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樹靜子短篇集 稚子證言
    一

    裡矢子將額頭輕抵四樓朝西的窗玻璃上,凝望著大樓下的道路。

    在車水馬龍的246號公路的前端,一輛藍色車身的BMW閃入她的眼底,裡矢子轉身衝出房間。

    她以稚嫩嬌俏的聲調,朝正在廚房裡忙著的吉村莎祺說道:

    「我走了!」

    「自己小心哪!」

    永遠是那麼沉靜、安定的莎祺回答道;而離開辦公室的裡矢子則等不及電梯上來就逕自奔向樓梯去了。

    登上人行天橋,一股灼熱的暑氣及大都市慣有的噪音從四面八方襲來。8月6日,星期三的午後,東京已經進入了溽暑盛夏。

    剛走下天橋,BMW也正停泊路旁,駕駛座上的毅原勇之進側過身子打開前座的車門。

    等裡矢子一坐入,車子又立刻開動了。

    「遲一些了,和對方約在4點30分呢?」

    「到南麻布?」

    「對!他們公司在青山,不過他說在自己家裡談比較方便,這會兒大約在家裡等著了!」

    秋原在剛過4點時接到裡矢子的電話,叫他來辦公室接她,4點15分他就停車在辦公室前了。

    「遲了一些!掛上電話,我一刻也不敢耽誤地趕了過來,還不夠仁至義盡嗎?」

    他踩下加速器,又飛馳到公路中央。

    裡矢子側眼看了一看秋原,心裡想——

    唉,要是自己會開車就好了——但是,和他一起因公拜訪客戶,至今也有好幾年了。

    事件發生於7月底,是牽涉到綜合食品公司「荷蘭洋行」家族企業的一樁謀殺案。委託人是第三代董事長松浦曉平先生。

    秋原因為曾受到曉平亡父——即第一代董事長的知遇之恩才接下這件棘手的案子,但秋原為其他的案子已經忙得不可開交,於是他昨天打電話到裡矢子的辦公室,問。「發生在奧湯河原的那個案子能不能借助你……」

    松浦曉平的住處位於南麻布的高級住宅區,佔地頗廣,周圍種植著杉木,圍繞在中央的是古拙樸實的石造洋樓。

    車子停泊在鋪有碎石的前庭,兩個人走近兩側設有瓦斯燈泡的昏暗玄關時,正巧有一個男人隨著傭人走出來。

    打開門出來的那個男人,年紀約在50歲上下,身高有l75厘米左右,在他們那個時代算是高個兒了。

    寬肩、挺直的胸膛,金邊眼鏡下是一雙大而精明幹練的眼睛。略低而尖的鼻樑不停地翁著鼻翼,薄薄的下額給人以作惡的印象。那是一種令人見過一面就永生難忘的長相。

    他的視線在秋原及裡矢子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然後大步邁向停泊在BMW旁的黑色林肯敞篷車。

    兩個人被帶引到寧靜無聲的府邸中,三轉四繞地才到達較裡面的接待室。

    可能是平日只接待熟朋友的這間小型的接待室,佈置得相當稚致,裝飾櫃上放著罕見的陶俑及做工精緻的琉璃瓶,很容易讓人感覺出屋主的身份及品昧。

    傭人端來紅茶之後,松浦曉平出現在眼前。他是個身材短小的人,瘦削的臉型,眼神柔和,看起來還相當年輕。雖然裡矢子早已知道他只有32歲,但給她的第一印象,與其說是個企業家,倒不如說是個具有哲學氣質的青年。

    秋原以前和他見過幾次面,似乎將裡矢子的事也已經告訴過他,所以,曉平面向裡矢子,穩重地說:

    「請多關照!」

    然後又接著說

    「蔡原先生和先父生前交往頗為密切,對我也諸多照顧,還來不及感謝就又要麻煩你們,真是抱歉。最近我們公司的事你們大約也聽說了!荷蘭洋行從明治時代開始便以經營進口食品為主,先父松浦洋平在戰後更是積極地擴展營業範圍……」

    聽著曉平的敘述,裡矢子聯想起大學時代,拿著講義上課的教授。曉平繼續說:

    「所幸,社會經濟流通,民生豐饒,荷蘭洋行轉眼也成了高級食品的大進口商,除了總公司,松浦產業在東京也有六家分公司,目前的營運也算順利……」

    「六家分公司的董事長也是由您擔任?」

    「是的。但是……唉,我的叔父春次是公司的顧問,我雖身為董事長卻是有名無實,實權還是掌握在我叔父的手裡……」

    創業的董事長松浦洋平,在昭和48年以54歲的盛年便罹患急症去世。家庭企業一荷蘭洋行的紛爭也自此開始。洋平死時,只留下當時只有20歲的獨子曉平。遺囑中交代:在曉平年滿30歲以前,由洋平的弟弟,即曉平的叔父松浦春次繼任董事長,直到曉平年滿30歲再掌公司總舵。

    然而,和哥哥洋平一起共患難、度過創業時期的春次十分自負,認為荷蘭洋行有一半是自己創造出來的,說什麼也不能那麼簡單地將自己打下來的半個江山拱手讓人,內心自是感到強烈地不滿。

    哥哥將股份的大半留給曉平,十年後自己或自己的孩子就要屈居於「輔佐」的地位,除非把他春次的名字從荷蘭洋行中剔除,否則他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

    於是第二代董事長春次便逐步地布下自己的棋子,慢慢地將自己的心腹或手下安排進人董事會,藉以鞏固他在董事會裡的勢力。除此之外,在這十年之間,他將自己的股份增資,到現在已經擁有不少仰其鼻息的貿易商、金融機構等等,比起數年前,他擁有的實際權力已經超過大半。

    兩年前,曉平已年屆30歲,雖然依照先父的遺囑繼任了董事長職位,叔父春次退居為董事顧問,但曉平眼見大勢已去,正苦於不知如何扳回頹勢。

    曉平的董事長名稱只是個架空的殼子,而且真正成為他的心腹的也只有大學時代的朋友北島升。北島升是在畢業數年以後才輾轉進入荷蘭洋行上班的。

    另一方面,常務董事的職位由春次妻子的遠房親戚關守武就任,而他對春次也是惟命是從。其餘的董事也無一不在春次的支配之下。

    很不幸,春次有個不肖的獨生女綾乃,也許在國外無法考取大學,她花了不少錢到美國念大學,畢業後回國仍舊無所事事,整日周旋於眾男子之間。春次恨鐵不成鋼,曾無數次地和獨生女發生爭執摩擦。但綾乃終究沾了父親的光,在荷蘭洋行掛名監事。

    曉平心事重重地皺著眉說:

    「雖然如此,一向代表叔父意志行事,又忠心耿耿的常務董事關守武,最近也傳出和叔父失和的謠言。事情起因於分公司的再成立,為了成立一家分公司必須收買土地,關守武負責這件事,但他涉嫌舞弊,中飽私囊……叔父得知此事後非常憤怒,訓斥他年逾50還戒不了一個『貪』字……說起來,他這性格和叔父還頗為相似……哦,關守武剛才也為了這事兒到我這兒來。」

    「就是剛才和我們擦身而過的那位?」

    「是的,因為我說有客人要來,他便提早走了。」

    剛才那位身材頎長的男子又浮現在裡矢子的腦海中,她忘不了那張給人以作惡的印象的面容。

    秋原催促地說道:

    「董事長,能不能將7月26日發生的事詳細地告訴我們?」

    「那一天,是兩年一次的股東會議兼改選董事人員,在奧湯河原的溪水庵召開……離溪水庵不遠處有個和風旅館,先父和女老闆是世交,於是從父親那個時代開始,董事改選的股東會議就都在這兒召開。除了仔細研究兩年來公司的方針及營業戰略得失之外,也是為了讓大家在這兒度假休息。雖然父親去世了,但這個慣例仍延續了下來……」

    7月26日是星期六,早上l0點開始的會議,是曉平就任董事長後第二次召開的股東會議。與會者有春次顧問、關守武常務董事及春次派的兩位董事,另外還有北島升董事、松浦絞乃監事及財務經理、課長等九人。其餘公司以外的股東大部分是由春次送出聘書。

    曉平以董事長的身份坐上了議長席,但出席者幾乎都是春次派的人,議事也遵循春次的構想順利地進行著,直到改選董事人員時,令曉平驚訝的是,董事會中自己惟一的夥伴北島升被除名,取而代之的是春次年輕的新親信。

    當財務經理宣讀這份名單時,當然引起丁曉平及北島升激烈的反對,然而寡不敵眾,他們連反擊的餘地及力量都沒有。

    用完餐,午後l點再度召開的董事會議,北島升已不再列席其中。曉平感到一陣心寒,也許兩年後的股東會議自己也不能出席了……

    「那天傍晚發生事件的經過正如同報紙、週刊雜誌上所報道的一樣,7點左右晚餐前,旅館的女服務生到叔父的寢室請他用餐,結果她發現叔父已橫躺在牆角的天然石旁邊,因頭骨破裂而亡……」

    好一會兒,三個人都緘默不語。

    「的確,事情的經過或其中的人際關係都被詳細報道過,但是那麼多關係者中,為什麼就只有你涉嫌,多奇怪的情況呀……」秋原說。

    「因為有個5歲幼兒的證言……」

    曉平又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

    「剛才我就跟兩位提過了,除了來這兒開會,我們也在這兒度假。北島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剔除,所以帶著太太及5歲大的兒子一起來。那個叫做小浩的孩子在事件發生後,指稱他看見我從叔父那兒離開。」

    語聲甫落,裡矢子敏銳地感覺到扭曲了的曉平的臉,似乎蘊藏著事件以外的煩惱。

    二

    「被害人松浦春次,62歲,死因為頭骨破裂及外傷性腦出血,死亡推定時間為7月26日午後5點到6點之間。嗯,就這麼多了!」

    奧湯河原警署刑事課課長三雲警官是一位雙下巴、紅光滿面、圓眼睛的豪爽人物,即使面對重大涉嫌犯松浦曉平的辯護律師裡矢子,仍不忘爽朗地將笑聲穿插其間,然而他告訴獨自前來打聽消息的裡矢子,這些資料早已不知在報章雜誌上披露過幾次了。

    「那一天,在溪水庵召開的股東會議於午後2點30分結束。之後春次入浴、又睡了一會兒,直到晚餐前淮也沒有去打擾他,但他似乎曾經離開過自己的寢室。因為大家在7點時一塊兒用餐,女服務生於6點40分左右去叫他,她沒看見春次坐在客廳裡便想入內去叫。於是,她進入客廳,偷偷地往開了一條小縫的寢室內望去,結果發生的事情就如你所知,春次躺在血泊中,而牆角的天然石顯然滾動過。」

    「你說他似乎離開過,難道他不曾到櫃檯寄放鑰匙嗎?」

    「沒有。這家旅館和一般的旅社飯店不同,是屬於開放式的日本住家型。」

    裡矢子在腦中整理了一下從曉平那兒得到的資料,然後確定地說:

    「案發當時,留在這兒的有松浦曉平董事長、北島升夫婦和他們5歲的兒子北島浩、另外還有關守武董事夫婦、松浦縷乃監事,其餘的兩位董事及財務經理、課長均已趕回東京,是嗎?」

    「是的,沒錯。春次是一個人來的,曉平董事氏也是一個人,據說原本也要帶夫人和兒子前來,但因兒子生病發燒,才一個人來。」

    「但是,接到旅館的通報之後,你們趕到現場的搜查員似乎為了緊急召集已經回家的有關人員,我們動用了大批警力,包括法醫、搜查員、鑒別股在內一共20人,甚至調用了橫濱縣警局的人員,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及人力。」

    三雲警官一激動起來整個臉漲得更紅了。

    「你們到現場采證指紋的結果,不是有關守武董事的嗎?為什麼只有曉平董事長有重大涉嫌?」

    三雲警官苦笑了一下,連這碼子事都知道,他開始感到裡矢子的難纏。

    「是的,確實如此。現場玄關的把手及寢室紙門的把手上除了第一發現者——女服務生的指紋之外並沒有其他人的指紋。這是個很不自然的現象,顯然犯人在逃走前已事先擦拭過了。同樣地,女服務生沒有接觸到的天然石,連一個指紋也沒有。但是,其他的地方如客廳的桌子、扶手、簾幛等等則采證了多枚指紋。和許多相關者比對的結果,其中混合了相當多的關守武的指紋。」

    「現場並沒有其他關係者的指紋。再加上北島升曾告訴過調查員關守武和松浦春次失和的始末,關守武應該被列入重大涉嫌才是……」「

    三雲警官摸了摸肥厚的雙下巴,繼續說:

    「當然,我們少不了也要審訊關守武一番,據他自己說3點左右他曾到春次的居處。那時,春次剛浴畢,他和春次談了約一個小時的話,為了解釋一些小誤會。他離去時兩個人的誤會己順利解開,也許指紋就是在那時候留下的。是的,我們當然不能全信他的話,但別的調查員回報我,說有了另一個更有力的證人,證明曉平董事長的重大涉嫌……」

    三雲警官看出裡矢子心中似乎另有所思,於是沉默了下來。

    「不是有個熱海來的藝伎嗎?」

    「哦!連這個你都知道呀!」

    「委託人知道的資料當然會全部告知他的辯護律師了!」

    三雲警官做了個滑稽的表情,又聳聳肩。

    「的確,旅館老闆娘告訴過我們,春次如往常一般,從熱海召來一個名叫小菊的藝伎。她以前和春次的關係就頗為親密,那一天大約4點左右到達和風旅館,是春次前一夜打電話召她來的。老闆娘確定小菊在約定的時間會來,而春次也在等她……」

    三雲警官清了一下喉嚨,語氣慎重地說:

    「小菊來了一個鐘頭左右,她說她大約於5點左右就離開了。而晚飯前誰也沒來打擾過春次,我們推斷春次的死亡時間是下午5點到6點之間。其中,小菊是最後一位看到活著的春次的人。」

    3點至4點,關守武拜訪春次。

    4點至5點,小菊拜訪春次。

    5點至6點,案發。

    裡矢子將事件發生的經過在腦中整理了一遍。

    「也許我們不能相信小菊的話,但就算她是在說謊,我們也找不到她殺害春次的動機。」

    「那麼,北島浩的證言又是怎麼一回事?」

    「嗯……我們扣留了所有的關係者,審訊時他們也確實提出了自己不在場的證明。午後5點到6點之間,北島夫婦在旅館自己的寢室內,而兒子小浩則在4點左右就到庭院中玩要。他從那時候開始寫生,一直到6點左右天暗下來才回去。小浩現在才5歲零一個月,是幼兒園的學生。我看了他的那張用粉蠟筆畫的圖畫,庭院的景色畫得還真不錯哩!其中畫了一個穿著褐色羊毛背心的男人。我問小浩那個男人是什麼時候來的,他回答我說:『在媽媽叫我之前一會兒』,顯然是他後來畫上去的。北島夫人叫小浩回去是在5點50分左右,若將繪畫的時間加進去計算,那個男人應該是在5點30分到5點們分之間離開並通過庭院的。而且,經過我仔細地問話,那名男子顯然是從春次的居處出來的。這是很重要的證言。最後,當我問到那名男子是誰時,小浩明確地回答我說:『是憲哥哥的爸爸』!」

    「是指憲一的爸爸?」

    「是的,我問了好幾次確定無誤。松浦曉平也只有憲一一個兒子。憲一比小浩大一歲左右,是在同一個幼兒園的大班,他們倆下了課回家也都在一塊兒玩。哦,或者你不知道,北島一家包在松浦產業所建造的董事住宅內,和曉平董事長住隔壁,所以小浩應該不會認錯曉平董事長的容貌。更巧的是,案發當天穿褐色羊毛背心的只有松浦曉平一個人。」

    據曉平說,案發當時,他一個人在自己的寢室內看書。至於羊毛背心,他在3點左右曾到旅館的大澡堂洗澡,浴畢之後將衣服忘在更衣室內。一直到發現死者前,大約6點30分時他才想起來前去取回,但是羊毛背心卻放在更衣簍內。而他自己堅稱不曾到過春次的住處。

    「如果……那個小浩聽了誰的唆使而撒謊呢?」

    三雲警官又摸了摸他的雙下巴,然後慢慢地說出他的假設。

    「也許是北島升被解聘董事職務因而懷恨在心殺了春次,又叫自己的兒子作偽證,畢竟小浩只是個5歲的幼兒。但話又說回來,我們反覆地問他,以一個5歲小孩的智力當不至於將謊話說得毫無矛盾之處才是。更何況,那張畫是項有力的證據。」

    「但是,小孩的畫和證言一樣,作為證據的可靠性……」

    「不!我們已經交給專家鑒定過!」

    「能讓我看一看嗎?」

    「當然!」

    三雲警官刻意地點點頭,要手下將畫拿過來。裡矢子手拿著這幅畫仔細地看著。

    果然,日本庭園的風貌都躍然紙上。紅色的花開了滿庭,較裡面是一幢日式的平房,大概就是春次的住處。前面有幾株梅花,而下面便是那名穿著褐色羊毛背心的男子,右手輕輕地揚起,樣子好像是在走路。之所以有走路的感覺是因為他的腳前後分開。男子的面部則畫得不夠詳細,所以看不出來像誰。

    「這個,將手揚起來是和小浩打招呼嗎?」

    「哦,不是。那名男子根本沒有注意到蹲在樹下的小浩就離去了!關於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我問過好幾次了。至於為什麼這名男子將手揚起,我也想不出一個道理來,或者他根本沒有把手揚起……」

    裡矢子點點頭,再一次瀏覽這幅蠟筆畫。原就很喜歡小孩的裡矢子,看了這麼一幅天真無邪的童畫,不禁聯想起這5歲的小浩是個怎樣的孩子?她突然想到會不會是誰添加描繪的呢?卻又看不出任何痕跡。

    「這是很有力的證據,而且更增加了孩子證言的可信處。」

    三雲警官用旁敲側擊的語氣這麼說著,又用充滿好奇的眼光偷睽裡矢子。

    「你一直都是擔任辯護律師嗎?哦!不,我的意思是說,很少有女孩子當律師的,你真的不容易哦!哈……哈……哈……」

    三

    裡矢子告辭奧湯河原警署之後,又前往和風旅館,出來迎接坐矢子的是前代董事長的舊交,已經60歲出頭的女老闆。女老闆親自帶引裡矢子到案發現場及庭園之中。

    小浩畫的圖相當正確,如果說有什麼不對的話,就是那些梅樹畫得太矮了些。

    返回東京的裡矢子,隔了兩天,即星期六的下午又再度造訪南麻布,不過這次不是到曉平的家,而是到住在董事住宅中的北尚升家。

    裡矢子想和小浩碰一面,直接問他一些話,最好也能和北島升碰到面。

    低氣壓過境的東京都又籠罩在悶熱的暑氣下,天上的白雲都像被熱蒸發了似的,沒有一點要下雨的跡象。

    走過曉平寬廣的府邸,映入眼簾的是一棟新式紅磚造的兩層樓公寓,應該就是松浦產業的董事住宅了。

    在公寓和曉平府邸之間有一塊空地,角落還有一座舊式的涼亭殘留著。可以想像這老朽了的庭園,當初是如何地風光一時,而今殘垣破瓦地擁塞在高級住宅之間,透露著幾許淒涼……

    就在裡矢子失神地想著的當兒,從涼亭中傳出小孩的哭聲,往裡一看,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正一邊揉著溢滿淚水的眼睛,一邊走出亭子。涼亭裡面還有一個年紀稍長的男孩困惑地看著前面的男孩。

    裡矢子往那邊走去,心中有某種預感。亭子裡那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有幾分肖似松浦曉平,而剛走出來的那個也有點面熟,乍看之下很像一對兄弟。

    「你,是不是憲一啊?」

    裡矢子朝著年紀較大的男孩問,對方有些驚訝地點點頭。

    預感果然靈驗。是6歲的憲一和5歲的北島浩。他們之間的差別不只是l歲而已,憲一個頭高大,長相也頗有學者之風,也許遺傳了曉平的氣質,看起來頗健康的樣子。與憲一相比之下,

    小浩顯得瘦小,臉色蒼白、肉薄、長睫毛,給人貧弱而且神經質的印象。

    「你,一定是小浩嘍?」

    小浩停止了哭泣,張開的嘴忘了合攏就瞪著裡矢子,彷彿不可思議似地點點頭。

    「怎麼了?小浩。你看,流血了!」

    他的膝蓋因擦傷而滲出血來。

    「好可憐,怎麼回事?」

    小浩偷偷地往憲一那邊瞧,久久不敢回答,最後才咬著下唇,小聲地告訴裡矢子「跌倒了。」

    「那麼,我們回家擦藥好不好?姐姐剛好要到小浩家,一起回去好不好?」

    裡矢子拉起小浩的手,回頭看看憲一叫他不必擔心。

    在紅磚造的公寓牆壁的左側,嵌著一塊「北島升」字樣的大理石。

    裡矢子和小浩一起走到玄關處,看到一位年約25歲上下的少婦,髮式短俏且做少女打扮。

    「對不起,請問是北島太太嗎?」

    「是的,我是。」

    「冒昧打擾,我是朝吹裡矢子。」

    於是,裡矢子將受托於松浦曉平的事及剛才路過遇到小浩的隋形簡單地告訴了北島太太。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謝謝你!趕快上來吧,上來再慢慢說!」

    北島太太說話的速度相當快。聽曉平說她叫百子,27歲。

    「哎呀!小浩你看你,又受傷了。趕快進去擦點紅藥水。哎,先把鞋子脫下來!」

    對著孩子劈里啪啦地數落了一大段,百子才慌忙地將裡矢子請到客廳,又逕自帶著小浩進去擦藥。

    過了許久,百子換了一套洋裝又回到客廳。

    「唉,這孩子體質太差,每次要他待在家裡,又拚命往外跑,不一會兒又受傷哭著回來……」

    「剛才我看到他好像和憲一在一塊兒玩。」

    「憲一雖然只比小浩大l歲。可是強壯多了……如果小浩能像憲一那樣就好了……」

    「但是,小浩的畫畫得很不錯哩!我在奧湯河原警署那兒看過那幅畫之後,再到和風旅館看了一下,庭園的景色描繪得很像,很不錯。」

    「啊!說到那幅畫,我給刑誓先生看過後。竟然成了重要的證據,真是傷腦筋啊!平常董事長很照顧我們的,小浩居然說出那種話,實在對不起人家……」

    語氣中似乎很責怪那個孩子。

    北島升和松浦曉平是大學同學,前者曾在其他公司上過班,但據說那家公司因經營不善終於宣告破產,其後北島升遇到松浦曉平才被引薦到荷蘭洋行內。今天北島升外出應酬去了。

    裡矢子問了百子在奧湯河原警署審訊的詳細過程——

    案發之後,一位刑事組的股長到北島的住處問話。要求他們提出5點到6點之間的不在場證明。北島回答他,北島自己和百子一直在寢室內,小浩則到庭園中去玩了。

    股長問小浩:

    「你到庭園中玩?」

    「去畫畫。」小浩回答。

    「畫到幾點?」

    百子說:

    「6點以前,我把小浩叫進屋裡來……當時大概是5點50分左右吧!」

    股長從窗戶望出去,看了一會兒便要求北島和小浩到畫畫的地點去證實。百子突然想到小浩的畫便轉入房內去拿。股長看了那張畫,興味濃厚地指著畫中的人,問小浩:

    「這個人,什麼時候來的?」

    「剛才……媽媽叫我之前一會兒。」小浩回答。

    「從哪兒來的?」

    「那邊。」小浩指著春次住處的方向。於是股長帶小浩到庭園中,要他確定那個人是不是從案發現場的方向走過來,然後從庭園離去的。最後,股長指著畫中的人,問小浩:「他,穿著羊毛背心嗎?小浩,那個人是穿著褐色的這個嗎?」股長指了指百子身上藍色的羊毛背心,小浩「嗯」地一聲,確定地點點頭。百子當時像是自已被指控是犯人似地嚇了一跳,她緊張地問小浩:

    「你確定那個人是男生嗎?」

    「是男生。」

    百子放了心,又說:

    「男生,穿著褐色羊毛背心……那不是董事長嗎?」

    不假思索說出這話的百子突然摀住嘴,轉身看著丈夫。

    「難道……不可能吧!」北島雖感到困惑卻也表示同意。

    股長又繼續追問:

    「小浩,這個人的長相還記得嗎?」

    「嗯。」

    「是認識的人?」

    「嗯。」

    「是誰?」股長緊張地問。

    小浩停了兩三秒鐘,看了一下窗外,然後告訴大家一個令人吃驚的答案:

    「是憲哥哥的爸爸!」

    「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平常董事長對小浩也不錯,弄得這樣真是難堪,但是問了這孩子好幾次,答案都是一樣。」

    「我能不能直接和小浩談一談?」

    「當然,沒有關係。要問什麼都可以。」

    百子馬上從沙發上站起來,轉向室內,大聲地喊,「小——浩——」

    裡矢子搖搖頭,百子也許性格過於爽朗,但實在不像個慈祥溫柔的母親。

    在膝上擦了紅藥水又貼上了OK繃帶的小浩走進客廳,百子對裡矢子說:「我去幫你換杯茶。」便離開了。

    「小浩,還痛不痛?」

    「不痛。」

    小浩看似勇敢地用力搖頭,臉上又浮現出害羞的微笑。

    「小浩喜歡玩什麼?」

    「嗯……遊戲呀、辦家家酒……」

    「喜不喜歡上幼兒園?」

    小浩沉默不語,眼神中隱約地憂傷起來。

    「好像不喜歡上幼兒園?姐姐也不喜歡幼兒園哪!」

    「為什麼?」

    裡矢子意外小浩會提出反問。

    「因為……路上有一隻很大很凶的狗,常常蹲在外面,每次我路過時,就會追我,好可怕。而且去幼兒園還要寫字、畫圖、用功讀書,姐姐很不喜歡!」

    裡矢子聳了聳肩,小浩又開心地笑了。

    「小浩,你喜歡畫畫嗎?」

    「嗯……」

    小浩的臉上再度蒙上一層陰影,裡矢子察覺出他是想起奧湯河原發生的事了。

    「小浩,你經常和憲哥哥一起玩嗎?」

    「嗯。」

    「憲哥哥的爸爸,你也認識?」。

    「嗯。」

    「喜歡憲哥哥的爸爸嗎?」

    「很喜歡。」小浩毫不思考地回答,又令裡矢子感到驚訝。

    「那麼……小浩在奧湯河原那邊的旅館畫圖時,經過庭園的那個人是誰呢?」

    裡矢子知道孩子已被問過無數次,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隨質間問。

    小浩轉向曉平府邸的方向看了看,蒼白的臉上垂下了小孩特有的長睫毛。從小浩的側面看過去,竟流露出說不清的落寞感。

    「告訴姐姐,真的是誰呢?」

    「憲哥哥的爸爸。」小浩沉重地回答。

    四

    「之後,我第二次又碰到小浩。那一次,我是晚上去拜訪北島升,也碰面了。我留下一點時間和小浩聊天,他告訴我很多他的事……但是當我再度問起奧湯河原的事時,他給我的答案依舊沒變。後來,他大概覺得要再回答這些問題很痛苦,就要求我不要再問了。」

    自裡矢子和秋原拜訪松浦曉平一周後,8月l3日星期三的午後,裡矢子到秋原的律師事務所將最近幾天的情況告訴秋原。

    「小浩看起來很瘦弱,卻是個相當聰明的孩子。但我總覺得他很孤獨、寂寞。北島夫婦給我的印象並不好,兩個人對孩子似乎都不是十分疼愛……不過,小浩是他們的獨生子,應該很重視才是,也許是我多慮了。」

    看著裡矢子喃喃自語的秋原突然開口說

    「我沒告訴過你嗎?」

    「什麼事?」

    「小浩是北島前妻的兒子,現在的太太是再娶的。」

    「哦?」

    「北島的前妻叫佳香,他們在大學因相識而相戀。據說佳香是個大美人,但紅顏薄命,在小浩兩歲左右時罹患子宮癌死了。北島是個大男人,要上班又要撫養幼兒。確實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不到半年就和原來在荷蘭洋行上班的百子結婚了。」

    「哦,難怪百子還那麼年輕。」

    「我因為這次的事件和曉平曾在電話裡商量過。第二天我到曉平家去拜訪,碰巧那一天他被傳訊到奧湯河原警署審訊還沒有回來。這些人際關係我也是從他太太那兒聽來的。松浦太太叫八重子,和曉平是相親結婚的。她提起這些事時,心裡好像有點疙瘩……」

    秋原眼神複雜地投向空中。

    「八重子說:『我先生在學生時代好像也很欣賞佳香小姐,當他得知北島先生和佳香小姐已訂婚的消息,就馬上答應了和我的婚事……雖然是別人的謠傳,但似乎也是真相。』八重子看起來是一位教養良好的婦人,應該不會無風起浪「百子不是小浩的親生母親,而北島因礙於百子而不敢過分溺愛小浩也說不定。不過,這些事和小浩的證言有什麼直接關係嗎?」

    「也許有也說不定呢!」裡矢子開玩笑似地說。

    蔡原改變語氣說道。:

    「曉平不論警察如何逼供、審訊,始終不曾承認是他殺害了春次!」

    看秋原的表情彷彿深信曉平的無罪。

    「如果以後仍然找不到小浩證言以外的證據,要警察不逮捕曉平也很困難了,是不是?」裡矢子擔心地說。

    秋原揚起下巴,將一疊判例的影印件丟在桌上,算是給裡矢子的回答。

    「看一看判例吧!很多兒童猥褻案件都是只憑幼兒證言便使罪名成立。另外,類似交通事故的民事訴訟傷害罪也都能成立。」

    秋原又接著說:

    「但是也曾有被判無罪的例子,原本高院一審時被判有罪,但是二審時,認為幼兒供述的憑信力不足而使得原判決無效,改判無罪,當庭釋放。」

    「嗯……」

    「因為少年的證言很容易因暗示或誘導而改變,因此在法庭上問述都必須特別謹慎以免誤導。然而我們也不能否認少年的證言能力或供述證明力,必須以證人的智能程度、供述內容的具體性、合理性或真實性作判斷。此外尚需考慮如可能受到母親暗示的影響、記憶錯誤、表現能力不足、另外也牽扯到家庭環境或週遭的氣氛等等。」

    裡矢子囁嚅地說:

    「說了一大堆等於白說,還不是得看個案的性質、內容。」

    秋原冗自沉醉在他的判例中,聽見裡矢子說話,才大夢初醒般地問: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說你說得很有道理啊!」

    裡矢子突然想起北島浩蒼白的臉色和略帶神經質的眼神,其實秋原說得還真頗有道理,裡矢子在心中好好地回味著秋原的話。

    這當兒有人敲門,秋原答應之後,一位年輕的女職員探頭進來,說:

    「松浦曉平先生打電話來。」

    「接進來。」他拿起了桌上的電話筒。

    「我是秋原……嗯……」

    聽了好一會兒,他突然皺起雙眉。

    「什麼,小浩他……現在怎樣了?」

    裡矢子聞言也緊張起來。

    不久,秋原掛上電話,轉身告訴裡矢子:

    「小浩騎越野車跌倒受傷,回家之後情形很奇怪,現在已經叫救護車送到醫院了,和公司聯絡之後,北島也急急地趕去醫院了……」

    曉平因在警察的監視之下不能隨意離開公司,於是想到打電話給秋原,把小浩的傷勢情形轉告他。

    「曉平先生大概也很擔心!」秋原說。

    「醫院在哪裡?」

    「廣尾的紅十字醫院!」

    「我也去看看!」

    話剛說完,裡矢子已經衝出秋原的辦公室了。

    6點,正是交通的巔峰時間,裡矢子找到一輛肯開快車的出租車。車是以時速80公里的速度行駛的。裡矢子迅速地趕到醫院,並在服務台問明小浩的病房,原來小浩已經被送進I-C-V(加護病房)。

    乘上電梯,通過中堂,裡矢子直奔I-C-V。病房門口,北島升正不安地暖著方步。裡矢子兩三天以前曾

    到他家去拜訪過,印象中消瘦的臉龐在此刻更顯得陰鬱。

    「北島先生!」

    「啊,朝吹律師……」

    「小浩發生了什麼事?」

    「白天他一個人騎越野車玩,誰知道又跌倒了。鄰居的一位小姐帶他回家,他一直捂著左邊肚子又哭又叫痛。那位小姐告訴內人,好像是被那輛小越野車的把手打到左邊肚子了。內人以為沒事就要小浩去睡覺,沒想到到了下午,小浩的臉色發青,內人嚇壞了,趕緊叫救護車……」

    救護車到了廣尾醫院,百子才通知在公司的北島趕過來。

    「現在情況怎樣?」

    「照過X光了,是脾臟破裂出血……」

    「脾臟?那麼,是要輸血鑼?」

    裡矢子之所以瞭解該怎麼做,是因為高中時代自己也曾碰到過類似的情形。上體育課打排球,有個同學被打中左邊肚子,原本也沒怎樣,但是到了放學時卻昏迷不醒,送到醫院後才知道是脾臟破裂需要輸血。裡矢子當時很難過,因為自己的血型不合,是其他幾個同學輸的血。

    「對了,輸血了吧?小浩是什麼血型?」

    一瞬間,北島的表情變得奇怪而複雜,吞吞吐吐地好像有很深的困惑。他孩子似地咬咬下唇才勉強擠出一點笑容,囁嚅地說:

    「事實上,還一直沒有機會去檢查。」

    「但是,剛才輸血……」

    「醫生已經驗過了,是用血庫裡的血液。」

    「那……尊夫人呢?」

    「她進加護病房內門……」

    北島說要打個電話回公司便離開了病房門口,而裡矢子借來消過毒的藍色醫護用長袍及靴子進入I-C-V。從玻璃窗望過去,大約有十張床並排著,患者躺在床上,每一張床的旁邊都有著各式各樣的機器及醫療器材。裡矢子認為自己在裡面毫無幫助便又出來,碰巧北島打完電話回來。這時,有個穿著白衣的中年醫生定過來,以緊張的眼神看著北島說:

    「因為他失血超過l000CC以上,庫存血液已經不夠,最好是馬上有新鮮血……」

    「這……」

    「尊夫人的血型是AB型,沒有辦法,您的呢?」

    「我……我……是A型!」

    北島又咬著下唇,似乎內心交戰得很激烈,最後終於抬起眼瞼,困難地反問醫生:

    「我兒子——是什麼血型?」

    「R型的RH陽性。」醫生回答說。

    頃刻間,北島的眼眸充滿歡欣,像是放下了心上的一塊大石頭,自言自語地說:

    「我是A型,去世的前妻是B型……所以小浩是B型也不奇怪……」

    裡矢子不假思索地喊出來:

    「B型?我的血型也是B型RH陽性,請馬上讓我輸血給小浩。」

    五

    兩天以後,8月l5日星期五的傍晚,裡矢子坐在松浦家的小待客室內,這是第二次和松浦曉平面對面,這一次秋原並沒有來,只有曉平和裡矢子兩個人。

    在寬廣的府邸內,應該還有其他的家人在,但傭人送來紅茶退下後就一點聲響也沒了,靜極了。從厚實的窗戶望出去,昏暗的庭院中白石斛也悄悄地盛開了。

    前天,由於裡矢子的及時輸血,使手術得以繼續進行,直到將破裂的脾臟取出。手術花了將近一個小時,這期間,百子似乎又擔心又疲倦,終於支撐不住地躺在病床上睡著了。裡矢子便和北島一邊談話一邊等待。

    手術成功了。

    裡矢子聽到這個好消息之後才離開醫院。

    昨天,北島中午打電話到裡矢子的辦公室,感謝她的輸血並告訴她小浩恢復得很快……

    今天,裡矢子到松浦家來,一見到曉平,曉平就很鄭重地向裡矢子道謝,平日很學者氣質的曉平除了一如往日的穩重外,從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是從心底裡衷心地感激裡矢子。這使得裡矢子鼓起勇氣提出一直難以說出口的問題。

    「秋原律師告訴我,松浦先生和北島先生以前是大學同學,也同時認識低你們兩屆的佳香小姐,是不是?」

    「北島和佳香是同一個社團的團員。因為他們很熟,所以便介紹給我認識。」

    「畢業後不久,北島和佳香決定結婚,而你比他們早完婚而且生下憲一。其後一年佳香生了小浩,直到小浩兩歲左右,佳香因病死了……」

    曉平一開始很驚訝,為什麼裡矢子會說出這段話,他揣摸著裡矢子話中的意思。

    裡矢子不等曉平回答又接著說

    「前天小浩手術時,我和北島聊了很多事。北島也許認為沉默地乾等著反而更加擔心,於是我們聊到過去的一些事……」

    大約兩年前,憲一4歲,小浩3歲的那個夏天,曉平和北島兩家人一起到輕井澤避暑。在北輕井澤,第一代董事長蓋了一棟古日本風格的別墅。

    留宿的某個晚上——孩子們已經睡了,曉平、八重子夫婦和北島、百子夫婦在庭院中聊天,突然浴室那邊著了火,因為風勢太強,一下子房子便燒了起來,孩子們睡覺的寢室已被火舌包圍了。

    那個當兒,曉平衝進寢室內,先抱小浩出來,等把小浩交到北島的手上,才又再衝入室內將顫慄於火場中的憲一安全地救出。消防車來的時候,別墅已經燒掉了三分之二。雖然火滅了,但曉平也受了傷……

    「北島說,他當然不敢忘了董事長的恩情……但是他突然告訴我……」

    「什麼?」

    「那時董事長為什麼會先救出小浩?憲一和小浩是並排睡著,離出口的距離幾乎一樣,但董事長卻先抱小浩出來。假設換成自己的話,也許會毫不思考地先救自己的孩子……」

    曉平靜靜地聽著,對於這個問題沒有做任何答覆。

    「前天手術時,我留意到……哦,也許是我多慮了,如果什麼錯誤的話,那真是萬分抱歉……但是,家庭的氣氛、雙親間的關係、週遭的環境等等,都會影響到孩子的心靈……」

    「剛才你說留意到什麼事?」曉平靜靜地反問。

    「小浩血型的事。小孩到了5歲,父母還不知道孩子的血型也沒什麼特別奇怪的。但是,北島好像很怕知道小浩的血型……聽到小浩是B型的那一瞬間又顯得非常高興,還喃喃自語地說:『我是A型,死去的佳香是B型……所以小浩是B型……』」

    「是嘛……」

    「A型血的父親和B型血的母親,生下B型血的孩子一點也沒有不自然的地方。但是北島知道小浩是B型血之後,顯得十分放心,也就是說北島很擔心小浩不是自己的兒子……哦,我真的很抱歉做這樣的假設……」

    兩人沉默了許久。

    「也許我應該為您解開這個疑慮——」

    曉平語氣中略帶顫抖地說:

    「您既然問了,我也就率直地說。」

    「我從學生時代就深深地被佳香所吸引,但是我知道北島很愛她,而且他們也有了婚約,我之所以比他們早一步結婚也是為了忘記佳香。但是自從北島原來的公司倒閉而我又恰巧遇到他之後,我便說服他加入荷蘭洋行……我不否認內心還潛藏著對佳香的牽繫。北島在公司的表現不錯,工作能力也很強,但我之所以提攜晉陞他,無非是出於對他的微妙的補償心理……」

    曉平盡量壓抑著感惰,平靜地說出往事,但似乎又有些隱忍不住的亢奮,他終於說出丁和佳香之間的情結。

    「憲一出生的那年初夏,我到輕井澤的別墅度假,也邀請了北島夫婦。但碰巧北島又要出差,佳香便一個人前來。她大概以為我是帶著家人一起來,事實上只有我一個人。因為憲一剛生下不久,內人便留在了東京。」

    裡矢子從曉平說話時微妙的神韻中推測,北島的出差、佳香的誤會,都不在曉平事先的計算之中。

    「也許我真的不該把長年藏在心底的愛告訴她,她也不該為之感動。總之,那夜我愛慾焚身侵犯了她,雖然她抗拒,但終究抵不過我……不!我想她心裡也接受了我,只是礙於社會禮教,為罪惡的意識所束縛……人的內心是不可理解的,包括自己。那一夜我簡直著了魔,像一頭燃著火的野獸般地情不自禁……」

    曉平微微出汗的臉泛著青白,雙眸陷人深深的回憶之中,露著興奮的光芒,氣息也喘得急促重濁。

    不久,佳香懷孕,翌年4月底生下了小浩。

    曉平和佳香在心底都疑懼著那是他的孩子,而北島也有著同樣的懷疑。

    然而這個謎團誰都不肯去解,直到小浩2歲,佳香患子宮癌驟逝,依舊不曾提起。

    「過了半年,北島又再婚,就如你所知的。百子不是個冷漠無情的人,從她爽朗的性格中可以瞭解她對愛情的期待,但對繼母的職責自然是疏忽了,何況她還年輕。而北島對小浩還摻揉了一份疑慮,自然是無法付出全心的父愛。正因為這樣,我對那孩子更多了一份不可抹滅的憐憫之情。想想,憲一碩壯健康而小浩卻顯得貧弱瘦小,我開始幻想或者是因為父母對愛的飢渴所致,也許是末盡父責的心理作祟,曉平在自己家的旁邊蓋了一棟董事住宅,要北島他們搬過來。雖然不能光明正大地疼愛小浩,但總能時常看見他。輕井澤火災一事,就發生在他們搬過來之後不久。

    「當我衝進孩子的寢室時已經煙霧滿室,不知為什麼我的腦中浮現出佳香的影子。那間寢室就是我和佳香共度一夜的寢室。那一瞬間,我不自覺地抱起小浩。至於另一個原因嘛,我事後想想也許是因為憲一較大,而且他已經從火災中驚起,小浩則仍然睡得沉穩,又沒有自己逃出去的能力,相比較之下是應該先救小浩。」

    「小浩還記得那個時候的事嗎?」

    「不,好像不太有記憶了。」

    「憲一呢?」

    「憲一倒是留下深刻印象,常常會震驚於煙、火,輕井渾的別墅雖已整修重建,但每回帶他去仍不自覺地嚇出一身汗來。」

    裡矢子心裡想:比起小浩,憲一較為健壯,但仍不脫稚嫩,火災的震懾恐怕仍蝕刻著他幼小的心靈。

    「火災的事小浩也許不記得了,但長久以來董事長對他的疼愛,小孩的心裡一定感受得到。」

    「也許吧!」

    「當我問小浩喜不喜歡憲哥哥的爸爸時,他馬上就回答非常喜歡。」

    曉平表情複雜,兩三次輕輕頷首。

    因此,小浩指證從案發現場離去的男子是曉平,應該不至於撒謊才是……

    秋原深信曉平的無辜,而自己又身為曉平的辯護律師——裡矢子困惑了。

    裡矢子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幅景象。當小浩望著曉平的府邸回答「是憲哥哥的爸爸」時,臉上是一副落寞的神情。

    曉平是什麼血型呢?

    這個問題裡矢子始終問不出口。

    六

    接手到現在,仍然整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究竟有什麼被我遺漏的蛛絲馬跡?裡矢子這一夜失眠了。

    星期六的上午,裡矢子望一望遼闊的晴空,心裡想又是燥熱的一天。

    9點左右裡矢子已經到了道玄圾的辦公室,一如往常地比她早一步到的莎祺,正動作輕巧地擦拭著玻璃。

    「早安!」清爽地道聲旱安,總能使裡矢子精神百倍地投入工作。

    「哇!」

    辦公室的桌上插了一盆白色除蟲菊,映得滿室生輝。

    莎祺輕聲地說:

    「哦,這是我今天在院子裡摘的。我家的院子雖然小,卻不論什麼季節都開花……小務也經常帶到學校教室。」

    「嗯,以前我們小學也經常有學生輪流帶花到學校,現在好像沒有這種習慣了。」

    「是啊,我們到了中學,也沒人時興這些了,小務他們班倒是特別!」

    「小務……現在也有中學二年級了吧?」

    莎祺有個在富士軟片公司上班的攝影師丈夫和一個兒子。裡矢子在秋原律師事務所當助手時認識了莎祺,那時小務才上小學四年級。有一次小務不知為了什麼事來找莎祺,裡矢子就碰見過小務那麼一次。

    「快要參加高中聯招了,很辛苦吧?」

    「考試的事只要實力夠,倒不必擔心,令人擔心的是其他問題。」

    「什麼問題?」

    「雖然和我的孩子沒什麼關係,不過聽他說學校裡的欺侮事件好像很嚴重!」

    「欺侮事件?」

    「嗯,低他們一屆的學弟經常被二年級的學長欺負,挨了揍的人也不敢出聲,老師出面詢問也沒有學生敢站出來主持正義……」

    其實這一類的「欺侮事件」經常被報章雜誌報道,卻也沒有人提出具體的解決辦法,教育部經常接到陳情信函卻不見出面解決。裡矢子雖早已知道這些問題,但現在聽到仍不覺得吃了一驚。

    「小務班上有個轉學生,因為身體較孱弱而無法和同學們一起上體育課,就經常遭到少數同學的『教訓』,無理地要求他做體能訓練……最後終於雯不了,又轉到其他學校去了。」莎祺說。

    「真有那麼嚴重?」

    「青少年欺侮他人的心態著實值得探討……」

    電話突然響起,裡矢子匆忙去接,莎祺便轉身進入廚房。裡矢子談完電話,進入較裡面自己的辦公室,她的桌上也插著一束鮮嫩欲滴的白菊。

    裡矢子眼裡浮現的是松浦家庭院裡的白石斛、小浩落寞的神情,以及看似健壯卻有些不滿的憲一。

    兩年前,輕井澤別墅的那場火,在憲一的心中,可怕恐懼的不只是煙、火,而是父親先救小浩、置他於不顧的心理情結。裡矢子又想起第一次碰到他們兩人時,小浩擦破了左膝蓋哭著從涼亭走出來。問他「怎麼了」?小浩偷偷地往憲一那邊瞧瞧,

    才吞吞吐吐地說:「跌倒了……」

    當天晚上,裡矢子打電話到北島家,是北島接的。

    「啊,朝吹律師,上回真謝謝您,讓您這麼擔心……我也剛從醫院裡回來,托您的福,孩子現在很好。」

    自那次手術以後,裡矢子覺得北島對她親切多了。

    「小孩子的恢復能力真是強,今天才是手術後的第三天,食慾很好,也比以前健康多了。主治醫師說照這情形,一個星期左右就可以出院了。」

    「那真是好極了。北島夫人這兩天也辛苦了……」

    「是啊!多虧百子照顧,今天她也留在醫院。明天碰巧一位親戚結婚,可能會留小浩一個人在醫院,這樣也好,他一直都很膽小,稍微鍛煉一下……。」

    北島愉快地說著。

    裡矢子說:「我明天也許會有點時間去看看他。」

    「當然,小浩知道您要去看他一定會很高興。」

    翌日是星期天,裡矢子大約在午後2點再度到廣尾的紅十字醫院。

    在狹小的病房內,小浩一個人躺在床上,翻著漫畫。裡矢子一進入,小浩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小浩,好乖哦!一個人哪?」

    「是啊!」

    「真好,有精神多了!」

    「嗯,哪兒都不痛了!」

    裡矢子拿出送給小浩的玩具熊,小浩顯得十分高興。的確,今日的會面小浩顯出比往常健康而且快樂的樣子,或許是因為不必去幼兒園的緣故吧!

    想到這一點,裡矢子感到一陣心痛。

    「小浩,病好了之後,還要不要上幼兒園?」

    「嗯……」

    小浩的臉立刻陰鬱下來。

    「姐姐知道小浩不太喜歡去幼兒園,姐姐也很討厭幼兒園。」

    「因為有很可怕的狗?」「

    「對啊,但是比狗更討厭的是有人欺侮我!」

    小浩向上凝視著裡矢子的清亮的童眸中,似乎流露出特別關心的眼神。

    「每次上幼兒園或到外面玩,都一直被那個孩子欺負,常常打我,或把我推倒在地上……小浩沒碰到過這樣的事嗎?」

    小浩垂下長睫毛,-聲不吭,最後索性鑽進被窩。

    「告訴姐姐好不好?姐姐一定不告訴別人,是誰一直欺侮小浩呢?」

    「姐姐知道其實小浩很喜歡上幼兒園,或到外面玩,如果欺負小浩的那個人不在就好了……」

    小浩躲在被窩裡忍不住哭了起來。

    「憲哥哥,是憲哥哥,每次都推倒我,害得我這裡受傷……」

    小浩指著還殘留下紅藥水顏色的左膝蓋。

    「哎!那次也是被憲哥哥欺負?」

    小浩一邊啜泣一邊點頭。一瞬間,裡矢子又想到這次騎越野單車摔倒的事……

    「——所以,小浩很希望憲哥哥他們搬家是不是?」

    「嗯、嗯。」小浩連續地點頭。

    「原來如此。姐姐很瞭解小浩的心情。但是,因為這樣而撒謊是不可以的!」

    「我……」

    「在奧湯河原的旅館,警察伯伯問小浩畫畫時,看到一個男生走過庭園,小浩真的看清楚那個人是誰了嗎?」

    小浩瞠目結舌。

    「那個人真的是憲哥哥的爸爸嗎?」

    「他穿著褐色衣服呀!」

    「有沒有看見他的臉?」

    「憲哥哥的爸爸穿著褐色衣服呀,媽媽也說了。」

    「是啊,但是小浩自己看到那個人的臉了嗎?」

    「那個人真的是憲哥哥的爸爸嗎?」

    裡矢子凝視著小浩的雙眼,打算孤注一擲地追問下去。小浩慢慢地低下頭,眼眶裡盈滿了淚水,在淚珠滑落的同時,小浩輕輕地搖頭。

    「不是憲哥哥的爸爸?」

    小浩輕輕地頷首。

    「那麼,是誰呢?」裡矢子小心地問。

    「是隔璧的伯伯!」

    裡矢子一陣心驚。和風旅館的住屋,每一棟有二間客室,案發當日,住在北島一家隔壁的是關守武董事夫婦。

    「真的?」

    「嗯。」

    「這次沒撒謊?」

    「嗯。」

    小浩用力地點頭,以示信守,但裡矢子為了確定,又問:

    「個子高還是矮?」

    「很高!」小浩仲開了兩臂,以表示印象中龐大的軀體。

    「帶眼鏡?還是沒帶眼鏡?」

    小浩思考了一下,才確定地說:「帶眼鏡!」

    關守武翕著鼻翼,尖削的下顎,以及金邊眼鏡又清晰地浮現在裡矢子的腦海裡。

    「小浩,你畫那個男生把手揚起來。為什麼要把手揚起來呢?」

    想了一會兒的小浩,突然開口說:

    「他要把樹枝這樣子撥開。」

    小浩揚起他的小手,做出撥開門簾的動作。

    七

    「我覺得這次才是真正的供述。在奧湯河原,小浩回答警察的詢問之前,百子曾指出曉平董事長穿著褐色羊毛背心的事。當然百子並非刻意這麼做,但對小浩而言,這是一種暗示或誘導,再加上在警察面前,整個週遭的緊張氣氛都間接影響了小浩的證言……」

    「雙親或警察對小孩子而言,可以說是某種權威性的存在。因此說話受到影響是可以想像的。」

    秋原深思之後也表示同意。;

    「而且小浩認為如果曉平董事長被警察逮捕,一家人都必須跟著搬家,如此一來,就不會被憲一欺負,於是他撒謊說是『憲哥哥的爸爸』。那天,我們兩人在病房中談了很久,我想這次應該是真的……」

    裡矢子原本當日就要告訴秋原,但他出差到仙台去了,而裡矢子在星期一的早晨就搭乘新幹線到熱海,又從熱海搭出租車到奧湯河原,下午l點左右才返回東京,-到東京就又直奔秋原的辦公室。

    「我還不曾和憲一聊過,不過我可以想像,他看到自己的父親在火場中先救出小浩,對小浩百般呵護的樣子,心裡難免會不平衡,因而欺侮小浩。」

    「嗯,這並不難理解。」

    秋原微皺著眉頭,把視線投向窗外眩目的晴空。

    「問題是小浩以後的證言。他說從被害者現場到庭園的那名男子是關守武董事。你自己呢?相信嗎?」

    裡矢子憑著那日和小浩對話的印象,回答說

    「我認為可信度很高。對方離去時並沒有注意到小浩,而且他住在北島的隔壁,身材高大、戴眼鏡等等一切的特徵都與關守武符合。其中,小浩畫裡的那名男子揚起右手,可以說像是在撥開枝葉,今天早上我再度到和風旅館,那裡的梅樹約兩米高,那些較低的枝樞在我頭頂上拂來拂去,以關守武l75厘米高的身材,是必須要撥開迎面的枝樞,不是嗎?只是小浩將那些梅樹畫得太矮了些。」

    「原來如此。」

    蔡原略感興趣地點點頭。

    「但是,一般來說,幼兒的供述能否作為證據,大約都以能分辨事物的四五歲以上為主,當然,原則上證人是沒有年齡限制的,但例外的情形也很多。然而事實上,要採信一個末滿4歲幼兒的供述作為證據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如果是6歲以上,就多半會被採信。小浩雖然已經5歲零一個月,但他最初已做過偽述,半途要推翻自己的證言,再出來指證關守武的罪行似乎有些勉強。

    「我的詢問方式也許必須適當。許多判例中,就因為不適當地選擇發問方法,而產生所謂的誘導性或暗示性,以至於敗訴。但是,我已經和小浩約定不告訴任何人,又怎能要他出庭作證呢?」

    「小浩如果撤回最初的供述,對曉平董事長而言是絕對有利,因為他除了孩子的證言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嫌疑。」

    「但是關守武也沒有其他的嫌疑不是嗎?」

    秋原再一次凝視著裡矢子,井用懷疑的語氣問:

    「小浩的話,真的可以相信嗎?」

    「我想這次他不可能說謊。」

    「就算是真的,指紋的問題該如何解釋?現場出入口的紙門把手上,除了女服務員的指紋之外一無所有。當然,有可能是犯人潛逃前擦拭過。然而,桌子、椅子扶把、玄關門把等多處都留有很多指紋,其中混和了不少關守武的。」

    「可是關守武承認自己在3點多曾到過春次的住處啊,也說指紋可能是在那個時候留下的。但實際上,他於5點多再度潛入春次的住處,以牆角的天然石毆殺正在寢室睡覺的春次。他在進入時,一定會再一次接觸到玄關門把手,但是他只把寢室的紙門門把手及作為凶器的天然石擦拭乾淨,其餘的地方就故意保持不動,表示是第一次來時留下的,他在這個心理因素下忘了擦拭玄關的門把手……太好了,終於有了證據!」

    秋原仍將視線投向空中,而裡矢子則興奮地繼續說道。

    「現場留下的指紋當然也會有藝伎小菊的,她在春次的住處逗留了一個小時左右,指紋當然會留在玄關門把手上,因此小菊的指紋一定會和關守武的重疊,而且是在上面。如果關守武5點多再次潛入,指紋一定會印在小菊的上面,那不就是最好的證據!」

    秋原倒不像裡矢子那麼興奮,他謹慎地說:

    「如果指紋上下的分辨那麼容易的話,警察不早就查得水落石出了。」

    「但是,也許有什麼特殊的檢查方法呢,因為平常沒有這類的菜子才不使用特殊檢查法呀!」

    「我向科警研究所問問看!」

    秋原打開抽屜拿出電話簿。裡矢子以前聽說過,秋原有個海軍軍官學校的學弟,現在於科學警察研究所中擔任高級技官。

    他撥了電話,找來他的學弟,問明重疊指紋有無判別上下的方法。秋原不時地在備忘本上i己錄,最後和學弟寒暄了幾句才掛上電話。

    裡矢子急急地問。「怎麼樣?一定可以吧!」

    「嗯,一般人認為在沙灘上嗯下手形或腳形一定可以分出先後,但手上的指紋因含有蛋白成份才能檢查得出來,因此一旦重疊要判別出先後就很困難了。」

    秋原看著非常失望的裡矢子,只能以苦笑安慰她了。

    「如果不具備某種程度的法醫知識是不知道能不能判別出的,學弟這麼告訴我。但如果是相隔一個月以上的兩枚指紋重疊,依其鮮明度的不同是可以鑒定出來的。可惜他們只相隔一二個小時,幾乎末經時間的變化……結論是無法判別的。」

    「那……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證明關守武的罪行嗎?」

    「還不能說關守武是兇手吧!」

    秋原一面深思一面拿起電話筒,他是撥給曉平董事長,告訴他小浩的證言已經改變,如果日後警方要逮捕他,可以告訴警方撤回小浩證言的事。

    談完電話,秋原轉身面對裡矢子,似乎還在思考著什麼問題,他開口說:

    「曉平告訴我,警方目前不僅僅懷疑他是嫌疑犯,對於關董事的土地買賣舞弊案也在深入調查……」

    「是關於建設松浦產業分公司的土地買賣,中飽私囊那回事嗎?」

    「是的,據曉平說關董事私吞了對方的遷移費,因為這事一直都是由春次經手,他不瞭解內情,現在他正式接手處理,已經逐漸有水落石出之態。」

    「關董事的動機亦昭然若揭?」

    「不盡然,警方已叫他到警署接受審汛。」

    「如果能查明關董事舞弊的案子,就很容易說明他殺人的動機了……但是如果他矢口否認呢?那就非得再一次找小浩當證人不可了……」

    幾夜的睡眠不足,使得裡矢子的眼圈都黑了,重重的歎息、聲中透露出幾許無奈。

    但是兩天後,事態又有了重大變化。

    八

    8月20日星期三傍晚,北島升打電話來告訴裡矢子小浩出院的事。

    7點,裡矢子離開辦公室,準備去探望小浩,出租車上正在播報晚間新聞。

    裡矢子胡亂地想著:「小浩現在怎樣了?是不是在外面玩呢?會不會又被憲一欺侮了?」想著想著忽然被收音機的聲音吸引了。

    「……荷蘭洋行常務董事關守武在接受審訊時,坦承供述罪行不諱,警方依涉嫌殺人罪予以逮捕。根據關嫌犯的自述……」

    聽到這兒,裡矢子趕緊叫停車,跑到報攤上買了一份晚報,

    上面有詳細報道——

    荷蘭洋行關守武常務董事原在松浦春次擔任董事長期間,一直是位忠實的心腹,但近兩三年,兩人之間數度意見不合,彼此的信賴感削弱許多。最近,松浦產業為擴大營業,淮備收購六本木的某地以建設分公司,關守武從中私吞遷移費兩億日幣。舞弊事發後,春次急於追還遷移費,引發關守武謀殺動機。

    案發當曰,在荷蘭洋行的股東會議上,雖使關守武再任常務董事,但兩人之間的問題並未解決。會議結束後,關守武曾於下午3點I0分到春次的住處,兩人話不投機,春次警告關守武必須立刻償還兩億曰幣,否則解任議處。

    憤憤離去的關守武繼而到和風旅館的大澡堂洗浴。

    關守武說,要馬上拿出兩億日幣對他而言是不可能的事,但依春次的性格一定會說到做到,使他大加恐慌,再加上近兩年對春次積怨已久,遂萌殺機。

    當他無意間發現曉平董事長遺忘在更衣室內的羊毛背心時,遂產生了行兇之後嫁禍他人的計劃。

    下午5點30分,關守武穿上曉平董事長的羊毛背心再赴春次的住處,進入寢室後拿起牆角裝飾用的天然石擊殺正在睡覺的春次,春次當場死亡。其後,關守武將留在天然石、寢室門把手上的指紋擦拭後逃逸。

    回到自己寢室的關守武脫掉羊毛背心,換上其他衣服,再悄悄地將背心帶回更衣室棄置於更衣簍內。

    所有犯案的過程都在關妻入浴時完成,等關妻回到寢室時,關守武已經在起居室內看電視,以致有了不在場證明。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關守武完全沒有覺察到正在庭園中畫圖的北島浩,逃逸前為北島浩所目擊。關守武自供時表示,沒想到自己會被畫入孩童的圖畫中

    北島浩年僅5歲零一個月,為荷蘭洋行前董事北島升的公子……

    8月29日星期五的傍晚5點40分左右,裡矢子將額頭抵著辦公室的玻璃窗,凝望著246號公路的前端,不久,就在一輛藍色車身的BMW映入眼簾的同時,她抓起手提包衝出辦公室,朝莎祺那邊丟下一句「我走了」,就奔向大樓的樓梯。

    落日餘暉佈滿天際,8月底的黃昏己不再燥熱。裡矢子剛步下天橋,BMW恰巧停在路邊。秋原側身打開上了鎖的前座車門。

    「和對方約定6點,快一點!」

    這次的客戶在赤阪。今天的裡矢子穿著一件白底黃色小碎花的長裙,顯得特別嬌艷。

    「小浩後來的證言還是正確的。知道之後,我真的很覺安慰過了一會兒,裡矢子又喃喃地說:

    「的確,雖然是幼兒卻不可輕視他的供述。然而幼兒又很容易受到成年人的強制或誘導。像小浩最初的證言就是受到母親說曉平穿褐色羊毛背心的影響,那等於是給小孩某種暗示。足以見得,小孩的心理也是相當複雜而不容忽視的。」

    秋原在十字路口減速停了下來。

    「傳統的觀念都說少年的證言被暗示性過強,語彙不足,但反觀之,相比成人過多的心機或粉飾更具真實性。但是現在電視的普及、資訊的氾濫使得一切事物都低年齡化,小孩的社會屬性也越趨複雜。對於幼兒的證言不能像從前那麼直截了當地採信,必須先瞭解幼兒複雜的心理背景。」

    「是,老師。」裡矢子像是回到助理時期,頑皮地說。

    「現在荷蘭洋行有了一番新景象,春次和關守武的離去,使曉平能真正地放手去做。聽說北島也離開了。」

    「真的?」

    「北島知道小浩的血型之後就一直很高興,也難怪,幾年來的疑慮都掃除了,自己是小浩的親生父親,似乎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事了。我聽曉平說他決定離開荷蘭洋行,雖然還沒找到其他事,但似乎摩拳擦掌地准蚤做出一番大事業。」車子再度發動上路。

    「那麼,小浩他們就要搬離董事住宅了……」

    裡矢子模糊地想起在涼亭中小浩和憲一的模樣。

    「之前,我還擔心警方會再找小浩去作證,沒想到事情就這麼容易地了結了。不過,我真覺得不可思議,關守武竟然在沒有證據的情形下認罪了……」

    秋原側過頭來瞧了裡矢子一眼,冽開嘴角微笑著。

    「怎麼?你不相信人會良心發現麼?」

    「不!什麼原因促使他認罪我也不瞭解,不過在他被傳訊到警署的前一夜,我到他家去拜訪他,也和他談過話,告訴他我聽曉平董事長說,警方已調查出他在土地買賣中的舞弊案。」

    「哦……」

    「事實上,我是繞著圈子勸他去自首,也許可以減刑。我告訴他警方又重新到現場檢查指紋,發現他的指紋大多和小菊的指紋重疊,如果檢查結果是他的指紋在小菊的之上,就證明了他曾再度到過春次的住處……」

    「但是,你不是告訴過我,指紋的先後無法判別……」

    「我告訴他科警研究所現在研究出一種特殊的檢查法,在重大涉嫌菜中都會委託科警研究所進行檢查……」

    「哇……」

    「連你這稍具有法醫學常識的人都不知道可否檢查出來,更何況商人的他?不過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作賊心虛,知道自己難逃法網,索性爽快地供述出一切!」

    晚霞在秋原的眼眸裡映放著繽紅的光澤,他們已經到了赤阪的目的地。

    夏日黃昏中,裡矢子看著秋原,心裡想。

    這輩子一定不學開車,好多坐秋原的車,多向他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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