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怪客 10
    剛才對安說的有關蜜芮思的所有事情,蓋伊心想,並不如他和安一同站在石子路上這項事實重要。他牽著她的手漫步,凝視四周全然異國情調的景致——一條兩旁巨木林立,好似法國香榭麗捨大街的寬廣大道、數座豎立於台座上的軍事雕像、和再遠一點一些他不熟知的建築物。安仍低頭走在他身旁,幾乎是在配合著他慢條斯理的步調。兩人的肩頭擦撞了一下,他便注視著她,看她是否正要開口,說他的決定正確,但她雙唇未啟,仍若有所思。她在頸背處用銀帶束著淡黃色秀髮,髮絲在背後吹來的風勢下輕柔的飄動。這是他認識她以來的第二個夏天,陽光才開始曬黑她的面龐,所以她的膚色差不多跟她的髮色一樣。不久,她的膚色會比髮色還深,但蓋伊最喜歡她現在這個樣子,像件白金製品似的。

    她轉身看他,嘴角現出一抹忸怩的笑容,因為他一直盯著她看。

    「你無法忍受這情形吧,蓋伊?」

    「是的。別問我為什麼,我無法忍受。」

    他看見笑容在她臉上停滯,還加添了困惑,或者苦惱。

    「放棄這麼大的案子有些可惜。」

    現在這件事令他擔憂不已。為了這件事,他感到精疲力竭。

    「我就是很討厭她。」他平靜地說。

    「但是你不該討厭任何事物。」

    他做了個神經緊張的手勢。

    「我很討厭她是因為我在我們散步的時候告訴了你這一切!」

    「蓋伊,別這樣!」

    「她從頭到腳都令人討厭。」他直盯著前方繼續說著。「有時我認為我痛恨世間的一切。就是有她這種人,才讓大家說美國長不大,說美國獎勵貪讀。她這類型的人會去看粗俗的電影,模仿劇中人的舉動,看雜誌連載的愛情故事,住別墅型平房,督促她老公今年賺更多的錢,好讓她明年能分期付款買東西,破壞鄰居的婚姻——」

    「不要說了,蓋伊!你說這些話就像個孩子似的!」她抽身離開他。

    「而我曾愛過她的事實,」蓋伊補充說,「愛過她一舉一動的事實,讓我感到噁心。」

    他們停下腳步,彼此相視。他必須說出這些他此時此地才說得出口的最醜惡的事。他也想體驗因安的不贊同而帶來的苦痛,或許他是想體驗她轉身離去,留下他一人繼續散步的苦痛感。她曾有一兩次在他不可理喻的時候離他而去。

    安開口時,那種疏遠、呆滯的音調令他感到害怕,因為他覺得她可能會遺棄自己,再也不回來了。

    「有時我相信你仍愛著她。」

    他笑了起來,她態度隨即軟化。

    「對不起。」他說。

    「噢,蓋伊!」她再度伸出手,像是懇求的手勢般,他握住她的手。「但願你能長大!」

    「我在哪本書或雜誌上看過,它說人的情感不會成長。」

    「我不在乎你看了什麼報導。人的情感會成長的。如果必要,我會向你證明這一點。」

    他突然感到安心。

    「我現在還能想什麼呢?」他壓低聲音,頑固的問道。

    「就想你從未如此這般與她毫無瓜葛呀。蓋伊。你認為你該想什麼?」

    他把頭抬得更高些。一棟建築物頂端有個粉紅色大招牌:「第二十卷」。他突然好奇得想知道它指的是什麼,想要問問安。他想問她,為什麼跟她在一起時,一切變得輕鬆簡單多了,但他此時拉不下臉來發問,而這個問題反正也可能是修辭性的疑問,安無法以言詞回答,因為答案就正是安啊。遇見她的那天真好,那個下雨天,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紐約藝術學會髒兮兮的地下室,然後跟他惟一看到的人說話,那人穿著中國式紅雨衣,戴著頭巾。對方轉身說:「你從一樓走到9A處,根本不必繞遠路走下來這裡。」接著她迅速爆出的愉快笑聲莫名地立即使他怒氣高漲。他當時學會了逐漸牽動嘴角的笑法,怕她,也有點兒瞧不起她的墨綠色有摺篷新車。

    「住在長島,」安說:「有輛車就一切OK了。」

    他目空一切,四處修課的那一段日子,不過是為了應付考試,以確定他明白講師的一切授課內容,或是看看他能多快學有所得,然後就此離去。「你想如果不是有門路,每個人是怎麼進來的?如果不喜歡你,他們還是可以把你踢出去。」最後他以她的方式,正確的方式,透過她父親認識的一位董事會裡的人,跑去布魯克林的貴族學校狄姆茲建築學院待了一年。

    「我知道,蓋伊,」安在一陣沉默之後突然說,「你本身有種力量可以讓你自己非常快樂。」

    雖然安沒有盯著他看,蓋伊仍很快地點點頭。不知怎麼的,他覺得有些羞赧。安有能力快樂。現在她很快樂,她遇見他之前也很快樂,似乎只有他,以及他的問題才會使她的快樂受到片刻的影響。將來跟安住在一起時,他也會快樂。他曾這麼告訴過她,但他現在無法再告訴她一遍。

    「那是什麼?」他問。

    一棟在恰普特佩克公園樹林下的圓形大玻璃屋映入了眼簾。

    「植物園。」安說。

    那棟建築物內部空無一人,甚至看不到一個守衛。空氣中帶著一股溫熱、新鮮的泥土味。他們四處走走,讀著念不出名字的植物名稱,也許這些植物來自另一星球呢!其中有一株植物安最喜愛,三年來她看著它成長,她說,連續幾個夏天她都跟她父親一同來看它。

    「只不過我連這些植物的名字也記不得。」她說。

    「為什麼你該記得呢?」

    他們在珊波餐廳和安的母親福克納太太共進午餐,然後又去逛街,一直逛到福克納太太午睡時間到。福克納太太體型纖細,是個精力旺盛的神經質女人,她跟安一樣高挑,到現在這把年紀仍風韻猶存。他已逐漸摯愛她,因為她也摯愛自己。起先,他在心中假想他和安富有的雙親間有重重藩籬,但沒有一項成真,於是他漸漸擺脫它們。這天晚上,他們四人去貝拉斯藝術廳聽了場音樂會,然後在麗池飯店對街的巴爾迪摩仕女餐廳吃宵夜。

    福克納一家人對他無法跟他們在阿卡波可共度今年夏天之事感到遺憾。安的父親是進口商,打算在船塢那裡建一間倉庫。

    「如果他將要蓋一整座鄉村俱樂部,我們就別奢望他會對蓋倉庫有興趣。」福克納太太說。

    蓋伊沒說什麼,也無法看著安。他曾叫她不要在他離去前告訴她父母關於棕櫚灘的事。下個星期他會去哪裡呢?可能會去芝加哥研習幾個月吧。他在紐約的所有物品都已貯存整理完畢,房東太太正等他通知,以決定公寓是否租給他人。如果他到芝加哥去,他可以去伊凡斯敦拜見偉大的建築師薩林能,並見見一位叫提姆-歐弗拉提的年輕建築師,這位建築師雖然還未受業界肯定,但蓋伊相信他。在芝加哥也許會有一兩個工作呢。不過沒有安在的紐約多麼晦暗啊。

    福克納太太一手放在他的手肘上,大聲笑著:

    「如果他有機會建造整座紐約市,他也不會笑,是吧,蓋伊?」

    他沒有聽。他要安稍後跟他去散散步,但她堅持要他到他們在麗池飯店樓上的套房,去看她買來送給她表哥泰迪的絲質睡袍。這麼一來,時間當然晚得不宜去散步了。

    他下榻在距麗池飯店約十條街之遠的蒙地卡羅飯店,它是棟破舊的大樓,看起來像是某位將軍以前住過的地方。進門前先要經過一條寬馬車道,道上鋪了黑白相間的磁磚,活像是浴室地板似的。進門後是個廣闊的陰暗大廳,地板也鋪了磁磚,還有個像洞窟般的酒吧和一間永遠空蕩蕩的餐廳。斑斑點點的大理石階梯婉繞著內院四周,而昨天跟在侍者身後上樓時,蓋伊從敞開的門口和窗戶曾看到一對日本男女在玩牌,一個女人跪地祈禱,一些人在桌前寫信或只是站著,流露一股奇特的幽靜感。一種陽剛的幽暗感和無跡可尋的超自然神秘氣氛,沉重的壓住這整個地方,蓋伊立刻就喜歡上它,但福克納一家人,包括安在內,都對他的選擇大加嘲弄。

    他的便宜小房間是在後面的角落裡,房間內塞滿上了粉紅和棕色油漆的傢俱,有張像塌垮的蛋糕般的床,走廊盡頭有一間浴室。樓下內院裡的某處,流水不斷滴滴答答,而如湍流般的馬桶沖水聲也不絕於耳。

    從麗池飯店回來時,蓋伊把安送給他的手錶放在粉紅色的床頭桌上,皮夾子和鑰匙則放在刮痕纍纍的棕色大書桌上,他在家也有這個習慣。他拿了墨西哥報紙和這天下午在阿拉美達書店買的一本介紹英國建築的書,心滿意足地躺到床上去。看了兩眼報上的西班牙文之後,他的頭往後一仰,靠著枕頭,凝視這個令人討厭的房間,傾聽從大樓各個角落傳來的如老鼠聲般的人聲。他喜歡這兒的什麼地方呢?他心裡納悶著。是為了要讓自己沉浸在醜陋、不適、卑賤的生活中,以獲得在工作上對抗它的新生力量嗎?抑或是為了躲避蜜芮恩?在這裡比在麗池飯店找他還難呢。

    隔天早上安打電話給他,說有封他的電報。

    「我碰巧正聽見他們在呼叫你的名宇,」她說,「他們找不到你,本來打算放棄了。」

    「念給我聽好嗎,安?」

    安念道:

    「『蜜芮恩昨天不幸流產,心情很煩亂,吵著要見你。能回來嗎?媽。』——噢,蓋伊!」

    他對這件事,這一切,感到厭煩。

    「她故意流產的。」他低聲說。

    「你又不知道真相,蓋伊。」

    「我知道。」

    「你不認為最好去看看她嗎?」

    他的手指緊握住話筒。

    「反正我要搶回帕米拉案了。」他說。「電報什麼時候拍出的?」

    「九號,星期二下午四點。」

    他拍了封電報給布瑞哈特先生,詢問他是否可能考慮再由他接下工作。他們當然會再考慮,他心想,但這件事害他顯得愚魯無比。都是因為蜜芮恩。他寫了封信給蜜芮恩:

    此事當然改變了你我兩人的計劃。不管你有什麼計劃,現在我執意要辦離婚手續。過幾天我會去得州,希望屆時你的身體已康復,但如果還未康復,我一個人也能處理所有必要的事項。

    再次希望你能早日康復。

    蓋伊

    星期天之前還是用這個住址。

    他用限時專送把這封信郵寄出去。

    然後他打電話給安。這天晚上他想帶她上市內最好的餐廳。他想先喝盡麗池飯店酒吧內最有異國風味的雞尾酒。

    「你真的覺得快樂嗎?」安大笑著問,彷彿不十分相信他。

    「很快樂,而且——奇特,非常有異國情調。」

    「為什麼?」

    「因為我認為它不是天生注定的,我認為它不是我命運中的一部分。我指的是帕米拉案。」

    「我認為它是。」

    「噢,你認為它是!」

    「你想昨天我為什麼那麼氣你?」

    他真的並不期望蜜芮恩的回音,但星期五早上他跟安在柔奇米科時,他卻迫不及待的打電話到他下榻的旅館,查看是否有留言。有封電報,對旅館人員說過幾分鐘他便會去取回電報後,他再也等不及了,一回到墨西哥市,他立即從索卡洛的一家藥店又打電話回旅館。蒙地卡羅飯店的職員把電報內容念給他聽:

    「得先和你談談。請快點來。愛你的蜜芮恩。」

    「她一定會小題大作。」蓋伊在覆述電報內容給安聽之後說。「我確信那個男人不想娶她。現在他仍是有婦之夫。」

    「噢。」

    他們一路走著時,他瞥了她一眼,想要對她說些關於叫她對他、對蜜芮恩、對一切事情耐心點的話。

    「我們忘了這回事吧。」

    他笑了笑,又開始走得更快。

    「你現在要回去嗎?」

    「當然不要!或許等到星期一或星期二吧。這幾天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我還要再過一個星期才去佛羅里達。如果他們仍維持原定計劃的話。」

    「蜜芮恩現在不會跟著你吧?」

    「下個星期的這個時候,」蓋伊說,「她就不能要求我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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