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建章-衛青篇 第五章
    到了白天,曹襄又看見了夜晚夢中出現的人。衛青的身上是盔甲戎裝,挺拔的線條,輕快的腳步,身姿飛揚,卻又溫文儒雅的一舉手一投足……

    到了晚間,這一幕幕便反覆在曹襄的夢中重演,讓曹襄慘叫著驚醒,褲子燒了一條又一條。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這是心魔,不是燒幾條褲子就能解決的。也許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再見衛青。

    上天似乎聽到了曹襄的祈禱,秋風起的時候,匈奴二萬騎入遼西,殺遼西太守,殺掠三千餘人。匈奴圍韓安國壁,又入漁陽、雁門,各殺掠千餘人。車騎將軍衛青將三萬騎出雁門,將軍李息出代,一起受命出征。

    曹襄舒了一口氣,只要有一段日子能不見到衛青,自己大概就能把心魔驅逐了吧……不過,畢竟對方是匈奴。曹襄再次陷入了煩惱中:就算自己祈禱不再見衛青,也不等於希望衛青去死呀!

    出征前,衛青依約來到了小酒館,在小二的帶領下往包間走。門開,早已等待的曹襄看見衛青,立即露出欣喜的表情,熱情地招呼衛青坐。

    似乎聽到動靜,對面的包間門開了一條縫,有幾張臉往外張望,瞬間工夫門又合上。可曹襄發現其中一人正是老將李廣!蒼老威嚴的面孔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分明寫著四個字:自貶身份。

    對麵包間內,有人壓低了嗓門:「又是那個衛青和平陽侯。」

    「平陽侯身份尊貴,世受皇恩,怎麼經常與那個媚主的幸臣混在一起?」

    「衛青是從平陽公主家出來的,關係自然非比尋常。」

    一行人彼此交換著曖昧的眼神,意昧不明地竊笑,不知是對衛青還是對平陽侯一家。

    李廣從鼻子裡一哼,大家都噤了聲。有人問李廣:「李將軍,您怎麼看?」

    「媚主的幸臣,沒什麼好說的。」李廣聲音裡帶著明顯的鄙夷,大家相視而笑。李廣之子李敢將筷子在手指間轉了幾圈,道:「要不要賭一把?賭衛青這次出征的結果。」

    立即就招來附和,於是李廣更加用力地哼了聲,道:「打仗是刀尖上見血的,不是兒戲,有什麼好賭?贏了又如何,幾千條大漢好兒郎的性命,難道比不上你們區區幾個臭錢?」

    李敢以及附和的人面上火辣辣的,都覺有理,心下對李廣更加敬服。大家都不敢再提起打賭的事。

    酒足飯飽,便要散了。出了包間,大伙走著,李蔡走的很慢,幾乎落在後面。他一步一停,似乎在思考什麼,歎氣輕道:「不過,匈奴可不會因為他是別國媚主的幸臣就把他當仇敵來打敗,更不會因為他是大漢天子的寵臣就故意敗給他。」

    包間裡,因為李廣的那一眼,曹襄整個人都灰溜溜的。忍不住想向衛青抱怨,抬頭就對上衛音柔和關切的目光。剛才衛青是背對著對面的,並沒有看見李廣。

    曹襄話臨到嘴邊,卻變了:「程不識與李廣雖然是齊名老將,李廣在軍中威望卻是要高的多,士兵都願意為他拚死。」比起自己一時的鬱悶,他更擔心衛青的處境。

    衛青點頭道:「我對李將軍也仰慕的很。李將軍治軍簡易,不但能體恤士卒,對士兵從不苛刻,更與士卒同甘共苦,讓人十分敬佩。我早就想與之討教一二。」

    曹襄奇道:「你師傅程不識不是一向看不起他鬆散的治軍方式嗎?」

    在衛青學習兵法的時候,劉徹舉了程不識做例子。

    於是曹襄總是把程不識叫做衛青的師傅。

    衛青聽慣了,也不爭辯,道:「李將軍帶兵雖然鬆散,不過機動靈活。如果兩者結合起來,各取所長,對付起匈奴人,更有把握。」他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語地道:「匈奴人的騎術精湛,比我們漢朝騎兵強得多……」

    「那沒有辦法,人家是天生的。」

    聽了曹襄的搭話,衛青沉吟:天生的嗎——或許吧……不過,人不是天生下來就會讀書寫字,騎馬也一樣。

    他想起自己的第一次騎馬,如果不是公孫敖解圍,還不知道會如何收場呢?

    想至此,衛青微笑:「我原是鄉野裡的放羊娃,是什麼都不會的。」

    曹襄抿唇,對衛青的意思心下明瞭。經過這許多年,劉徹的栽培已經把衛青變成了一個武將。大漢的騎兵自然也是一樣。

    果然就聽衛青道:「只要有良師教導,有足夠的好馬,大漢對匈奴並非就一定處在下風。」

    「衛車騎真是煞費苦心。」曹襄搖頭道:「只是李廣為人耿直的近乎孤傲。衛車騎如果貿然前去恐怕只會碰一鼻子灰。」

    衛青笑笑,他明白,自己的出身在很多人眼裡就是個很大問題。不過目前他要考慮的並不是這些。他要面對的是大漠蒼狼匈奴。稍有差池,便死無葬身之地。

    面對匈奴人,雖然衛青得到過一次勝利,但沒人能保證他會得到第二次,也許這一次衛青再也回不來了也不一定。曹襄這麼想著,所有的人也都這麼想著。

    可現實讓所有人的想法落了空:這一次,衛青驅逐匈奴白羊王和樓煩王,奪回河朔土地千里,捕獲敵人幾千名,繳獲牲畜十萬頭,所帶之三萬騎無一傷亡,全甲兵而歸。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幾乎沒有人會認為這是現實,可它偏偏就是發生了。

    衛青因此受封世襲長平侯,采邑三千八百戶。曹襄看著他凱旋,從城門一路進來,馬背上的衛青笑容淡淡的,青色的盔甲,大紅的披風,握著韁繩的手自然而放鬆。曹襄猜想著,也許正是這樣一種從容的態度,才讓他獲得勝利。可也正是這樣一種從容,讓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曹襄又開始做同樣的「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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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青回到家,迎接他的自然是整個家族的歡天喜地。衛少兒興奮地張羅著為衛青洗塵,如玉夫人羞澀地向他賀喜問安,霍去病跟在衛青身後,過來湊熱鬧。他被封了校尉,這次也一起跟著出征了,卻還只是掛個虛名,以親兵身份跟在衛青身邊,算是長長見識。

    寧乘卻拿出了一封書信,交給衛青,道這是他在邊關時候有人上門來留下的。衛育接過,打開來看,起初還不以為意,但漸漸就變了臉色,急忙問寧乘:「這信上所說的,皇上有旨意了沒?」

    寧乘回答:「有。」伸住一指,「一個字,族。一個月前就木已成舟。」

    衛青臉色鐵青,道:「朝廷中就沒個勸的人?」

    「太后為之求情,都被皇上拒絕,還有誰的勸說能有用?」

    衛青沉默。一徑沉默。為了應對府邸中人們的歡喜,他的笑容是那樣僵硬。除了衛青和寧乘,誰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晚上,衛青又被傳入宮中。劉徹像以往一樣拉著他,讓他和自己坐在一起,談笑起日常政務中的瑣事,親親熱熱的,講到高興處,就扯住了衛青湊上去親一下。

    似乎根本沒發現衛青僵著身體,或許是發現了的,卻根本不在意,或者只當是他長久沒和自己親近而有些生疏而已。

    「朕想把關車的一部分人口遷移到茂陵去,但是關車郭氏卻公然抗命,還煽動當地所有的民眾抗命。當著欽差的面,所有鄉紳都站在郭家那邊,只有一個儒生站在欽差這邊。結果郭家的一個子弟就在半路上把那儒生給殺了。你說,可不可惡?」

    劉徹興致勃勃地說著。衛青全身的神經立即一跳。

    劉徹卻還在說:「殺人償命,這樣的亂臣賊子朕自然是不會放過——」

    「於是皇上便將關車郭氏一門減族嗎?」一直默默傾聽的衛青忽然插口。

    劉徹怔了一下,笑道:「啊,你知道了呀。」

    衛青抬高了聲音:「殺人償命,這沒有錯,但該償命的只是那名郭家子弟,皇上卻為何要滅郭家滿門?」

    劉徹笑了一下,道:「這件事情並不是那名子弟犯下了殺人罪這麼簡單。而是在關車,郭家的威信已經超過了皇權,對關車的百姓來說,朕的聖旨遠不如郭家的意志重要。你說這不是可笑嗎?」說著就哈哈笑起來,笑了一陣卻發現衛青一臉嚴肅,於是既覺尷尬又覺無趣,便停止了。收斂起嘻笑的態度,劉徹正色道:「愛卿,朕問你,依照律法,殺人何罪?冒犯皇權又該當何罪?」

    衛青怔了怔,皺眉,垂眼道:「殺人者死,冒犯皇權罪當株連九族,凌遲處死。」

    「衛青,這些日子你不在京城,很多事情並不清楚,誅郭家並不是朕的一時心血來潮,而是和滿朝文武商議過並深思熟慮的結果。現在朕就告訴你郭家做了什麼。」

    知道他心軟,不說清楚了,自己便是枉做小人,「他們為了不搬遷,先是賄賂欽差,賄賂不成,就殺了欽差,被殺欽差的家人上書到朝廷伸冤,他們就又殺了伸冤的人!身為布衣,卻任俠行權,只為洩憤便隨意殺人,將朝廷的律法置於何地?」

    這些衛青當然都知道,木已成舟,多提無益,只會讓劉徹不快,但求助信上滿紙血淚讓他不得不說。「有此惡徒,理應緝拿法辦。但郭家老弱婦孺何其無辜?何況郭家家主郭解本人並不知情。」

    劉徹臉沉下了,哼了聲道:「郭解本人可能並不知情,可是他不知道比指示殺人更可怕!朕說過了,朕殺他們的真正原因是:在關車,郭家的威信已經超過了皇權,對關車的百姓來說,朕的聖旨遠不如郭家的意志重要。朕絕對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難道愛卿不這麼認為?」

    「臣只看到草菅人命四字!」衛青衝口而出。話一出口,衛青便自知失言,果然就見劉徹臉色發青,可他不打算收回這句話。

    劉徹強笑道:「愛卿為了幾個罪人的生死就如此小題大作,如此婦人之仁,真不像是帶兵打仗韻。」

    衛青道:「武人的職責是打敗敵人,保家衛國,而不是濫殺無辜。」

    他竟然還在頂撞自己!難道連衛青也要站在郭家那邊不成?郭家究竟用了什麼邪術妖法?果然還是該殺!劉徹正要發作,卻注意到衛青的眼睛直直地注視著自己,那眼神正直無比,他覺得他恐怕並不是一時糊塗,而是認真的。

    於是劉徹呼了口氣,竭力平抑心情,他並不想和衛青鬧的太僵,放緩了口氣輕道:「今天有人為討好郭家而殺朕的欽差,明天就有人會為了郭家而來殺朕。後天說不定就帶兵打進京城了。衛青,聰明如你,怎麼今日竟然糊塗了不成?」

    衛青道:「治政行軍有個真理,那便是恩威並重,亙古不變,古今同一。皇上不能只重視『威』而忽略『恩』——」

    「不用你來教朕該怎麼治國!」劉徹終於發作,騰地站起來,衛青急忙跪伏在地,劉徹怒道:「這些都是朕教給你的,你只不過從朕這裡學了些皮毛,竟然就想來教訓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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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驚醒,曹襄披衣到窗前,讓夜風把自己冷卻一下。看著夜色中的長安,這個時候劉徹和衛青在做什麼呢?瞧白天劉徹高興的跟什麼似的,目光中分明帶著毫不掩飾的驕傲與熱情,這個時候,恐怕免不了要拉著衛青好好「傾訴」一番相思之苦……真是讓人噁心!

    衛青又會怎麼應對呢?想起司馬談的話,「媚上」!「媚上」!好個「媚上」二字!像他這麼乖巧的人,自然是不會頂撞劉徹,最多像上次野店裡拒絕自己一樣迂迴。可就算這樣能奏效一次兩次,依照劉徹的性格怎麼會允許事情持續下去?他想要的必定會得到手!

    衛青的乖巧沒有錯,如果他不夠乖巧,便無法有今天,錯的是劉徹的蠻橫!是他的權力和蠻橫製造了「媚上」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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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寢殿裡,爭執還在繼續。

    「微臣不敢!」衛青急道,「臣只是不希望皇上為天下人所詬病。天下間多的是愚夫愚婦,他們鼠目寸光無法看到皇上的立場和思慮,他們只看得到郭家人所流的血,只會說皇上嗜血殘暴。」

    察覺到劉徹的憤怒,衛青驚覺自己逾越了臣子的本分。一瞬間,衛青的心思就轉了百遍千回,暗暗後悔自己方纔的莽撞。

    他必須說這些話來緩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衛青卻知道自己的衝撞裡面有幾分真心。如果毫不在意,他何必說這些來衝撞劉徹?就像當年外戚田王兩家被誅殺一般,他也大可以把嘴巴閉起來,或者唯唯喏喏,明哲保身。

    衛青突然感到害怕,曾幾何時自己竟然不自覺地把自身和劉徹放在平等的地位上?劉徹怎麼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即便是富年的韓嫣,也不曾在政事上指責劉徹。劉徹一旦發現自己這犯上的心思,翻起臉來也可以把衛家滅族!

    劉徹的臉色果然和緩下來,甚至還有些轉怒為喜,彎腰去攙衛青,拉著他重又坐下。道:「愛卿你能為朕著想固然好,不過要成大事就不可能顧及每一個愚夫愚婦的口舌,婦人之仁更不可取。該狠的時候就狠,讓一些人流血,說不定就能保住好幾萬人的性命。愛卿你看呢?」

    衛青垂首道:「皇上聖明。」

    最是那一低頭的風情,劉徹眉開眼笑,也怪不得自己當年要把他留下,想想那時家裡一隻母老虎加一隻河東獅,自然是衛家姐弟這兩隻小綿羊可心。更難得的是,這小綿羊在對敵人時卻是大老虎,能為自己建立無上功勳。是自己把小綿羊調教成了大老虎,還是把大老虎馴服成了小綿羊?無論是哪一種,劉徹都覺得無比驕傲。

    侍從們早已經退下,此時就只剩下他們兩人。拉住他,擁住他,正所謂久別勝新婚,良辰吉日,不能辜負春宵。劉徹捧住他的臉,細細地親吻,一直一直吻下去。

    看這俊朗的五官,看這勻稱的肢體,十年前秀麗卻未免膚淺的童子已經成長為縱橫大漠的驍將,猶如好酒一般,愈醇愈香。

    衛青任由他擺佈,卻怎麼也進入不了狀況。他不斷提醒自己,面前的是掌握生殺大權的皇帝。而之前,他卻忘掉了。

    屈意承歡,態度和情緒可以假裝,身體的反應卻騙不了人。劉徹自然也發現了他與往日的不同,只當他們太久沒有親近的緣故,沒有怎麼在意。不過卻開始注意著他的感受,小心翼翼地想要取悅他。

    但經過一番努力後,衛青的反應還是不盡如人意,劉徹有點失去耐心。在他耳邊吹了口氣,半開玩笑道:「你今晚怎麼了?又不是第一次,還這麼緊張?」

    衛青一驚,脫口而出:「臣知罪!」

    劉徹忽然覺得很不爽,可又說不出為什麼就是不爽。以前的衛青雖然說不上熱情,卻配合默契,特別是這兩年,除了一貫的溫柔恭順,偶爾還會忘我地迎合。

    那一派的風流旖旎,實在有著說不出來的風情。何曾在這種時候用如此驚恐生疏的語氣說什麼「臣知罪」?

    這是怎麼了?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可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嗎?劉徹凝神去看衛青,發覺他眼睛竟然在躲閃,逃避自己的視線,不若往常一般與自己對視,不禁心生疑惑:衛青的腦子裡此時究竟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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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連幾晚都是同樣的狀況,劉徹覺得無趣,渾身不暢快,這裡抓抓,那裡撓撓,上躥下跳,又說不出究竟哪裡不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直覺得有股子火在渾身亂躥,想要找到個發洩出口。

    嘩啦跳進浴池,濺起無數水花。劉徹浮出水面,抹去臉上的水,吁了口氣,焦躁總算稍微平復了些。宮女們在旁邊待命,奉著浴巾和皂角。劉徹又鑽下浮出了幾次,便召捧皂角的宮女過來。宮女走過來,微笑著,明媚而活潑,嘴角邊還帶著一顆美人痣。跪下,托著皂角,飽滿的胸脯正對在劉徹的眼前。劉徹心情忽然大好。

    伸出手,抓住了盛著皂角的托盤,也抓住了捧著托盤的宮女。下一瞬間,宮女就和皂角一起被拽進了水中……

    衛青依宣來到殿外,內侍進去通報,卻久久沒有回音。衛青只好等待著,過了良久,去通報的侍從才出來,在他身後,隱約傳出戲水聲以及女子的嬌笑聲。內侍說劉徹請衛青到寢殿等待。

    衛青坐了很久,不見劉徹回來,長明燈一直燃燒,時間彷彿停止了,完全感覺不到流逝。衛青頭直點,忽然一激靈醒來,身邊還是沒有人。他站起來,走到殿門前,向外張望,月已至中天,並斜去。方才聽見的聲音和這漫長的等待意味著什麼呢?衛青苦笑,同時也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回到殿裡坐下,手支著額頭,合上眼睛,沉沉睡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終於結束了。

    浴殿裡,內侍匆匆來報,劉徹推開濕漉漉的宮女,爬起來擦身穿衣。到了寢殿,守衛為他開門,劉徹急忙把食指豎在嘴前噓聲要他們輕點不要弄出聲音。小心翼翼地進去,劉徹躡手躡腳地前進,跟作賊似。

    拘謹的衛青還坐在原處,劉徹很高興。繞到正面,發現他似乎已經睡著了,便歪頭去看,這一看不打緊,劉徹臉立即拉的老長:睡著的衛青嘴角帶著微笑,竟似心情非常愉快的樣子!難道他對被冷落就這麼高興嗎?他就這麼希望擺脫自己嗎?

    劉徹伸手去搖他,用力搖晃。衛青睡眼惺忪,還投弄清楚狀況就被拖走按壓住。劉徹虎著臉,毫不留情地把他壓在身下,把白天積聚的火氣和現在的怒氣一齊發洩出來。

    次日,那被拉進水中的宮女就被賜予封賞,成了王美人,更成為劉徹的新寵。日寵正隆,王美人意氣風發,顧盼生姿,端的是萬千嫵媚。懷抱著這樣的美人劉徹如何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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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長子劉據在奶娘的懷中被小心地照顧。作為目前唯一的皇子,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劉據幾乎就是默認的太子。衛青抱抱他,親親他的小臉,逗的他格格直笑。

    劉徹遠遠地望著他們,生著莫名的悶氣。對於自己的行為,王孫會憤怒地來質問自己,為何衛青卻什麼反應都沒有?反倒和外甥外甥女玩的高興,莫非他根本對自己一點也不在意?這個時候劉徹倒寧願被衛青用劍指著,真不知道究竟是誰在冷落誰……

    一名少年跑過,劉徹一激靈,不經意地瑟縮,趕緊張望仔細辨認,原來是霍去病,當年的瘦皮猴已經變的這麼英氣逼人了嗎?劉徹呆在原地:事過境遷,物是人非,他再也看不到白衣少年持劍而來。

    「來來來!」劉徹笑瞇瞇地招呼霍去病坐,拿出幾卷書簡,「今天朕要教你的是兵法。兵法者,為將必習之。」

    霍去病眨眨眼,道:「皇上打過幾次勝仗?」

    「……沒有。」

    「皇上難道打過敗仗?」

    「沒有!」

    「那——」

    「朕沒有領兵打過仗!」這下你滿意了吧!

    「皇上操練過士兵?」

    「……也沒有。」都是由別人操練好了用現成的……

    「那皇上憑什麼教臣兵法?」

    「……」劉徹抓狂。

    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劉徹笑道:「去病啊,就是朕教你舅舅念的兵法書哦。」他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和藹司親。

    「哦——」少年終於露出了一點類似於崇拜的表情,說出來的話卻完全和表情不搭:「兵法書都是些空話套話,我覺得還是在戰場上隨機應變比較重要。」說完就行禮告辭了。

    劉徹:「……」

    角落裡,太史令司馬談面無表情地奮筆疾書。劉徹從眼梢看見,惡狠狠地橫了他一眼,司馬談乖乖收拾退出去,到了走廊裡繼續奮筆疾書。

    跟過去,劉徹看見了正在練習騎射的霍去病。白衣少年策馬而過,拉弓放箭,回身,向後再次拉弓放箭。落空,便重新來,命中,還是再來。凝神注目,他的表情是如此認真,很安靜,除了馬蹄聲,以及箭射到靶子上砰地一聲,再無別的聲響。

    恍惚中,劉徹回到了十年前。十年前的白衣少年翩翩而來,跨在馬上,倨傲地挽著長弓,腰上別著彈弓。他側頭看見與自己並頭前進的劉徹,笑開,歡樂而明亮。

    羽箭,長弓,彈弓,在那細長的手指間轉動。看見獵物,便搶在前面,用最快的速度放箭,中了目標後大聲地歡呼,似乎根本不知道含蓄與謙讓為何。可是當他在練習時,也是這樣同一種神情……

    「舅舅!」

    這一聲快樂的呼喚把劉徹拉回了現實,抬眼便看見霍去病下了馬,跑向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衛青。衛青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似乎在說什麼,霍去病一個勁地點頭,頭點的那叫一個勤。衛青開始慢慢走,霍去病跟在一旁,就像一隻快樂的小狗狗,從左邊蹦到右邊從右邊蹦到左邊。

    劉徹的臉又一次拉長了:朕好歹也是你的姨夫兼舅夫吧,不聽朕的話,對衛青的話倒是聽的很哪……

    再一次後悔不迭:當初自己怎麼就沒對衛少兒下手呢?不然現在去病就應該是自己的兒子……兒子不孝自己這個老子,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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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議事的時候,劉徹注意著衛青,怎麼看怎麼覺得不順心,衛青以前是這樣的嗎?為什麼不論自己說什麼,他都點頭表示贊成?難道自己就真的這麼厲害,一點不足和錯誤都沒有?衛青真的有在認真思慮嗎?或者根本只是在敷衍?

    又是一聲「皇上所言極是」,劉徹終於爆發,怒道:「皇上所言極是皇上所言極是,你就只會這一句嗎?」宣佈散了,拂袖而去。

    衛青愣愣的,不知所措。幾名議政大夫用詫異的目光看著他,臉上寫滿了疑惑,可是他真的不明白劉徹在生什麼氣。大家正在討論制定的一系列對匈奴的戰略方案都很不錯,劉徹的建議和設想也有效而且切實可行,特別是設置蒼海郡以御匈奴之東翼的提案,真是再正確不過,就算劉徹不贊成,自己也會想辦法竭力說服。

    劉徹這樣的喜怒無常,真的讓他無所適從。

    劉徹氣哼哼地回到後宮,王美人出迎。

    劉徹旋身一指王美人的鼻子,道:「你說!設置蒼海郡有何利弊?」

    王美人怔住,疑惑道:「皇上,什麼設置……蒼海郡?這朝廷的事,臣妾一個婦道人家可不明白……也不是臣妾該插嘴的。」

    劉徹抿了抿嘴,慢慢垂下手指。要問應該剛才問,在這裡發火遷怒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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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爭執那天後,有好一陣子劉徹不高興再私下找衛青談論政務了,他不想聽見衛青頂撞自己。可是這樣的日子真的很不好過,衛子夫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王美人也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後宮所有的男男女女都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他覺得自己像是流落異鄉,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這些日子的夜晚,衛青是怎麼過的呢?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輾轉反側……對了,他已經有女人了……

    雖然為了威懾而在新婚之夜把他召進宮,雖然只承認鄭如玉是衛青的侍妾,可畢竟沒有反對更沒有阻撓。

    現在,他們相處的如何呢?

    入夜,一輛馬車悄悄地出了宮城。

    劉徹心臟砰砰地跳,從車窗簾子縫隙望出去,漆黑的街道與白天完全不同。車輪滾滾,時光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十多年前,年少的自己,半夜溜出宮,出城去打獵。

    微服出去遊獵,這是他最喜愛做的事。也就是在那一天夜晚,劉徹在博士韓嬰家的門前看見了剛回到長安的韓嫣……

    當時王孫的頭髮很長,全身很髒,衣服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劉徹還以為那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女孩。當弓高侯韓家的廉孫韓嫣,出現在書房中劉徹面前時,真的讓劉徹吃了一驚。

    「女孩子讀什麼書?去學繡花吧!」十三歲的劉徹繞著奉命來陪自己讀書的孩子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嗤笑。

    「我不是女孩子。」

    「哦?」劉徹嘻皮笑臉地湊到離他面孔只有幾分的位置,眼睛不懷好意地往下瞥,「那你有小雞雞嗎?」竟然伸手去扯對方的褲子。

    對方當然不答應,抬手阻攔,但劉徹就是不肯放手,最後他被逼急了,抓起書桌上的硯台就掄了上去……

    年過三十的劉徹一激靈,記憶中的疼痛讓他回到現實中。那之後,出遊的隊伍便多了一人,五年後,又多了一人。劉徹再次掀簾子望出去,以往,在出任將軍前,衛青都會跨馬跟在馬車旁邊,或前或後,一掀簾子,總是能看到他的背影……

    現在,和自己一同坐在馬車裡的人再也找不出來了,而跨馬跟在一旁的人,自己正要去找。

    馬車在衛府後門停下,劉徹下了馬車,隨從去敲門。

    守門的來開了,這府裡的奴婢都是劉徹賞賜下的,見到劉徹自然認得,急忙行禮,正要通報,卻被阻止。

    劉徹進了庭院,在月色下悄悄潛行,莫名其妙的,竟然有一種偷情的快感。

    心跳的越發厲害了:這還是頭一次沒有通報就偷偷進入別人家呢,不知道衛青突然看到自己會是什麼反應,吃驚?喜悅?恐怕還是不知所措居多吧……

    劉徹愉快地想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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