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K.切斯特頓短篇集 天下第一罪
    布朗神父同好友格蘭白律師同時對馬斯格雷上尉發生濃厚興趣。原來上尉是神父未來的侄女婿;而對律師來說他又是一個重要客戶。神父和律師一起走訪了上尉的老家,但一個意想不到的吃驚在等待著他們……

    布朗神父正在一個畫廊裡徘徊。看上去,他根本不是來看畫的。儘管他喜愛繪畫藝術,但卻一點也不欣賞那些畫。並非這些前衛藝術有什麼不合時宜或是傷風敗俗,而是牆上那些斷彈簧、倒錐體和破碎的圓柱體激起了他的世俗感情。未來主義藝術就是這樣喚醒和威脅著人們的。布朗神父對此感到很惱火。實際上,他正在找一個年輕人,是這位朋友選了這麼一個不恰當的地點。她自己更是一個前衛分子,也是布朗神父僅有的幾個親戚之一。她叫伊麗莎白-芬思,大家都叫她貝蒂。她是布朗神父姐姐的孩子。這位姐姐嫁了一個有高貴血統但卻家道沒落的鄉紳。這位鄉紳死後,他們家就每況愈下。布朗神父只好既當保護人又當神父,在某種意義上說,他現在既是監護人,又是舅舅。此刻,他正在人群裡搜尋著,可還是不見甥女那熟悉的棕色頭髮和開朗的笑臉。布朗神父看見幾個熟人、幾個陌生人,還有幾個品味不高。他一點也不想去結識的人。

    那幾個陌生而布朗神父又感興趣的人中,有一個很精幹的小伙子。他長得很帥,看上去像個外國人,因為他留著西班牙式的大鬍子,頭髮剪得很短,看上去像戴著頂睡帽。另外,在幾個陌生而神父又不感興趣的人中,有位高傲的女人。她身著艷麗紅裝,神情嚴肅,皮膚蒼白。她看人的樣子容易使人聯想起蛇精。這個女人後面還跟著個矮個兒男人。他的寬臉上留著絡腮鬍子,長著一對瞇縫眼。他神情歡喜,雖然有點睡眼惺忪的樣子,可給人的感覺仍舊是樂善好施。他的脖子很粗,從背後看,有點蠻橫的感覺。

    布朗神父注視著這位女人,心想甥女的長相和風采與她完全兩樣。不知何故,他一直看她,直到產生一種感覺。他覺得任何人的長相都要比她耐看些,因而,當聽見有人叫自己,他連忙解脫似地移開視線,這時,他驚訝地看見另一張熟悉的臉。

    那是律師格蘭白那張充滿善意而輪廓分明的臉。他的灰髮看上去就像撲了粉的假髮,與他充滿活力的動作一點也不協調。格蘭白是倫敦城裡出了名的忙人。他可不會來看這樣一個平庸的畫展。不過,他好像滿有興趣,正左顧右盼,焦急地找人呢。

    布朗神父笑了笑,說:「不知道你還是前衛藝術的贊助者呵。」

    格蘭白也回敬說:「不知道你也是呵。我來這兒是跟人碰頭的。」

    布朗神父說:「我跟你一樣。希望你沒久等。」

    律師憤憤地說:「據說他已越過歐洲大陸;我能在這鬼地方遇見他。」他停了停,很快又說,「瞧,我知道你能保守秘密。你可認識約翰-馬斯格雷先生?」

    布朗神父說:「不認識。不過,我想他不會是什麼秘密。大家都知道,他隱居在一座古堡裡。不就是有許多傳聞的老紳士嗎?——他如何如何生活在塔樓裡,還有吊閘、吊橋什麼的。據說他始終不肯從中世紀裡走出來。他怎麼成了你的客戶?」

    格蘭白連忙說:「不,不是他。他兒子馬斯格雷上尉才是我的客戶。可他在這件事裡也很關鍵。我也不認識他,就這些。瞧,我已經說過,這是要保密的。不過,我還是願意給你透透風。」他降低聲音,拉著神父來到另一片展區,這裡陳列著幾件現實主義派的作品,因而人相對少些。

    格蘭白接著又說:「小馬斯格雷想用他父親在諾森伯蘭的財產以死後生效的形式抵給我們公司,好籌一大筆款子。老人已年逾古稀,早晚會死的。可他死後,那些錢、古堡、吊閘怎麼處置?那可是筆萬貫家產呵。但是奇怪得很,這麼大筆產業居然還沒有設立繼承人。這下,你明白我們的處境了吧?就像狄更斯筆下的人說的那樣,問題是那老頭對人如何。」

    布朗神父說:「如果他對兒子好,你就會覺得他好。恐怕我幫不了你什麼。我從未見過約翰-馬斯格雷,我也知道,如今沒幾個人見過他。很顯然,在把錢借給那小伙子之前,你們有權弄清他是否已被幾個小錢打發而被剝奪了繼承權。」

    「瞧,我也正想弄清這點。小馬斯格雷交遊甚廣,在社交界很有名氣。他還經常出國,是個記者。」

    布朗神父說:「這可不是什麼罪過吧。」

    「廢話,」格蘭白粗魯地打斷他,說:「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他變化無常,一會兒是記者,一會兒是講師,一會兒又是演員,什麼都是。我得知道我在跟一個什麼樣的人打交道……嘿,那不正是他。」

    突然,律師轉身衝向人多的那邊,朝那位穿著講究,短髮、蓄外國鬍子的高個子青年跑去。

    律師和青年在那裡邊走邊談。布朗神父瞇著近視眼,注視了他們好一陣。這時,貝蒂上氣不接下氣地嘰嘰喳喳地跑過來。令神父吃驚的是,她把他拉到空畫廊這邊,讓他在一張孤零零的凳子上坐下來。

    「我有事兒要給您說。」貝蒂說,「真可笑,其他人都理解不了。」

    「你嚇了我一跳。」布朗神父說,「是不是你媽說的定婚的事兒?」

    貝蒂說:「可跟我訂婚的是馬斯格雷上尉。」

    「這我還不知道。」布朗神父有點無奈地說,「不過,馬斯格雷上尉好像挺出名。」

    「我們家沒幾個錢。但這次訂婚很重要。」

    布朗神父瞇著眼,問她:「你想不想嫁給他?」

    她埋下頭,皺著眉,輕聲說:「我本來想的。至少,我以為我原先想。可是,剛才,我吃了一驚。」

    「那麼,說說看。」

    「我聽見他在笑。」她說。

    神父回答說:「這可是最好的社交手段。」

    「你不明白,」姑娘說,「那根本不是社交,不是的。」

    她頓了頓,接著又說:「我其實早就來了。我看見他一個人坐在掛滿新作的畫廊裡。畫廊當時還很空。他不知道附近有我或是還有其他人,竟一個人坐在那兒笑。」

    布朗神父說:「你看,這不奇怪。我雖然不是美術評論家,但總的說來,這些畫確實有點兒——」

    「呵,你還沒明白。」貝蒂生氣地說,「根本不是你說的這樣。他當時沒看那些畫,而是盯著天花板看。他笑著,我的血一下子就涼了。」

    這時,布朗神父站起身來,背著手在畫廊裡走著,然後說:「這種事情忙不得。通常有兩種男人——現在不能說他,他來了。」

    馬斯格雷上尉快步走過來。他微笑著看看四周。律師格蘭白緊跟其後。他那法律般的面孔上新添了幾分滿意和解脫的喜悅。

    當和神父一起朝門口走的時候,格蘭白說:「我得為剛才對上尉的評價道歉。他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很快就懂我的意思。他問我為什麼不親自到北部去見他父親。這樣,我就可以親自從他父親嘴裡得到有關繼承權的信息。瞧,他說得多好。不是嗎?他急著要把事情定下來,所以提出用自己的車送我到馬斯格雷沼澤,這是那塊地產的名字。我說如果他肯,我們可以同去,明天一早就啟程。」

    他們說話的時候,貝蒂和上尉正好一塊兒站在門口,使門框看上去真像一幅畫。大家都感到這要比那些錐體、柱體強多了。不知他們還有哪些相配的地方,不過,雙方都很漂亮卻是有目共睹的。律師對此大為感動,忍不住讚歎了幾句。但是,畫面突然變了。

    詹姆斯-馬斯格雷上尉朝主畫廊望去,忽然,他那雙充滿勝利喜悅的眼睛呆滯不動,整個人也完全變了。布朗神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放眼望去,只見穿艷麗紅裝的女人那頭獅子般的頭髮和頭髮下陰沉、鐵青的臉。那女人喜歡像水牛低下犄角一樣,略略彎腰站著。大家只注視著她那蒼白、沉重、毫無生氣的臉,卻沒注意她旁邊還站著個留絡腮鬍子的矮個子男人。

    馬斯格雷像尊衣著華麗的蠟像一樣,朝站在屋子中央的那女人走去。他悄聲對她說了句什麼,她沒回答。他們倆轉身一起沿著畫廊走著,像在爭吵。那絡腮鬍的粗脖子男人跟在後面,像個奇怪的聽差。

    神父在他們身後皺著眉頭,自言自語地問:「天主呵,那女人究竟是什麼人?」

    格蘭白輕浮地說:「她可不是我帶來的伴兒。看上去,哪怕是跟她一點小小的調情都會帶來致命的傷害。是吧?」

    布朗神父卻說:「我看他可不是在跟她調情。」

    說著,他們幾個滿腹疑慮地走到畫廊盡頭,一拐彎,剛要分手,這時,馬斯格雷大步流星地趕上來了。

    「呀,實在抱歉,格蘭白先生,看來我明天不能陪你到北部去了。當然,你仍可用我的車,請別客氣,我其實不喜歡開車。我必須在倫敦多待幾天,約個朋友陪你去吧。」他大聲說,盡量裝出自然的樣子。可大家還是感覺出,他的臉色都變了。

    律師說:「我的朋友布朗神父——」

    布朗神父馬上說:「馬斯格雷上尉真是慷慨。我接受格蘭白先生的邀請,跟他一同前往。對此我深感榮幸。」

    就這樣,第二天,一輛高級轎車和一位體面的司機,載著看上去像捆黑東西的神父和一個只習慣用腳跑路的律師,穿過約克郡的沼澤,一路向北開去。

    他們在約克郡西部的大溪谷附近停下了車,在一家簡易的飯店裡用餐並過夜。第二天一早,又沿著諾森布蘭海岸繼續趕路。最後,他們到達一個佈滿沙丘和海生植物的小鎮。小鎮中心就是古老的博德城堡。它很獨特,一下子就使人想起那場古老的博德之戰。他們沿著一條小河邊轉到一條人工開鑿的簡陋運河,最後來到古堡的護城河上。這可真是一座古堡。在諾曼人時代,從加利利到格蘭偏,這種古堡隨處可見。在進城堡之前,他們被迫停下來等在外面。這時他們才明白,真有吊閘和吊橋。

    穿過濃密的薊屬植物叢,他們來到像黑色綢帶般蜿蜒的護城河上。河面上漂滿落下的枯葉,像是烏木上鑲著的金邊。前面一二碼處,聳立著城堡的大門。看起來,很少有人光顧這座古堡,因為當不耐煩的格蘭白朝大門後的人喊叫時,他們像是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那座陳舊的吊橋放下來。吊橋像塔一樣向神父他們傾倒過來,但是,突然以一種十分危險的姿式停在空中不動了。

    早已不耐煩的格蘭白在岸上跳著對同伴嚷道:「我可不欣賞這老掉牙的過河方式,還不如跳過去。」

    以他急躁的性子,他果真跳了,稍微有些搖晃,不過還是安全著陸了。布朗神父的兩條短腿卻不大適合跳過河,不過,他卻不怕掉到水裡還是跳了,幸虧朋友動作快,他才沒落進離河堤不遠的水裡。當被拖上來的時候,他還低頭看了看滑溜溜的岸堤。

    「你在研究植物嗎?」格蘭白沒好氣地說,「你差點當了回潛水員。我們可沒時間讓你再採集什麼植物標本了。快點,管你衣服弄髒沒有,我們得去見那位爵士了。」

    進入城堡後,只有一名老僕走上前來熱情迎接他們,除此,再也見不到其他的人。說明來意後,他們被領進一個鑲著橡木嵌板的房間,房間的窗子很有點古典格調。牆上,整齊地掛著許多不同時代的兵器。有一套十四世紀的盔甲像幽靈一樣立在壁爐旁邊。從半掩著的門望出去,那邊是條走廊,裡面掛著一排家族成員的畫像。

    律師說:「我覺得像進了一部小說裡,居然還有人保留著十八世紀《神秘的烏爾多夫》中的東西。」

    「可不,老先生看來一直對歷史感興趣,」神父說,「這些都不是贗品,而是中古各個不同時期的真品。那個時候,人們造些不同尺寸的盔甲,把武士渾身上下罩起來。這套盔甲只能讓一個武士穿,而且非常貼身。你看,這是套中古後期騎馬比武時穿的盔甲。」

    「我看這城堡的主人也是中古後期的。」格蘭白抱怨說,「他已經讓我們等久了。」

    布朗神父說:「在這種地方,什麼事情都要慢慢來。我們與他素不相識,卻來向他詢向私人的問題。我看他能見我們已很不錯了。」

    城堡的主人終於出來了。這下,神父他們對受到的款待再也無話可說。相反,他們覺得主人雖然離群索居這麼多年,但仍然不減生就的高貴風度。雖然可能有幾十年沒人來訪過,但對兩位不速之客,爵士卻顯得既不吃驚,也不尷尬,好像他才剛剛送走一位伯爵夫人。當談及此次來訪的目的時,他顯得仍然從容不迫。客套幾句後,他對他們的好奇心表示理解。他是位精幹的老人,黑眉毛,長臉頰,精心梳理的頭髮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不過,他很明智,選了一頂適合老年人戴的灰色假髮。

    老先生說:「談到你們關心的那個問題,答案很簡單。我肯定要把我的全部財產留給犬子,正如我父親曾把它留給我一樣。沒什麼能改變我的決定。」

    律師說:「我極其感謝您為我們提供的這些證明。我認為您很果斷。請原諒,也許我不該問,難道令郎就不會幹出一些事情,讓您懷疑他是否有資格接受這筆財產嗎?他很可能——」

    約翰-馬斯格雷爵士直率地說:「他會幹的。說可能太委婉了。請兩位跟我到隔壁房間。」

    他把他們引到那間剛才看到的走廊裡,嚴肅地站在一排家族成員的畫像前。

    他指指戴黑色假髮的長臉男子的畫像說:「這是羅傑-馬斯格雷爵士。他是野蠻的奧朗日威廉時代的一個無賴和騙子,他背叛過兩個國王,謀殺過兩個妻子。那是他父親,詹姆斯爵士,威廉二世黨的高尚殉難者,是他首先主張補償教會和窮人。這些難道影響馬斯格雷的城堡和權力、榮譽和地位一代代往下傳嗎?中間偶爾出一個壞人並無傷大雅。愛德華一世是位賢明的君子,愛德華三世又為英國增光添彩。然而,從第一代的輝煌到第二代的輝煌,中間卻出了個臭名昭著的愛德華二世。他對加韋斯通搖尾討好,還從布魯斯出逃。請相信我,格蘭白先生,家族的偉大歷史和光榮本身要比體現他們的個人更重要,即便這些個人不能給它增光添彩。我們家族的一切從父輩傳下來,而且還要傳下去。先生們,請相信,也請犬子相信,我不會把我的錢捐給慈善院的。馬斯格雷家的東西要永遠傳給馬斯格雷,直到永遠。」

    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律師也插嘴說:「我們很樂意向今郎轉達您的美意。」

    城堡主人嚴肅地說:「請你們讓他放心,無論怎樣,他都會擁有這城堡、爵位、土地和金錢。對此安排,將會只有一點點秘密條件。除此之外,在任何情況下,無論他幹了何事,無論我的評價如何,只要我還活著,我的決定都不會改變。」

    律師一直洗耳恭聽著,這時,他吃驚地盯著城堡主人,說:

    「難道他——」

    「我是一個離群索居的隱士,」馬斯格雷說,「也是這筆財產的守護者。犬子曾經幹過一件卑鄙之至的事。他簡直不是人,更談不上是紳士了。他犯下了世上最可惡的罪行。你們可記得,當客人馬米龍欲與之握手時,道格拉斯說的話嗎1?」

    註:1見司各特的敘事詩「馬米龍」。——譯注

    「記得。」布朗神父說。

    「我的城堡從頭到底都是國王恩賜的,」馬斯格雷說,「而道格拉斯的手卻是他自己的。」

    說完,他把迷惑不解的客人們領回房間。

    「希望你們輕鬆一下。」他以同樣平穩的口氣說,「如果兩位今天走不了,我願留諸位在寒舍過一夜。」

    「謝謝您,約翰爵士。」神父呆呆地說,「不過,我看我們還是走吧。」

    城堡主人說:「那麼,我即刻派人放下吊橋。」不一會兒,那笨重的老古董就像磨坊一樣,嘎吱嘎吱的聲音充滿整個城堡。雖然有點土氣,可這次卻很成功。他們已發現自己站在護城河的另一邊了。

    格蘭白突然吃驚地問:「他兒子到底都幹了些什麼?」

    布朗神父對此沒有回答。但是,當他們的汽車來到不遠處的一個叫格雷斯通的小鎮,並在一個叫七星飯店的酒店裡住下時,律師驚訝地得知,神父打算不往前走了。換句話說,他要留下來。

    「我不能就這麼走了。」神父一本正經地說,「我不需要汽車。當然,你可以把它開走。你的問題解決了,很簡單,現在就看你們公司能不能答應小馬斯格雷的請求了。但是,我的問題還沒解決。我還不知道他能否做貝蒂的丈夫。我必須查個明白,是他真地幹了什麼惡毒的事情,還是那老怪物自己在胡編亂造。」

    律師反問道:「你想查他,怎麼不跟蹤他,反而待在這他根本不會來的偏僻的酒店裡?」

    神父說:「我跟蹤他有什麼用?在證券大街上跟蹤一個時髦青年,問他:『請原諒,請問你是否犯下了一個毫無人性的罪行?』這管用嗎?他能犯罪,肯定也會抵賴。何況我們一點兒也不知他的罪行是什麼。只有一個人知道他的罪行,也許只有他能揭露他。現在,我就去接近這個人。」

    神父果真去接近那位古怪的爵士了,而且還不止一次地跟他碰面。碰面時,他們雙方都很客氣。爵士雖然年逾古稀,可精力仍舊旺盛。他喜歡散步,鎮上、鄉間小路上經常可見他的身影。就在神父他們到達小鎮的當天,布朗神父從酒店出來,來到一個鋪滿石子的農貿市場,正好看見一個黑色的高貴身影從郵局方向大步走來。他穿著精心縫製的黑色西裝,在強烈的陽光下,他那強悍的臉龐、滿頭的銀髮、黝黑的眉毛和修長的臉頰更加引人注目。他很有一點亨利-歐文或其他知名演員的風度。除了頭上的白髮,他的整個身影和臉龐都顯得很有生氣,手裡的枴杖更像拿在手中的一根棍子。他客氣地跟神父打招呼,並毫不忌諱舊話重提。

    「看來,你對犬子還有興趣。可你見不著他了。他剛剛出國。在你面前,我要說是逃出國去了。」他冷冷地說。

    「沒錯,我還對他有興趣。」神父認真地看著他說。

    「有一個我從不認識的叫格魯夫的人一直纏著我,想知道他的行蹤。」約翰爵士說,「我剛給他拍了封電報,告訴他,據我所知,他現在在裡加的某處。真麻煩,我昨天就來過一趟,可晚了五分鐘,郵局關門了。你們還要在此待很久嗎?希望再次光臨寒舍。」

    當神父跟律師談起和老馬斯格雷在鎮上相遇時的情景,律師更加迷惑,也更加好奇。

    「馬斯格雷上尉為啥要出逃?」他問,「那些追蹤他的人是誰?到底誰是格魯夫?」

    「我還不能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布朗神父答道,「也許,他的神秘罪行已經曝光。我猜,那些人在勒索他。我可以回答你的第三個問題。畫廊裡那個黃頭髮的胖女人就是格魯夫夫人,後面那位是她丈夫。」

    第二天,布朗神父疲憊不堪地回到他們住的房間。他像朝聖者卸下包袱一樣扔下隨身攜帶的雨傘。看起來他很壓抑,這在查案時是常有的。那不是失敗,而是成功的壓抑。

    「簡直令人吃驚。」他悶聲悶氣地說,「我早就該猜到的。在我走進那個房間,見到那些東西時,我就該猜到的。」

    格蘭白連忙問:「當你看到什麼的時候?」

    布朗神父回答說:「當我看到那套盔甲的時候。」

    一段長長的沉默。律師只是盯著神父。神父又開始說道:「前幾天,我還在教導我甥女,世上有兩種人會獨自發笑。要麼是最好的好人,要麼是最壞的壞人。瞧,他要麼在跟天主開玩笑,要麼在和魔鬼開玩笑。不管怎樣,他有個內心世界。世上真有和魔鬼開玩笑的人,如果無人可以信賴,他就不在乎無人知曉這個玩笑。這玩笑本身極其邪惡,這就足夠了。」

    「可你在說些什麼呀?」格蘭白問道,「你說的是誰?是誰在和撒旦開玩笑?」

    布朗神父可怕地笑著,望著他說:「哈,這就是那個玩笑。」

    又是一陣沉默。可這次卻不是空泛的,而是充滿厚重壓抑的沉默。他們似乎即將衝破黑暗,見到曙光。布朗神父雙手放在桌上,呆呆地說:

    「我查過馬斯格雷的家族史。他們是健康、長壽的一族。沒什麼意外的話,我看你得等上很久才拿得到你的錢。」

    律師說:「對此,我們有準備。老爵士已快八十了。雖然他還四處走動,飯店裡的人甚至開玩笑,說他會永生不死。可不管怎樣,我們總不會無限期地等下去吧。」

    布朗神父猛地站起來,他很少有這種動作的。他手撐著桌子,傾過身子,看著朋友的臉,低沉而興奮地說:「正是這樣。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他怎麼死?何時死?」

    格蘭白問:「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神父的聲音從漸漸暗下來的房間裡傳來。他說:「我是說,我知道詹姆斯-馬斯格雷的罪行了。」

    他的聲音很冷靜。格蘭白忍不住驚了一下。他小聲地又問了一個問題。

    「真是驚世之罪呵。」布朗神父說,「至少,許多民族都會這麼看。早在遠古時代,如果有誰犯下這種罪孽,他就會被趕出部落,甚至處以極刑。無論怎樣,我知道小馬斯格雷都幹了些什麼,也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幹。」

    「他都幹了些什麼?」律師追問道。

    「他犯了殺父之罪。」神父回答。

    這次,是律師站了起來。他皺著眉頭,望著桌子的另一邊。「可他父親還在古堡裡。」他尖聲說道。

    神父卻說:「不,他父親在護城河裡。我真傻,當我看到那盔甲時,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我當時卻想不出來。你還記得那房間的樣子嗎?它是不是佈置得很精心?壁爐兩邊的牆上,分別掛著二把交叉的戰斧。左面牆上有一個蘇格蘭盾,右面牆上也有一個。壁爐的一邊站著一套盔甲,而另一邊卻空著。我不相信,這樣精心佈置使房間如此對稱的人會忽略這點。肯定還有一套盔甲。可它在哪兒去了呢?」

    神父頓了頓,又客觀地說道:「想到這點,你會感到,這樣殺人真是太妙了。它還最終解決了怎麼處置屍體的問題。屍體可以放在那套盔甲裡幾個小時,甚至幾天,而不會被走來走去的僕人察覺,直到兇手在漆黑的夜晚將它拖出去沉入護城河裡。他甚至連吊橋都用不著過。兇手真會掩人耳目。屍體在死水裡早晚會腐爛,變成一具裝在十四世紀盔甲裡的骷髏。在一個羊城堡的護城河裡發現一具骷髏不會引起多大轟動。沒人會去調查,查也查不出什麼。當你笑我在找稀有植物時,我就得到證實。那確實是很有意味的稀罕物。請原諒,我開個玩笑。在乾爽的河堤上,我見到一雙很深的腳印。我感覺此人要麼本身很重,要麼扛著一件很沉的東西。另外,當我像貓一樣做我那優美的跳河表演時,我又得到一個啟發。」

    「我腦子很亂。」格蘭白說,「不過,我開始有點明白這場噩夢了。你又得到一個什麼啟發?」

    布朗神父說:「今天在郵局,我證實了爵士昨天對我講的話。他說前一天,他在郵局關門時到過那裡——那就是說,他到郵局去剛好是我們到達的那天,而且正好是我們到達的那一時刻。你還不明白嗎?當我們叫門時,他正在城堡外面。當我們在等吊橋時,他剛好回來。所以我們才等了那麼久。明白這點後,我就覺得有些事情很蹊蹺。」

    律師急忙問:「什麼事?」

    「一個快八十歲的老人能走路。」布朗神父說,「他可以走很遠的路,在鄉間小道上閒逛。可這般年紀的人不可能跳過河。他會比我還跳得糟。但是,如果爵士回來時我們正在等吊橋,他一定會和我們一樣——也就是說,他也是跳過來的——因為吊橋是後來才放下的。吊橋那麼快就被修好,我猜,他是故意怠慢我們。不過,這沒啥。當我想起一個滿頭白髮的身影跳過護城河時,我就一下子明白,那老人是一個青年假扮的。這下你明白了吧?」

    格蘭白慢慢說道:「你是說,那可愛的青年殺了自己的父親,把屍體藏在盔甲裡,又把它拋到護城河裡,然後,再假扮成自己父親的樣子?」

    「碰巧他們長得十分相像。」神父說,「從他們家族的那些畫像可以看出,他們一家長得很像。你說他把自己裝扮起來,從某種意義上講,每個人的穿著都是一種裝扮。老人用假髮裝扮,青年用外國鬍子裝扮自己。當把鬍子剃掉,在平頭上戴頂假髮,再略微化化妝,他就和他父親沒什麼區別了。現在,你肯定明白,他為什麼會如此慷慨,要用汽車送你來這裡,因為他已在頭天夜裡乘火車先走一步,他先你而至,殺人、裝扮,等著和你談判。」

    格蘭白若有所思,他說:「噢?談判!你的意思是,真正的爵士會是另一種談法?」

    布朗神父說:「他肯定會直截了當地告訴你,上尉一分錢也拿不到。那陰謀雖然有點怪誕可怕,卻是阻止爵士這麼回答你的唯一途徑。希望你能欣賞那傢伙的機智。他把什麼都告訴了你,真是一箭雙鵰。他被無賴的俄國人勒索,要是在戰爭時期,我會懷疑他通敵。他一下子擺脫了他們,還讓他們盲目地追到裡加。但最精彩的是,他一方面承認兒子是財產的當然繼承人,另一方面又大罵他不是人。你看出來了嗎?他這樣做,既可以把事情安頓好,又可以為將來出現的問題埋下伏筆。」

    格蘭白說:「我有好幾個問題,你指什麼?」

    「我是指,兒子雖然繼承了家產,但父子倆卻再也不能相見,這會顯得很奇怪。爵士私下對兒子的咒罵使人覺得怪而不怪了。所以,那位紳士就剩下一件事了,即如何下手。」

    格蘭白說:「我知道他是怎麼下手的。」

    布朗神父很茫然,他繼續心不在焉地說:「不僅僅是這些。他如此鍾情的這套辦法裡還有許多東西。他以某一個人的身份告訴你另一個人殺了人。這讓他感到一種瘋狂的愉快。這就是我所說的罪惡的諷刺,與魔鬼開的玩笑。讓我來給你說一個反語吧。有時,魔鬼講真話,內心也歡喜。重要的是,他講真話的真正目的是要誤導別人。所以,他才這麼喜歡假扮別人,故意把自己抹得一團黑。所以,我甥女聽見他在畫廊裡獨自發笑。」

    格蘭白突然回過神來。他大聲問:「你姐姐不是要你甥女和馬斯格雷訂婚嗎?我看是看中他的財富和地位了吧。」

    布朗神父毫無表情地說:「是呵,我姐姐總是精於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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