難得休息的酒樓姑娘也打扮得花枝招展,準備出門玩耍、賞花。

    嫘兵兵早早就計劃要趁這財神爺生日用力地賺一筆外快,她吆喝了幾個功夫還能見人的師兄弟準備,幾套招數練下來,朦朦外地人,多少總能賺點銀子花花。

    說到這嫘宮一生惟一的成就就是,生了嫘兵兵,她可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皆強,上至廳堂,下到廚房,連武館大部分的生意都靠她主持,也不是這些師兄弟們弱到不能看,實在是她的強悍蓋過一切,其他人就變得渺小了。

    「小師妹,借自身功夫搶錢不是我輩中人該做的事,你別用白眼看我,這要是給街坊鄰居知道多丟人。」理直氣壯的話聽似怕武館的名聲毀於一旦,實在是因怯場,用這理由搪塞不知道逃不逃得過一劫?

    武館的當家師兄為了即將到來的表演,在小師妹後面當了好多天的跟屁蟲,臨了,不禁希望能扭轉師妹要他們出門犧牲色相的不理智行為。

    「你的意思是說,就算武館的隔夜糧只剩下三兩粗米糠也不要緊?不知道誰一餐要吃三大碗米飯?」她掀起彎彎的眉毛,放大聲音,「各位師兄們,潘師兄很樂意把他今天的口糧捐出來,大家為他的犧牲拍拍手吧!」

    出門賣藝他們誰不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沒幾兩重的面子能拿來跟肚皮比較嗎?

    「小師妹,我沒這意思,我的意思是……」一時不察失言的潘師兄試圖力挽狂瀾,「我跟師弟們一定會使出渾身解數賺一堆銀子,回來吃你煮的晚餐。」

    嫘兵兵煮得一手好菜,雖然只是蘿蔔青菜這些家常菜餚,也把武館這些粗壯漢子一個個餵得飽飽,不敢多生貳心。

    她的廚藝有目共睹,至於武功,因為沒得比較,也算……高強,而女紅方面,優雅的鴛鴦雖然繡得像水鴨,起碼花蟲鳥樹倒是有模有樣。

    這麼優秀,集一身當家主母該具備的能力的她,應該早早被人定走不是?壞就壞在她家住錯地方,一個四面八方被妓院、酒樓包圍的武館想當然耳,怎麼生養得出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姑娘?偏偏把武館存亡當己任的嫘兵兵尚不懂什麼少女情懷,每天忙得開心,情愛這類東西在她身上即使發了芽,她也無所覺。

    這也怪不了她,因為幾乎從懂事開始,武館大大小小的事都她在管,把她訓練得無堅不摧,有時候甚至強悍得讓人家忘記她才只是個不滿十六歲的小姑娘。

    「知道就趕快出門,先占好位置知道嗎?我馬上就過去,現在,我要去一下別的地方。」她連珠炮地交代完畢,手裡揣了兩條散發出香味的蕃薯,就要往外跑。

    「小師妹就是偏心,一早又給那個書生送早膳去。」

    師兄們每個都吃味,十幾隻眼睛對嫘兵兵懷裡的兩條蕃薯投諸「為什麼不是給我」的哀怨眼光。

    「誰叫你不是讀書的料,人家將來可是個狀元呢!」

    「狀你的大頭包啦,以後的事誰知道,寒窗苦讀的秀才滿街都是,你以為拿狀元容易啊?他要名落什麼山的,以後就到那座山砍柴賣,而小師妹可要跟著吃苦受罪,我捨不得啊!」前前後後,他家師妹不知道送飯送了幾年,他們是師兄耶,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哪次不是愛吃就吃、不吃拉倒,嗚……

    眾人臉上一片愁雲慘霧,好半晌,不曉得誰提醒地道:「快走啦,我們還要到財神廟前佔個好位置,要是遲了,惹師妹發火會被剝皮的。」

    也對喔,他們家的小師妹比師父還嚴格,大家擦擦眼角,趕緊拿起傢伙,出門準備幹活。

    要哀怨,回來再說。

    =====

    說左夢言窮酸實在是小鼻子、小眼睛的說法。

    世代為官的左家擁有窮人家欣羨的前庭後院、良田數畝,書香傳家的光榮在地方上更擁有非常的影響力。

    說也奇怪,當初左家祖先也不知怎麼想的,別的地方不挑,偏偏看中這前後左右被花街柳巷包圍的宅子,可也硬是要得,自從遷居這裡以後,左家子孫雖談不上飛黃騰達、大富大貴之類的,代代總會出個狀元、探花光耀門楣一番,至於陪襯的榜眼還不在左家人的眼裡哩。

    書房的星圓小窗就是嫘兵兵給左夢言送吃食的窗口,鏤刻著福壽二仙花紋的八角窗缺了宣紙遮風避雨,說來還不都是嫘兵兵的傑作,為了方便她說悄悄話跟送東西,也沒經過左夢言同意就給撕了,從此不管晴天大雨,他只能克難地拿把油紙傘聊以遮蔽,卻從來沒有動過要把窗戶還原的念頭。

    這會兒,嫘兵兵可愛的頭鑽了進來,她靈動活潑的眼睛圓大有神,不用瞧她也知道窩在書堆的高瘦人影是左夢言。

    「書獃子,我給你送吃的來嘍,你過來!」

    身著一件藏青色的對襟褂子,髮色漆黑如濃墨,他有些笨拙地轉身,碰翻堆積如小山的書籍,一番手忙腳亂以後才有空抬起頭來,玳瑁鏡已經歪了一邊。

    他面帶靦腆地站著,也不會招呼嫘兵兵,一個勁的傻笑。

    「過來呀,是蕃薯喔,我昨晚趁著大灶的爐火灰燼烤的,今早拿出來剛剛好熟透。」她的身子輕,整個掛在窗欞上,笑得比花燦爛。

    左夢言移動身軀,書卷氣重的他高度適中,因為不常曬太陽,皮膚有些蒼白,加上鼻樑處的玳瑁鏡老往下滑,俊秀的面容反被遮住,最顯著的只有靦腆的神情,雖是書生白面卻討喜。

    他邁了幾個步子,突地「啪」一聲,絆著一旁的小几,險些摔得難看。

    嫘兵兵掛在外頭的膝蓋一彎,繡花鞋往壁上一蹬,身輕如燕地鑽進屋裡,輕鬆提住他的腰,栽花般地種穩在地上。

    照顧弱小是嫘家的家訓之一,她嫘兵兵是何許人,身體強壯不說,十八般武藝樣樣都通,所以,對於從小體弱的左夢言她很自然地扛起照顧責任,兩家就隔一道牆,說是牆,嫘兵兵為了她的進出方便,早早挖了狗洞當通道,後來慢慢大了,功夫越發好了,更是攔不住她,就算她想神鬼不知地來回都沒問題。

    「你這大近視眼,天天摔,怎麼沒有多摔些聰明出來,你的腦子除了書不能裝點別的啊?」他屋裡頭的家當了不起就這些書,住了十幾年還分不清東西南北,書獃子。

    左夢言挪挪玳瑁鏡:「你又救了我。」

    「我救你的次數可以寫滿這堵牆壁,還用你說。」只是舉手之勞,他卻非要每次都在嘴巴說上一回,像怕欠的人情不夠多。

    可左夢言居然真從墨黑的環扣抽屜裡抽出一本冊子:「我都記載在上頭。」

    書獃就是書獃,做什麼都一板一眼。

    嫘兵兵才沒空理會那個:「喏,一會兒的點心,我還有事要出門,中午不過來了。」

    「那我的午膳?」捧著冊子,他的腦筋有些轉不過來。

    「你們家的傭人都死光啦?」

    「那,晚膳呢?」他不死心地再問。

    「書獃子,自理。自理什麼意思你懂吧?」

    「嗯。」

    「好,就這樣。」把蕃薯扔到他手中,她拍拍手就要走人,她還要趕著到財神廟跟師兄們會合,沒她,戲可唱不起來。

    「香。」拙拙地捧著還冒煙的蕃薯,把它放近口鼻處,左夢言溫習著地瓜的香味。

    「你也幫幫忙,那是給你吃,不是把玩的。」書生就是這樣,什麼都慢吞吞,普通的地瓜也當寶貝看。

    「我知道。」這揣在懷裡可溫暖著呢,好東西不用急著吞食入腹。

    「我走了,吃完記得要洗手,要是在《國策論》裡留下手印子可不能怪我。」從窗口進出已是她的習慣,門還要伸手去開,麻煩。

    「等一等……」她老像一陣風,來去匆匆,想和她好好說個話也不容易。

    側過半張臉的她,別著水仙花鈿,將辮子紮在腦勺後,她在暖日烘托下閃閃發光,有著美人尖的額飽滿,清靈天成得像朵初含苞的花兒。

    「走了走了!有話下回說。」嫘兵兵滿腦子都是外頭熱鬧的景象。她像黃鸛鳥兒身子一縱,人已經遠去,跳上牆沿後,連頭都沒回地消失了。

    好忙好忙,下回下回,她好像每次都這麼說。

    左夢言慢半拍地想。

    嫘兵兵一身紅衣裳在酬神的人群裡極為搶眼又華麗,雖說是武把式,她每個下腰、劈腿、耍槍都紮實得讓觀眾替她捏把冷汗,但也獲得掌聲無數,擺在攤前的盆子裡也得到不少的銅板,收入頗豐。

    從早上到黃昏,鑼鼓聲一刻沒停過,她身上的汗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一張白裡透紅的臉蛋仍是笑容滿面,沒喊過一聲累。

    身為人家師兄的也不能輸給小師妹,武館裡的師兄一個個卯起勁把吃奶的本事全使出來,除了獲得滿堂采,荷包也飽脹起來。

    「唷喝,想不到這種莊稼把式也能賺錢,還收錢收得理直氣壯,這年頭不要臉的人還不少呢。」一張娃娃臉搭配上無賴的口氣,男人輕鬆的擠進場邊,兩腿半蹲,雙掌托著腮,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滿場飛舞的潘師兄。

    一聽他這麼嘀咕,一套白鶴拳使得正順手的人險險岔氣,展翅翱翔的白鶴因為真氣走散,變成燒烤的醬雞翅。

    眼看潘師兄才要發作,嫘兵兵靈巧地接替下去,扭腰以不可思議的姿態翩翩舞著,一條綵帶平空飛來,也不知是湊巧或是故意,綵帶的尾端啪的掃過小伙子的鼻子。

    綵帶在空中幻化成瑰麗的彩虹,不管前翻後滾,綵帶仍然飄飄若仙,嫘兵兵的扮相又美,輕盈的身子如同飛天仙子,看得眾人喝采連連,把才纔頹了的氣勢又挽回來。

    「年輕人,給賞錢啦,瞧,口水都流出來了呢!」有人拍拍男人的肩膀。

    不會吧!男人擦擦嘴角,沒有哇。

    「給賞錢,你這點規矩都不懂啊?」

    錢,他站起來掏了掏口袋,左邊右邊上面下面。嘿嘿,「咚」一個銅板。

    負責收賞錢的寬師兄給了他一記大白眼。這找碴的男人害潘師兄差點走火入魔。

    「一個銅板嫌少嗎?那我收回來好了。」當著眾目睽睽之下,男人慎重地把他那枚銅板收回,放回腰際的暗袋裡。

    要不是礙著自己明顯多他幾歲,寬師兄就算用搶的也要把那一枚銅錢搶回來。

    「我說小兄弟,你不打賞我沒話說,但好狗不擋財路這道理你懂吧?」在嫘兵兵的陶冶下,他們師兄弟偶爾也咬咬文、嚼嚼字,只不過現在想的是咬斷這小鬼的脖子。

    「狗,在哪裡?我以前小時候也養過一隻大黃狗,腳蹄子可大咧,跑得又快,可惜老了,死了。」他大大的眼睛掠過一抹惋惜。

    青筋在寬師兄的額頭浮現:「你存心找碴!」

    「找茶?不會吧,要喝茶我就去茶樓了,你這兒有點心供應嗎?」男人站沒站相,覷著旁邊的人比他個頭矮一截,不客氣地把自己的膀子一擱,也不管人家臉色有多難看,舒坦的當牆靠。

    潘師兄衝上來:「我一拳能劈三斤柴火,你能嗎?竟敢笑我一條龍武館不要臉!」

    哦哦,原來重點在這裡。

    「你的老鼠是滿硬的。」男人當眾摸上潘師兄秀出來的臂部肌肉,「但空有肌肉不長腦袋也沒用。」他順手在潘師兄對襟上擦了擦,嘖,自古以來能夠清涼無汗的只有美人,汗濕的男人果然很臭。

    潘師兄一怔。他……是不是被吃豆腐了?大白天的被一個痞子男人輕薄了去……

    「潘師兄。」嫘兵兵在後頭拍拍他的肩。

    換手。

    「師妹,我……」

    「把你嘴角的白沫弄乾淨,要昏後頭有椅子坐。」這麼容易被激倒,這些師兄們真是太平日子過多了。

    她擦了擦汗濕的脖子,把高捲起的袖子放下來。

    潘師兄退了下去。

    嫘兵兵不急著發作,先將男人從上至下梭巡一回,又就著男人的身軀轉了一圈。

    一雙露出不安分腳指頭的破布鞋,黑衣黑褲,黑髮紮成長長的辮子甩在後頭,長手長腳的,看起來像蜘蛛,年紀輕輕地,不超過二十歲,神采飛揚的眉,古靈精怪的模樣,只要開口說話,表情豐富得叫人來不及看。

    「姑娘,你這樣瞧我,我會當你想非禮我。」他的聲音很是認真,煞有其事地瞧著嫘兵兵,還做出害羞的模樣。

    「非禮你?你還不夠格!」這是正常男人該講的話嗎?真噁心。

    「你這樣講,很傷我的心耶,我雖然是男人,但心也是肉做的。」他捧心的樣子叫人發噱。

    「那是你的心關我什麼事!」只怕是神仙也要冒火,瞧他惺惺作態哪裡像男人了?站不挺的軟骨頭。

    哇,他第一次碰到這麼不賣自己面子的姑娘。好辣呀!

    「要是愛慕我的姑娘們聽到你這番話,恐怕要水漫江南河,淹沒一片良田好地了。」

    「你有完沒完?」

    他收起嬉笑表情,可眼裡的笑謔還是讓人恨得牙癢癢:「呃……完了。」

    「你不但壞了我的生意,還害潘師兄差點走火入魔,要不是你欠我師兄一個道歉,我才懶得理你。」

    他無辜地眨眼:「道歉啊,他長那麼醜,你看,還對著可愛的我瞪眼,不然這樣好了,跟我出遊一次,當我補償你的損失,我很不錯喔,街坊鄰居沒有誰不喜歡我的,你跟我出去肯定會很開心。」

    「你要道歉的人不是我,是我師兄。」他耳朵聾了嗎?

    他掏耳。「啥?你的話我聽不懂。」

    嫘兵兵腹中的怒火被他的無賴一弄,到後來也發不出來。

    得了便宜還賣乖呢!這傢伙,一張娃娃臉,看不出真實年紀,說是地痞流氓也不大像,一身布衣簡約得很,累了一天,再把剩餘的精力浪費在這無所謂人等身上,不值得。她轉身欲走。

    「哎呀,你別不理我,我是看你可愛唉,要不然普通的姑娘我還看不上眼。」

    嫘兵兵背過他直翻白眼,當自己遇上妖怪。

    =====

    金玉滿堂園是江南有名的鴨肉料理店,一隻鴨十八吃,連皮帶骨,吃得每個老饕摸著肚皮離開,能把十八樣菜吃上一遍,是許多小老百姓一輩子夢寐以求的。

    原本,以嫘兵兵外強中乾的經濟情況,根本連人家大門都進不去的,可是多年的街坊鄰居做下來,菜樓裡最熱賣的鴨頭、鴨掌多少被掌櫃存到嫘兵兵的肚子裡,誰叫沒兒沒女的掌櫃就是對她偏心哩。

    但相對的,武館也把這家菜樓保護得滴水不漏。

    笑咪咪的跑堂直把嫘兵兵一夥人招呼上樓。

    樓中有樓,放眼又是另一番景致,嫘兵兵實際得很,坐哪都不打緊,東西好吃才是重點所在。

    二樓不錯,窗明几淨。

    「爹,您先來啦。」打牙祭是武館最隆重的大事,辛苦的工作以後,總要慰勞一下五臟廟。

    但是還有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佔住一張椅子,正大吃大喝著。

    露出一口白牙,闕勾放下鴨腿,再看看自己油膩的手,心想算了,點了一下頭,當作招呼。

    「慢著!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不用諸位師兄發難,嫘兵兵第一個質問出聲。

    「呵呵,原來兵兒跟這位小兄弟真的認識。」嫘宮本來對自動找上門的闕勾的話不怎麼相信,不過看女兒跟他「親熱」的樣子,果然不錯。

    「誰跟他認識,爹,您別被他三寸不爛之舌給騙了。」

    騙?「沒有哇。」他們還滿有得聊,而眼前這桌潘菜還是掌櫃送的。

    「館主,這小鬼差點壞了我們的生意。」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寬師兄馬上投訴。

    潘師兄則尷尬地搔頭,自己出糗的事不提也罷。

    眼見發言權旁落,闕勾也不急,他遞了只鴨掌給嫘兵兵:「喏,好吃喔。」

    金玉滿堂園的鴨掌特別剔了陘骨,用辣椒姜蒜還有獨門醬料醃製十二個時辰,好吃得讓人連舌頭都會咬下去。

    這向來是嫘兵兵最愛的零嘴。

    不吃嗟來食。她才要掀高眉頭,卻看見闕勾皮皮地對著自己勾眉挑眼。

    「把你的眉毛放安分點!」算了!肚子餓了一天,不吃白不吃。她不客氣的把整個盤子移到自己面前,擺明劃清楚河漢界。

    「我回去問我娘去。」他口齒不清地道,伸手又從她的盤裡摸走一隻鴨掌。

    氣人,她明明護得好好地,他怎麼拿的?

    「你那賊眉賊眼關你娘什麼事?」

    闕勾笑得一臉開心:「我果然不是撿來的,我娘是個賊婆,我爹是響馬,小勾我就是個如假包換的小賊,你說話真是深得我心吶。」

    古來漢賊不兩立,咦,這話可以拿來這用嗎……不研究。但她冷靜自持的個性立刻受到挑戰,趁著她思考的空隙,一盤鴨掌見底了。

    此刻,不只胃口被敗光,嫘兵兵的定性也瀕臨崩潰。

    「姓勾的……」

    闕勾晃動細長的食指:「你錯了,我叫小勾,但不姓勾。」

    「我管你姓什麼?」平日算不上有好教養的她硬是忍下一口氣,看在她爹的面子上,否則眾目睽睽之下,要是壞了他老人家的面子,回去耳朵又要不得閒,忍著、忍著。

    「你不問我姓啥喔?」不知趣的人又湊過來。

    「不想知道。」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他隨口吟出的是蘇軾的水調歌頭,「我就姓那闕字,高高在上的姓。」

    看她鐵了心,他乾脆自己招供。

    嫘兵兵垂下眼睫毛。這人全身上下不見一根正經骨頭,怎麼隨便拈來就能把蘇軾的水調頭歌吟出?

    「你也學人家蘇老頭咬文嚼字,羞不羞!」

    他嘿嘿笑了兩聲,不置一詞。

    博古通今的蘇軾是宋朝有名的才子,他的詩詞在大街小巷紅透半天邊,雖然改朝換代都幾百年了,花花酒樓的每個姑娘還是把他的作品掛在嘴巴,哀怨纏綿地唱個沒完,可左夢言那呆子就完全不碰這些風花雪月。

    哎呀,她浮想這種沒用的事做什麼?他會念是他的事。

    想到這,嫘兵兵才不管他擺出什麼古怪神色,安心地進攻蜜汁釀鴨脆皮,管他一旁打小報告的、投訴的、栽贓的……還有拿著眼睛瞅她的……

    吃飯皇帝大,吃飯、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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