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蝴蝶 第四話 浮生如斯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不得母親喜歡的。聽說,第一個抱我的人是宮女鷲兒,母親生下了我,就讓她把我抱得遠遠的,連看我一眼都不願。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其它皇子都是母親的心頭肉,我為什麼得不到母親的寵愛呢?等我大一點,知道這樣想也無濟於事時,我便不再為此煩惱了。

    母親是父王極寵愛的妃子,父王為母親建造了菊熾宮,大部分時間都會臨幸這裡。不知為何,我看得出,母親也是不喜歡父王的。她看著父王的眼裡有著和看我一樣冷淡的眼神。然而她若即若離的姿態卻令父王更加癡迷。

    我想,男人總是喜歡他無法看透的女人的。父王有後宮三千,佳麗無數。母親卻一直可以在父王心中佔據第一的位置,或許是因為自始至終,父王都無法掌握她吧。

    也許是沒有母親的寵溺,從很小開始,我就習慣一個人想事情,一個人靜靜地觀察身邊的人和事。

    宮裡很奇怪,隔三差五的有人輪著喜怒哀樂。

    今晚父王臨幸了哪位夫人,她宮裡的皇子,公主們明早便囂張起來,連宮裡的太監,宮女走起路來都和別人宮裡的不一樣,精神特別飽滿的樣子。

    明晚父王臨幸了另一位夫人,先前那位夫人的皇子,公主們便像鬥敗的雞,一臉沮喪。

    週而復始,同樣的戲碼在宮裡不斷上演,樂此不疲。我像看戲似的觀賞著。

    有一次,母親忽然對我說:「筱雁,你知道為什麼有些妃子那麼囂張?因為她們都有王公大臣在背後撐腰,我沒有,但我有大王,母親唯一的靠山就是你父王。」

    當時我並不是很清楚母親的話。但我知道,雖然母親從來不涉入妃子間的爭風吃醋,還是有很多妃子視母親為眼中釘。

    十歲的時候,有一日,出身名門的芷夫人派人送來了一盤點心。母親收下了。回頭便讓人拿去餵了廚房的狗。第二日,太監來報說,那兩隻健壯的狗都暴斃了。

    母親冷冷一笑,說:「雁兒,看清楚了,你不害人,還是有人恨不得你去死的。你是皇子,你要明白這一點。」

    後來,母親讓人把那兩條死狗放在菊熾宮門口,那天晚上,父王駕臨菊熾宮,母親指著它們哭訴:「大王,打狗也要看主人啊。現在她可以下毒害我,難保以後不會害筱雁,害大王……大王,留著這樣狠心的女人在身邊,你睡得安穩嗎?」

    父親摸著我的頭髮,有些手足無措。「夕煙想朕怎麼做?」

    「廢了她!如果大王辦不到的話,就請讓夕煙到冷宮去,與其被毒死,不如在冷宮裡苟活。」母親要報復,她從來不會放過害自己的人。作為她的兒子,我從沒像這一刻這般瞭解她。母親的心思及母親對父王所施的伎倆,在她身旁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父王讓步了。因為,那時候,他最喜歡的還是母親。

    第二天,我出宮玩耍時,看到一個衣著華貴的女子被一幫侍衛從另一座宮殿中拖出來。

    「放開我……我父親是當朝丞相,我是大王的妃子,你們膽敢動我?」

    「就是大王命我們將你押到冷宮的,走吧,芷夫人。」

    原來,她就是那個下毒的芷夫人啊。當朝丞相的女兒,所以才不把我們母子放在眼裡。可惜,她低估了母親的手段,也高估了自己的權勢了。

    「夕煙,你這個賤人,你不得好死!你以為你可以霸佔大王的心幾年?總有一天,你也會被廢的!我會在冷宮等著你的……」

    「夕煙,我等著看你的下場!……」芷夫人臨走時對著菊熾宮破口大罵,嘶啞的聲音,猙獰的面貌,被扯亂的頭髮,那樣的她一點也不像個高貴的妃子。

    不過也是,她已經不得寵信了,因為她在和母親的爭鬥中敗了。

    從此,父王更是專寵母親一人。我們母子在宮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但是此時,我發現了一件駭人的秘密。

    察覺真相是在潛移默化中的,在每一個蛛絲馬跡中,我隱隱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

    以前父王不來菊熾宮時,母親總會在夜晚時出去,說是去月眠湖裡盪舟,賞月,觀星,采荷。母親出去時總是乘著一頂二人小轎,帶著一個貼身丫鬟,靜悄悄地走後院小門。

    每次出去前,母親都會花上很長的時間梳妝打扮,她表現出來的興奮和欣喜之情是見父王時沒有的。我總覺得奇怪,除了父王,還有那個人是母親要如此鄭重其事去見的。

    母親不愛父王,這個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最近,母親常常在獨處時露出異常溫柔的表情,似乎在想著誰。有時,她會對著窗前的菊花看上一個下午,然後忽然問我:母親是不是老了?那時我便會想,母親也許在掛念著某個特別的人。只是,那個人即不是父王,也不是我。

    一日,我聽見母親身邊的丫鬟琴兒和我身邊的丫鬟鷲兒偷偷說著什麼,我悄悄躲在旁邊聽著。隱隱約約聽到琴兒說:夫人最近去那裡去得好勤……那主子也是個身份高貴的人……如果被大王發現了……

    而鷲兒似乎在安慰她的樣子。鷲兒和琴兒都是當年母親從故國帶過來的丫鬟,對母親很是忠心。

    我在她們的話裡嗅到一絲危險的味道,母親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當晚,我把鷲兒叫到身邊,喝退了其它的人,我跟她說:「你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服侍我了,也很得我信任。今兒我問你,你要跟我說實話。」

    鷲兒點點頭。

    我就明說了:「母妃是不是有了父王以外的男人?」

    鷲兒的臉當下就嚇白了,她撲通一聲跪下,拚命叩頭:「奴婢不知,殿下,奴婢不知……」

    「哦?」還想瞞我,我斜眼看她:「是麼?那我到母妃那裡求證去,就說是你說的。」

    鷲兒腳都軟了,她抱住我的腳連聲說:「小殿下,千萬不要,我說,我說……琴兒說夫人常和一個人見面。」

    「誰?」

    「奴婢不知,琴兒只說了是個身份極高貴的人……」

    「這個我知道。我想知道那個人是誰?」

    「聽說是位皇子……奴婢就只聽得這些,其餘的真的一概不知了。請小殿下饒恕奴婢。」

    一個皇子?我的皇兄?

    「你下去吧,不要將今日的事跟任何人說。」我揮揮手讓鷲兒退下,心裡亂成一團。有太多的情愫在心裡翻騰,一時間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母親愛上了我的一個皇兄。這個人得到了母親所有的愛,連同我從未得到過的份一起。

    真的很不是滋味,我有些忿忿難平。

    幾日後,當我再次看到母親溫柔甜蜜的模樣時,我知道我的一切貧憤原來源於嫉妒,對素未謀面的那個皇兄的嫉妒。

    又是陽春三月,梅雨如絲的日子,母親外出得更是頻繁。我冷眼旁觀,有時,母親似乎也察覺到我的目光,會回頭看我一眼。我想,她可能在猜想我到底知道多少。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將母親的事告訴父王的,我的命運和母親的恩寵是綁在一起的。這點,我還很清楚。但是,面對母親不信任的眼神,我還是很鬱悶:她不喜歡我,所以,也不相信我會維護她。

    宮裡最近也和這天氣一樣,陰晴不定的。很多人都忙了起來,上至妃嬪、皇子,下至臣子、宦官們都活動頻繁。隱隱地,平靜中似乎醞釀著什麼。

    我知道他們在忙些什麼。父王要選太子了,我的皇兄們都各出奇謀。成敗之爭,就在此一搏。

    可惜,父王的心思他們那裡能懂呢。

    我一點都不急,我記得父王最近一次來菊熾宮時,曾對我說:「雁兒,如果你大一點的話就好了,這片江山遲早都是你的。」

    在父王面前,我一直是個乖巧的好孩子。雖然我的兄長們爭得你死我活,但是,卻不懂得討父王歡心。一個溫順可靠的兒子比一大幫劍撥弩張的悍將更讓父王放心。

    所以,他們贏不了我。

    臨近端午,宮裡一日比一日緊張,只有母親依舊淡定從容,我猜想,她沒有想過讓我當皇子,也沒有想過要當皇后。我雖猜測到那個結果,然而為了避人口實,仍需處處小心謹慎。大好的光陰就在這明爭暗鬥,爾虞我詐中虛耗了,一轉眼,原來春將盡了。

    園子裡的柳絮飛了滿天,似花又非花,教人無從分辨。恰似這宮廷裡的爭鬥,迷亂人眼,迷惑人心。而池子養的芙蓉綠葉亭亭,花苞還未長成時已如此風姿卓越。

    我記得母親當時從池子那頭沿著曲折的迴廊向我走來,被風揚起的柳絮蹁躚如雪,她款款而至,步步生蓮,風姿卓越勝似池裡玉立亭亭的芙蓉花。

    母親真是個美麗的女子。

    即便是在這佳麗三千的後宮,她仍然顏色不減。

    「雁兒,過來,母妃有樣東西讓你嘗嘗。」母親和顏悅色的說。

    我和母親在亭子裡坐下,琴兒、鷲兒很快端來了幾樣點心,沏了壺茶上來。

    「來,雁兒,這是江南進貢的花糕,你吃吃看?」母親微笑著,眼神柔和。

    我反到有些不知所措,母親從未有過的關愛讓我受寵若驚。凝視我時,母親的眼神平靜而溫和,和我夢裡無數次夢見她時一樣。難道,母親開始喜歡我了嗎?真的喜歡我了嗎?

    乍來的幸福讓我難以置信,但覺心頭熱乎乎的,我想,我可能盼這一天盼了很久了。

    當我捏起一塊糕點就要往嘴裡送時,忽然間砰地一聲,有什麼碎了。

    原來是鷲兒把杯子掉地上了。

    「怎麼這麼不小心?」母親呵斥了一聲,「快去換一個新的來。」

    走過我身邊時,鷲兒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忽然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吃了一驚。鷲兒的樣子似乎要哭出來似的,一雙眼變得紅紅的,淚在眼眶裡不住打轉。

    鷲兒沒有理由為這一點小事就難過得掉淚的,她跟了我們這麼久了,打碎個杯子什麼的母親也不會狠狠處罰她,難道是有更可怕的事情要發生……

    我停下手,心開始撲通撲通跳得厲害,脊背上一陣接一陣涼意襲來。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猜測,以致心悸不已。抬起頭時,看見母親的表情平和如常。

    「怎麼?雁兒不喜歡這點心?」母親看我停了手,難掩的失望浮上她秀美的面容。

    看來,是我胡思亂想過頭了,母親沒有理由會害我的。她,沒有理由啊……

    我心頭一熱,抓起那塊花糕一口咬了下去,三兩下就吃完了。

    「其實,雁兒很喜歡吃這點心的。」我向母親笑著,「母妃以後可以多陪雁兒用膳就好了。」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母親也笑了,搖曳的波光令她的笑有些微的不真實。

    我們便一起說說笑笑,因為我顧著說話,盤裡的糕點沒怎麼動過,母親卻只是一味喝著茶,偶爾也插上幾句。

    記憶裡那麼多個春日的午後,從沒有像今天這麼開心過。

    「母妃,雁兒去拿些字畫讓您看,最近雁兒做了些文章。」我站起身,忽然一陣眩暈,眼前天旋地轉。然後,毫無預警地,我緩緩倒下,手撐不住檯面,人便滑到地上。

    一開始還聽見丫鬟的尖叫聲,杯盤落地的脆響,夾著急促的腳步聲一起傳來,後來一切都變得很靜,很靜,勉強睜開眼睛,母親美麗的臉在眼前浮動著,我禁不住悲從中來。

    我確實很想相信你的,母親,我也確實很想你愛我的……

    「雁兒,是母親的錯,為了無楨,你先走一步,很快母親便會去陪你的。」輕輕柔柔地,母親的話最後飄進我耳際。無楨?是那個皇兄的名字麼?血淋淋地,這個名字掛在眼前無盡的黑暗裡,觸目驚心。我沒有力氣再去思考,只將這兩個字深深刻進心底,烙進越來越沉暗的意識中。

    當我醒來時,我知道自己從鬼門關上撿回了一條命。然而,整個世界已不同,我成了失勢的皇子,罪人的兒子。所有的榮光都離我而去,我躺在床上,漠然地看著來來去去的人影,由白晝直至深夜,由喧鬧直至沉寂。他們都走了,走的時候,也帶走了宮裡昔日的繁華。雕樑畫棟,門庭若市的菊熾宮很快敗落了。

    樹倒猢猻散,最後,還有誰會留下呢?我自嘲地笑了。

    鷲兒留了下來,她沒有走,她一直守候在我床前,每次我睜開眼睛,總能看見她哭紅的眼就在咫尺之遙,像她那天走過時瀅瀅帶淚的眼一般,也許,她是這宮裡唯一一個真心待我的人。

    就這樣過了幾日,等我有力氣說話時,我向鷲兒招招手:「鷲兒,過來……」想是太久沒有出聲,我的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認不出。

    她默默地走到我身前,神情哀傷。

    「鷲兒,母親她……是不是被打入冷宮了?」我很艱難才問出這句話。

    「夫人……夫人……」鷲兒低垂著頭,不敢看我,似乎在強忍住眼淚,許久才哽咽道:「夫人那天從城上跳了下去,歸天了。琴兒也在之後觸柱而死。」

    母親死了,她不在了……

    我慢慢地用手摀住臉,十指顫抖得不能自己,滾燙的淚在手指間奔流,肆意地。

    由小到大,我從沒像此刻這般無助,這般心灰意冷。

    任著淚水縱橫,我的心漸漸清明如鏡。我想,我比想像中更愛母親,即便她不愛我,但我仍深深的,深深的戀慕著她,渴望有那麼一天,可以和她在陽光燦爛的午後,一塊喝喝茶,說說笑,像天底下所有的母子一般,和樂融融的。

    可是,我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一整個夏天,我都在病榻上度過,透過窗欞,看著園子裡的荷熱熱鬧鬧地開,清清冷冷地敗,徒留下一池子殘葉斷梗,蝴蝶飛來,都找不到可以棲息的花。

    不久,秋風起了,菊熾宮冷冷清清的,更是蕭瑟。

    勉強可以下床行走的時候,我便想去看看園子裡的菊花。

    天很藍,看不見絲絲柔媚的雲,而秋日的院落,那些開盛的菊總讓我有種人去花殘的感傷。

    也許,是我的心沉寂而蕭瑟,所以連這耀目的美麗看起來都這般寂寞。

    浮生如斯,雪泥鴻爪。

    如果,如果沒有再遇上那個人的話,我的人生,也許就在這冷宮般的地方一溜煙過了。

    然而,上蒼並沒有讓我如此沉寂下去,在那個初冬的黃昏,在鋪天蓋地的皚皚雪色中,那個男人披著一件玄色的披風,站在大殿的門內,向我投來溫和含笑的眸光。

    那天的霞光如火般在天際燃燒,濃濃烈烈地,一片沉靜而瘋狂的紅。而他微笑著對我說:「筱雁,我是你的七皇兄,無楨。」

    無楨,無楨……間接奪取了我的一切的男人。有很長一會兒,我咀嚼著這個名字。

    第一眼看見他,我就知道母親為何會如此傾心於他。他,無疑是一個非常好看的男子,修長的眉眼,無可挑剔的五官。然而那種人勝在風骨,其氣質渾然天成,神形於外,叫世間的女子心動神迷。

    夕陽下,他披風上繡著的金龍栩栩如生,而他丰神秀逸,讓我自形言愧。

    無楨帶著我走出了菊熾宮,逃離了那個冷宮般的所在。

    一切,或許會有些不同。離開時我這麼想。

    只是,皇兄他安的是什麼心呢?從那不露聲色的神情中,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的人生不再沉寂,而我的未來充滿變數。

    或許,我有機會,拿回我應得的東西。

    我有些期待來年的春早些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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