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怪客 39
    布魯諾猶豫著喝酒與否。浴室的四壁一副要裂成小碎片似的,彷彿這四壁也許不存在,或者他不存在此地似的。

    「媽!」

    但這受驚嚇的哭訴行為令他感到羞愧,於是他把酒喝了。

    他躡手躡腳地走進他母親的房間裡,按下她床邊的鈕,卻吵醒了她,那個按鈕是通知在廚房的赫伯特她準備要吃早餐的信號鈕。

    「噢——呵。」她打了個呵欠,然後露出笑容。「你好嗎?」

    她輕拍他的手臂,從被單中滑坐起身,然後走進浴室去梳洗。

    布魯諾在她出了浴室,又鑽回被單下之前,一直鎮靜地坐在她的床上。

    「我們今天下午應該要去見那個旅遊業者的。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桑德斯嗎?你最好是跟我一起去。」

    布魯諾點點頭。是有關他們到歐洲去旅行之事,他們或許會使它變成環遊世界之旅呢。今天早上這件事一點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倒是想和蓋伊一起去環遊世界。布魯諾站起身,心裡想著是否要再去倒一杯酒。

    「你覺得怎麼樣?」

    他母親問話的時機總是不對。

    「好呀。」他說完,又坐了下來。

    門上響起敲門聲,赫伯特走了進來。

    「早安,夫人。早安,先生。」

    赫伯特說話時看也不看一下他們兩個人。

    布魯諾手托著腮幫,皺著眉頭俯視赫伯特那只無聲、擦得油亮、向外彎的皮鞋。赫伯特最近的傲慢無禮行徑簡直令人忍無可忍!哲拉德使他相信如果他們能提出正確的人,他就是這整個案件的關鍵。大家都說他去追兇手真是好勇敢,而且他父親在遺囑中也留了二萬元給他。赫伯特可能會去度假!

    「夫人知道晚餐時會有六人或七人嗎?」

    赫伯特說話的時候,布魯諾抬頭看看他的桃紅色尖腮,心裡想著,蓋伊重擊了他的尖腮,一拳把他擊昏。

    「噢,老天,我還沒打電話呢,赫伯特,不過我想是有七個人。」

    「好的,夫人。」

    拉特雷吉-歐佛貝克二世,布魯諾心想。他知道他母親最後還是接受他了,但她假裝不確定,因為他會落單。拉特雷吉-歐佛貝克瘋狂地愛著他的母親,或者是假裝如此。布魯諾想告訴他的母親,赫伯特有六個星期沒把他的衣服送去燙,但他覺得快要嘔吐了,因而無法開口。

    「你知道,我想去澳洲想得瘋了。」她邊咬了一口土司邊說。

    她把一張地圖撐開靠在咖啡壺上。

    他的臀上遍傳著一股無防備的刺痛感。他站了起來。

    「媽,我可沒有那麼熱衷。」

    她擔憂地蹙眉看著他,這倒更令他害怕了,因為他明白她根本無法救他了。

    「怎麼了,親愛的?你要什麼?」

    他衝出房間,感覺應該是要嘔吐。浴室一片漆黑。他蹣跚地跨出來,讓仍塞著軟木塞的威士忌酒瓶翻倒在他床上。

    「什麼,查理?怎麼回事?」

    「我要躺下。」他「叭噠」一聲倒下,但這樣也不行。他把他母親推開,以便起身,但他才坐起身,卻又想躺下了,於是他站了起來。「感覺像快要死了!」

    「躺下來,親愛的。來點——來點熱茶好嗎?」

    布魯諾扯開他的室內用外套,再拉開睡衣。他的喉嚨噎住了,他必須喘氣呼吸。他真的感覺他快死了!

    她拿了一條濕毛巾趕到他身旁。

    「怎麼回事?肚子痛嗎?」

    「哪兒都痛。」他踢掉拖鞋,走到窗前要推開窗,但窗子已經開著了。他轉身,汗流不止。「媽,也許我快死了。你想我是快死了嗎?」

    「我去倒杯酒給你!」

    「不,叫醫生來!」他尖叫著。「也倒杯酒給我!」

    他無力地拉扯睡衣上的帶子,讓長褲掉落。這是什麼情形?不只是顫抖而已。他太虛弱了,無力顫抖,連兩隻手都軟弱無力且有刺痛感。他高舉起兩手,手指都向內彎著,他無法伸直手指。

    「媽,我的手好奇怪!你瞧,媽,我怎麼了?怎麼了?」

    「喝下這個!」

    他聽到酒瓶靠在杯沿上的喀嗒聲,他等不及了,於是快步衝進走廊,在驚嚇中彎低身子,瞪著他彎曲無力的手。是兩隻手上的中指,這兩隻手指都向內彎曲,幾乎快碰到手掌了。

    「親愛的,披上袍子吧!」她低聲說。

    「叫醫生來!」

    袍子!她在說袍子的事!如果他四肢僵硬地赤裸著,這有什麼關係?

    「媽,不過不要讓他們把我帶走!」

    她站在電話旁時,他用力扯著她。

    「鎖上所有的門!你知道他們會做什麼事嗎?」

    他說得又快又機密,因為麻木感正逐漸擴散,他現在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是個畸形人!他的餘生都將維持這個樣子!

    「知道他們會做什麼嗎?媽,他們會給你穿上束身外套,一口酒也不給你喝,這樣做會殺死我的!」

    「佩克醫生嗎?我是布魯諾太太。你能推薦一位附近的醫生給我嗎?」

    布魯諾尖叫出聲。醫生怎麼會到康乃狄克這個偏僻的地方來呢?

    「媽有——」他透不過氣來,不能說話,舌頭不能動了。已經蔓延到聲帶來了!「啊——」

    他在他母親正設法拿來蓋住他的室內用外套下蠕動身子。如果赫伯特想要看,就讓他站在那裡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吧。

    「查爾士!」

    他用搖晃不止的兩隻手指向他的嘴。他快步走向櫥櫃鏡子前,他的嘴唇四周蒼白呆板,彷彿有人用板子打了他似的,兩唇則可怕地內縮。還有他的雙手!他再也不能握住杯子,或是點煙了。他再也不能開車,甚至再也不能自己一個人去上廁所了!

    「喝下這個!」

    對了,液體,液體。他試著用僵硬的嘴唇接住所有的液體,它灼燒著他的臉,流到他的胸膛上。他動了動表示還要再多一些。他試著提醒她要鎖上門。噢,老天,如果這情形消失了,他一生都會感激不盡的!他任由赫伯特和他的母親把他推到床上去。

    「帶我走!」他呼吸困難地說。

    他扭扯著他母親的睡袍,幾乎把她拉倒在他身上,但至少他現在能抓住某件東西了。

    「別讓他們帶我走!」

    他有氣無力地說,她則向他保證她不會那麼做。她告訴他她會鎖上所有的門。

    哲拉德,他心想,哲拉德仍在努力對抗他,而且他會一直不斷地這麼做。不只是哲拉德,還有一大堆人,來查訪刺探的許多人,敲著打字機鍵盤,帶著更多的證據跑進跑出的,現在有了聖塔菲方面的證據,哪一天哲拉德或許會把它們正好湊在一起了。哪一天哲拉德或許會跑來,發現他今天早上這種樣子,若開口問他,他便會說出一切,說出他殺了某人。他們會因你殺人而殺了你。也許他無法應付。他瞪著天花板中央的燈座,這讓他聯想起在洛杉礬他外婆家中水槽內的圓形鉻制水塞。他為什麼會想到這個東西呢?

    皮下注射器針頭的殘酷戳刺使他受到衝擊,讓他的神經更敏銳。

    外表神經質的年輕醫生正在漆黑的房間一角跟他的母親談話。但他感覺好些了。他們現在不會把他帶走了,現在沒事了。他剛剛只是驚慌罷了。他小心地在被單上部之下看著他的手指做彎曲動作。

    「蓋伊。」他低聲說。

    他的舌頭仍不太靈光,但他能說話了。接著他看到醫生走了出去。

    「媽,我不要去歐洲!」他的母親走上前來時,他聲音單調地說。

    「好吧,親愛的,我們就不去了。」

    她輕輕地在床邊坐下,他便立刻覺得好些了。

    「醫生沒說我不能去,對吧?」

    好像他想去卻去不成似的!他在怕什麼呀?即使再來一次像這樣的發作也不怕!他摸摸他母親睡衣上膨起的肩部,但他突然想到今晚要來吃晚餐的拉特雷吉-歐佛貝克,於是他把手放下。他確定他的母親跟他有染,她太常到他位於銀泉的工作室去看他,而且她也待得太久了。他不想承認,但當事情就呈現在他眼前時,他為什麼不該承認呢?這是首件韻事,而且他父親也死了,所以她為什麼不能這麼做,但她為什麼非得挑中這麼個混蛋呢?現在在這陰暗的房間內,她的眼眸顯得顏色更深濃了。自他父親去世以來,她的身體未見好轉。她將會是這個樣子,布魯諾現在明白,仍保持這個樣子,永遠不再是他所喜歡的年輕貌美的樣子了。

    「不要這麼傷心的樣子,媽。」

    「親愛的,你能答應我少喝點嗎?醫生說這是死前的徵兆,今天早上的事是個警訊,你不明白嗎?自然的警訊哪。」

    她潤了一下雙唇,而擦了口紅、描出輪廓的下唇突然展現的柔軟感,距離他這麼近,實在是超出布魯諾的忍耐限度。

    他緊閉起兩眼。如果答應了,他就是在說謊。

    「該死!我不是得了酒精中毒的震顫性譫妄吧,是嗎?我從來沒得過這種病。」

    「但這個更糟。我跟醫生談過了,他說它正在摧毀你的神經組織,它會害死你的。這對你沒有任何意義嗎?」

    「有呀,媽。」

    「答應我囉?」

    她看著他的眼皮又跳動著闔上,也聽到他歎氣的聲音。悲劇不是在今天早上,她心想,而是在多年前他獨自喝下第一杯酒的時候。悲劇還不只是這第一杯酒,因為這第一杯酒並不是第一個而是最後一個手段。其他一切事物的失敗一定有個開端——她和山姆、他的朋友、他的希望和他的利益的失敗,真的。而且儘管她努力嘗試,她永遠無法發現這情形是為何或從何處開始的,因為查爾士總是應有盡有,她和山姆也都盡了全力鼓勵他去做他感興趣的任何事情。要是以前她能發現這情形是從何處開始的就好了——她站起身來,她自己需要喝一杯。

    布魯諾暫睜開眼。他感到睡意沉重。他看見自己走過房間中央,彷彿是在銀幕上看著自己似的。他身穿紅棕色西裝。這是在梅特嘉夫的島上。他看見他更年輕、更消瘦的身軀彎向蜜芮恩身上,並把她摔倒在地上,看見那幾個與前一刻和下一刻相隔的短暫片刻。他覺得在那些片刻中他做了特殊的動作,想到特殊的出色念頭,而且也覺得這樣的間斷時刻永遠不會再現。就像蓋伊前天在船上談起他自己在建造帕米拉時的情形一樣。對他們兩人各自擁有的特殊片刻如此接近,布魯諾感到高興。有時候他認為他能死而無憾,因為他還能做什麼可與梅特嘉夫那一夜相比擬的事呢?還有什麼事不會每況愈下的?有時候,就像是現在吧,他覺得他的精力可能正逐漸消耗,而某種東西,也許是他的好奇心,也正逐漸削弱。但他不在乎,因為現在不知怎麼地,他覺得十分清醒,而且真的十分滿足。他想要去環遊世界不過是昨天的事,而他為什麼想去呢?可以讓他炫耀嗎?跟誰說呢?上個月他寫信給威廉-畢,毛遂自薦要乘他們首次進行測試的新式無人駕駛超級潛艇下至深海去。為什麼呢?跟梅特嘉夫那一夜比起來,萬事都愚蠢可笑。跟蓋伊比起來,他認識的每個人都愚蠢可笑。最最可笑的是以為他會想去見見許多歐洲女人!也許隊長的妓女們使他心眼變壞了,那又如何呢?很多人都認為性事被高估了。心理學家說沒有永恆不變的愛,但對蓋伊和安,他真的不該說這種話。他有種他倆的愛會持久不變的感覺,但他不知道為什麼有此感覺。不只是蓋伊深深被她迷住而對其他一切視而不見,不只是蓋伊現在有足夠的錢了,而是某種他尚未想到的無形之物讓他有這種感覺。有時候他覺得就即將要想出來了;不,他自己並不想要這個答案,全然是科學探究精神罷了。

    他側轉過身來,笑著「叭嗒」一聲打開,又「叭嗒」一聲合上他的登喜來金打火機的上蓋。那個旅遊業者今天或今後都不會見到他們了。家裡遠比歐洲要舒服得多了。而且蓋伊也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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