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月亮 第一章
——    六月天,空氣裡瀰漫著初夏的氣味,溫度節節上升,沒有隨著夜黑而釋出涼意。從捷運站走至巷口,短短五分鐘的路程,她額上便覆了一層薄汗,肌膚充滿了黏膩。

    九點多鐘的夜晚,住商混雜的小巷仍燈火通明,不到打烊時間,走動的人群不減。走近巷口數去第三間的程家麵館,她稍踮起腳尖,心浮氣躁地往裡探頭張望。狹窄的店面裡,坐了半滿的客人,擺放在門口的麵攤冒著氤氳的熱氣,一名透著幹練氣息的美婦嫻熟地將濃郁的湯頭注滿偌大的粗厚陶碗,放入幾片香酥的紅糟肉及鮮綠的蔥花,一碗鎮店招牌面於焉完成。

    她垂著頭,踏上兩層石階,偏著身快速閃過兩排食桌間的走道,朝左側的一片門簾前進,右手才掀起布幔,背後凌空飛來一聲嬌叱──

    「小聆,回來也不打聲招呼。過來一下!」

    輕嫩的嗓門與年齡極不相符,雖是喝責,卻語帶嬌嗲。她垮下雙肩,乖順地回頭,慢吞吞踅到母親面前,呼口氣,「媽,我白天被那群小鬼整慘了,傍晚又幫大伯的忙到現在,今天沒力氣幫你顧店了,叫小弟幫你吧。」

    美婦掀起煙波目瞪她一眼,順手拿起橡皮筋紮起齊肩棕髮,白皙的瓜子臉龐毫無汗意,微噘嘴道:「小弟快考試了,別煩他。你把這碗麵端到對面茶坊二樓,是熟客叫的,小心一點。」

    她扁扁嘴,「每天都有新花樣,就你相信他!」

    「快去!別讓客人等,記得要收錢。」柔軟的手拍拍她的肩,轉頭繼續下面,聽而不聞她的怨聲。

    檜木托盤上整齊地擺放了一碗紅糟面、三疊各色醃菜、一雙筷子及一根湯匙,色澤交映,煞是好看。即使是傳統麵店,掌廚的母親在小節上的講究和燉煮湯頭時的一絲不苟相比,毫不遜色。

    木質托盤頗有份量,加上一大碗的面,兩手捧起也是顫巍巍的,更何況是要上下樓梯。

    如履薄冰的橫步過巷道,她費力地保持兩手平衡,視線沒離開湯碗一秒,踏進兩層樓木造中式茶坊。領班小余迎面而來,毛巾搭在肩上。

    「小聆回來啦!要不要我幫你?」小余伸出兩臂,一根煙叼在嘴角。

    「不用,我自己來。你知道點餐的客人坐在哪裡?」她稍微抬眼掃視店內。

    這家茶坊是區域內唯一的一家供閒坐休憩的場所,裝潢頗費功夫,是粗獷兼古趣的中式風,只提供高級茶飲及精緻廣式點心。客人偶爾想要熱騰騰的麵食飽餐,會向對家的程家麵館叫面,兩家互通有無,互蒙其利。

    「二樓右轉第三間包廂,一位先生點的。」小余指指樓上。

    也許是週五夜晚,店內人聲沸騰,越夜越喧囂,茶飲並沒有讓客人輕言慢語。她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上,不時得側讓下樓的客人,搖晃的湯汁終於溢了一些出來,潑在大拇指上,她忍著熱燙,快步爬到頂端右轉。

    她騰出右手敲了敲半掩的木門,低沉而客氣的男聲傳出,「請進。」

    肩頭頂開門,她未及打量包廂內的客人,半跪上架高的日式木板座榻,將吃重的托盤放下,退到一旁用力的甩著酸疼的手腕。

    傍著矮方桌是兩個盤腿而坐的男人,看到托盤上冒著香氣的熱食,不約而同望向她。靠外側,短髮抹著發臘,較為年輕的男子開口:「小姐,這是?」

    「紅糟肉面,我們的招牌面。」她揮著汗。「沒吃過嗎?」

    兩個男人面面相覷,沒有意思舉筷。她心思快轉,退後往外頭探,手指數了數,第三道門沒錯,她並沒有誤闖包廂啊!

    正要啟問,年輕男子向靠窗看來較為穩重的男人道:「大哥,你剛才不是說餓了?你吃吧!看起來不錯。」

    男人微笑,原本略顯嚴肅的面目乍然回暖。他捲起袖子,拿起湯匙,舀了一點湯頭,湊近唇間抿了抿味道,動作老道。接著兩眼一亮,二話不說地舉筷撈起麵條,認真地吃起來。

    她並不喜歡送面的差事,但看到家傳的麵食每每擄獲客人的胃,仍掩不住內心的得意。

    興致正濃地吃了兩、三口,男人突然停下,抬頭看她,有禮道:「很不錯,什麼時候開始賣的?」

    「二十多年了,我還沒出生就開始賣了。」這個家族賣面史原本可以源遠流長的,但自從五年前她父親病逝,僅剩她母親孤身掌店,能再支撐多久就很難說了。

    「二十年?」年輕男子古怪地失笑,「這家店不是才開兩年?」

    男人淡笑不語,俯首繼續進食。年輕男子發現她佇立不動,挑著毛蟲般的濃眉問:「小姐,還有事嗎?」

    忘情盯著男人吃相的她一楞,隨即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手心朝上,毫不難為情的擺出小店夥計的實際,「一共兩佰,請先付帳。」

    吃麵的男人一頓,夾著醃豆的筷子停住不動。年輕男子斜瞟她,「小姐,不是待會和茶水費一道算嗎?」

    「不行,小本生意,恕不賒欠。」萬一他們走人了,她向誰收帳去?

    年輕男子有些惱火,張口正要回嘴,男人沉聲道:「給她吧,不差這一時。」

    年輕男子聽話地掏出皮夾,悻悻地遞出兩張佰元鈔,「怪規矩!」嘴裡咕噥了兩句。

    正要收下鈔票,劇烈突兀的男性爆喝聲在門外響起,她好奇地跨出門外查看,立時震住不動。

    外頭是幾張零星散坐的座位,不知何時上樓的幾個面帶不善的男子,和原先靠著欄杆喝茶的數名男子起了口角,兩方開始對陣叫囂,互不相讓。她閱歷單純,某種圈子裡的行話她雖不很懂,可一聽也知道不是好話。其中一名壯男,不知那根筋不對,眾目睽睽之下,隨手拿起一張粗重的木椅,朝對方人馬丟擲;眾人眼明身快,很快跳開或矮下身躲了過去。她只呆了兩秒,在椅子騰空飛躍而來,迎頭痛擊之際,閃電縮回包廂,反手關上木門,喘著大氣和兩男相對望。

    門板猛烈的撞擊使她倏地驚跳,她拋下托盤,爬到吃麵的男人身側的牆角,膽戰心驚地陪笑,「不好意思,借躲一下,外面在打架。」

    她出生於小生意人家,母親兼又生得動人,不是沒見過借酒裝瘋佔便宜的客人,一般都是私下息事寧人,吃悶虧了事;但這次可不同,兩方人馬對峙的狠勁連生嫩的她都感受得到,肢體衝突此起彼落,牆面連續響起「砰、砰」重物飛撞聲,無疑是打起來了。

    男人低眉斂目,一手撐著右前額,並不驚慌,反有些無奈。年輕男子跳下座榻,說了句:「大哥,我出去看看。」

    「小心點。」男人也不阻止,挑起麵條吃下一口。

    外面的喧擾阻撓不了他的吃興,他慢條斯理地吃著,連醃菜也津津有味地入口,沒有分神看她一眼,彷彿除吃天下無大事。她駭異地直盯著男人──如果這一幕讓她死去的奶奶瞧見了,必然會當場噴淚,直呼遇見知己了吧?

    對峙的陣仗似乎沒有緩下之勢,單薄的隔間牆幾乎要攔不住不知是人或物的碰撞,挑釁的言語穿牆而入,十分刺耳,「你們擋在那裡做什麼?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啊?小義你評評理……」

    她焦急地看著毫無反應的男人,他已經吃完一碗麵,湯頭也不放過,捧在嘴邊徐徐嚥下。

    這男人行徑不叫臨危不亂,簡直是老僧入定。他身形瘦削,穿著普通,一襲簡單的長袖白襯衫、黑長褲,修剪整齊的黑髮往後梳理,手指修長潔淨,看似中規中矩的上班族,萬一糾紛波及身,很難指望他撐得起場面,還是自力救濟較為妥當。

    門板再度發出驚人聲響,下一刻幾乎就要被卸下。她不再猶豫,一手滑開男人身後的窗子,向下窺望──底下是闃黑無人的住家巷道,目測離地高度,起碼有三公尺半高,萬一姿勢不正確,跳下去很有可能摔個七葷八素,或成了跛腳鴨,但怎麼樣都比遭不良份子火並的池魚之殃好。

    她費了一番功夫跨出窗台,在突出僅五十公分的屋簷站定,反手攀住窗沿,往下一看,突感腿軟,真是知易行難啊。

    「你敢跳嗎?」男人在身後冒出一句,帶著笑意。

    她轉頭,男人兩肘撐在窗台上,側臉近得就要貼近她,笑得十分起勁,白牙在黑膚的陪襯下極為醒目。他朝夜空仰望,若有所思道:「今天星星這麼多啊!真該到山上看夜景的。」

    她不禁隨之仰看──的確是繁星如碎鑽,躺在廣闊無垠地黑絲絨裡。在光害這麼強的城市夜空,還能呈現得如此清晰,極為不易,但……此刻不是賞星的好時節吧?

    他打量忐忑的她,充滿善意的微笑,「那些人真吵,對不對?喝杯茶也不得安寧。」

    窗框窄小,兩人相距極近,她被迫看清了──男人前額亮潔,粗眉下的眼眶裡盛著圓黑的瞳人,黑白分明,長睫如扇,眉宇高隆,唇寬而稍厚。他曬得極黑,乍看並不惹眼,細看有股耐人尋味的沉穩;身上的衣料隱隱飄散著家常的親和味道,混合著洗潔精和男人專有的淡淡體味。

    她定定神,向下看,屏氣道:「你別干擾我,我在培養跳下去的情緒。」

    「等你決定好了,他們早把這裡拆了。」說話間,男人敏捷地跨出窗台,貼著牆面挪移到一根外露的粗圓水管旁,他抓住水管,借力使力,輕巧地蕩了兩下便直躍地面,穩穩站好,連搖晃一下都沒有。

    她目瞪口呆,不禁暗暗叫好,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好身手。不過我寧願用跳的,也不想失手摔死。」

    男人走到她底下,盤著雙臂道:「其實不高,你跳下來吧!」

    說得倒容易,她小腿在陣陣抖動,幾公尺高的距離變萬丈深壑,視線開始模糊。大概看出她的畏懼,他伸出雙臂,「你跳吧!我會接住你,不會讓你摔著的。」

    她呵呵乾笑──他沒看過新聞嗎?跳樓的人不是往往把底下路過的人壓死嗎?他看來很斯文,這個任務有點艱難吧?

    「你想待在上面一整晚嗎?」等了一會,他聳聳肩,「好吧,你好自為之,我有事先走了。」不是恫嚇,他真的轉身走了。

    「喂!」她脫口叫喚,咬緊牙關,「我跳就是了,你別走啊!」有個墊背總比骨折好。

    男人含笑地回頭,站定,重新張開手臂,「我數到三,不跳我就走了。」

    「說好喔,你可別失手啊!」她不放心地叮嚀,很懊悔近日沒有禁口,多一公斤就多一分衝擊。

    她閉上眼,在背後的包廂木門被摜破瞬間,縱身一躍。

    好硬!這是兩秒後她落地的第一個想法。

    好痛!她睜開眼,作痛來自於胸下肋骨和男人堅硬的骨骼碰撞的結果。男人在地上躺平,皺著眉隱忍不適,無奈地和趴在身上的女人四目交接。

    「小姐,這是跳樓,不是跳海,你閉上眼睛什麼都看不見怎麼安全落地?」

    她抱著膝蓋像一顆球沒頭沒腦地滾落,他硬著頭皮接住,還是抵擋不了衝力,兩人重心不穩地倒地,他成了護墊了。

    「對不起。」她尷尬地道歉,鼻腔裡儘是男人的氣息。她一骨碌翻身站直,擠眉弄眼地揉揉發痛的胸骨,「你沒事吧?」

    男人靜躺片刻,才挺身坐直,拍拍身上的土屑灰沙。站好後,四肢轉動一下,證明完好無礙,瞟看了她一眼,不發一語逕自走了。

    「喂!」她直追到巷口,男人停步,是詢問的表情。兩人面對面齊站,她驚覺他這般高大,還被她扳平在地,可見方才下墜力道有多大。

    「你忘了給錢。」攤開掌,「面都吃完了不是嗎?」

    他愕然,顯然是訝異在此一番折騰後,她還記得要收帳。

    他沒多說什麼,從皮夾拿出鈔票遞給她,眼神帶著審量,但並無不悅,嘴角輕鬆地揚起。她忽地發現兩手空空,低叫:「糟!我的托盤!」

    「你不是邀月坊的員工?」他這才發現她沒有著服務生制服。

    「當然不是。我是對面程家麵館的人。」語畢,問號頓生,她瞇眼問:「面不是你叫的?」

    他搖首否認。

    「糟!我又搞烏龍了,都是小余。」她搔搔腦袋。這男人,不分清紅皂白地把面吃了,等不到面的客人必定找上門抱怨了。

    她話裡的「又」字讓他笑紋漾開。他觀察了一下茶坊週遭的情形,好心道:「小女孩,快回去吧!別讓家裡人擔心,警察應該快來了。」

    小女孩?

    她摸摸垂胸長髮,拍去頰上的泥灰,低下頭瞄了回緊裹在短T恤、牛仔褲裡的成熟身軀,一路上不解──二十五歲的她,哪一點像小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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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香裊繞裡,人群越聚越多,擠滿了陳設素淨的佛堂。

    她歪著頭,數了數蜿蜒到堂外的人龍,扯高嗓門道:「阿福嬸,今天只能看到二十號,後面的別再排了。」

    向隅的來客嘩然,被點名的胖婦跳起來,衝到她的桌前,喳呼起來,「小聆啊,多算我一個沒關係啦!我可以等啦!拜託啦!」

    她堅決地搖頭,不假辭色,「不行!規矩就是這樣,這樣才公平,下次請早。」開玩笑,只要一破例,看到半夜也看不完,她還能有喘口氣的私人時間嗎?

    「老鄰居了,今天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啦!」阿福嬸彎腰湊到她耳邊,悄聲道:「我家那死鬼外頭有人了,我得想法子治治他,你行行好啦!我多包紅包給你。」

    她翻翻白眼,煞有介事地操著台語道:「阿福嬸,我大伯沒辦法調天兵天將幫你趕跑狐狸精,你該到附近那家神壇找人作法啦!」依她判斷,城裡的大小廟宇神壇大概都被阿福嬸踩遍了,老公桃花依舊,才會死馬當活馬醫的找上她大伯。

    齙牙嘴朝她撇一撇,扭著臀悻悻走了。

    她環視一遭等著解困的男男女女,若有所感──她算是幸運兒吧!起碼此刻,她沒有非知道答案不可的人生困境,在簡單的天地裡她感到自在自足。

    這些不辭辛苦等候的人,無論是衣冠楚楚,或是面帶寒磣,同樣對命運如此地不確定、徨惑時,寧願將生命的答案交諸不相干的第三者宣之於口,才有勇氣面對抉擇或難關。她不很明白,日子無論好壞,都得自己過,決定權交託在他人手裡,怎能算是完整自主的人生?

    尤其是交給她那五年前突然宣稱「頓悟」,拋下人滿為患的賺錢診所不管的醫生大伯,她可不相信人生能變得有多彩色,他是連名利也捨去的人啊!

    她走進問事間,將掛號單上的資料輸入計算機,再將排列好的客戶命盤打印給紫檀木大桌後的中年男子,開始準備叫號。

    「小聆,最近麵館生意怎樣?你媽還好吧?」程楚明接過資料,閒閒問起。

    斯文秀逸的程楚明,每天在這間斗室裡和三教九流為伍,傾聽他人的煩憂,治療他人的心病,僅收取微薄的象徵性酬勞,靠著舊日打下的豐厚家底生活。雖說是心甘情願,她也沒見他多眉開眼笑,反而益發沉潛,連麵館都不大去了。

    「好得很。哪天你到店裡作法一下,讓那群蜜蜂蒼蠅別老跟著我媽,煩死了!」有個貌美如花的母親麻煩不少,那些來店裡的熟客不少是衝著女店主來的,涎者臉攀談的模樣令她不覺有氣。

    「你當我是神棍啊?作什麼法!」他輕蔑地哼氣,竹扇扇了扇,「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嗎?別擔心,你媽心如死灰,跟口枯井差不多,沒有人佔得了她便宜的。」

    「最好是啦。」她咕噥著。

    「嗯?」程楚明豎起右耳,「你媽有意中人了?」這倒是新聞。

    「唔?」她摸摸下巴,琢磨著如何啟齒。「像是,也不像是。」

    程楚明秀眼半瞇,扇柄摩著鼻樑問:「說話乾脆點,是或不是?」

    她搔搔額角,突然意識對著親大伯探討守寡母親的感情生活似乎不太妥當,忙轉個話題,「大伯,時間到了,是不是該叫客人進來了?」

    「程天聆,少給我打哈哈。我再替你天上的爸爸問一句,你媽是不是有意中人了?」嘴角一歪,原本儒雅出塵的面目出現了難得的狡俗。

    「那個……」知道躲不過,她為難地和盤托出自己也不太肯定的疑惑。「您也知道,她一向很遵守我爸生前的規定,不太搭理男客的,可是最近,她對一個常客表現得很慇勤,那個人每天都會來吃上一碗麵,不論多晚,一定會來光顧。那個人不像其它蒼蠅,老逗我媽說話,他話不多,反倒是媽一有空,就和他東拉西扯聊個不停,搞得人家吃一碗麵也得花上半個鐘頭,小菜啦、湯料啦,全都免費奉送,稀奇得很。我是不反對她來個第二春啦,反正她才四十二,可我東瞧西看,那個人普通得很,就是像個好人罷了,沒什麼特別啊!要找個好人還不容易?大伯你也算得上一個好人啊,媽嫁給你我還比較放心哩!」

    太陽穴上的浮筋一再抽動,他機械化地笑兩聲,「後面兩句當我沒聽到,以後不許再說這種鬼扯淡的話。有空我會到麵館一趟,探探情形。開始叫號吧!」

    她努努嘴,不再接腔,拉長脖子往外探,待要扯嗓子,一團紅火從眼前竄過,夾帶著一股沁鼻怡人的花香,速度快得她眼珠差點失衡。那團火發出了爽剌的女腔,「對不起,程先生,我臨時有急事,十號排得太后面,讓我先問吧。」

    她半張著嘴看過去──是個年輕女人,濃濃卷髮垂腰,朱紅細肩帶小洋裝,同色綴花涼鞋,巴掌臉上是精巧別緻的五官,十分亮眼,朱紅色將女人的美貌推向極致,很少人能撐得起這款艷色。

    她方才在外堂沒見到女人,大概是電話預約的。程楚明也怔了一下,不知是為女人的容色還是單刀直入的作風,一時說不出話。

    她打破沉默,「小姐,這裡不能插隊。」破了慣例,很難向其它客人交代。

    女人瞄她一眼,驕漠地移開視線,從皮包裡拿出一封紅包,放在紫檀桌上。「程先生,錢不是問題,我是安龍先生介紹來的,給個方便吧!我真的有急事。」

    女人語氣妥善,氣勢卻凌厲,一見即知不是尋常人家出身的女兒。

    「安龍?」程楚明頗為意外,沉吟半晌,竟點了頭,「坐吧!」

    她暗自一楞──程楚明開了例,安龍必非等閒交情之輩。

    她從檔案調出女人預先給予的資料,女人今年二十三歲,名字挺普通,叫駱家珍。

    「想問什麼?」程楚明問。

    「我和這個男人,未來有沒有可能在一起?」她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名字及生辰。

    程楚明默思了一會兒,將男人的資料鍵入程序,生命的星象網絡圖便出現在屏幕上,和紙上女人的命盤資料交相比對後,他笑了笑,「小姐,你的真命天子不是他。」

    女人面色一變,聲調不由得高了起來,「你確定?他現在並沒有其它女人,他一直很低調。」

    「現在不等於未來。」他半閉秀目,微微一哂。

    女人猶自硬氣,「我們認識十幾年了,他對我很好。」

    「時間長短不代表永恆,體貼不代表男女之情,結髮多年的夫妻離婚的大有人在。」他直言以對,顯見情況沒有轉圜餘地,因而不婉言勸慰。

    女人亮眸水氣漫漫,停了幾秒,又開口辯解:「他說過會照顧我一輩子。」

    「駱小姐,如果你如此確定,何必來我這尋求答案?」

    女人頹下肩,氣勢短了一截,低聲囁嚅:「他的確說他不想結婚。」接著,似想起了什麼,翻開皮包掏弄著。「程先生,你再替我看看他的面相,確定一下,他是不是真會獨身一輩子?如果他不結婚,我也想不嫁別人了。」

    她暗歎口氣……女人慌亂了!愛令人彷徨,無論多麼不可一世的世間男女,都得臣服在它腳下,在患得患失中掙扎。

    女人翻找半天不果,零零碎碎的東西不時掉下來,程楚明見狀直歎,「你若強求不屬於你的東西,怕到頭來是替他人作嫁,便宜了別的女人了。你想知道的是事實,不是虛言安慰吧?」

    女人乍聽,惱羞成怒,憤而將皮包倒拿,裡頭的雜物當噹啷啷滾落一地,一張彩色紙片隨之飄滑到她腳邊。她彎腰撿拾,辨視出是一張照片,一名男子回頭對鏡頭打招呼微笑的停格畫面,很清晰,相機分辨率良好,男子笑容生動,一口整齊無瑕的潔齒增添了幾許溫暖氣息。

    她愈看愈認真,照片快黏上鼻尖,內心驚異莫名。

    她龜步踱到女人身旁,把照片端放在桌上,心不在焉問:「駱小姐,是這一張嗎?掉在地上了。」

    女人猛點頭,迫不及待將照片推到程楚明眼前,「程先生,替我再看一看。」

    她看了眼白紙上女人寫下的如孩子般的字跡──「匡政」兩個大字,下方緊連著幾個潦草的阿拉伯數字,應該是男人的生日。

    回到座位,她滿腦子鬧哄哄,身旁一男一女的對答如背景音效,置若罔聞。

    她該怎麼做?她如何告訴程楚明,照片上的男人,和她母親近日興致勃勃接觸的男子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似度?

    匡政!果然是正人君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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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著牆,她大口大口吃著面,毫不忌諱吃相。家傳面從小吃到大,新鮮感早沒了,更別說聞香垂涎三尺,但餓了兩頓的她,沒有精力講究喜好,十分鐘內碗底就快要淨空。

    待會馬上回去泡個精油澡,舒緩被折騰一天的筋骨,順便思考一下換東家的可能性。

    一群可怕的小鬼!她每天得伺候他們!如果有一天,她決心做個頂客族,那群小鬼功不可沒。

    「小聆,過來一下。」葉芳芝輕喚,她頭也不抬,囫圇喝著湯底。

    「小聆──」嗓音調高,是要動怒的徵兆。她抽張紙巾抹抹雙唇,填飽了胃,心滿意足地起身,走向母親,眼角掃到坐在一旁的男客,登時楞住。

    葉芳芝吩咐:「端一疊釀豆腐來。瞧你,吃得一頭一臉汗。」說著抽了張面紙揩去她額前一片濡濕,她直盯牢葉芳芝白皙的瓜子臉,眼神透出古怪。葉芳芝被瞧得不對勁,嗔道:「看什麼?快去!你今天累了一天了,待會可以早點休息,我讓小弟來幫忙打烊。」

    她斂起刺探眼神,不發一語,邊走邊回頭,從保鮮櫃拿了盤佐菜。

    葉芳芝巧笑數聲,狀極愉悅,結束與男客的寒暄後,回到麵攤旁招呼陸續進來的客人。她注意力慢慢落到男客身上,放下小菜,職業化道:「請慢用。」

    兩雙目光交會,男人善意地寒暄,「嗨!你今天回來得比較晚,很忙吧?」

    她先前背對著角落吃麵,沒注意到男人進店裡來。她覷了眼忙得不可開交的母親,頓覺一陣胸悶。

    「嗨。」她不自在地響應。男人拿起筷子,愉快地吃起來。

    她支著腮默思著,沒有立刻走開。

    那晚在邀月坊,她曾經近距離面對他,兩人身軀不得已的親近過。他稱不上是美男子,但算有特色,見過不易忘懷;尤其偶一為之展露的笑容,如春陽融融,帶著滲透力極高的親和力,使人不知不覺放下戒心,自跳樓事件後,他三不五時來店裡光顧,各式面類、菜色都嘗過,但偏愛第一次接觸的紅糟肉面;話不多,卻有問必答,說話不疾不徐,沉思時透著少有的篤定。

    通常白天下了班,只要親弟弟在店裡幫手,她很少會駐足流連,若非數度見到他和母親融洽的談笑,她不會無事和來客搭訕。

    「程小姐,有什麼不對嗎?」男人笑問。她一臉愣相盯著客人吃食,誰都無法大塊朵頤吧?

    「沒、沒有。」她急忙轉身,懊惱地敲了一下腦門,走到正在撈麵條的母親面前,拉低音量問:「媽,四號桌的客人姓什麼?」

    葉芳芝頓了頓,似笑非笑,揚眉嬌問:「問這做什麼?」

    「你說就是了嘛!」語氣微慍。葉芳芝的不夠乾脆令她很不是滋味!母親一向是爽直大方的。

    「想知道自己不會去問。」葉芳芝一反常態地彆扭,轉身關去爐火,將一碗香氣四溢的大滷麵放上托盤,吩咐:「送到邀月坊去,這次可別送錯人了。」

    她不甘地端起沉甸甸的托盤,疑竇再起──她的母親耍起神秘來了。一個女人開始不乾脆,通常還會是為了什麼?

    「媽,爸的祭日快到了,這次我陪你去墓園吧。」她淡淡提兩句,不時窺看母親面部細微變化。葉芳芝沒有停下切菜動作,略猶疑道:「再說吧!那天恐怕去不成了,讓我再想想。」

    她難掩驚愕。連續四年,祭日那天,葉芳芝總是停下任何大小事,獨自到墓園待上一天,面對鶼鰈情深的亡夫;作女兒的她和唯一的親弟,體貼地從未打擾過她。今年不過第五年,葉芳芝開始對悼念之行無可無不可了,生死兩隔可以將一個人的思念保存期限縮短嗎?

    她沮喪地步下台階,行至巷道中。葉芳芝在背後朗笑招呼,「匡先生,要走了?今天新菜色如何?我試做了好幾回喔!」

    匡先生?

    她駭然回首。男人已走到葉芳芝面前,掏錢付帳,和氣回道:「不錯。拌在湯裡更好,可以試試做成湯麵,不過鹹又保有甘醇味。」

    葉芳芝嬌呼,杏目訝張,「哎呀!匡先生說得是,我竟然沒想到。改天試推,看看反應如何,謝謝你了。」

    「不客氣,是你的釀豆腐技術一流,我順水推舟罷了。」男人笑,又從胸前口袋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葉芳芝。「你上次提過的百家釀餐廳,我訂到位子了,在下個星期六。這是貴賓卡,出示以後可以打八折,平時可以多去嘗嘗看。」

    「這怎麼好意思!」葉芳芝驚喜不已,從男人手上接過卡片,喜不自勝。

    捧著沉重托盤的她,雙手簌簌顫起來,兩腿直挺挺釘在地上,寸步難移。

    這對男女是在互表情意嗎?葉芳芝身上雖難尋歲月痕跡,男人舉手投足也氣定神閒,沒有年輕人的浮躁,但怎麼瞧也該被歸類為女大男小的姐弟戀。她不介意尚年輕的母親再覓後半生伴侶,然此人會是良配嗎?她那被父親寵溺的天真母親,如何戰勝野火般的駱家珍?她不禁倒退一步──

    兩秒間,她手中的托盤連帶那碗熱燙燙的大滷麵朝前飛脫,「的」一聲悶響墜地,湯汁、麵條、破碗片四散,無緣下肚的麵湯在地上散逸著不絕的香氣,盡義務作最後的召喚……背脊不長眼的她,後退時被快速越過的摩托車擦撞了,向前重重跌仆,她的鼻尖離陶碗碎片只有一隻手臂的距離。

    目擊者驚呼,紛亂的腳步聲四起。魂飛魄散的她很快被人攙扶起,她的兩頰被拍打數下,直到她忍痛掀眼,看著上方關切的一對黑眸,啞口難言……這男人姓匡!

    「小聆,你在搞什麼?老是魂不守舍……」葉芳芝跟著湊近,焦心責備,不放心地摸索她的四肢。

    「匡政──」她脫口而出。

    男人面露訝異,眸光熒熒,健臂將她扶直,坦然應答,「是,你聽過我?」

    這是有生以來,她遇上的最大「巧合」震撼彈,糟的是,她不僅不想拍手叫好,還想下個腳注──慘了!

    「慘了!」她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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