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繼死去的人 20
    阿亞克斯喜歡把自己的住所佈置得舒適而富有審美感。他早就已經明白,在握有金錢這種神奇尤物的情況下,為還有讓你不喜歡的東西或者使你不滿意的事情而發火生氣,是不可思議的。錢能夠解決任何問題,排除任何不方便。因此,他耐心而投入地裝修自己在莫斯科的住宅,然後又裝修別墅,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審美情趣取捨。如今,住宅和別墅都完全符合他的高標準嚴要求。阿亞克斯無論在莫斯科市內還是在市郊,都能很舒適地消磨時光。他是個極顧家的人,愛妻子,愛兒子,也孝敬自己的母親。母親常住的地方,正是他溫暖舒適、設施齊全的別墅。他也極其樂意經常去看望母親。母親從來不過問她已故的丈夫和獨生的兒子幹些什麼,只知道富裕證明她的兒子能夠成功地適應新的經濟環境。

    如果撇開阿亞克斯的恐怖主義犯罪勾當不談,總的看來他是個各方面都令人喜愛的人,有許多朋友,以及接受過他的各種幫助、認為自己應當對他感恩戴德的人。乍一看他微笑的臉龐和愉快的眼神,誰都想像不到,這樣一個人會冷酷而不眨眼地下令殺人,會把兩個被人為賦予特殊才能的年輕姑娘當成只不過是一種商品,必須「好好展示」,以圖賣個好價錢。

    送走了妻子和兒子。他們到法國的藍色海岸去了,要在那裡度三個星期的假。這段時間他每天都到母親住的別墅去。那裡等著他的是熱氣騰騰、美味可口的晚餐、露天涼台上漫長溫暖的夜晚和閒適隨意的談話、阿亞克斯從小就愛喝的加櫻桃醬的茶。今天他也在別墅,他同母親一起在按照老習慣喝茶。一直安安靜靜地趴在主人腿邊的大牧羊犬突然站起來,不安地豎起耳朵。

    「格列塔不安了,」母親說,「大概又是有人在柵欄那邊擦身吧。」

    「我去看看,」阿亞克斯站起來,往肩上套上一件單上衣,「我們去吧,格列塔,檢查一下,是什麼人在那邊走動。」

    他隨著牧羊犬走到柵欄邊,馬上就看見一個毫無特徵的客人正在四下打量。

    「您在找人嗎?」阿亞克斯溫和地問,但是沒有走出柵欄。

    問話只是裝裝樣子而已,因為來人他認識。這個人不止一次在阿亞克斯和車臣人之間充當聯絡員。

    「讓轉告您:再過三天將開始軍事行動,可能要用山中的保育院。」

    「好的,我明白了。還有什麼事情嗎?」

    「別的沒有什麼。」

    阿亞克斯不慌不忙地朝房子方向往回走。格列塔畏怯地跟在他旁邊,時而不滿地看看陌生人剛剛站過的地方。

    就是說,再過三天,車臣將開始激烈的戰爭。反對派領導人或者高級指揮官中有人受傷後,將被送到喀爾巴阡山中的保育院去。阿亞克斯的人將在絕對安全的情況下提供高水平的醫療救治和應有的護理。老實說,正是為了要派這個用場,才在一年前租下保育院的房子。喀爾巴阡山中有好些小型飛機場,可以降落運送傷員的飛機,所有的組織問題都由烏齊耶夫上校控制,他一輩子都在外喀爾巴阡軍區服役,在當地擁有通過賄賂建立起來的廣泛的關係。往保育院運去了最新的設備,病房兼有手術和電子理療功能,能治好嚴重的外傷病人,只要他還有一口氣。緊急調遣醫生也已安排就緒,所需醫生提前選定,隨時準備上機場。已經有過多次了,官方報道說某某人死於車臣的軍事行動,半年之後他本人卻又重新亮相,活躍、健康。誰也想像不到,這半年他是在哪裡過的,為什麼關於他死亡的消息不脛而走,然而起死回生的本人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一笑,除了「安拉的意志」幾個字之外決不多說。

    再過三天。這就是說,三天之後保育院裡不能再留下一個無關人員,無論是娜塔莎、上校的兒子阿斯蘭別克-烏齊耶夫,還是伊朗醫生。只留下瓦西裡和護士娜佳,當然還有警衛。事情必須在這三天當中搞掂。

    「是什麼人,兒子?」阿亞克斯上台階時,母親擔心地問。

    「有人迷路了,問去車站怎麼走。媽媽,我們再燒杯茶吧,這一杯已經涼了。」

    「我這就去燒。」她說著就站起身來。

    「你坐,你坐,」阿亞克斯溫和地笑著說,「我自己來。順便也給格列塔喂點食。走吧,親愛的,」他輕輕地拍拍格列塔的頭頂。那條狗討好地瞇縫起眼睛,「我們去拿你的食盆。」

    走進廚房,他嚴嚴地關上門,打著煤氣灶,往茶炊裡添上水,從口袋裡掏出大哥大。

    「請接波盧克斯,」他低聲說,「請轉告,鑒定專家只能在三天內抵達。否則就不要來了。二天之後受控樣品將被銷毀。」

    格列塔困惑而委屈地望著主人。他說了它熟悉的「食盆」,可是自己卻沒想到什麼也沒有往這個食盆裡放,為什麼還說?只顧站在廚房中間對著那個黑盒子說一些聽不懂的話,甚至連看都不看放花提包的方向,好吃的帶點鹹味的食塊通常都是出自那只提包裡。與其這樣,它還不如留在老主人身邊。老主人雖然不像少主人這般可親,但是心腸好,總是從桌子上拿點東西餵它。牧羊犬蹲在主人的腿下,試圖截住他的目光。但是阿亞克斯似乎忘記了它,重新在黑盒子上按鍵。

    「如果鑒定專家在三天之內趕不到,你們就甩掉貨物,我們不能再保護它了。三天之後可能有客人要來,必須為他們騰出地方,保證不走漏消息。什麼?我無所謂,這不關我的事。當然,要萬無一失。兒子?他不會有問題,上校全都十分清楚。對,當然,也包括他。再見。」

    阿亞克斯關上電源,把手機放進口袋裡,伸手從花提包裡取狗食。

    「怎麼了,親愛的?」他說,「查皮」的碎末從花提包倒進食盆,發出悅耳動聽的沙沙聲,「餓了?主人不給你吃的?嗨,他真壞,嗨,真壞,完全把小姑娘忘了,只顧忙這事那事。別生氣,親愛的,敞開吃吧。」

    格列塔很能領會主人的語氣,它明白主人沒有給它食物不是因為它什麼地方做得不妥或是犯了什麼過錯。這是最主要的。狗的忠誠規則不能違背主人的意志。格列塔向阿亞克斯投去恭順的目光,舔了舔他的手。

    亞歷山大-塔什科夫很早就懂得了權力和財力,雖然他一直沒有掌過權,只是接受了這一客觀現實。他知道,許多罪行正是為了錢,甚至身敗名裂的風險特別大也在所不惜。一百次中有九十九次都是對錢的渴望壓倒了一切恐懼。

    他清醒地估計了廢止租約的形勢。他知道,租約既然是靠了大量行賄才得以簽訂,那麼決定這一紙合約的人,在租賃者面前就不能迴避自己的責任。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借助於「幸福童年基金會」在當地的媒體上組織一個戰役,掀起一個浪潮,動員社會輿論,然後揮舞拳頭要求提前廢約,同時表示準備支付全部賠償金,因為孤兒們的利益更重要。甚至還可以試試宣告租約無效。決定租約命運的官員們,在這個浪峰上不可能持久對抗,他們沒有保護租賃者的理由。但是這需要不少於三四個月才能辦到,塔什科夫沒有這麼充裕的時間。

    為了讓能促成快速簽約的人伸出援手,惟一的辦法是花更多的錢行賄,比他們從租房人手裡收到的賄賂更多。當然,行賄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這誰都知道。塔什科夫也知道,但他還是得行賄,用的是蘇聯文學經典作家米哈伊爾-費多羅維奇-鮑加托夫遺產中的錢。當然,他並不親自出面去做這種勾當,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不留痕跡,甚至還高雅脫俗,但是同時也不留迴旋餘地,讓受賄人休想耍滑頭腳踩兩隻船。當官的確信受到勢力更強的黑手黨集團的鉗制,他們的事,這個團伙全都瞭如指掌,如果不這麼做就逃不出它的手心,它非找租房人算賬不可。

    最讓他們害怕的是,他們必須以官方身份到前保育院去一趟,通知租房者趕快把房子騰出來。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敲定文件並且簽字蓋章是一回事,然而收了人家的錢後再甩掉人家,同時當面對他們說有人出更多的錢,又完全是另一回事。無論怎麼說,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還要有一筆錢用來組織糾察隊。把居民集合到保育院周圍,發給他們寫著「保育院屬於孩子們!」、「外來人從保育院滾出去!」的標語牌,並且告訴他們該做什麼、怎麼做等等。糾察隊員應該對官方給予道義上的支持,表達出促使盡快廢約的現實理由。

    「我們不想提前打攪你們。我們以為,一切都可以通過對話來解決。」地方行政當局的代表對租房人說,「但是您看,事情起了變化。對此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租約包含有違約和不守約條款,這您自己知道。我們將房子向您短期出租,只能以一伺出現向保育院撥款的可能性時租房者立即騰出房子為條件。我們沒有守約,我們同您簽訂的是三年租期,因為當時我們相信,三年之內不會給保育院撥款。但是現在有錢了。為了這個三年期的租約我們已經夠窩囊的了。請相信我,為了維護您的利益,凡是我們能做的事情都盡力做了。但是,唉!」

    塔什科夫站在表達憤怒的社會輿論的人群中,仔細地觀察著周圍的地形。高高的混凝土圍牆繞院子一周。塔什科夫裝成一個熱情活躍的積極分子,爬到糾察隊員開來的汽車頂上,把一塊標語牌高高舉過頭頂。他老練的眼睛穿過包圍著建築物的棕色樹幹和綠色枝葉,不時捕捉到移動目標。不錯,這裡的警衛夠多的,最糟糕的是,他們不僅在混凝土圍牆內側的院子裡,而且還在外面的山坡上執勤。這幫租房人個個都是尚勇好鬥的亡命之徒。如果真要跟他們動武,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處置得對,用光了鮑加托夫的錢。如果解決問題可以不流血,那就不要流血,不管要花多少錢。遺憾的是,不是所有的領導者都明白這個道理。

    瓦西裡-伊格納季耶維奇沒有把來訪者送出門。剛剛發生的幾件事情有如晴空霹靂。而且想不到竟會接二連三,真是禍不單行:阿亞克斯命令三天後甩掉姑娘和米隆,而這裡卻亂成一團糟。他說的三天已經過去了一半。但是,暫時什麼都不能辦。鑒定專家隨時都可能抵達。必須讓他們看到活著的娜塔莎而不是屍體。沒有關係,也許,到早晨自會消停。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越來越糟。官方客人離開之後,糾察隊員並沒有如瓦西裡所希望的那樣散去,他們繼續圍在房子外面,絲毫沒有散去的意思。不僅如此,暮色降臨時,他們從汽車裡拖出了帳篷,點燃了篝火,分明是準備做飯。怎麼,他們要在這裡過夜嗎?胡鬧。瓦西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出大門。

    「公民們,」他盡可能有把握地說,「請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各自回家去吧。行政機關的代表把當局做出的決定通知我了。我同意他轉達的決定,不持異議。給了我一個星期的時間,讓我們搬出東西,騰出房子。我發誓,再過一個星期,我們就不在這裡了。你們的示威沒有意義,我用不著說服。我們已經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他的話音剛落,立刻引起一片怒吼,人群頭上舉起一批新的、瓦西裡白天沒有見過的標語牌:「喀查普從烏克蘭的土地上滾出去!」「烏克蘭的土地屬於烏克蘭人!」

    人們喊道:

    「我們要呆到你們從這裡滾蛋為止!」

    「不能相信你們!」

    「從保育院滾出去,它屬於孩子們!」

    「大肚子喀查普是靠烏克蘭麵包養肥的!」

    「趁著好胳膊好腿快滾開!你們剝奪了我們的工作!」

    喊聲中增加了攻擊性。瓦西裡明白了,通過和平談判他根本達不到目的,向人群開槍也不行,所有的租房文件上都簽著他的大名。如果有一個示威者被擦破點皮,首先會拿他是問。

    「你們要怎麼樣?」他大聲問,盡量不失鎮靜,「為什麼不走開?」

    「我們要看著你,」人群中有一個人說,「我們還要看著,你怎麼搬走東西。所有的汽車我們都要檢查,不讓你們搬走保育院的東西。你快收拾自己的東西去吧。」

    這一招全然失靈了。就是說,娜塔莎不論是死是活,都無法從這裡弄出去了。當然,可以由警衛押車,不許檢查,但是他的警衛全都是些一眼就能辨出民族特徵的人。不得了的還有武裝的車臣人要到喀爾巴阡山來居留的事。一旦洩露秘密,阿亞克斯會擰斷他的腦袋。

    沒有辦法,只好等待,在三天之內就地解決娜塔莎和米隆的問題。還等個鬼!必須趕快制止鑒定專家到這裡來。外面那夥人決不會放他們進來的,即使放進來,那麼有外國人到來的消息也會馬上傳開。

    瓦西裡回到樓裡,叫來了警衛隊長馬拉特,一個魁梧結實、滿臉鬍子直長到眼邊的男人。

    「必須當機立斷,他們反正不會讓我們安寧。就在今天夜裡,你把該結果的都結果了。現在我們就準備開始。」

    「這些人就這樣圍在外面?」

    「照一切情形看來,是這樣。他們不打算散開,這就叫來者不善。不要去招惹鵝群,這裡不是俄羅斯。在這個地方,您和我一樣,都是不受歡迎的外族人。烏克蘭沒有參戰。所以我們別出意外。」

    「可奧赫裡緬科呢?他哪能允許我們這麼辦?」

    「哪能,哪能……他允許了。就這麼辦。他是個傻瓜。原來,不滿情緒早就產生了,本該及時發出警報並採取措施,可是他卻指望一切自生自滅,自行平息。現在討論還有什麼用?應該及早在能做點什麼預防的時候討論。現在只能順時應勢,相機行事。簡單地說,必須人不知鬼不覺地收拾掉姑娘和上校的兒子,他們再也沒有用處了,撤退的時候反而是多餘的累贅。惟一的時間是夜裡,什麼都看不清的時候。把監控燈都斷掉。」

    「兩個人一起幹掉?」

    「你囉嗦什麼?」瓦西裡光火了,「對你說一遍就夠了,趕快去執行,而且要不折不扣。」

    警衛隊長默默地走出房間。暮色越來越濃。瓦西裡-伊格納季耶維奇盯著房子周圍的人群。從他住的三樓窗戶裡看得十分清楚,人們支起帳篷,圍著篝火忙著。照一切情形看,這些糾察隊員很有經驗,因為他們的活動組織得很好。從一大批人中分出一個「精神壓力」小組,站在一邊舉著標語牌整齊地呼喊口號。現在,第一批人吃完晚飯來換班了。原先站著的人把標語牌交給已經吃完飯的人,再到篝火邊去。看來,他們是要打算鬧上一通宵了。但是這也不錯。在自己一片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中,他們聽不見他們料想不到的聲音。

    天色更黑了。警衛隊長按照命令,沒有打開圍牆和房頂上的燈光。但這時瓦西裡聽見馬達聲響,稍過了一會兒,看見一輛載重卡車開到跟前。當即有幾個男人從一堆篝火邊離開,幾分鐘後就清楚了,他們拉來了幾個蓄電池組,接上大功率的弧光燈。又過了一會兒,整個保育院被炫目刺眼的燈光照得朗如白晝。

    「這群狗雜種,」瓦西裡低聲罵道,「居然堵得這麼死。他們想看什麼,我倒想知道。」

    他衝進走廊。

    「給我找馬拉特,要快!」他對本層的值班警衛說。

    五分鐘後,警衛隊長就到了,他剛剛吃完晚飯。

    「暫停,」瓦西裡對他說,「太亮了。」

    「可以派一名神槍手,把他們所有的燈都打掉,」馬拉特建議,「他們未必有備用燈。」

    「你瘋了!我們是和平的租房人,我們哪來的神槍手?你想鬧出醜聞來嗎?即使我們只開一槍。明天他們就會把警察、反偵察、國防部和新聞界的人全都招來。你的和平意識太差,沒有長腦子啊?老老實實地坐著,不要探頭探腦!早晨會比晚上聰明些。奧赫裡緬科說,我們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這一個星期之中,我們總能想出點辦法來。最重要的是不能暴露我們這裡的人數。你能向他們解釋清楚,為什麼一個租房人,就是我,需要五十個武裝的車臣警衛嗎?娜佳好說,她可以算成服務人員。醫生也可以不包括在內,沒有什麼問題。如果事情發展到必須做出解釋的地步,就說姑娘是我的女兒,米隆是兒子。那樣,為什麼需要醫生和護士也就清楚了。可是你和你的這一幫蠢貨怎麼算?所以不能有一個人開槍,不能開一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馬上把所有的警衛從開闊地上收回來,只留下森林裡的哨位,這些笨木頭,謝天謝地,他們沒有想到照亮森林。只把狗留在開闊地上。」

    像今天夜裡這種情況,瓦西裡還從來沒有經歷過。叫喊聲一直到天亮都沒有停息,太陽出來的時候,瓦西裡的神經緊張到了極點。他撒氣的第一個人是米隆。米隆也是一夜無眠,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早晨6點鐘,他請二樓的警衛帶他去見瓦西裡。

    「你役事瞎轉悠什麼?」瓦西裡衝著他大聲叫喊,「你為什麼不安安靜靜地坐著?」

    「發生了什麼事情,瓦西裡-伊格納季耶維奇?這是些什麼人?他們想幹什麼?」米隆惶恐不安地問。

    「不關你的事!沒問到你別亂說。你的任務是教姑娘學習,你只管好好教。滾開!」

    中午,緊張氣氛達到了頂點。外面是將近三十度的炎熱,這三十五個身強力壯的男子在正常情況下應該分散在房子周圍的開闊地上,現在卻閉門枯坐,忍受著無所事事和悶熱憋氣的煎熬。最糟糕的是食品不夠。買食品一般都是到庫蒂、科索夫或者扎博羅托夫去,有時也到科洛美亞去買,派一輛輕型卡車,買夠一星期的存量,買肉都是委託給古楚爾人,他們卸下成扇的肉,從來不問零錢,從來不跟任何人說什麼,蔬菜也是批發,其他的東西則是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小批量購買,以免大量採購招人耳目。按計劃應該在昨天派車去買食品,但是沒顧得上。現在完全亂了套,不知道如何收場。即便以需要購買食品為由說服糾察隊員,在車返回時,他們一定要查看,肯定會為儲備品數量之多大吃一驚。顯然,這些東西四個人吃一個月都綽綽有餘。還得找借口解釋。但是有什麼辦法?五十個男子漢,光靠寓言填不飽他們的肚子。他們需要肉和麵包,這是最起碼的。下午4點鐘左右,響起了警車的汽笛聲。人群慢慢地分開一條道,放進一輛頂上有閃光燈的麵包車。麵包車一直開到大門口才停住。從車上下來兩名雄赳赳的自動槍手。隨後,一個臃腫笨重的身軀氣喘吁吁地擠下車來,他穿著民警制服,佩戴少校警銜。人群中又舉起了瓦西裡尚未見過的標語牌:「打倒見利忘義的政府!」「打倒吸食民脂民膏保護土匪強盜的警察!」顯然,突然出現的這些標語是早就準備好的,防備警察偏袒租房人。「這群料事在先的流氓。」瓦西裡咬牙切齒地說。胖警察對聚在大門口的人群說了很長時間,帶侮辱性攻擊的標語牌減少了幾塊。

    官方代表懶懶地向四周掃視了一遍,朝門口走了幾步。

    「讓他進來。」瓦西裡命令警衛。

    大門緩緩地向兩邊打開。胖少校一搖一擺地走進大樓。小汽車也跟在他的身後開了進去。瓦西裡下到一樓來迎接他。

    「亂成一鍋粥了,先生。」少校開門見山地對瓦西裡用烏克蘭語和俄語混著說,顯得滑稽可笑,「必須把房子騰出來。」

    「給了我們一個星期安排遷出,」瓦西裡反駁道,「一星期後我們就不在這裡了,您可以放心。」

    「那有什麼用,我不能等這麼久。您看外面都在幹些什麼?別讓我傷腦筋了。收拾起您的東西趕快搬走吧。」

    少校顯得疲憊不堪,渾身是汗,紅紅的臉膛油光發亮,說話慢條斯理,信心十足,絲毫不懷疑自己的正確性。他不需要這麼多人聚在自己的管轄區內示威。發生過多少事情啊,可是事後都得由他負責處理善後。要是發生群眾性的騷亂怎麼辦?這個地區一向是平安無事的,他不希望發生任何混亂。千萬可別砸了飯碗,他還沒有掙到養老金呢。所以,這位先生,忘了別人慷慨贈給你的那一個星期,勞駕,請離開非法佔據的房子吧。

    還沒有掙到養老金……瓦西裡突然靈機一動:這是他們惟一的機會了。他不無用意地看了一眼瓦西裡手腕上的「勞力士」金錶,流露出露骨的、欲蓋彌彰的羨慕。這個貪婪的人在埋怨自己貧窮。

    「請跟我們一起隨便吃頓午飯,少校先生,」他慇勤地笑著說,「請賞光。」

    胖胖的紅臉少校顯然樂於賞光。他津津有味地喝完紅甜菜湯,甚至還請求再添一次。上燜羊肉時,他吃得狼吞虎嚥,就像五天沒有吃東西一樣。對於酒水,他的確推辭了一下,但是,他一看見從冰箱裡拿出來的以色列伏特加酒,兩隻小眼睛就冒出貪婪而諂媚的神色。瓦西裡明白,客人快要頂不住了,果然如此。

    午餐擺在瓦西裡的房間裡。羊肉之後是發面煎餅。這時候少校完全嘴軟了。瓦西裡想,該談正事了。

    他措辭非常謹慎,語帶暗示。但是胖少校人很機靈,看來,大腦並未讓油脂塞滿。

    「多少?」他不待聽完瓦西裡的話就問。

    「多少由您說。您自己清楚,事情很微妙。」

    少校說了一個數目。瓦西裡覺得這個數目完全能夠接受,當場就同意了。

    「就是說,這麼辦,」少校用手掌擦去沾在嘴唇上的煎餅油,「由我把人分小批帶出去,每批五個人,再多汽車裡就容不下了。就是說多坐一兩個,如果擠緊一點也可以,但是汽車玻璃是透明的,沒有貼色膜,那些人會往車裡面看,而車裡面除了民警分局的工作人員,不應該有其他的人。我們把您的人塞到座位之間,用東西蒙上,好讓外面看不出來。可以嗎?」

    「當然,」瓦西裡點頭同意,「您更清楚怎麼樣更好。您把他們送到什麼地方?」

    「我無所謂。你說送到哪裡我們就送到哪裡。只是別太遠,否則來不及。要跑好幾趟呢……」

    「必須送到離公路比較近的地方。到了那裡,他們自己會有辦法的。」

    「好的,」少校點頭說,「我們馬上就開始。」

    他看了看表。

    「就是說,到公路跑一個單程需要四十分鐘,返回也是四十分鐘,來回一趟一小時二十分鐘。現在是5點半,7點……8點半……11點……」

    他計算著到半夜能跑幾趟。而瓦西裡則憂心忡忡地等待著最後的答覆,他說,到半夜能帶出多少人算多少人,剩下的請勿見怪。但是少校繼續打著自己的算盤。這時才弄清楚,他不反對馬不停蹄一直幹到深夜,好盡快拿到自己的錢,當然是外匯,而不是庫邦,也不是盧布。

    「少校先生,」瓦西裡小心地試探著問,「我們有個不大的麻煩事……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跟您說。在需要送出去的人當中有一個重傷員,他未必能用您提出的辦法運送。他是個半癱瘓,平時行動要靠殘疾人輪椅。」

    「這不要緊,」少校揮揮手說,「不成問題。一個人倒還帶得出去。到了夜間我們正好帶他,夜間看得不是太清楚。像他這樣的人你們不止一個吧?」

    「一個,一個。」瓦西裡急忙保證。

    就這麼辦。主要的是把眾多的警衛和有病的姑娘瞞過外人的眼睛從這裡轉移出去。到了外邊,由馬拉特去處理她,連同米隆一起。別忘了交代馬拉特,在路途中必須保證米隆不出事,別讓他在車上喊出什麼蠢話來。

    「這幢樓裡有備用出口嗎?」

    「有,那有什麼用?不僅有,還有兩個呢。其中一個是地下室出口,卸食品就通過這個口。」

    「噢,」少校活躍起來,「有辦法了。我們就通過地下室把他們裝進車裡,把車停在外面看不見的地方。我們去看看,那個門是怎麼開的。」

    他們下到一層,走出大樓,繞樓一周。運食品的出口在與大門相對的背面。的確,糾察隊員反正能看見……

    「你有車嗎?」少校問。

    「有,有好幾輛。」

    「開過來圍著出口,擋住外面的視線。」

    十分鐘後,三輛汽車停到了樓邊上,正好讓外面的監視者看不見樓裡的人從出口出來坐進警察的麵包車。又過了十分鐘,麵包車載著第一批人駛出了保育院的院子,緩緩穿過人群。裝在車頂的擴音器打開,傳出了胖少校的聲音。這一次他說的全是烏克蘭語:

    「尊敬的先生們,請保持鎮靜,民警機關將監督執行法院決定強制外人遷出保育院的情況。我本人對你們的安全負責,所以我請求不要允許聚眾鬧事及其他違法行為發生,每隔一個半到兩個小時,我將回來一次,親自監督強制遷出的情況。我將進入大樓監視保育院的財產不被搶走,不遭破壞。你們可以放下心來。我再一次提請注意,必須遵守秩序以及防火安全措施,不要留下無人看管的明火,不要帶著明火靠近成片的森林。」

    汽車穿過人群後,突然加速,漸行漸遠,看不見了。瓦西裡喘了一口氣。這個少校真不含糊。好了,看來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到底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錢真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今天,米隆沒能見著娜塔莎。早晨同瓦西裡爭吵過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等著送早飯來,吃過飯就可以到娜塔莎的房間去了。然而,情形與他預想的完全不一樣。警衛送來早飯後沒有像往常那樣走出房間,而是走到窗戶邊拉上窗簾,一言不發地坐到門邊的沙發上。米隆決定裝出什麼特殊情況也沒有發生的樣子,平心靜氣地吃完早飯,從桌邊站起來。

    「走嗎?」他詢問道。

    「今天不上課。」

    「為什麼?」

    「命令。」

    米隆早就領教過了,這裡的警衛話都不多,所以提問題也沒有意義,反正他們什麼也不會說。

    「那我一整天都幹什麼?」

    「在這裡坐著。」

    「同你一起,是嗎?」

    「這是命令。」

    他的心裡很不平靜。房子四周發生了什麼事情。從昨天開始,人群擁擠,人聲鼎沸,甚至在最奔放的想像中,也無法把他們同受歡迎或者有善意的人聯繫起來。米隆試圖丟開不去想它,讀讀書,睡睡覺,但是他什麼也做不成,思緒總是圍著聚集在圍牆外面的那些人打轉。為什麼他們會在這裡?也許,這是他同娜塔莎努力同莫斯科建立聯繫的結果?到底在發生什麼事情?

    白天過得很慢,好像是生病的感覺。跟往常一樣,午飯和晚飯送到米隆的房間裡。到了夜間,警衛卻沒有動窩,仍然一聲不響地坐在門邊。米隆也沒有躺下。半夜3點鐘左右,又來了一個胸前挎著自動槍的大鬍子。

    「走吧。」他命令道。

    「去哪裡?」

    「不要問。跟我走。」

    坐在門邊的警衛也站起身跟在後面。他們下到一樓,走到走廊盡頭,米隆看見一扇磨損的鐵皮門打開著,門後是向下的階梯。他驚恐地轉過身,撞到了走在身後邊的警衛那張莫測高深的臉上。

    「你們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走吧,別問。」

    米隆看著腳下,一步步走下階梯。他被帶到了地下室。難道是末日到了?他明白,他們遲早要找他算清賬,但是沒有想到會這樣快、這樣簡單。不知為什麼,他還曾經設想,首先瓦西裡要同他長談一次,或者,也許要揍他……但是沒有想到如此簡單:起來,去地下室。米隆甚至相信,他會有機會同娜塔莎告別,雖然說不清楚這種信心有什麼根據。

    他的腳剛一著地,一雙有力的手就抓住了他,而嘴唇立即被一塊膠布封堵上了,雙手則被繩子反綁到身後。他看見前面有一個敞開的出口,通向外面。兩名警衛架起他的胳膊,把他拋向出口,米隆看見外面還有兩個警衛,他們幫著把他弄出地下室,坐進了一輛麵包車裡。由於恐懼和事出意外,他幾乎什麼都沒有弄明白,乖乖地聽任擺佈,坐到了座位之間的底座上。他惟一看清的是一名司機、兩名自動槍手和一個胖胖的人。他們都穿著警服。米隆頭上被蒙上了一塊擦車布,擦車布散發著汽油味還有別的難聞的氣味,嗆得他雙眼流淚,鼻子酸痛。

    「安安靜靜地坐著,不許抽搐,不許說話,總之不許出聲。」

    因為蒙著擦車布,他兩眼一抹黑,不過從聲音猜測,在另一排座位中間的底座上也塞進了人。終於,車門關上,馬達發動了。開始行駛很慢,後來陡然加速,汽車開始在起伏不平的道路上顛簸,米隆的頭老是撞到堅硬的金屬部件上。身軀蟋曲、兩手反綁的姿勢十分難受,不一會兒就全身發麻了。從司機前座方向傳來斷斷續續的談話,但是聽不真切。談話的聲音很低。米隆緊張地傾聽著每一個字,試圖聽清哪怕是片言隻語。

    「加努霞安排我不要在外面過夜……」

    「行了,為了這筆錢也……」

    「這些錢是我的,也要給她嗎?必須編造謊話……」

    「說謊並不難……」

    他們談的都是些米隆聽不懂也不感興趣的話題,諸如在什麼地方采蘑菇採得更多啦,加努霞的親戚家最近幾天要宰豬請求幫忙啦,一個叫奧斯塔普丘克的費盡心機想要晉陞沒有升上去,他萎靡不振,馬上就要退役,不能退到烏日戈羅德,哪怕是哈爾科夫也行,最好是基輔,等等。

    汽車逐漸減速,漸漸停住了。突然,米隆透過蒙在身上的擦車布也能感覺出來,燈光陡然變了。

    「好了,弟兄們,到了,出來吧。」他聽出來,說話的依然是起先命令大家安安靜靜地坐著、不許抽搐、不許說話的那個人。

    米隆動彈了一下想站起來,但是發麻的雙腿不聽使喚,他又不能用手幫助自己。他的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幼稚的指望,以為他們會忘記他,把他留在這輛麵包車裡,過後會有人來放他離開這個地方。也許,還會給他帶路?他把頭往肩上伸一伸,竭力擺脫蒙在身上的那塊臭味熏人的擦車布透透氣,可是卻被這種難受的姿勢僵住了。這時響起了經過麥克風放大的聲音:

    「一個一個地出來!把武器放在車裡!雙手舉過頭!繳槍不殺!」

    落網了!他們落網了!米隆高興得想喊,然而他的嘴被膠布封得嚴嚴實實,只能發出低沉含混的嗚嗚聲,未必有人聽得見。這時候,關於別人會忘記他、沒發現他在座位中間骯髒的擦車布底下的想法,讓他覺得可怕,使他感到心慌。他深深地呼吸一下,在胸膛裡攢足了氣,重新發出嗚嗚的低吼,使盡全身的力氣搖頭,竭力吸引別人對自己的注意。身邊響起腳步聲,擦車布被扯開,一雙手猛地把他拉出狹窄的座位夾縫,讓他站立起來。米隆晃了一下,發麻的雙腿站不穩,但是站在旁邊的人沒有讓他摔倒,輕輕地把他推向車門口。

    米隆看見麵包車停在一個飛行場上,他認出來這就是兩個星期之前他坐飛機降落的那個機場。空闊的機場四周佈滿明亮的燈光,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穿特種部隊軍服的人。剛從麵包車裡下來的人,馬上被帶到了停在不遠處的一架飛機上,他們都戴上了手銬。一個中等個子、目光嚴肅的禿頂男子走近他,一把扯掉膠布,厲聲問:

    「姓名?」

    「烏齊耶夫-阿斯蘭別克。」

    「是車臣人嗎?」

    「我是印古什人,即不完全是……我……」

    「為什麼貼著膠布綁著手?」

    「不知道。大概,瓦西裡害怕我會叫喊。」

    「是人質嗎?」

    「不是,我……」

    「那就是警衛嘍?」男子打斷他。

    「也不是。」米隆急忙說,他擔心把他當成是瓦西裡一夥的,「我跟他們不是一夥的。我是被邀請來給娜塔莎上課的。」

    「上什麼課?」

    「數學和物理學。請聽我說,娜塔莎還在那裡,她完全是孤身一人,她是個殘疾姑娘。請救救她。」

    「我們會的,」男子簡短地回答,「伊裡亞,帶他上5017號飛機。」

    繩子解開了,「喀嗒」一聲響,一副手銬馬上又扣在了米隆的手腕上。他被帶著經過一架飛機,機內有同他一起來的警衛。再往前走幾步還有一架飛機,機舷上用油漆噴塗著「5017」號。一進座艙他就看見了麵包車裡的那個胖警察。禿頂男子跟在米隆的身後也登上了飛機。

    「怎麼樣,彼得羅維奇,準備走了嗎?」

    胖警察摘下大簷帽,用一塊大手絹擦乾汗濕的額頭。

    「馬上,薩什科,再等五分鐘,讓我喘口氣。」

    「以後再休息,彼得羅維奇,以後。瓦西裡-伊格納季耶維奇等你等得不耐煩了。不應該讓他著急。你怎麼看,他打算什麼時候把姑娘送出來?」

    「我想,他將把她同這一撥人一起送出來。我對他說過,等天完全黑了,就可以帶出來了。」

    「你想個辦法催他快一點。」

    警察吃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向舷梯。

    「我到路上再想。這個人是誰?」

    他用頭點著米隆問。

    「他說他是個大學生,是給娜塔莎上課的。」

    「你說你是大學生?」彼得羅維奇不懷好意地笑笑。這一笑讓米隆感到不大自在,似乎他也有什麼罪似的。

    「我確實是大學生,」他急忙說,好像是要洗清自己一樣,「我一點都不知道,那裡是怎麼回事。他們對我說,要給一位姑娘上課,讓我去當輔導教師,掙點錢。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

    「親愛的,是誰派你到那裡去的?」警察還是那樣嘲笑地問。

    「父親。」

    「父親是誰?」

    「喀爾巴阡軍區司令部上校烏齊耶大。」

    「明白了,」彼得羅夫拖長聲說,「事情很嚴重。他們那裡如何對待這姑娘?」

    「她被安頓在三樓的一個房間裡。房間被監聽,也許還被監視。勞駕,快些把她從那裡搭救出來吧,她完全是孤身一人,她不明白發生的事,大概快要被嚇瘋了。」

    「行了,彼得羅維奇,」帶米隆上飛機的那個男子揮了揮手,「快去幹正經事吧。我在這裡同軍區司令部烏齊耶夫上校的兒子談談。」

    塔什科夫已經是第三夜沒有睡覺了,他感到週期性地大腦發懵,思維停滯。可靠的粗人彼得-彼得羅維奇裝成一個傻乎乎的蠢貨,見利忘義,為了多掙幾個錢而同意一小批一小批地往外偷運被困在保育院裡的人,已經往保育院跑了八趟了。送到機場的人立即用飛機送往切爾諾夫策,這比把他們送往裡沃夫或者烏日戈羅德更近一些,在分批往返運送警衛的麵包車抵達時,小型玉米機也來得及返回接運下一批人。暫時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安靜、平和、沒有流血和槍戰。只除了一點:不知是何原因至今未見娜塔莎出來。她怎麼樣了?難道瓦西裡冒險決定不給她留活口?果真那樣的話,一切可就都白費了。

    亞歷山大坐在5017號飛機的座艙裡,趁等候麵包車返回的工夫,對阿斯蘭別克-烏齊耶夫進行了詳細的盤問。小伙子給他的總體印象不錯,不像是匪盜團伙中的人。不過,從另一方面看,他是烏齊耶夫的兒子。據烏克蘭刑事偵查人員提供的情報,這個烏齊耶夫同車臣分離主義分子關係很密切。誠然,暫時尚未發現他參與具體行動,但是畢竟……

    「你的父親在這一事件中起著什麼作用?」

    「確切情況我不知道。不過,他專門來了一趟,警告我要絕對服從瓦西裡,聽從他的吩咐。」

    「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你有什麼把柄在他們手裡?」

    「他們發現我憐憫娜塔莎。」

    「你真的憐憫她嗎?」

    「是的。她太優秀了。我同她想方設法給你們傳消息讓你們知道。您明白嗎?」

    「當然。你們倆是好樣的。」

    「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

    「什麼事?」

    「我真為她擔心。瓦西裡為什麼還不把她送出來?」

    「你是問我嗎?你自己想一想再告訴我。要知道你更瞭解娜塔莎、瓦西裡,還有那裡的情況,你一直在現場,知道癥結可能在哪裡。」

    「我明白了,」烏齊耶夫興奮地說,「問題在於醫生。瓦西裡害怕娜塔莎沒有醫生陪送不行。大概,由於某種原因,醫生一時不能走,所以也就沒有把娜塔莎帶出來。」

    塔什科夫沉思片刻。看來,小伙子說得有道理。如果醫生不走,也就不會把娜塔莎送出來。至於醫生不走,是……是什麼?是天上不打雷凡人不求神?是蝦米沒有蹦上山還不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地步?

    在瓦西裡沒有同阿亞克斯取得聯繫並且得到他的指示之前,醫生不會走。但是現在他不可能同阿亞克斯聯繫上,而且很久都不可能聯繫上。因為阿亞克斯已經被逮捕了,在保育院的第一批警衛剛一到達科洛美斯基機場時,形勢就明瞭了,瓦西裡上了精明的彼得羅維奇的鉤。

    塔什科夫跳下飛機,向機場大樓奔去。

    在黎明的寂靜中,門栓拉動的聲音顯得格外響。阿亞克斯沒有睡著,但還是讓突如其來的響聲震得心裡直顫。他單獨住一間囚房,不過這可以理解,即使在監獄和拘留所暴滿的情況下,所有的犯人在第一夜都是單獨關押。

    「起來。」走進囚房的值班員命令道。

    「還不到早晨7點鐘,」阿亞克斯冷冷地回答,「現在無權審問我。」

    「我說的是——起來!」

    阿亞克斯似乎不大情願地慢慢坐起來,開始穿鞋。他被押著在走廊裡過了好幾道門,進了一間辦公室,裡面坐著三個人,其中兩個穿便服,一個穿制服。阿亞克斯看見桌子上放著一部大哥大,正是他的那一部。

    「有人整夜不停地給您撥電話。您不想同這位用戶說上幾句話嗎?」

    「不想。」

    「您怎麼看,什麼人會如此鍥而不捨地給您打電話?」

    「可能的人多了。有我這個號碼的朋友有幾十個。你們這麼早把我叫起來,就是為了讓我接電話嗎?」

    「我欣賞您的幽默。」穿制服的人冷冷地回答。這時阿亞克斯想起他來了,在逮捕和初審時他都在場,但是一句話也沒有說,甚至都沒有表示出一點想說話的意思來。「不過我想提醒您,在喀爾巴阡山中有一個被你們綁架的姑娘娜塔莎-捷列辛娜。您親自掌握著她的生殺大權。如果我們能夠把她活著平安帶回莫斯科,這將是一回事。要是她遭遇不測,那就將完全是另一碼事。所以我想,如果他再打過來,您還是回個話為好,同給您打電話的人談談。當然,談話時要平靜,別說蠢話。」

    「您憑什麼認為,電話呼叫同這件事情有關呢?也許,電話是我的妻子打來的,她正在國外度假。」

    「也許吧,」穿制服的人表示同意,「但是無論如何您最好還是回個話。不過我非常懷疑,您的夫人會這樣通宵不停地撥打您的電話。很可能是您在喀爾巴阡保育院的朋友科科夫采夫有事務必找到您。他那裡出了棘手的事情,這我已經告訴過您了。所以,您最好還是照我的請求去做。否則我將不得不強迫您做。」

    「以什麼方式?」阿亞克斯的眉毛抬得老高,「你們要對我拷打用刑嗎?」

    「那又怎麼樣,」一個穿便服的人突然插話說,「可以拷打,可以用刑。但是主要是說服。您被捕之後,我同您談得夠多的了,因此您有可能瞭解,我們對您的情況掌握得很多很多。追求自由對於您來說沒有意義。在自由狀態,抓捕您照樣易如反掌,快得讓您連哼一聲都來不及。往下您甚至還會被抓進內務部的隔離偵訊室。您自己知道,那裡是什麼規矩,還有見利忘義的警衛,您的那些朋友們很快就要見到您了。您惟一的指望還是我們的隔離室。這裡也舒服一些,順便說說,警衛更加可靠。但是只有在您按照我們的路子走的條件下,我們才能把您留在這裡。如果我們和您一起弄成這麼一種局面,即按照聯邦安全局的路子查不清您的任何問題,您就得自動轉歸內務部審理,他們要將您轉到布蒂爾卡去。到了那裡,就會把所有的事情都扣在您的頭上:又是阿尼斯科維茨,又是奧列格-熱斯傑羅夫,甚至還有羅曼諾夫斯卡婭。當然,主要是修女和護士。謀殺前三個人,您只是作為策劃者和組織者參與了,而修女和護士則是被您親手掐死的。曾經讓我們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兩個人怎麼會讓您靠她們那麼近,甚至連喊都沒有喊一聲。原來事情很簡單。她們同您很熟悉,都信任您。阿莉婭-梅利科娃從醫科學校畢業之後,就是跟著您實習。順便說說,一些好搬弄是非的人肯定地說,當時經常看見您和她單獨呆在您的診室裡。關於馬爾法小姐倒沒有說什麼,她每天都同您在一起工作。好了,謝爾蓋-裡沃維奇,我們是回電話,還是去布蒂爾卡,您看著辦。哎,您請坐下,真理不在腳下,何況天色還這麼早。」

    古拉諾夫坐到指定給他的椅子上。他們說得對,他已經脫不了身了。組織過於龐大,依靠它幹的事情太多了。他總是覺得他的職位——殘疾人和老年人療養院主任醫生本身就能掩護他免遭懷疑。大概,正因為如此才矇混了這麼長的時間。他們尋找來去無蹤的阿亞克斯,以為這是個坐高級豪華轎車,保鏢前呼後擁,揮金如土,飛揚跋扈的黑手黨頭子。行了,氣數當盡。他盡情享受過了,風風光光,隨心所欲,事母至孝,封妻蔭子。通過組織一系列果斷昂貴的行動,他極大地滿足了自尊心。自從父親把「事業」傳給他以來,他一直知道早晚一切都要完蛋,而且會不得善終,就像現在這樣,名譽掃地、臉面丟盡、逮捕關押,忍辱受審。他對此早有準備。他覺得生活平淡乏味,枯燥無聊,於是,他為它增添了一些內容,使之充滿趣味和活力,賦予它經常冒險的刺激和誘惑。他不需要靠這麼多錢來顯示自己的強勢、堅韌、靈活、機變、氣派……

    放在桌上的電話響了。古拉諾夫不假思索地伸過手去。

    「是的,是我。好,好樣的,你處理得很好。我很讚賞。讓他走吧,這邊有人迎接他。你親自送他到裡沃夫?也好,這裡一切都會正常。我全都明白,你沒有錯,過後我親自對奧赫裡緬科去說。什麼?不,暫時用不著,情況有變化。兩天之內你給她找個地方安置好。你把客人送到裡沃夫,然後給我打電話聯繫,我會告訴你怎麼辦。好吧,瓦夏,祝你成功。」

    古拉諾夫把電話放回桌上。

    「現在你們滿意了?」

    「完全滿意,」穿制服的人爽快地回答,「您可以去睡一覺,最近三個小時內未必會打攪您。」

    阿亞克斯回到囚房,雙手枕著頭躺下。針對沃洛霍夫方法的行動是最有意思的,因為在這上頭耗費的時間最多。他和瓦列爾卡-沃洛霍夫曾經是同班同學,早在那個時候,就聽他說過有關製造超人的種種荒誕設想。但是在那個時代,這些話總是在人們的意識中引起有傷風化的聯想,不久,沃洛霍夫再談論有傑出的身體和智力素質的人時,變得出言謹慎了一些。除了招致嘲諷譏笑,別的一無所獲。畢業之後,他們各自東西,彼此再未謀面。沃洛霍夫從事醫療實踐與科學研究工作,而謝爾蓋-古拉諾夫有從事風風火火的共青團工作的特長,走上了行政道路。在科學會議上批判沃洛霍夫和他關於用放射性照射修正懷孕早期胎兒的思想的餘波,當然也傳到了古拉諾夫的耳朵裡。但是當時他並沒有把這當成一回事。可是六年前,他碰到一個人到殘疾人療養院來打聽因腦顱損傷而失去記憶的加利娜-捷列辛娜的情況,認出來這個人是過去的同班同學。就是那個時候,謝爾蓋-裡沃維奇才恍然大悟,瓦列爾卡-沃洛霍夫並沒有放棄自己的思想。也就是那個時候,他萌發了利用這種思想的念頭。

    為了細緻地觀察沃洛霍夫本人、他的女人和他的孩子們,他付出了六年的辛苦勞累,耗費了六年的心血。當伊拉離開寄宿學校開始獨立生活時,古拉諾夫想到,把她時時置於視野之內不無好處。伊拉開始出租房間,過了將近一年,沃洛霍夫親自住進了她的家裡。古拉諾夫把這看做是一個意外的機遇,好事一件接一件,成功自己找上門,只有笨蛋才會不加利用白白放過。阿亞克斯馬上精心安排,租佔了第二個房間,並且前交後接都是他的人。就這樣,把伊拉連同她的爸爸一同收入彀中。當部屬向他報告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的電話談話時,嗨,謝爾蓋-裡沃維奇別提有多開心了!這位父親挖空心思、自欺欺人地編造出一個自己正在同妻子離婚和換房的傳奇故事,每次都是對著寂然元聲的空話筒,煞有介事地胡言亂語一通。

    當然,行動安排瞻前顧後,周密穩妥。如果不是阿尼斯科維茨從中橫插一槓的話,本來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從容不迫仔細周到地辦成。然而,插進來一個多管閒事的老妖婆,使得一切都偏離了正軌。

    不,他並不為過去的生活而羞恥,他對自己過去的生活完全滿意,甚至每次去可憎的永久之城羅馬,都使他感受到期望冒險的甜蜜。缺少這種感受,他就要發霉,甚至覺得自己在明顯地衰老。他風光地活過了,也應當瀟灑地走。還有整整三個小時不會來打攪他,這足夠了。我們這些過時的品克頓偵探,從來就沒有學會搜尋。謝天謝地。

    剛一聽到汽車開過來的響聲,塔什科夫立即迎面走去。開始是必說的命令:

    「一個一個地出來!」

    「把武器留在車裡!」

    「雙手舉過頭!」

    「繳槍不殺!」

    他努力控制著自己不往汽車裡沖。只要裡面哪怕還有一個武裝匪徒,就不能這麼做。車門口出現了一個惶恐不安的人,顯然不是歐洲人。塔什科夫明白,這就是阿斯蘭別克-烏齊耶夫說的那個伊朗醫生。就是說,娜塔莎應該也在這輛車裡面。在惶恐不安的外國人之後,他看見彼得羅維奇在汽車裡面招手。

    「快來把姑娘抱下車,薩什科。」

    娜塔莎坐在底座上。在佈滿機場的燈光映照下,看得清她又大又亮的眼睛因為驚恐而發呆。亞歷山大俯身把她輕鬆地抱起來,就像拿起一片鴻毛一樣。

    「一切都好,親愛的,」他一邊親切地說一邊抱著她向飛機走去,「一切都結束了。我們是來接你的。你真聰明,娜達申卡,你是個令人不可思議的姑娘。往後什麼都不用怕了,一切都好,都結束了。」

    「米隆呢?」她突然貼在塔什科夫的耳邊小聲問,「他怎麼了?」

    「米隆是誰?」

    「米隆。他給我上課。他在哪裡?」

    「難道給你上課的不是阿斯蘭別克?」

    塔什科夫停下來仔細地看著姑娘。

    「你什麼都不怕嗎?」

    「不怕。」

    塔什科夫放慢了腳步。有點接不上茬。莫非是小伙子說謊?不會,他說的事情都應驗了,把娜塔莎和醫生一起送出來,恰恰是讓瓦西裡跟阿亞克斯打通電話之後。他抬起頭,看見了阿斯蘭別克貼在舷窗上的臉。

    「你看,」他轉一下身,讓娜塔莎面朝舷窗,「是他給你上課嗎?」

    「米隆!」她突然大喊一聲,差點震得塔什科夫耳朵發聾。「米隆!」

    塔什科夫剛踩上踏板又退下來,以免崴傷腳。烏齊耶夫從飛機上跳下來,從他的手上搶過娜塔莎,像哄小孩睡覺似的把她抱在懷裡,使勁地親吻她的臉頰、眼睛、嘴唇。

    「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又一次接受偵查員奧裡山斯基的盤間後,瓦列裡-瓦西裡耶維奇走出市檢察院,在門口碰到了薇拉-熱斯傑羅娃。她神色緊張,有點怪異。沃洛霍夫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這副神情。

    「還是為奧列格的事情找你嗎?」她冷淡地問。

    「是的。」

    他很高興可以用薇拉的丈夫犧牲掩飾過去,而避開他被傳到檢察院來的真實原因,薇拉看了一眼金錶。

    「我還有半個小時,讓我3點半來。我們走走吧。」薇拉提議。

    他們漫步走上熱鬧的大街,無話可談。薇拉突然說:

    「太悶熱了。這些沒完沒了的汽車害得人沒法呼吸,我們找個小院子,在椅子上坐坐吧。」

    他們很快找到一個地方,但是薇拉不喜歡,那裡沒有樹陰,卻有一群小孩子圍著沙箱追逐尖叫。

    「天哪,熱得真難受,」她抱怨說,「哪怕找個陰涼地方呆上幾分鐘。也許,到門廳裡去?」

    沃洛霍夫默默地聳聳肩。總之她說得對,門廳裡一定又涼爽又安靜。他們走進路過的第一個門洞,走上一層的樓梯口。那裡的確又涼爽又安靜,只是有一股濃濃的炸土豆、炸魚的氣味。薇拉靠在窗台上盯著窗戶外面,背對著沃洛霍夫。接著她打開挎包,開始在裡面找什麼東西。看著她緊張的後背,沃洛霍夫想,她大概在哭,想找擦鼻子的手絹。當薇拉轉過身來對著他的時候,他甚至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開始他感到胸口一陣劇痛,然後聽到「轟」的一聲槍響。

    「混蛋,」她面部表情呆板地說,「敗類,為了你去坐牢也不可惜。」

    她把手槍扔到樓梯上,緩緩地向下走去。彌留之際,沃洛霍夫還在驚訝,為什麼樓裡的居民沒有一個人開門到樓梯上來,要知道槍聲是那麼響……

    一切又重新走上了習以為常的軌道。伊拉早晨5點鐘起床去掃大街。然後到十六層大樓裡去擦樓梯。然後去小商品市場。晚上在「格洛利亞」上班。娜塔莎又住進了醫院,依然是那家醫院,也依然是那間病房。只是伊拉的家裡再沒有房客了。確切地說,有一個,是一個漂亮的黑頭髮小伙子,身份證上寫的是阿斯蘭別克,但是不知為什麼大家都叫他米隆。他不交房租,他拚命工作,把錢都交給伊拉,一個戈比也不剩。

    「我們首先攢錢給巴甫利克治病,」他對她說,「然後給你的父親立碑。再往後等娜塔莎從學院畢業,我給她找一份工作,我們把她接回家來。我們的生活將會好得多。你只要稍稍再忍耐一陣,好嗎?我們的生活將會好得多,我向你保證。」

    伊拉相信。卓婭同塔什科夫每星期到她的家裡來一次,是同那個把自己所有的錢都拿出來拯救娜塔莎的塔什科夫。伊拉不知道讓他們坐在哪裡,用什麼招待他們,她覺得,她一輩子也報答不完這個嚴肅的人。她真高興,卓婭到底決定了要把孩子生下來!她將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儘管不是親的,她可以帶著他散步,玩捉迷藏或者沾人的遊戲,可以到幼兒園去接他。也許,到時候甚至還會托她送他第一天去上學。至於巴甫利克,她大概沒有辦法送他上學了。

    她將會有家庭,不是僅僅由幾個殘疾人組成的家庭,在這個家庭中,將有米隆、卓婭和她的孩子,好像還有塔什科夫。她的一切都會很好,只需要非常努力地工作,還要非常非常有信心。

    伊拉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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