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公子(上) 第四章
    沈靜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他被人點了昏睡穴,一直昏昏沉沉,後來再睜開眼時,已經躺在家中床上了。

    沈靜舟看到父母,悲喜交集,說起別後情形,只說結識了一個古怪的朋友,請自己去玩了數月,自己和那教主的事自然略過不提。沈老爺夫婦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只說那天清書在沈園外看到一頂轎子,四周沒有一個人,便大著膽子掀開轎簾,卻沒想到是少爺。喜的話都說不清楚,趕緊告知了老爺夫人,沈老爺夫婦自然是喜出望外。

    沈靜舟回家以後,每天只在書房看書,和父母相處時還要作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一個人在房中,卻是時不時的痛哭失聲。想起自己受過的屈辱,總是難受不已。常常暗自咬牙,有朝一日再見到那個什麼教主,就算把命丟了,也不就此罷休。

    這天傍晚,正一個人看書,忽然聽到一下細微之聲,起身一看,卻是什麼都沒看見。再回到桌前時,發覺桌上多了一個小小信函,他打開一看,只見裡面寫道:「雲燕湖邊,垂柳扁舟,青梅煮酒,聊以消愁。」那字體很是熟悉,卻不知在哪裡見過。再看署名時,微覺奇怪,只見那數行小字,遒勁之中,不失溫雅,寫了「曲天虹」三個字。

    他微一猶豫,轉念一想,若是對自己不安好心,那麼也不必這樣麻煩,自己不會絲毫武功不說,經過了上次之事,他也算知道自己家中武師在真正的江湖高手面前,形同虛設,若是真有禍事,躲在家中只怕反而要連累家人,主意已定,折好這封信,叫了一個僕從過來,告訴他自己想一個人出去走走,立時便回。又吩咐不必告知老爺夫人。

    那雲燕湖和沈園相距不遠,走路不多久就到了。沈靜舟立在湖畔,只見四下無人,他也不知那曲天虹是誰,便立在岸邊等候。聽見隔江吹笛之聲,心中不由得微有淒涼之感,抬眼看時,只見遠遠的一隻畫舫向自己游了過來。這湖中畫舫甚多,沈靜舟開始也沒有留意,這時見到這只最精美雅致的游了過來,船頭掛著兩盞淡綠紗燈,心裡想:「這人倒也有意思。」

    那畫舫靠在岸邊,一個小童子走了下來;將他牽了上去。隨即退了下去。沈靜舟四下一看,只見桌上茶水細點,樣樣精緻,卻是一個人都沒有。

    忽見簾子一動,一個身形頎長的人走了出來。那人身穿淡紫衣服,微笑時神光離合,雙目有如古潭靜水,瑩潤澄澈,正笑吟吟的看著沈靜舟。此人正是沈靜舟在後園遇見的那年輕公子。模樣一點沒有變,只是身穿華服,光彩照人,卻比他素衣之時更加令人不敢直視。

    沈靜舟一看之下,又驚又喜,站了起來,說道:「原來是你!」

    卻聽那人微笑道:「沈公子,好久不見。我還以為你見了我的信就不會來了。」

    沈靜舟微微一怔,說道:「那怎麼會,接到你的信,已是意外之喜。我平常深居簡出,朋友並不多。」見那人望著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紅,說道:「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今天總算知道了。」

    那人微笑道:「是啊,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你卻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實在是不公平。」

    沈靜舟說道:「你從前總是來去匆匆,今天怎麼有興致出來遊玩?」

    曲天虹笑道:「再怎麼行色匆匆,來看看朋友還是可以的。」

    沈靜舟聽他言下之意,是說自己是他朋友,心裡更是高興。

    曲天虹請他坐了,親手給他沏茶,說道:「這是上好的碧螺春,用的水是千年石乳,沈公子家中碧螺春易得,這水卻是頗為難求。」沈靜舟見他如此周到,想起他以前清冷的模樣,覺得簡直是判若兩人。

    曲天虹說道:「沈公子,我此次來,只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

    沈靜舟說道:「請說。」

    曲天虹說道:「其實在那雪衣宮中……」

    一語未畢,沈靜舟將頭轉了過去,說道:「請恕我無禮,這三個字,我此生再也不願意聽見。請你不要說這麼令人不快之事。」

    曲天虹怔了一怔,說道:「好。我不說便是。」沈靜舟這才轉回了頭,曲天虹一眼看見他眼中淚水盈眶,蒼白的臉上忽然湧上一片潮紅。沈靜舟悄悄的擦了一下眼睛,也沒看見曲天虹臉色變化。

    曲天虹待沈靜舟平靜下來,對他說道:「我知道你不會武功,可是江湖人心險惡,你又全無防人之心,我特地來送一樣東西給你。」說完拿出一個小小木盒,說道:「你打開看看。」沈靜舟伸手接過,打開一看,只見裡面滿滿一盒淡黃粉末,香氣清淡。便合上盒子,有些不明所以。

    曲天虹說道:「這種粉末是種奇香,你將它帶在身上,碰到什麼危急之事,將它放在掌心,雙手慢慢搓動,這香氣能飄得極遠,自會有人來救你。」

    沈靜舟心中十分感激,說道:「多謝。真是神通廣大。」

    曲天虹微笑道:「你說我不會武功,要我說話做事小心些,我便只好請我朋友出頭了。」沈靜舟見他還記得自己說的話,也是忍不住微笑。

    沈靜舟看了一眼曲天虹,見他也正看著自己,沈靜舟很少仔細看他的眼睛,此時一見之下,只覺得令人心旌搖蕩,不敢再看,心想這人實在是奇怪,明明是個男子,卻能讓同是男子的自己心神大亂,這麼一想,臉上已開始發熱,說道:「我要回去了。」他一時慌張,衝口而出,連禮數都沒顧得上

    曲天虹猶豫了一下,說道:「船上有臥房,可否在這裡過夜?」

    沈靜舟臉上一紅,說道:「家父會擔心我徹夜不歸。」

    曲天虹笑道:「令尊如此放心不下,看來是獨子了,那我送你回去。」

    沈靜舟搖頭說道:「不必了,這裡很近。」他也不知怎麼回事,從前見這位公子拒人千里之外的時候很是失望,現在見他對自己很是溫柔周到,反而心中慌亂,只想躲得越遠越好,曲天虹見他意思很是堅決,便也只好答應。吩咐讓船靠岸。

    沈靜舟下了船,曲天虹跟著走了下去,忽然輕輕拉住了沈靜舟的手,說道:「如果我再來找你,你可會回絕不見?」

    沈靜舟身上微微一顫,回過頭來,說道:「自然不會。」

    曲天虹放開了他的手,說道:「你這樣講我就放心了。」沈靜舟心下隱隱覺得他說話有些奇怪,又不好多問,便和他告辭,轉身走了。

    沈靜舟回到家中,想起和曲天虹的會面,仍是不由自主的微笑。

    看了一陣書,卻是不知所云,睡下之後,他腦海之中,卻仍是在一遍遍回想先前兩人的言談,想著想著,眉頭忽然皺了起來。

    記得曲天虹說,要告訴他一件事,還只說了雪衣宮三個字,當時自己就一時衝動,讓他沒有再說下去,此時回想起來,心裡卻極是難受,他和教主同床之事被他引為奇恥大辱,而偏偏曲天虹又知曉這件事,實在是讓他無地自容,換作是別的人知道,沈靜舟還不會如此難堪。

    這麼一想,心中越來越難受,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外面,只見外面已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隔江倚紅樓有人正在吹笛,那笛聲吹得甚是幽怨,吹笛子的女子看來是高手,笛聲清越,遠遠的傳過來,依然是句句分明,在夜雨中聽來,更是撩人心魂。沈靜舟聽了一陣,心想:「這些娼家女子,人前強為歡笑,背地裡卻是暗自淚垂,不然也吹不出這麼幽怨的曲子,也說的是命薄如紙了。」

    他雖不曾在這些花街柳巷中留連,卻也絕非不知世事,想起那些女子的苦楚,歎了口氣。

    他這麼一歎氣,腦中思緒混亂,又想回了自己身上,想到自己是一個男子,卻被另一個男子侮辱,實在是對任何人都說不出口的難堪之事。比起這些賣笑女子來,也差不了多少。而且自己還是被抓到什麼雪衣宮中被教主強暴,這其中的侮辱,卻比娼家女子接客時的侮辱更大,一念及此,沈靜舟心中怒火開始翻騰,再也無法忍受,忽然坐了起來,叫了聲:「清書!」

    那小童子清書睡在隔壁,聽到少爺叫自己,趕緊起床走了過來,見少爺眼睛都是紅的,衣服也隨便披著,嚇了一跳,說道:「公子你怎麼了?」

    沈靜舟也不看他,說道:「你幫我拿酒過來。」

    清書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道:「公子你明明不會喝酒,還說最討厭看人喝得醉醺醺的。怎麼也……」

    沈靜舟說道:「不要多問了,快點去。」

    清書沒有辦法,只得去拿了一瓶酒過來,走到房門之前,想了一想,又悄悄的走了回去,將酒倒了一半,兌了半瓶水進去,這才進房給沈靜舟斟酒。

    沈靜舟說道:「你下去休息吧。」清書猶豫了一下,還是退了下去。

    沈靜舟以前從未喝過酒,但讀的那些詩文卻總說酒是消愁之物,他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家宴,很多人喝得醉醺醺的,最後一個個發了瘋似的大吼大叫,當時自己嚇得要命,不知道酒是什麼可怕的東西,便一直沒有學會喝酒,此時回想起來,覺得那些人的模樣雖然癲狂,卻是快活的很,想必酒也真的令人忘記一切的美妙東西。

    這麼一想,他便打開了酒瓶,一股酒氣出來,他眼睛霎時疼得眨了兩眨,心下一橫,索性倒了滿滿一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辛辣的酒嗆得他咳嗽起來,趕緊拚命忍住,免得清書又過來囉嗦。他抱著自暴自棄的念頭,喝了一杯又是一杯,喝到最後,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暈暈乎乎的倒了下去。

    再醒來時,只見眼前一個人影,正往自己口中灌著什麼,他努力之下,終於看清那人原來是清書。

    清書見他醒了,說道:「公子你醒了?你可真喝得不少,還好我及時過來,老爺沒有發現,要不然你我都……」

    沈靜舟欲待說話,只是宿醉之下,頭痛愈裂,什麼都說不出來,清書說道:「我已經餵了三杯濃茶了,公子再歇息一下,應該可以醒酒了。」沈靜舟本想起來,卻是一絲力氣都沒有,只得任由清書給自己蓋好被子躺下。

    睡了兩個多時辰,沈靜舟終於醒轉,只見外面天色已是大亮,清書仍在房中,正一手支頭,有氣無力的看著自己,眼睛下兩個黑眼圈,想必是一晚沒睡,心下不由的頗為愧疚,清書是沈靜舟小時候老爺買了來服侍他的,兩人名為主僕,實際上卻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玩伴,沈靜舟從未對他說過一句重話,昨晚自己做的事,只怕是要將清書嚇住了。

    清書見他醒來,趕緊走了過來,伺候他盥洗,沈靜舟說道:「你先去睡吧。我自己來。」

    清書說道:「公子還是放過我吧,你要是有個什麼閃失,老爺不把我打死才怪。」

    沈靜舟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了一下,說道:「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自己想想,你從小到大,挨過一次打沒有?」

    清書愁眉苦臉的說道:「話不可說的太滿,說不定下次就要挨打了。」

    沈靜舟懶得再去理他。自顧自的洗漱。

    清書見少爺雖說在和自己說笑,眉宇之間卻仍有黯然之色,忍不住問道:「公子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沈靜舟搖了搖頭,什麼話也不說。

    清書說道:「公子,你對我這麼好,我也從來不在你面前隱瞞什麼,我就說兩句實話,你上次出去那麼久不回來,老爺夫人擔心得很,你回來以後,又只說是和結交的朋友出去玩,其餘的什麼也不說,連我都……」

    沈靜舟看了他一眼,見他眼神中稍稍有些不以為然之色,知道他是心懷不滿,只得說道:「我本來就要繼承家業,結交幾個朋友,自己去外面行走行走有什麼要緊?老爺一邊說要我自去結識朋友,學會獨當一面,一邊卻又抓著我不放,連我一晚不歸都要嚴加苛責,上次要不是看在我自己吃了些苦頭,像個死人一般放在轎子裡被人抬回來的分上,只怕也早就將我狠狠教訓一頓了。」

    清書聽他這麼說,臉色這才和緩了過來。

    沈靜舟說道:「我做事不必你說,自會有分寸,我生下來時,算命的先生替我算了一卦,說我不但命好,而且長命,所以你們也不必擔心我。方纔我和你說的話,我自會再去和老爺明說,要是我下次又不見了,你就多多寬慰他,不會有事的。」

    清書愣愣的聽著,點了點頭,過了一陣回過神來,臉色變了,說道:「公子你還要再來個不辭而別?」

    沈靜舟說道:「你從前服侍我,連門都出的不多,知道個什麼?外面多的是奇人異士,言行舉止極是怪誕,說給你聽你也是不懂,不辭而別,也是江湖規矩的一種。」

    清書一臉茫然之色,沈靜舟笑道:「你果然不懂了,武林中的好漢都是灑脫不羈之人,離別之時若是哭哭啼啼的說半天,就不是豪邁氣度了。」

    清書只聽得睜大了眼睛,說道:「真是了不得,聽都沒有聽說過。公子你是不是已經闖蕩過江湖了?你為什麼不帶我去?」

    原來沈靜舟十六歲時,聽那些武師說話,說起那些江湖上行俠仗義的事情,聽得熱血沸騰,私底下曾和清書說起,只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騎著馬在江湖上闖蕩一番,清書雖說頗為猶豫,心底裡卻也想去外面走走,兩人一時衝動,和老爺說起,卻被大罵了一頓。

    沈老爺子怒氣沖沖對沈靜舟說道:「你給我說,是哪個教唆的你?你絲毫武功都不會,還想著闖蕩江湖,真是不務正業,你給我好好唸書,學著打理家事!」沈靜舟被他罵得頭都不敢抬,沈老爺見他樣子可憐兮兮,便放緩了口氣,說道:「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只怕你有什麼閃失,你又不肯學武,哪裡有本事去行俠仗義?將來你繼承了家業,好好的打點,見有那些老幼婦孺,多多周濟,也是行善的一種。」沈靜舟聽父親這樣講,再也無話可說,垂頭喪氣的退了下來。和清書相對歎氣了三天。

    此時清書聽沈靜舟說他已經闖蕩過江湖,羨慕不已,只怪他不把自己帶去,沈靜舟笑道:「我也是因緣湊巧,認識了幾個江湖上的朋友。」

    清書說道:「原來公子還結交了不少奇人異士?那你是不是連武功都會了?」

    沈靜舟瞪了他一眼,怒氣沖沖的說道:「要是我會武功,又怎麼會像個死人一般的被抬回來!我和我的朋友都中了暗算,所以才這麼慘。闖蕩江湖,艱辛無比,稍一不慎,就會把自己的小命都給丟了。我也是照顧你,才讓自己先去投石問路的。」

    見清書還在那裡喋喋不休,便說道:「好了好了,下次帶你去,你先回房休息,養好精神,不然的話,老爺見到你這麼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又要心下懷疑了。」一邊說,一邊把清書推了出去。

    他和清書胡扯了這麼半天,心情本來已是漸漸的好了起來,可是清書回房休息,房中又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坐在那裡,眉頭又慢慢的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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