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語 第十一章 看腳尖的男人
    第十一章看腳尖的男人

    1

    石丸雄二第一次去澀谷的一家名為「景」的小酒館,是老朋友齊籐帶他去的。

    齊籐在澀谷的電視台工作。

    一天,石丸去電視台買《盆栽講座》的錄像帶,正好遇到老朋友齊籐。

    「什麼?盆栽?呵呵,那不太適合你的年紀呀。」

    「怎麼了,我們都漸漸地老了啊。」

    石丸和齊籐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所以年齡相同,都剛過了四十五歲。

    「這倒也是。」

    「我家有一塊小庭院,小得很,還沒有貓臉大呢。」石丸辯解般地說道。

    「啊,你自己蓋了大房子?」

    「談不上什麼大房子,是木質結構預制組裝的二層小樓。」

    「在井之頭地鐵沿線吧,真有你的呀!」閒聊的同時齊籐看了一下手錶,「怎麼樣?一起吃個晚飯吧。」

    「方便嗎?你還沒下班呢。」

    「你等我三十分鐘。」

    「好吧。」

    石丸等到齊籐下班,和他一起走出了辦公室。齊籐非常熟悉電視台大廈的地形,轉彎抹角地抄著近路,嘴裡還說著:「我知道一家酒館不錯。」

    「是嗎?」石丸在後面緊跟著齊籐,生怕走丟了。

    石丸的新家才建成半年時間,澀谷是他上下班的必經之地,但是在這裡他還沒有比較熟悉的酒館。這次齊籐要給他介紹一家酒館,正迎合了石丸的心意。

    「也不是什麼豪華的地方,但挺有特色的。」

    在電視台大廈的一層是商舖和飯店,其中掛著藏藍色的門簾,上面是白色的店名:「景」。

    「啊,是您呀,好久沒來了。」老闆娘熱情地招呼著齊籐。

    酒館不大,裡面是一個「L」形的吧檯,估計最多能坐十個客人。廚師就在吧檯後面現場烹飪。

    老闆娘身穿白色和服,四十歲左右,長像容易讓人聯想起狐狸,不過不是狡猾的那種印象,而是可愛的小狐狸像。

    看見老闆娘的第一眼,石丸就想到:

    ——這個人很像多美子。——

    看到陌生人的臉,立刻想起某個熟人,這就是老化現象的一個表現。

    也許確實開始衰老了,最近,在石丸身上經常發生類似的事情,以前的石丸在見到陌生人的時候,很少想到「他和某個人很像」。也許是因為認識的人越來越多的緣故吧,抑或是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對於人的感覺越來越淡漠了,覺得「大家都差不多。」

    店裡還沒有別的客人,剛才老闆娘還在吧檯後面給廚師打下手。她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濕手一邊說:「來點什麼?」說話帶著點關西口音,大概是京都人吧。

    「先來瓶啤酒。」

    「嗯,好的。」

    老闆娘先分別遞給兩人一條熱毛巾,然後把兩個華麗的玻璃杯擺在兩人面前。

    「這位是石丸君,我的高中同學。」

    「啊,看起來比齊籐要年輕嘛。」

    「哪裡哪裡,我只是頭髮比他多一點而已,呵呵。」

    「歡迎光臨我家酒館。」

    老闆娘從吧檯下面拿出名片遞給了石丸。名片上寫著:「小酒館『景』野崎景子」。石丸也遞上了自己的名片,老闆娘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名片認真地看著。那視線的移動也和石丸記憶中的多美子非常相似。

    「他可是個酒鬼,對你來說肯定是個好顧客。」齊籐說。

    「真的嗎?那太好了。」

    老闆娘端上一盤蠶豆和冰鎮啤酒。

    「謝謝!」

    老闆娘給兩人慢慢地斟滿酒,「請慢用!」

    「那不客氣了!」

    舉起酒杯,清涼的啤酒滑過喉嚨的那一剎那真是太美妙了。

    「外面還很熱嗎?」

    「嗯,很熱,看來高溫還得持續一段日子。」

    「能快點涼快下來就好了。」

    「啊。」齊籐一邊不在意地回答著一邊翻著菜單。店雖然很小,但很乾淨漂亮,連炊具都是新的。

    「你的店開很長時間了嗎?」石丸問道。

    「沒有,才半年左右……我是第一次來澀谷做生意,所以客人不多。」

    「以前……你在哪兒干?」

    老闆娘做了一個含笑的表情,說:「全國各地。」

    「她是一個底細不詳的人。」齊籐在一旁插嘴道。

    「原來如此。」

    老闆娘的和服穿著非常合體,但是她並不像做這行的老手。臉上非常整潔,但是化妝卻很淡。如果真想展現美麗臉蛋的話,應該可以通過化妝變得更漂亮。從這一點看,她應該不是青樓出身,給人的印象是普通的主婦因為種種原因開了這家小店……

    ——但是,說她是主婦,也不太像。——

    雖然找不到特別過硬的理由,但石丸還是默然地這樣感覺的。

    「你怎麼樣?公司那邊。」

    「還可以吧。」

    石丸在生產拉門的公司工作,由於是壟斷性的大企業,所以受時局的影響並不大。

    「如果日本景氣一些,你們公司一定更紅火吧。」

    「原則說應該是這樣……但實際上變化不大。」

    老闆娘一邊陪客人閒聊一邊低頭擦著餐具。

    吧檯裡的收音機正在轉播棒球比賽。

    「老闆娘也喜歡棒球嗎?」石丸問齊籐。

    「嗯,也許吧,我不太清楚。」

    「你聽現在轉播的是哪個隊的比賽?」

    「好像是巨人隊對阪神隊。」

    「嗯,好像是的。聽起來像是阪神隊投球。」

    「比賽才剛開始。」

    「投手還是江川嗎?」

    「應該是伊籐吧。」

    對於上班族來說,棒球是個很容易上口的話題,而且齊籐對職業棒球非常熟悉。

    這時,老闆娘從廚房回來了,「現在還是零比零。」原來她一直聽著客人們的談話。

    「竹之內引退了。」齊籐拍著後脖頸說道。

    石丸忽然想起這位老朋友曾經在福岡電視台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所以他會關心竹之內這位福岡選手。

    2

    「他是打死球的高手。」石丸附和他的話題說道。

    「是啊,曾經是西鐵雄獅隊的一名干將。」

    雄獅隊輝煌的時候已經是若干年前的事情了,那時隊中擁有稻尾、中西、豐田等多名優秀選手。九州的棒球迷們至今依然無法忘懷當初的光榮。

    雄獅隊後來賣給了西武鐵道集團,才成為西鐵雄獅隊,從而也加入了日本職業棒球聯賽中的太平洋聯盟,從此,九州就不再擁有自己的職業棒球隊了。

    竹之內就是從西鐵雄獅隊轉會到阪神猛虎隊的選手。他的姿勢獨特,長得也很英俊,確實是擊打死球數量最多的選手,這一點連石丸也知道。齊籐就更不用說了,他肯定是竹之內的球迷。

    「十幾年間他一共打出了二百多個死球,平均一年打十多個。」

    「真厲害!」

    「不過忽然有一天,他開始非常害怕死球。」

    「哎?」

    「於是決定引退了。」齊籐像在說自己的事情一樣。

    「原來是這樣。」

    「他的心情我能理解。死球是投手直接向擊球手身體投來的球,擊球手總有一天會害怕的……他肯定想:『不行了,上歲數了。』人一旦失去信心,前面就只有下坡路了。」

    「嗯……」

    「我們也一樣,一旦失去信心、熱情、幹勁,就完蛋了。」

    「是啊。」

    上班族有的時候會深切地厭倦自己的工作,也有的時候會想:我為什麼要像拉車的馬一樣如此賣命呢?可是,一旦有意識地這樣去想就糟糕了。必須不斷告戒自己:我不是為了任何人,我是在為自己工作。如果心中的熱情喪失了,那麼人立刻就會感到可悲。

    「男人都喜歡棒球嗎?」老闆娘端上新菜,同時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最近的年輕人中好像喜歡棒球的人越來越少了。」

    「因為現在有各種各樣的娛樂項目,而我們那時候只有棒球。」

    收音機中傳來了觀眾的歡呼聲,好像是一位選手打出了一記全壘打。

    這時,大門開了,走進來三位客人。

    「啊,歡迎光臨!」老闆娘漸漸忙了起來。

    時針已經指向七點,看來這家酒館的生意並不那麼紅火。酒館中有廚師、老闆娘和在廚房打下手的一個小姑娘,一天要來多少顧客,才不至於賠本呢?

    「我們再去另外一家喝點怎麼樣?不醉不歸!」

    「今天你就饒了我吧,回家還有活要干呢,不能喝醉了。」

    「那下次吧。」

    「老闆娘,算賬!」

    「啊,吃好了?」

    「嗯,肚子已經滿了。」

    「下次再來呀,還有石丸君。」

    老闆娘走出吧檯,把二人送出店外。

    ——多美子現在怎麼樣了?——

    和齊籐分手之後,石丸坐在搖晃的電車中思緒的觸角開始伸向遙遠的從前。以前,也曾經幾度回憶過往事。

    和多美子失去聯絡已經很多年了,石丸只覺得她最後的住所在船橋附近,不知現在多美子是否還住在那裡。石丸甚至連多美子的容貌也記不太清楚了。

    看見「景」的老闆娘,石丸在一瞬間覺得「很像多美子」,但是至於是否真的很像,石丸自己也沒有把握。現在一想到多美子,石丸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剛才老闆娘的臉,像狐狸一樣細長的臉形,眼神也很可愛。確實,老闆娘和多美子年齡相當,不過多美子應該已經結婚了,並帶著幾個孩子……應該略顯蒼老和憔悴。

    ——我老婆和她們的年齡也差不多。——

    多美子不可能逃過時間的流逝。

    石丸已經無法清晰地回憶起多美子的容貌,但他把多美子換到了自己老婆的位置上。

    ——如果我和多美子結合的話……那會是一樁什麼樣的婚姻呢?——

    石丸輕輕地搖了搖頭,很難想像結果會否是幸福的生活。

    所謂夫婦,必須得親身經歷婚姻生活之後才能體會其中的含義。這和年輕男人結婚前想像的完全不同。

    ——多美子不是結婚的好對象。——

    用一句話概括的話,懂得妥協的女人才能成為好老婆。老婆,在後半生的幾十年中將會與你朝夕相伴、共同生活,如果遇到一個性格乖張,整天和你吵架的人那將是多麼痛苦的事啊。雖說多美子的性格談不上乖張,但她感情的起伏實在太劇烈。經常不知因為什麼事情而大發雷霆。

    ——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啊。——

    這是石丸和多美子交往時總結出來的結論。

    石丸和多美子相識是在他剛剛進入公司工作的時候。一位大學時代的朋友邀請他去玩:「星期天我和DP店的女孩子去游泳池游泳,她們來兩個女的,你陪我一起去吧。」

    「什麼叫DP店?」

    「就是沖洗照片的店,新宿的地下街不是有一家大的DP店嗎,她們倆就在那上班。」

    和多美子同來的那個女孩子的名字石丸已經想不起來了,她和石丸那個同學的關係很好,不過不久兩個人就鬧僵了,石丸一直想問問其中的原因,不過一忙就給忘了。

    石丸和多美子的關係保持了兩年左右,應該說只是一種半吊子的關係。

    ——要說喜歡,石丸確實喜歡多美子。——

    當時的石丸還不太明白什麼是談戀愛。和多美子一周見一次面,看看電影、吃頓飯、喝杯咖啡、去酒吧坐坐……這些事情一再重複著。如果真的喜歡多美子的話,應該採取更主動的措施。多美子一定認為石丸是個猶豫不決的男人。

    多美子離開父母獨自一人住,她租了一間四張半蓆子大小的公寓,石丸去她的住所玩過幾次。在狹窄的房間中兩個人曾經並肩坐上幾個小時,說是不小心也好,多美子曾經大膽地碰過石丸的身體。或者用肩膀撞石丸,或者高興起來坐在石丸膝蓋上大笑……

    石丸家只有兄弟,從小就在男孩子堆裡長大的,對於女人的這些舉動他完全不明白,只是覺得心裡怪癢癢的。

    ——真好啊,今天很開心。——

    他只單純地認為今天把多美子逗樂了……而對於多美子的那些舉動石丸只認為是她習慣動作。石丸覺得能夠看見多美子就滿足了。

    多美子也不總是心情好,有的時候她會非常粗暴、說難聽的話、不理石丸,這些都令石丸束手無策。他只以為:

    ——她討厭我?——

    有的時候,石丸決心:今晚我要進一步發展我們的關係。可是不巧卻趕上多美子發脾氣,於是石丸的情緒立刻委頓下來,心想:還是算了吧,今天不是進一步發展關係的時機。要等石丸恢復勇氣,那還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

    也許在石丸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隱藏著這樣的想法:多美子的本質不好。

    後來,在石丸看來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在不知不覺中,多美子和他見面的次數少了,約她出來玩也不像以前那麼痛快。原來多美子喜歡上其他男人了,這樣的話,石丸只有選擇分手了。

    分手後的一段時間裡,失戀的痛苦盤踞在石丸心中久久不能消散。因為……他曾經那麼全身心地投入到這段感情之中……

    之後石丸也有過一兩次戀愛的經歷,不過在心中留下印象的只有多美子。

    因為多美子最漂亮……當然有這個原因,不過,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個。

    3

    多美子是一個優點和缺點非常分明的女人。高興的時候像朵花一樣,說的話題都是明快的,還會向男人賣弄風情。可是,她也有不高興的時候,不高興時的表情讓人覺得像見到仇人一樣。而且她還很頑固、冷漠、擅長說謊,有時還能感覺到她的壞心眼。因此,把優缺點綜合一下的話,多美子的性格稱不上是好性格,不過在石丸的記憶中只記錄著多美子的優點。每當他回想起來的時候,多美子比一般女人美麗、有趣。

    結婚後,石丸還會偶爾想起多美子,一旦遇到和多美子相像的女人就會令石丸心中一陣激動。真正意識到多美子不是合適的結婚對像這一點,是分手之後許多年的事情了。

    ——真的像嗎?——

    小酒館的老闆娘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不清楚。石丸第一眼看見她就覺得她像多美子,那兩個人在容貌上肯定有相似之處。

    石丸的家在井之頭地鐵線的西永福站附近,澀谷是他每天上下班的必經之地。

    ——再去一次那個小酒館怎麼樣?——

    石丸並沒有什麼花花腸子,他不是那樣的人,這一點他自己很清楚。

    ——菜的味道又不錯。——

    酒館開張時間不長,固定的客人還不多。

    那畢恭畢敬迎接客人的老闆娘的形象在石丸腦海中一閃而過。

    三個月之後,石丸已經成了「景」的常客。這時,酒館的顧客還是稀稀落落的。

    「你這裡還是那麼安靜啊。」

    「是啊,因為在大廈裡,所以不太顯眼,顧客都不知道這裡。」

    「我喜歡安靜,不過對於你來說就麻煩了,賺不到錢呀。」

    「確實是這樣,我甚至想請吹鼓手幫我宣傳宣傳。」老闆娘小聲叨咕著,但臉上並沒有一絲為難的樣子。是真的不覺得為難嗎?還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為難的樣子?……

    「齊籐常來這兒嗎?」石丸問道。

    「偶爾來喝兩杯,對了,上禮拜來過。」

    「今天他會來嗎?」

    「不會。」

    「你怎麼知道?」

    「齊籐君來這兒是為了聽棒球轉播,今天收音機沒有棒球比賽。」

    「哎?他那麼喜歡棒球?」石丸想起了上次和齊籐談竹之內時的情景,「你是怎麼認識齊籐的?」

    「我父親曾經在電視台工作過,所以我認識電視台的一些人。」

    「原來如此。」

    由於客人很少,所以老闆娘幾乎只在為石丸一個人服務。雖然她看起來還是不太習慣服務行業,不過絕對是一個非常細心的人。看到石丸的西裝扣子快開了,馬上幫他繫好。石丸說喜歡吃海膽醬,老闆娘就準備好海膽醬罐頭等他下次來。記住客人曾經說過的話,恐怕不僅僅是因為顧客少這一個原因,主要是因為她有一顆溫柔、賢惠的心,在這一點和多美子有很大的區別。

    「之前你是做什麼的?」石丸曾經這樣問過老闆娘。

    「之前……洗盤子、裝筷子……」老闆娘含著笑回答道。她當然明白石丸的意思,只是故意避而不答。

    「不是那個意思,我問的是從你長大成人到現在這段時間都做過什麼?」

    「啊,沒做什麼,一直在發呆。」

    「那你結婚了嗎?」

    「沒有對象啊,好像還結不了。」

    「這倒也是,不過,不至於找不到對象吧。」

    「沒有人要我呀。」老闆娘說話帶著京都口音。

    「現在找也不晚呀。」

    「你以為我多大歲數?難道還年輕嗎?現在哪還有那麼傻的男人願意要我。」

    看來她是真的沒結過婚,她父親曾經在電視台工作過應該也不是假話,因為齊籐是電視台的,撒這樣的謊,很快就會被戳穿。石丸最後判斷,她肯定是因為什麼原因而不願意說出自己的經歷。

    「以前我曾認識一個人和你長得很像。」

    「是嗎?還有一段美好的故事?」

    「是不是美好的故事我也說不清,我只是曾經喜歡過她。」

    「初戀情人?」

    「差不多吧。」

    「能像你的初戀情人我感到很榮幸,不過她一定比我強多了,肯定只有不好的地方才和我像吧?」

    「她到底長什麼樣子,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不過還是老闆娘你要更漂亮些。」

    「你真會諷刺人,你一說謊就臉紅。」老闆娘捂著嘴樂個不停。

    石丸感覺十分狼狽。

    說對方長得像自己的初戀情人,這是酒色場合經常使用的騙人的台詞,對方是不會相信的。既然恰巧是這樣,石丸也就不好再深入談這個話題了。

    石丸緘口不言後,老闆娘卻來了勁頭,問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嗯——,是個情緒起伏非常大的女人。就像山裡的天氣一樣,隨時都會變。」

    「我也是這樣的人。」

    「是嗎?我怎麼看不出來。」

    「我的演技好呀。」

    「嗯,沒準被你的表演給騙了。」剛好石丸點的菜做好了,老闆娘轉身去端菜。

    她端著盤子回來說:「今天的山藥汁生魚片味道一定不錯,魚肉很肥,山藥也是剛從山裡運出來的。」說著給石丸的酒杯裡斟滿了酒。

    「真是有意思。」

    「什麼事情?」

    「我家只有兄弟,從小就在男孩堆裡長大,對女人的事情不怎麼瞭解,現在依然不懂……」

    「哎?」

    「在和脾氣無常的女人的交往過程中,我發現:『女人是感情動物』。」

    「說的好。」

    「在和她交往的那段日子裡,有一天我突然發現一個規律。當她不高興的時候,首先表現在容貌上,如果哪一天感覺她不如往常漂亮,那百分之九十九是因為她心情不好。而在她來說,多半在想:『我才不想見這個男人呢。』我們站在一起時,她腳尖的方向也和往日不同。」

    「腳尖的方向?」

    「是的,她腳尖朝向我的時候,心也是朝向我的。她腳尖朝向其他方向的時候,一般不會有什麼好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她就是這個樣子,而男人是不會那麼露骨地表現情緒的。」

    「那她是個直爽的人呀。」

    「也許是這樣吧……不過和直爽還有點區別。從她身上我學到了很多,我們公司中有很多女人,我也用同樣的方法觀察過她們,十個人中只有一個和她一樣,不高興的時候就把心情從某個地方表現出來。」

    「那麼……你和初戀情人結果怎麼樣了?」

    「沒有結果,她的腳尖完全指向了別的男人,我被徹底地甩了。」

    「現在,你還會偶爾想起她。」

    「已經想不起來了,和那樣的女人結合在一起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太累了。」

    「也許吧。」

    談話中斷了一會兒。

    4

    忽然老闆娘拿起酒瓶,「不好意思,您的杯子空了。」

    「嗯。」

    「石丸君可真有一套,不認識的人也敢觀察人家的腳尖。」

    「也沒那麼誇張,其實我特別不好意思看陌生人,特別是女人。」

    「看起來不像啊,你說我的腳尖朝向哪?」

    「老闆娘的我就不知道了,你全身都是秘密,齊籐也這麼說。」

    「別開玩笑了,我就像開著門的房間,裡面的一切都應該看得清清楚楚呀。」

    「是嗎?」

    老闆娘的腳尖……老闆娘的腳尖一直朝著石丸的方向,石丸感覺是這樣的,雖然看不到老闆娘的腳尖,因為她站在吧檯後面,但是她整個身體都是朝向石丸的。關心也是為了石丸:西裝的扣子、海膽醬罐頭,還有其他的一些細節,都能讓石丸感覺到這一點。

    ——她對每一位客人都是這樣的吧?——

    大概是這樣的。

    「只有自己受到這樣特殊的服務」,石丸並不是喜歡這樣幻想的自信過度的人。

    ——這樣也不錯啊。——

    酒館的客人不多,如果有十位常客的話,那石丸就只能享受到老闆娘十分之一的熱情服務,可對於石丸來說,這就足夠了。

    「您慢走!」老闆娘和石丸一起登上台階,把他送到大廈門口,這是她的習慣。木屐上藍色的帶子配著雪白的襪子……

    而且,老闆娘一直站在那裡目送石丸,石丸走出很遠回頭張望時,老闆娘還站在原地點頭道別,腳尖正指著石丸的方向。

    ——就到這兒吧。——

    深入發展的話,不會有什麼令人滿意的結局的。酒場的老闆娘不可能沒有自己喜歡的男人,雖然她並不是漂亮得出奇,但她絕對具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不管她經歷過怎樣的前半生,一個女人獨立支撐著一家酒館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背後沒準有男人的力量,這個猜測十有八九是準確的。

    即使不是這樣,還是不要給自己找麻煩的好。不管人家腳尖怎麼對著自己,那只不過是熱情的老闆娘對顧客的服務,雖然不討厭自己,但是和男女之情還是有天壤之別的。

    ——但是,如果老闆娘的熱情是從男女之情中萌生出來的呢。——

    石丸誇張地搖了搖頭。

    即使萬里有一,確實是這樣,那也不能深入發展關係。如果她是個壞女人,那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如果她是個好女人,那結局只能是不幸的。

    那是個非常適合喝酒的地方,還有熱情、漂亮的老闆娘,偶爾能去那喝兩杯、和老闆娘聊兩句就已經足夠了,石丸沒有其他什麼想法。

    石丸暗暗在心中確定了自己的方針,並按照這個方針去行動。

    冬去春來,「景」迎來了開業一週年的慶典,這段時間裡常客的人數增加了一些,但是仍然很少出現滿員的情況。石丸更喜歡這種清淨的氣氛,如果被醉鬼纏上,那老闆娘可就可憐了……

    ——不過還是客人多一點好,這樣酒館才能維持下去。——

    過了這麼久,石丸對老闆娘的經歷依然全然不知。每當話題提及自己的身世時,老闆娘就會巧妙地用言語避開,她是一個對自己的經歷永遠保持沉默的女人。

    石丸也就不再追問了,這是老闆娘的處世方法,如果不打算深入交往的話,也沒有必要瞭解她的一切。保持現在的關係就好了,反正她也沒有什麼壞心眼。

    時間長了,石丸也就習慣了,漸漸地已經不關心老闆娘腳尖的方向了。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

    「哎?」

    像往常一樣,石丸走進電視台大廈的地下一層,可是那個「景」字門簾卻不見了。玻璃窗中漆黑一片,門口貼著一張告示:「暫時休業。」門上還掛著一把牢固的大鎖。

    「怎麼回事?」

    那天石丸掃興而過,可是下一次、下下次,酒館依然關門大吉。

    「老闆娘生病了?」

    上次見她時還很健康呢……石丸又沒有老闆娘的聯繫方法,想問問原因也找不到人。

    又過了一個月。

    ——今天還沒開業嗎?——

    石丸輕輕搖著頭走下台階,店門開著,裡面好像有人走動。

    「晚上好!」

    石丸心中充滿了期待,可是迎出來的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請問……」

    「您是找野崎景子嗎?她已經不幹了。」

    新的老闆正在整理店面準備開張。

    「她不幹了?」石丸充滿留戀地小聲嘟囔道。

    店裡的女人用掃興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是的。」

    「那好,再見。」石丸匆匆離開了。

    ——真過分!也不打個招呼就……——

    石丸胸中充滿了不愉快。

    ——奇怪。——

    酒館的經營確實談不上紅火,可是在倒閉之前老闆娘也從沒說過「幹不下去」之類的話呀。也許她不願給客人增加憂慮,這正是老闆娘的用心吧。

    這時石丸已經不能再生老闆娘的氣,人家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關門的,如果再生她的氣,那她就太可憐了。

    ——之前有什麼兆頭嗎?——

    石丸開始回憶,不過一時想不出酒館要關門的任何跡象。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石丸到澀谷辦事,順便去看望齊籐。

    「樓下那家酒館『景』關門了。」

    「是啊,本來是一家不錯的酒館,真可惜呀。」

    「為什麼呢?雖然生意不怎麼紅火,但也能維持呀……」

    「聽說老闆娘結婚了。」

    「……」石丸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一下子從身體裡飛了出去,「你認識她老公?」

    「不認識。」

    「原來是這樣。」石丸想起了什麼,一種醒悟從胸中湧起。

    大約三個月以前吧,吧檯後面的老闆娘流露出一種冷淡的神情,當時石丸有點醉也沒多想。後來石丸又感覺到幾次老闆娘的異樣。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從那個時候起,她就開始考慮結婚的事情了吧。——

    應該是這樣的。石丸已經熟悉了店裡的氣氛,對於細微的變化已經不太敏感,說是遲鈍也可以。

    「最後這兩三個月總覺得店裡的氣氛不太舒服。」齊籐也有同感。

    「我也這樣感覺。」

    「嗯,熱情沒有了,我能理解她。我們曾經談過關於竹之內的話題吧,對了,就在那家酒館裡,害怕打死球……」

    「嗯。」

    「對工作失去熱情和幹勁,就會在某個方面表現出來,特別是女人。」

    「是啊。」

    石丸呆呆地想起了老闆娘的腳尖,藍色的木屐帶,雪白的襪子……

    ——她腳尖的方向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石丸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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