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人 29
    蘇珊的父母在那棟有雙塔並列的房子前等待。蘇珊下了車,拖著腳步低著頭,朝他們走過去。她媽媽把她抱在懷裡,喚著她的小名。他們溫馨的團聚畫面,讓我為她們二人的未來興起一絲希望。

    雷斯-葛蘭多站在一旁,似乎被排拒於外。他走向我,眼裡閃著不定的光芒,腳步也猶豫不決,彷彿他腳下的世界正離他遠去,而我就是那個讓地球又開始轉動的人。

    「你的老搭檔——」他指指房子,我想他指的是麥威裡。「你的老搭檔跟我說,是你把她從橋上勸下來的。我非常感激你。」

    「我很慶幸我及時追上她。葛蘭多先生,你過去跟她說說話吧!」

    他斜著眼偷偷瞄了她一下。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告訴她,你很高興她沒有自殺。」

    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我不想誇大其詞。她只是裝模作樣罷了。」

    「她不是裝模作樣。過去這四天來,她已經自殺過兩次。除非你為她找到適當的專業治療,否則帶她回家了也不安全。」

    他轉頭去看那兩個女人,她們正穿過陽台,走進房子裡。

    「蘇珊沒受傷吧,有沒有?」

    「她身心都受了傷。她被人下了迷藥,又被人強暴;她目睹過至少一樁謀殺案,或許兩樁也說不定。你不能指望她不借助心理治療,自己療傷吧。」

    「老天,是誰強暴了她?」

    「艾爾-席納。」

    雷斯霎時變得非常沉默,我可以感受到他不再年輕的身體裡有股火力。

    「我要殺了那狗雜種!」

    「他已經死了,或許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

    「難道你這幾天都沒見過他嗎?」

    「我這輩子只見過他一次。那大概是十八年前,警方因為他偷了我的車,要把他送到培斯敦監獄去。我是他受審時的證人。」

    「我聽說他出了培斯敦監獄以後,到玉蘭樹旅館來過。你不記得了嗎?」

    「好吧,我見過他兩次。這又證明什麼呢?」

    「你可以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你一定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說,「要不然你不會提起來。他想破壞我的婚姻,搞不好他在培斯敦監獄裡的三年,就是千方百計想著要怎麼下手。他說他是蘇珊的爸爸,而且他要訴諸法律,爭回撫養權。我打了他一頓。」他右手握緊拳頭,猛敲自己的左手,還敲了不只一下。「我也打了瑪蒂一頓,她就帶著蘇珊離開我。我不怪她。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她才回家來。」

    「她是跟席納一起走的嗎?」

    「我不知道,她從來不跟我說。我本來以為我再也見不到她或蘇珊了,那種感覺好像是我的生命已經破成碎片。現在,我的生命真的破成碎片了。」

    「你還是有機會把碎片還原,你是唯一辦得到的人。」

    他的眼睛明白了我的意思,可是他說:

    「我不知道,亞契,我老了——明年我就六十歲了。我當初不應該收留她們兩個的。」

    「如果你不收留她們,誰會收留她們呢?」

    他以強調的語氣回答我:

    「很多人都想把瑪蒂娶回家的。她那時候是個大美人,現在還是。」

    「這點我絕對同意。你有沒有想過今晚你們要到哪裡過夜?」

    「我想我們會開車回玉蘭樹旅館。我自己覺得很累,可是瑪蒂好像總有用不完的精力。」

    「明天呢?」

    「回帕黎沙多去,因為那兒到醫學中心比較方便。我想帶她到那裡去檢查檢查。」他說道,彷彿這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雷斯,就這麼辦吧!而且,你得好好照顧她。我剛說過,她昨天親眼目睹一樁謀殺案,兇手很可能會想辦法殺她滅口。」

    我把那個留鬍子的男人和我在艾爾-席納身上找到假髮的事都告訴了他。

    「這是不是說,那個史丹-卜賀是被艾爾-席納殺了?」

    「不管是誰殺了史丹,兇手希望我們這麼想。可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史丹被殺的那段時間前後,我還在北嶺看到艾爾-席納。」我猶豫了一下。「對了,那時候你在什麼地方?」

    「在洛杉磯,正在找小珊。」

    我沒接著問他能不能提出證明。或許是領會到這一點,他拿出皮夾,遞給我幾張百元大鈔。可是我不想在結案之前拿他一毛錢或是欠他什麼情。

    「把你的錢收好。」我說。

    「你不要錢嗎?」

    「等事情結束以後,我可能會寄張帳單給你。」

    我走進屋裡。麥威裡坐在客廳的走道上,他把龍尼抱在腿上,正在講一個他舊時認識的犯人設法從惡魔島游泳到對岸的故事。

    我在客廳找到瑪蒂和她的女兒。她倆並肩坐在靠海灣的窗戶旁,兩頭美麗的金髮緊靠在一起。

    只不過一個鐘頭以前,這間老舊的大宅子還寂靜得像家修道院,而今似乎與家庭咨詢中心更相類似。我真希望這整個景象不會在我面前崩然破滅。

    我決定冒險。我迎向瑪蒂的目光,示意她走到房間我站的這頭來。

    「什麼事?」她以不耐的語氣說,並且回頭望了蘇珊一眼。「我不想離開她。」

    「恐怕你非離開不可。」

    她以絕望的眼神看著我。

    「你是說你要帶她走?」

    「你或許也願意這樣做,只是暫時而已。她有很多心事,而且有自殺傾向。」

    她本欲輕抖一下雙肩,不意卻成了劇烈地晃動。

    「那只是做做樣子引人注意罷了,連她自己都這麼說。」

    「很多自殺成功的人也都這麼說。沒有人知道做樣子引人注意,什麼時候會走了樣,最後造成嚴重的後果。任何一個威脅要自殺的人都需要輔導。」

    「這正是我在做的事情:輔導她。」

    「我的意思是專業的輔導,去看心理醫生。我跟你先生談過,他說他明天會帶她去醫學中心。可是你才是那個必須負起責任、堅持把這件事情完成的人。如果你們兩個一起去見心理醫生,或許是個好主意。」

    她露出驚駭的表情說道:

    「我這個媽媽當得這麼差勁嗎?」

    「我沒這麼說。可是我想你從來也沒有對她坦白過,對不對?」

    「坦白什麼?」

    「你那段荒唐的年輕歲月。」

    「我做不到,」她斷然說道。

    「為什麼呢?」

    「我覺得很丟臉。」

    「不管怎麼樣,你要讓她知道你也是凡夫俗子。」

    「沒錯,我是。」她說。「好吧,我會跟她說。」

    「一言為定?」

    「當然。我愛她,這你是知道的,小珊是我的小寶貝。不過,她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她轉身朝她女兒走去,可是我攔住她,帶她到房間最遠的一個角落。這整面牆壁都是愛倫的畫作,有如一段段記不完整的幻夢。

    「你還要我做些什麼?」她說。

    「說幾句真話。我想知道十五年前艾爾-席納到玉蘭樹旅館找你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她瞪著我,好像我摑了她一巴掌。

    「這時候提起這件事,你太不會挑時間了吧!」

    「我們也只有現在有時間。我知道你離開你先生出走,後來呢?」

    她緊抿雙唇,瞇起眼睛。

    「雷斯告訴你了?」

    「他說了一些,可是不夠。他知道你離家出走,而且把蘇珊也帶走了;他知道你後來終於回家來。可是他不知道這其間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後來想通了,改變了主意,如此而已。不管怎麼樣,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私事。」

    「如果你想嚴守秘密下去,或許那是你個人的私事。可是有些人被它給搞糊塗了,蘇珊就是一個;而她現在夠大了,你該讓她有個清楚的回憶。」

    瑪蒂又好奇又歉疚地看著女兒。蘇珊開口了:

    「你們一直在講我,是不是?這樣很不禮貌。」

    她的聲音不帶私人感情,飄飄渺渺的。她靜靜地坐在斜窗台上,像個被禁止從舞台幕前退人滾滾現實的女演員。她母親對她搖搖頭,又對我搖搖頭。

    「我會受不了的,而且也沒這個必要。」她說。

    「那你打算怎麼辦?指望蘇珊不借助你的幫忙而自己摸索出頭緒嗎?」

    瑪蒂像個頑皮的小孩垂下頭去。

    「我就從來沒讓人幫過忙。」

    「葛蘭多太太,或許我能幫你。艾爾跟你先生說,他是蘇珊的爸爸。但我認為他不可能是。就算是他那種人,也不可能逼姦自己親生的女兒。」

    「是誰告訴你他逼姦我女兒?」

    「蘇珊告訴我的。」

    「我們非談這種事情不可嗎?」

    她的眼神充滿譴責,彷彿是因為我提起這些事情,才使得它們成真。

    「如果蘇珊能夠談,我們就能談。」

    「你是什麼時候跟她談的?」

    「從橋上開回這裡的路上。」

    「你沒有權利——」

    「我絕對沒有逼她。她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絕對非發洩出來不可。」

    「她為什麼會有壓力?」

    「因為有太多的死亡,」我說。「太多的回憶。」

    她杏眼圓睜,好似極力想從往事中汲取微弱的光線。可是在她的雙眸中心,我只看到我臉部的縮影反映在其中,一左一右。

    「蘇珊跟你說了什麼?」她說。

    「沒說多少。她其實沒打算告訴我任何事,可是那些回憶硬是傾洩了出來。一九五五年的一個夏日夜晚,她不是跟你一起到山上的木屋去了嗎?」

    「我不知道你講的什麼晚上。」

    「就是禮歐-卜賀槍殺的那個夜晚。」

    她畫了眼線的眼皮蓋下來,覆住她的眼眸。她微微搖晃,好像那一槍的回憶讓她受傷了似的。我扶著她,手裡感覺到她身上的體溫。

    「蘇珊記得這件事?怎麼可能?她才不過三歲啊!」

    「她記得夠多了,恐怕太多了。禮歐-卜賀被殺了嗎?」

    「我不知道,我跑掉了,把他留在木屋裡。我那時候喝醉了,發動不了車子;可是第二天早上車子不見了,他也不見了。」

    「什麼樣的車?」

    「保時捷,紅色的保時捷跑車。車子發動不了,所以我是跑走的,我把蘇珊全給忘了。我現在連我當時跑到哪裡去了都不記得。」她掙脫我的手,彷彿我的雙手沾染著那一夜的餘毒。

    「小珊那天怎麼了?」

    「你後來不是又回去找她了嗎?」

    「我隔天早上才回去的,我發現她在閣樓裡睡著了。要是她睡著了,她怎麼可能記得槍殺的事情?」

    「事情發生的時候她還醒著,而且人就在房間裡。這不是她編出來的。」

    「禮歐死了嗎?」

    「我想他是死了。」

    瑪蒂望望女兒,我也回過頭去看她。蘇珊正專心地注視著我們,現在不像個演員,更像個觀眾。我們壓低的聲音她聽不見,可是她似乎知道我們在談什麼。

    「她記不記得是誰殺了他?」她母親問。

    「不記得。你呢?」

    「我根本沒看到是誰。禮歐跟我正在做愛,而且我喝醉了。」

    「你沒聽到槍聲嗎?」

    「我想我是聽到了,可是我不相信我的耳朵。你知道嗎,一直等到我舔到他臉上的血,我才知道他受傷了。」她用舌頭舔嘴唇。「老天,看你套出我什麼醜事來。我以為我已經把那天晚上完全遺忘了,我本來以為那是我此生中最美好的一夜,到頭來,卻成為最淒慘的一晚。我們說好要逃走的——我們三個人——要到夏威夷去開展新生活。禮歐那天還去買了船票。」

    「他是蘇珊的父親嗎?」

    「我想是他,我一向就認為是他。所以雷斯把我趕出來以後,我就回去找他。他是我第一個男人。」

    「不是艾爾,也不是佛茲?」

    她猛烈地搖頭。

    「我去洛杉磯的時候已經懷孕了,那也是我去那裡的原因。」

    「可是你卻讓他們背黑鍋。」

    「不然禮歐會身敗名裂的,而他們有什麼好損失的?」

    「他們的一輩子。」

    她舉起雙手,好像在檢視上面有沒有泥土或是疤痕,眼眸裡升起了黑暗和悲傷。她垂下頭,埋在雙手裡。

    蘇珊從她的小天地裡走下來,彷彿魔咒已經解除。她朝我們走來,臉上有種不自然的光彩,好似一個只有短短半輪生命的發光體。

    「你把我媽咪弄哭了。」

    「這對她不會有壞處。她跟你、我一樣,都是凡人。」

    那女孩帶著些微的訝異看著她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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