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溝正史短篇集 手鐲
    一

    小說家青木愛三郎終於把想了好久的手鐲買到了手,喜得心頭砰砰直跳。他走出店門,想馬上就去看望京子,但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京子在一星期當中,星期一、三、五三天出門請教鋼琴教師,不過六點鐘是會不到她的。

    青木轉念一想,決定先到銀座去吃頓飯,於是叫了一輛出租汽車。

    坐在汽車裡面,一路上清點身上剩下的錢,發現買手鐲花去的錢比原先想像的要少得多。於是青木沉浸在雙重喜悅裡,想到京子看見手鐲時將會顯出的那副喜悅的模樣,他簡直有點地坐不住了。

    在尾張街的拐角處下了車,一看電鐘,吃飯的時間還早著呢。青木於是決定在街上閒走一會兒,如果遇到中意的領帶,就買下來。他剛走了幾步,有人在他背上「啪」地拍了一下。

    「嗨!」

    「嘿嘿!」

    「好久沒見啦!」

    「是呵。瞧你這快活勁兒!有喜事嗎?」

    「嗯,是有點兒喜。你呢?還是那麼忙吧?」

    「呵,近來正倒霉!——怎麼樣,請客吃點兒什麼吧?」

    「行,請就請。不過,你居然愁眉苦臉起來,這是少有的呀。」

    青木遇見的那個朋友叫橋場,是H報社的社會部記者,人們都說他是個相當有才幹的人,他是青木大學時代的同學,如今看上去還像從前那麼敏捷,無論頭、臉還是身體,都使人有一種靈活之感。青木從來就喜歡他對人對事都不存壞心眼的優點,其實不用他提出來,就有心請他一塊兒吃飯的。

    「說真的,你有什麼事倒霉了?莫不是失戀吧?」

    「哎,要是有那種艷遇就好啦!我還沒那分福氣。只因工作上遭到一些失敗,現在被弄得狼狽不堪!」橋場說著,聳聳肩膀,真是垂頭喪氣的樣子,「就是為了古峰博士住宅裡發生的那件強盜案。我的話說得有點兒不恰當。你也知道那案子吧?」

    「哦,那件案子嗎?我也讀過你寫的報導,好像沒什麼地方不對頭呀!」

    「哼!沒什麼,沒什麼,人家說我捕風捉影,要追究責任呢!真傷腦筋。」

    古峰博士住宅的強盜案,也許讀者們還有所記憶。那是有關正當防衛的法令經修改以後第一個適用的案件,引起了社會上的密切關注。下面我把案子的大概輪廓描繪一番。

    古峰博士在鞠町的三號街上有一所寬大的宅邸。博士是盡人皆知的營養科學權威,他發明的味精如今在全世界開闢了銷路,據說博士現在擁有的億萬財產和寬廣的宅邸都是味精給他帶來的利益,也許竟是事實。博士有個兒子,那孩子目前正在美國的理化研究所勤奮學習。因此,三號街的宅邸裡面只住著博士夫妻和幾個僕人。夫人奈美子還只有三十歲上下,是個絕色美人,比丈夫小三十多歲,自然是後妻,不是博士在美國留學的兒子的生身母親。

    案件發生的當晚,在三號街附近巡邏的警官B——於深夜十二點過後聽到博士宅邸的內院裡傳來兩響手槍射擊的聲音,接著聽見女人的哀號。他連忙跑到大門口一看,大門側面的便門是開著的,於是他從便門進去。剛進門,便撞上了失魂落魄的奈美子夫人。

    「強盜!強盜!博士!博士——」

    夫人一看見警官,便像瘋子一樣斷斷續續地喊出上面那些話,然後砰然一聲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夫人身上穿著夜禮服,手裡握著一把還在冒著輕煙的手槍,胸前別著的寶石一類飾件有被強扯過的跡象。B——警官一見此狀,立刻吹響警笛,一方面,大聲叫喚僕人。然後,他把夫人交給提心吊膽跑來的僕人們照管,自己偕同聞警笛聲音而來的兩、三個警官一起走向發出過手槍射擊聲的內院。走進內院一看,只見裡面有一個樹蔭環繞的大古池,池邊有個亭榭,亭子旁邊,兩個男人倒在血泊之中。其中之一就是這家的主人古峰博士,他的模樣淒慘至極。後頭部與前額有打擊傷,從那兩塊地方淌出來的血流把漂亮的白髮染得通紅。看起來,他曾作過一場激烈的格鬥,衣服和外套上都沾滿了泥巴。可以肯定,他已經斷了氣。

    離博士的屍體四、五步遠的地方,橫著一個工人模樣的人的屍體,這個人的左大腿與肺部有從背後受到的明顯的槍傷,這就是他的死因。從他的衣袋裡搜出了夫人的錢包,裡面有現金百餘元,還有當晚夫人身上戴著的三、四樣珠寶一類的東西。

    不久以後,夫人甦醒過來了。根據她的敘述,悲劇的始末是這樣的。那天夜裡,夫人應邀出去參加朋友的生日宴會,回來已經十一點半了。不湊巧,小使女因為姐姐生病,請了兩三天探親假回去了,而丈夫古峰博士還沒從研究所回家。於是她打算等丈夫回來,仍舊穿著夜禮服,拿起一本書讀起來。忽然,她見剛才說過的那個工人模樣的男人往她身邊走來,一時嚇得她魂不附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接著,她按照那男人的命令,把錢包和寶石一類的裝飾品交給他。那強盜等那些東西一到手立刻往外走。夫人在強盜走出房子以後,有一會兒因為恐怖而動彈不得。強盜的腳步聲聽不見了,一會兒從內院裡傳出一陣拳打腳踢格鬥的聲音。而且,其中似乎還夾雜著她丈夫的怒喝聲。

    夫人想,必定是丈夫回來了,撞上了盜賊。於是她的勇氣油然而生。為丈夫的擔心把恐怖壓下去了。她迅速地從小櫃裡拿出手槍,握著它跑到內院裡。可是她到晚了一步,只見盜賊給博士以最後一擊,博士跌倒在地,盜賊抽身就要逃走。夫人見狀,便不顧一切地從後面對盜賊開了兩槍,盜賊中彈倒下了。她就記得這麼些,後來的記憶簡直像夢幻一樣——

    夫人的敘述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從強盜的衣袋裡搜出了夫人的錢包和寶石之類,博士的屍體旁邊有盜賊使用過的粗橡木棒。而且,據後來調查,得知那盜賊名叫前田定吉,是有七次犯罪前科的歹徒。報紙在撰文悼念博士的不幸死亡的同時,還大力讚揚夫人的勇敢行為。

    那是兩個星期以前發生的事情。

    「那個案件的報導我也讀過,你寫的報道有哪兒不對頭嗎?」

    「我估計這案子裡的盜賊有同謀犯,並堅持我的見解。可是這種說法似乎觸怒了夫人。她再三提出抗議,真叫人頭痛。」

    橋場說著臉上有點兒發紅。

    「說有同謀犯,怎麼會得罪夫人的呢?」

    「我也摸不著頭腦。大約是夫人出於女人的虛榮,討厭別人在她自己敘述的情節裡面加油添醋。不過別談這個,還是喝杯茶吧。」

    於是兩人登上不二屋的二樓。因為當時正是黃昏的散步時間,人不很多。青木和橋場在角落裡找了張桌子坐下。橋場看樣子立刻忘記了自己的不愉快,說道:

    「我的事說完了,你的事呢?還沒聽你說呢!剛才那樣喜氣洋洋,要是有好事情,也該讓我知道呀!」

    「好,就告訴你吧。先給你瞧瞧這個。」

    青木一副賣關子的樣子,一邊說著,一邊慢吞吞地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綠紙包,把它放在桌子上。橋場一把拿過來,打開一看,說:

    「哎呀,不是手鐲嗎?」

    他好奇地用手摸弄著手鐲,又說:

    「哈哈,這樣看來,一定是送給京子小姐的!呵,倒挺合適的!」

    說完,把鐲子匡啷一聲放回桌子上。這時,他們聽到背後有人「呵」了一聲。他們吃驚地扭頭一看,原來是一位漂亮的中年女人站在身後。她見兩人回頭望著她,立刻紅了臉,不過很快又鎮定下來。

    「呵,多好看的手鐲!對不起,請讓我看看好嗎?」

    「呵,請看吧。」

    青木的心撲通撲通直跳,多少有點兒得意地說著,拿起手鐲遞給那個女人。女人接在手裡,細細地觀看著,口裡一邊說:

    「好珍貴的手鐲啊!是意大利造的呢。呃,對不起,請問是在哪兒買到的呀?」

    「哦,是麻布的M——街上—家叫做銀光堂的舊貨店。」

    「啊,對了,那地方雖是舊貨店,卻時常有珍奇品賣。多謝了!」

    女人說著,把手鐲小心地放在桌子上,行過禮,住樓下走去。橋場邊想著什麼,邊目送著那女人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用手肘在青木的腰上碰了一下,說:

    「喂,你認識那女人嗎?」

    「不認得。怎麼回事?」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她就是古峰博士的夫人奈美子呀!」

    不知為什麼,說話之間,橋場的表情變得嚴肅了。

    二

    那天晚上,青木為了安慰朋友,和他一起吃了飯。結果把去看京子的時間給錯過了。

    「不要緊!反正明天是星期六,不如明天去更好些。」

    在分手時,橋場向他說了幾句過意不去的話,青木慷慨地說出了上面那句話,作為回答。回到家裡一看鐘,已經十一點多了。青木什麼也不想幹,靠在桌邊抽煙,一邊把買來的手鐲拿在手裡玩賞。忽然,他有了意外的發現。

    在手鐲的內側,刻有精細的花墳,細看之下,原來是花體拉丁字母。由於雕刻已經磨損,開始很難辨認。但經過細心琢磨,終於認出來了。與此同時,青木屏住了呼吸。那些花體字母是:

    Namiko Furumine

    這是個女人的姓名——古峰奈美子。古峰奈美子,不就是那已被殺害的老博士的夫人,今天不是在不二屋的樓上遇見過的女人嗎?這麼說,這手鐲是那位夫人的東西了。肯定是她的。古峰這個姓氏是不多見的。可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青木完全想不通了。許多疑問象走馬燈一樣在旋轉而過。他出於小說家的空想,圍繞著那隻手鐲想像出種種事情。想著想著,他忽然感到這個發現非同小可,決定在明天趕早告訴橋場。

    翌日,青木把看望京子的事擱起來,往丸內的H報社打電話。

    「喂,我有話對你說,你可以在報社裡等到什麼時候?」

    「可以等到四點鐘。可是。到底是什麼事情啊?」

    「你一定會感興趣的!你等著吧。不會叫你失望!」

    青木掛斷了電話。兩小時以後,他來到H報社的接持室會橋場。

    「昨天耽誤你了。」

    「哪裡哪裡。」

    如此寒暄了幾句以後,青木迫不及待地把事情說了出來。橋場熱心地聽著,臉色看著看著緊張起來。

    「請讓我看一看手鐲!」

    橋場簡直象行搶一樣把手鐲拿到手裡,放在明亮的窗前細看。

    「一點兒不錯!Namiko Furumine!」

    「這豈不奇怪嗎?如果是那位夫人的東西。她昨天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是啊。而且,昨天她看見這手鐲的時候,樣子很反常。我想,莫不是她把這東西賣掉了吧?」

    「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喂,咱們到銀光堂去走一趟,問問他們是從誰手裡買下的好嗎?」

    「好主意!」

    橋場下了決心,急忙走出房子。不一會兒,就見他拿著帽子和上衣走了過來。

    坐在汽車上,兩人沒有說一句話。他們一會兒把這件事想得事關重大,一會兒又以為它不過是雞毛蒜皮。

    終於來到了麻布的銀光堂門口。橋場如飛地跑進店內。可是,他們剛找到掌櫃的,還沒來得及開口,青木就被掌櫃的認了出來。那掌櫃的說出的一句話,又使兩人吃驚不小。

    「呵。你們也是來打聽那手鐲的事情嗎?」

    「嗯?」

    兩人不覺怔怔地反問道。

    「不久前,有位紳士模樣的年輕人來打聽過那隻手鐲的事情……」

    掌櫃的不安地主動把事情說了出來。據他說,大約一小時前,來了個漂亮的年輕紳士,他把昨天被青木買走的手鐲的樣子詳細地描繪了一遍,請掌櫃的把賣主告訴他。

    「呵呵,老實說,我們也正是來打聽這件事的……哦,請別擔心,這件事只與我們有關。」

    掌櫃的遲疑地支吾了一陣子,終於搬出一本大帳簿。橋場飛快地找出了淺草區XX街XX號往宅山本虎市那一欄,然後詳細地打聽了不久前來過的那位紳士的相貌和風度,最後對青木說了句:「好了,走吧!」便奔出店子。在汽車上,青木問道:

    「這是上哪兒去?」

    「當然是去尋找山本虎市那傢伙。喂,你知道上銀光堂的那位紳士是誰嗎?」

    「不知道。」

    「就是澤井清彥呀!哦,就是那位音樂家……說穿了就是古峰夫人的情人!看樣子這傢伙很可疑。」

    橋場完全興奮了。

    可是,山本虎市是個不容易找到的人。他不在家。到附近一打聽,被問的人驚詫地說:

    「剛才有人來過,也是打聽山本虎市……」

    不過,他還是好心地把山本常去的五、六個處所告訴了橋場和青木。

    「怎麼?又給澤井搶了先!可是我們必須搶在那傢伙前面找到山本。」

    橋場顯得異常興奮,決心更大了。不過,要找到山本是談何容易的事情!

    他們把打聽到的那五、六處地方——找遍了。都不見山本的影子,不免有些失望。

    在快到十二點鐘的時候,終於在雷門附近的酒館裡打聽到了他的消息。

    「山本嗎?剛才我還見山本和一位漂亮的紳士在一起,大約五分鐘以前從這兒出去了。我看見他們過了吾妻橋,朝對面走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兩人連忙奔出酒館。青木此時的心情也不同尋常了。不知不覺之間,他合上了橋場的步調。他們過了吾妻橋,往岡田公園的方向走去。突然,隔著一條街,聽到前面的黑暗中傳來幾聲哀叫。

    聽到那叫聲,兩人停住了腳步,過了一瞬間,橋場如驚兔一樣飛跑起來。青木落後了一步,當他跑到出事地點時,只見先行的橋場已經跪在地上,把一個男人抱起來。走近一看,那男人的腰窩上正咕咕地往外冒著鮮血。

    「喂,還有氣!醫生!快叫醫生!」

    橋場大聲喊著,聲音因興奮而顫抖著。

    第二天的H報晨刊引起了近來罕見的轟動。其他的報紙僅僅報導了古峰夫人與音樂家澤井清彥的情死事件,而H報則徹底地揭露了事件背後隱藏的秘密。那一天正好是星期日,沒有晚刊,因此H報整整先於其他報紙一天登載了這一特別報導。H報以「古峰博士慘遭殺害之秘密,可惡妖婦與白面鬼情死之真相」為標題,下面的文章追究了不久前發生的強盜案件。

    案子的秘密是這樣的。

    古峰博士並不是被強盜殺死的。兇手實際上是夫人奈美子及其情人澤井清彥。那天夜裡,的確有兩個同夥的盜賊偷偷地潛入了博士的內院,伺機下手。可是在下手之前,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件事情的經過是:夫人與清彥密會——發現了他們的古峰博士盛怒——博士與清彥格鬥——清彥用手杖打死博士。目睹了那個殺人場面以後,兩個盜賊之一前田定吉突然出現在現場。夫人與清彥驚駭失神,他們之間不一會就達成了交易,為了使前田保守秘密,給他許多錢和寶石。夫人推說再去拿錢,回到屋裡拿了把手槍轉來。前田定吉正想帶著錢和寶石逃走,冷不防從背後遭到槍殺。於是,一場好戲就此順利地演下去。誰也不懷疑夫人,因為盜賊的屍體就在眼前。

    可是,唯有一點夫人失算了。盜賊不止一人。內院裡還躲著個山本虎市,他在草叢中把一切都看得分明。他見同夥被殺,嚇得直打哆嗦。接著,夫人安排清彥逃走後,又往大門口去叫警察,趁那段時何,山本虎市迅速地從同夥的衣袋裡掏出那隻手鐲和兩、三顆寶石,拿著它們逃之夭夭。

    不過,夫人在發現屍體的衣袋裡短少了手鐲和寶石之後,立刻想到了曾有第二個盜賊在場偷看。這就成了她的恐懼之源。於是,她叫情人澤井清彥幹掉那個盜賊。可是鬼使神差,讓垂死的山本虎市道出了全部秘密。

    他們知道罪行已經敗露,便服毒自盡,籍以逃避法律的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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