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殺的疑惑 他殺的疑惑
    1

    最早發現山橋啟太郎死去的,是山橋的夫人佐代子。那天,山橋從早晨起就失去了蹤影。其實,說「從早晨起」還不正確。山橋離開自己家的時候,是前一天晚上9點以後。他從公司下班回家,吃了晚飯以後,說有一些東西要寫,便去了附近當作工作室的公寓裡。

    山橋在學生時代起就喜歡寫詩歌和小說,還親自主恃著一份《同人》雜誌,屢次在文藝類雜誌的有獎徵稿中人選。對他來說,寫作幾乎已經超越了純興趣的階段。與夫人佐代子當初相識,也是因為山橋在某雜誌上發表了一部小說,她被那部小說所感動,向他寄出了慕名的信件,兩人才開始交往的。

    但是,山橋進入父親經營的公司,成為幹部中的一員以後,父親向他發出了禁令,說,「如此多情善感,怎麼能負責企業的經營?」從此以後,他便不能肆無忌憚地勤於筆耕了。宅邸不管有多麼寬敞,他總會意識到父親那監視著他的目光,小說是無法再寫了。

    因此,在佐代子的勸說下,山橋順水推舟,悄悄地往離家步行約10分鐘左右路程的地方租借了一間公寓,作為自己的工作室。他將自己的藏書與收集的資料偷偷地運進工作室裡,晚上自不用說,在節假日等日子裡,他總是借口打高爾夫球,而人在工作室裡閉門不出。甚至在父親猝然去世了,情況有了變化以後,那個工作室也沒有撤掉。

    「倘若時間晚的話,我就住在那裡。明天早晨睡得晚一些也沒有關係。」

    山橋臨走時這麼說道。他擔心半夜裡或凌晨天快亮時回家,會將家人吵醒,他於心不安。他常常會趁著興致埋頭寫作,直到天亮才回家。甚至有兩次還睡過頭,直接從工作室去公司上班了。

    「你要當心,別感冒了!」

    佐代子也沒有覺得什麼不妥,一如既往地將他送出了家門。山橋答應著微笑著揮動著手出去了。這是妻子在山橋死前最後一次看見山橋。

    翌日,過了ll時以後,公司打電話來家裡詢問社長怎麼沒有來上班,佐代子大吃一驚,趕緊向工作室打電話。

    山橋不在。不!是不知道他在不在,沒有人接電話。

    代子向公司打電話,說他也許在上班的路上順道去了哪裡,但公司回答說,11時以後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在等著他,他卻杳無音信,沒有任何聯絡,真讓人為難。

    於是,佐代子便不安起來。山橋的身體一向很結實,從未聽他說起過心臟不好或血壓高之類的話。儘管如此,依然不能排除山橋的身邊發生了什麼突發性事故的可能性。

    佐代子決定去公寓裡看看。

    公寓已經陳舊了,但在當時剛建造完工時,卻作為極高級的出租公寓而轟動一時。它地處幽靜的住宅區裡,即便白天也幾乎沒有人通行。

    這是一幢八層褸高的公寓,山橋的房間在二褸。佐代子按了按門鈴,但沒有人開門,她用鑰匙打開了房門。

    走進房門是一個小小的門廳,簡直還稱不上是「廳」。

    在嵌著磨砂玻璃的門背後是生活間。生活間的左側是單間設計(即一個房間可供居住者起居、就餐、炊事等生活用,只有浴室、便所在外的建築設計)的房間,與廚房連接,用餐就在廚房裡,前面是一道通往衛生間和浴室的門。在生活間的右鍘有兩扇門,一是臥室,一是書房。生活間的正面就是去內客廳一鍘陽台的玻璃門。

    佐代子一走進房間,就聽到浴室裡傳出的流水聲。她不由奔跑過去。她以為丈夫是在沐浴時突發疾病倒下了。走近浴室的門前一看,在模模糊糊的玻璃背後,隱隱約約地映出一個人來。

    夫人喊了一聲「你!」但人影一動也不動,也不回答。

    夫人頓感不祥,用力地打開門,緊接著便可憐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在浴室的天花板的簾幕軌上繫著一根繩索,山橋啟太郎將脖子套在繩索圈裡死了。不知為何,淋浴器的噴頭全部打開著噴著水,山橋被淋得渾身濕透。

    夫人打ll0報警,警察指示她要保持原狀,但當時夫人已經不顧一切地將丈夫的屍體抱了下來。當警察趕來時,山橋的屍體已經躺在浴室的地板上。儘管如此,倘若理解作為夫人的心情,她沒有將屍體從浴室裡搬出去,這應該說已經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據佐代子夫人說,山橋離家時穿著西服套裝,現在死者已經脫去上衣摘掉了領帶,卻還穿著皮鞋。屍體全身,尤其是胸脯以下都滲透著水,褲子裡不僅僅是水,甚至還有大小便失禁留下的污跡。浴室裡很狹窄,微微地漂蕩著臭味。

    驗屍結果,死者死亡後已經過了l2個∼15個小時——就是說,推斷死亡時間,是昨天晚上9時—12時之間。

    「這是典型的縊死啊!」

    刑事課長吉本警部斷定。理所當然「自殺」,這是警察的判斷。但是,在進行現場勘查時,也並非沒有可疑之處。

    首先,警方沒有發現最能證明「自殺」的依據,即遺書之類的東西。而且,佐代子堅持說:「山橋不可能自殺。」

    「為什麼會這樣?」

    佐代子死纏著吉本問道。

    「這真是我們要問你的!」

    「可是,我丈夫沒有自殺的理由!」

    「這是你說的,但現實是他的確自殺了,所以你丈夫也許有什麼夫人不知道的煩惱吧!比如,公司經營狀況很不如意……」

    佐代子緘然。公司的經營已經窮途末路,這是事實。佐代子經常聽到山橋啟太郎為此發牢騷。前任社長是山橋啟太郎的父親。父親猝然去世以後,山橋啟太郎36歲就繼任社長。他也許原本就不具備企業家的資質,開始時還有衝勁,但經濟一蕭條,便暴露出他幼稚的一面。父親靠著狡黯的經營手段拉來的客戶,接二連三地被競爭公司挖走了。

    公司經營每況日下,從四年前起,虧損額度急劇增加,令人聞之發怵。直至去年,公司靠著以前的留存部分好不容易得以維持,但眼下就連那留存部分也已經吃空了。面對如此慘狀,山橋啟太郎縮手無策,無計可施。

    以上這些情況,警方在調查中不久便被公司的幹部們所證實了。

    「不可否認,公司已經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在董事會上,社長只是說,無論如何要採取措施……」

    作為現實問題,眼下就有一件事情迫在眉睫,一個月以後就要結算的支票將要拒付。那份支票的金額大約是30億日元……

    2

    淺見光彥正坐在手提式電腦前打著瞌睡。須美子從門縫裡探出臉來,招呼道:

    「孩子,大夫人喊你去!」

    淺見光彥即便打著瞌睡,也能保持著背靠椅子懷抱手臂的姿勢。可以說,這是他長年養成的特技,為的是在須美子或母親開門窺探時能裝作在工作的模樣。

    須美子敲了幾次門,在門外還喊過,見他沒有答應便推開了房門。看見淺見光彥回過頭來一副詢問有什麼事情的表情,她露出頗感歉意卻疑惑的目光。

    「哎!你是在休息?」

    「我像是在睡覺嗎?你看看就明白了。」

    「我喊了你幾次,你都沒有答應。」

    「是嗎?對不起了。我正在凝神思考,所以沒有聽到。真討厭,我在工作時,你非要來打攪我嗎?」

    「對不起。是大夫人喊你。」

    須美子好像揮動著御印似地強調是「大夫人」。這的確有著至高無上的力量。

    「我母親?有什麼事?」

    淺見光彥頓感不安。

    又有什麼事了?——他回想著自己近來的情況,確認目己不記得有什麼事情值得母親埋怨的,便放下心來。

    「有客人要見你。」

    「客人?又有啥要事找我商量?」

    「今天好像不是商量事情的。」

    希望淺見光彥永遠沒有姻緣的須美子微微笑著,一副對他人的不幸而幸災樂禍的口吻,說道:

    「那位客人的臉色總覺得很灰暗。」

    來客是一位淺見光彥從未見過的紳士,年齡約莫55歲。深藍色的西服套裝無疑是用英國的料子製成的。白襯衫、深上青底子白色水珠花紋的領帶——雖然品位不高,卻很有修養。斯文的表情和對著年輕的淺見光彥鞠躬的身影都可以說是「大夫人」、遺婿雪江所欣賞的類型。

    正如須美子所說,看上去這位來客神色優郁。

    母親雪江參加了油畫團體,還加入徘畫(含有徘句風趣的寫意淡彩畫或水墨畫)團體,無意中似乎對徘句也關注起來。那也許是因為對徘句詩人種田山頭火的自由律徘句情有獨鍾的緣故吧,大量生產儘是一些音節極不規範的徘句,強行要次子淺見光彥欣賞,並逼著他表態「怎麼樣」。

    這位紳士興許也是與那些人交往的客人。——淺見光彥在心裡悄悄地思忖著。

    ——山久物產株式會社專務董事久永道春

    淺見光彥記得名片上這家公司的名字曾在哪裡見到過。

    「山久物產公司,社長自殺了吧……」

    「是的,真是。」

    久永道春原來優郁的臉顯得更加陰沉。他歪斜著臉,點了點頭。

    淺見光彥在報紙上看到「社長自殺」的新聞之前,連這家公司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所以心想「山久物產公司」也許是一家不大的公司。但是,在如今殺人事件氾濫的日本社會裡,這起事件充其量也就是一起自殺事件,卻值得在報紙上刊登,這或許可以說,自殺者有著超過一定程度的聲譽。

    「久永君說,就是為了這件事,想來與你商量。」

    雪江說道。

    「與我商量?這位大哥是搞錯了吧?」

    淺見光彥出於禮貌將對方捧為「大哥」,但雪江卻從心底裡就是這麼想的,所以抿嘴笑著連連搖頭,說

    「我也是這麼對他說,但久永君說非要對你講啊!」

    母親連連搖頭,言外之意,不知這位客人是怎麼想的。

    「我是瞞著警察來的,我不會給刑事局長添麻煩的。」

    久永道春爭辯道。

    「就是說,警察宣佈是自殺,但實際上暗中還在繼續偵查嗎?原因是因為有他殺嫌疑?」

    「不!恰恰相反。」

    「您說。恰恰相反,?」

    「警察斷定是自殺,怎麼也不願意聽我們的話。」

    「嗯……那麼,社長……嗯……叫什麼名字?」

    「山橋,山橋啟太郎。」

    「久永君是想說,這位山橋君是被殺的嗎?」

    「正是如此。」

    「殺害山橋君的人,你有線索嗎?比如,有人與山橋君結下了仇?」

    「哪裡的話!社長是一位溫厚篤實之人,我們自己的人不用說,別人都尊敬他,至少不會遭人怨恨。」

    「那麼,搶劫……我記得山橋君是死在自己家裡吧!」

    「他的工作室就設在離家不遠的公寓裡。嗯!就像是自己家裡一樣。」

    「那麼,有沒有目擊者?看見可疑的人進來,或聽到聲響……」

    「聽說沒有目擊者。但是,房門和窗戶都鎖著,屋內好像也沒有翻找過的痕跡。」

    「嗯……」

    淺見光彥暗暗感到吃驚,不住地打量著久永道春的臉——是自己,要不就是對方,兩人中總有一位思路錯位了。

    ——淺見光彥心想。

    「對不起……我再確認一下,久永君想說山橋君是被殺的嗎?」

    「是的。」

    「但是,剛才我聽你說的話,好像是要我證實他是自殺的……」

    「嗯!……怎麼總是那樣啊……」

    久永道春聾拉著肩膀,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光彥啊……」

    雪江勸解似地說道。

    「所以他才來找你商量,意思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它當作被殺來處理呀!」

    倘若不是母親膽小,淺見光彥簡直要把他趕出去。

    「當作被殺來處理」,這話講得多麼巧妙。如此說來,簡直就像是自己將要被殺似的。難道不是嗎?

    母親雪江平時口齒伶俐,此刻卻如此暖味,令人不知所云,這只能認為連母親都感到非常困惑。

    倘若如此,「難道不能向警察證明是被殺?」——一想到這裡時,淺見光彥終於能夠理解母親的苦衷了。

    作為刑事局長的母親來說,肯定不可能做出干擾警察判斷的事,但對客人也不能不留情面地予以拒絕,所以內心裡無疑是打算由次子淺見光彥自己處理,她決不干涉,當然這也是以不給大哥淺見陽一郎添麻煩為前提條件的。

    淺見光彥家世代為官,曾祖父享受明治維新政府高級官僚的待遇,祖父仍是內務的高級官僚。父親一直當到大藏省的局長,快要當上次官時突然病逝。哥哥淺見陽一郎穩坐在警察廳刑事局長的位置上,是日本歷史上最年輕的局長。然而只有他例外,畢業於三流大學,靠著哥哥淺見陽一郎出面才進人二流企業,但工作不到三個月,竟然頻頻跳糟,調了13個地方,最後通過某位作家向一家小雜誌拉關係,才總算謀上「自由撰稿人」這一極不穩定的職業。

    自由撰稿人類似於現場採訪記者,雖說這份工作很有意思,但與付出的辛勞相比,稿酬低得簡直令人不敢相信。但是,在這類似於偵探的工作中,他不知不覺地養成了一聽說有事件發生便削尖腦袋往裡鑽的習慣,因為在日本全國到處奔走,所以收人的大半部分都消耗在滑翔機的貸款和汽油費裡。因此,不要說結婚,他甚至至今還生活在母親的歎息聲邊,成了家裡的累贅。

    但是,因為「偵探遊戲」玩得得心應手,所以他不僅趕走了家裡的顰蹙,而且還漸漸地得到了社會的承認。在這背後,自然也不能忘記某位作家出自神靈一般的好意,努力地廣泛地介紹淺見光彥。總之,近來就連哥哥淺見陽一郎也對他刮目相看,有時甚至請他幫助偵破棠件。至今還不願意改變對他的認識的,也許就是母親雪江一人。

    3

    久永道春造訪淺見光彥,肯定是因為他聽到了自己的「名聲」。——淺見光彥當著母親的面有些沾沾自喜。

    但是,警方已經過調查確定為自殺,久永道春希望淺見光彥能出面提請警方重新調查。這樣的情況,淺見光彥還從來沒有遇到過。

    從案情來看,倘若開展調查,受到懷疑的,首先就是死

    者身邊的人。明知這一點,卻想要將事情鬧大,往往出自這

    樣的原因。知道誰是殺人兇手,或有猜測中的懷疑對象,要

    不就是有人與死者正處敵對關係而具備嫌疑者的資格。

    淺見光彥向久永道春試探著詢問這一方面的情況。

    「不不!哪裡的話!」

    久永道春在淺見光彥的面前攤開雙手,做了一個「豈有此理」的表示。

    「我剛才說過,社長不會遭人僧恨到被殺的程度,何況兇手的線索也……而且,我壓根兒就沒有要陷害哪個人那種可怕的想法。」

    「就是說啊!光彥……」

    母親雪江也在一邊豎起了眉毛生氣道。

    「久永君與你不一樣,他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紳士啊!不管怎樣假設,你也不能太沒有禮貌啊!」

    「嗯!對不起。……不過,聽久永君講話的意思,你認為是他殺,這是為什麼呢?」

    「社長的去世如若推遲一個星期……不,推遲三天,就不會有如此煩人的疑惑了。」

    「推遲三天?……對了!你指的是生命保險吧?」

    「您真是明察秋毫。」

    久永道春深深地鞠了一躬。其實不必如此誠恐誠惶,就連對世事冥頑不靈的淺見光彥,都知道「參加生命保險未滿一年自殺的,不能獲得所保險的金額」之類的規定。

    「社長在一年前就主動提出,要給全體董事投保,而且保額很高,保險金的收益人也是全體董事。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一種企業保險,算是安全保障。」

    「確實不錯。……你說保額很高,有多少?」

    「因人而異。董事中有的人因為高齡還不能加入保險,社長在遇到天災人禍時,保額大約是50億日元……」

    「50億日元?……」

    淺見光彥暗暗吃驚,母親雪江則瞪大著眼睛,不由「呀!」地發出一聲帶指責含意的驚訝聲。她至今還不能擺脫戰前的貨幣價值觀念,從她看來,肯定以為這些錢可以用來建造一艘大和戰艦。

    「山橋君有多大年齡?」

    「社長今年42歲,正處厄運之年。」

    「呃?……這麼年輕嗎?……難怪。那麼保險公司的審查當然沒問題。但是,雖說是安全保險,但想到全體董事都投保,總會有什麼特殊原因吧?」

    「這……」

    久永道春一副暗淡的表情側著頭沉思著,給人一種若有所思的感覺。

    「公司的經營運轉順利嗎?」

    「不!不能算順利。尤其是六年前老社長去世以後,我們失去了好幾家大主顧。」

    「噢……破產了嗎?」

    「沒有。只能說交易都停止了。前任社長性格倜儻不羈,擅長與客戶交往。現任社長山橋君年輕氣盛,要說他的優點,就是認真執著,但同時也有缺點,就是無法通融。他,滴酒不沾,在酒席上根本無法與客戶溝通,也從來不請客戶打高爾夫球。當然這些事不是主要原因,但他在生意方面缺乏靈活性,寸步不讓,頑固不化,常常會令對方掃興的。」

    「我非常理解。」

    淺見光彥設身處地地想著,長歎短吁地隨聲附和著。

    儘管父親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經營者,但在父親身邊長大的兒子,並非就一定具蚤經營者的資質。寧可說,倘若父親是一位善惡不辨渾渾噩噩的人,孩子看著父親那醜陋的一面長大,往往會朝著與父親相反的方向發展,反而更有出息。

    「按你這麼說,公司業績大幅下降了?」

    「嗯!豈止是下降,自從四年前轉為赤字以來,經營戚績一落干丈,目前的狀況很糟。雖然靠著以前留有的積佘,局面總算得以勉強維持,但經營已經走到了盡頭,如若這樣下去,在不遠的將來,就不得不開出拒付支票了。」

    「參加生命保險,就是在如此糟糕的情況下進行的嗎?而且又是東拼西湊籌集起來的巨額……真是膽大包天啊!」

    「光彥,別這麼無禮!……」

    母親雪江顯得很窘迫,連忙阻止道。但久永道春連連說「沒關係,沒關係。」

    「你也許說得沒錯。但是,保險公司與幾家公司都簽約了,無論對哪一家公司都沒有產生絲毫的懷疑。寧可說,一下子能夠簽訂大量的投保合同,他們喜不自禁。」

    「那麼,這次社長就自殺了嗎?」

    「是的。而且,他去世的那天,正好是投保還差兩天就期滿一年了。」

    「你說還差兩天,就是說,不能獲取保險賠償嗎?」

    「自殺,就連一元錢都賠不到。」

    「這事,社長知道嗎?」

    「當然知道的。」

    「可是,他卻偏偏自殺了?幹了一件很蠢的事吧。」

    「光彥!……」

    母親雪江再次訓斥兒子的輕妄,但久永道春慌忙阻止了她。

    「沒關係的。這也是我們全體董事的想法,無法掩飾,所以請您不要在意。而且,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始終認為社長的死不是自殺。」

    「你的意思是說,倘若一定要自殺,無論如何也得在保險契約期滿一年以後吧?」

    「正是如此。公司經營陷入困境,社長痛心不已。他覺得責任在於自己,為了獲取保險賠償而自殺……不!當然,此事本身並不值得讚賞,總之他即便要那麼做,倘若目的是想要拯救公司,我們也完全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不!反過來說,倘若將去世的日子推遲三天,我們也絕對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毫無價值地死去。」

    久永道春說「絕對」兩字時加強了語氣。

    4

    「這是自殺啊!」

    所轄警署的刑事課長吉本對案宗連看也不看一眼,便麻利地收了起來,嘴裡咕噥了一句。

    「聽說沒有遺書。」

    「沒有啊!但是,自殺的人不一定全都寫遺書吧!」

    「自殺的動機是什麼呢?」

    「公司經營陷入困境,一蹶不起,他痛感自己的責任重大,或者不堪忍受沉重的壓力吧。聽說他是一位極其認真的人。」

    「周圍的人,包括死者的夫人在內,都認為他不可能自殺,是被殺。」

    「是啊!這是因為對他們來說,倘若自殺,有些事情就會令他們感到很難堪呀!」

    「你說的是生命保險?」

    「你知道了?不管如何,倘若再活三天,即便是自殺,保險公司也要支付他們十幾億日元的保險賠償,他們還有要求索賠的權利啊!但是,反過來說,現在自殺,保險公司便一文錢也不賠償,作為保險公司來說,好歹算是鬆了一口氣。倘若是什麼他殺,保險公司就必須支付三倍的保險金。」

    「如若那樣,警察對保險公司來說就是上帝,就是菩薩,但對死者家屬和山久物產公司來說就是魔鬼呵!」

    「哈哈……說『魔鬼』太誇張了吧!作為警察來說,在對事件進行調查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過要受人感謝或遭人僧恨,一切都是根據事實得出的結論。」

    「能將你所說的那種『事實』告訴我嗎?」

    「嗯!沒關係啊!送給媒體的材料,我們當然已經準備好了……」

    刑事課長在桌子的抽屜裡翻找著,抽出材料的複印件。

    複印件上的文章大量使用了警察慣用的晦澀的詞語,看看這樣的文章,有助於自己冷靜地把握情況。

    「我說的是縊死……」淺見光彥說道,「第三者偽裝縊死,有沒有這樣的可能性?」

    「這不是不可能,但山橋君無論多麼瘦削,要將死者吊起來,這需要很大的力氣吧!」

    「儘管如此,他殺的可能性還是有的?」

    「不能斷定說絕對沒有。但是,夫人去時,公寓房間的門鎖著,以後警察勘查現場時,陽台一邊的玻璃門和窗戶全都鎖著,沒有發現有人入侵的跡象。就是說,是處於推理小說裡說的那種密室的狀態。」

    「是夫人進屋以後將門都鎖上了吧?」

    「呢?這是為什麼?……我記得沒有詢問過她。但是,你說的是怎麼回事?」

    「不!這件事現在暫且不談。聽說,夫人對臥室和書房連瞧也不瞧一眼,逕直去了浴室。」

    「是啊!據瞭解,她是發現浴室裡傳出淋浴器開著的聲音,便徑直往裡面走去的。」

    「這個淋浴器,死者要自殺,卻為什麼還要沐浴呢?警察對此有何想法?」

    「嗯!這一點,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縊死會出現大小便失禁等不太雅觀的現象。也許是為了沖洗掉那些污跡,便將淋浴器開著了。」

    「還有,打算去死的人,還會有那些顧忌嗎?」

    「我不知道呀!我還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死呢?但是,據瞭解,這位『山橋君』還會寫什麼詩,怎麼說呢?也許是『美的意識』吧?他這一方面的意識特別強,所以即使去死,他也希望自己能夠保持乾淨。難道不是嗎?」

    「倘若想死得乾淨些,還有更合適的方法吧,末必要縊死。更重要的是,夫人進屋時,聽到淋浴器開著的聲音,才徑直去了浴室。這件事,你有何感想?」

    「呃?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假設是他殺的話,我覺得兇手是打開淋浴器之後躲在臥室或什麼地方,等夫人走過去後,趁著沒人注意溜走了……」

    「嗯!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啊。……倘若是假設,那樣的情況也不是不能考慮啊……」

    刑事課長的臉上蹙出皺紋,明顯地流露出厭惡的表情。「還有,就是保險賠償的問題,正如死者家屬和公司裡的人說的那樣,他既然知道倘若推遲三天自殺的話就能夠得到保險賠償,卻眼睜睜地望著保險金作出無謂的死亡,死得一點兒也不值得,我覺得還是無法理解啊。」

    「的確如此,但對要去死的人來說,什麼公司,在他的眼裡也許已經不在乎了。何況,記錯日期的可能性也是會有的吧。」

    「莫非……」

    淺見光彥無奈地笑著。但只要沒有證據,就不能斷定說絕對不可能。

    「剛才我提起過,夫人進屋以後有沒有鎖門。假如她將房門鎖上,兇手逃脫時自然就必須開鎖吧。」

    「嗯!這是理所當然的,但這始終都是在假設他殺的情況下才說的。剛才我已經說過,這起事件是一起自殺,我們已經得出這樣的結論……」

    刑事課長不悅地扭過臉去,點燃了一支香煙。

    「對不起,請原諒我的冒昧。我還想請教一個同題。警察趕到時,房門是鎖著的嗎?」

    「嗯……你問這問題幹什麼?……不!房門有沒有鎖上都無關緊要吧!」

    「嗯!你不用這麼說,你告訴我,房門有沒有鎖上。」

    刑事課長被香煙的煙霧熏得皺著眉頭,招呼坐在不遠處的年輕刑警。

    「山橋君自殺時,最先趕到現場的,是你嗎?」

    「是的。」

    「他想要聽聽當時的情況,你來告訴他吧?我有事要離開一下。」

    刑事課長將「瘟神」推給部下,沒好氣地向客人打了一個招呼便站起身走出了房間。

    淺見光彥重複了一遍剛才的提問。

    「那道房門鎖著呀!」

    年輕刑警回答得很乾脆。

    「我們趕到現場時,想要推開房門,但房門鎖著,我們還按了門鈴,所以沒錯,房門肯定是鎖著的。」

    「嗯……聽說夫人是用鑰匙進屋的,山橋君自己有鑰匙嗎?」

    「有啊!就放在書房裡的桌子上。」

    「是嗎?我明白了。非常感謝。」

    淺見光彥鞠了一躬。刑暫流露出一副言猶末盡的感覺,頗感遺憾地問道:

    「就這些嗎?」

    5

    山橋啟太郎的遺霜佐代子也許是因為心力交瘁的緣故,顯得有些憔悴。儘管如此,出事後已過了半個多月,看來她已經擺脫了傷感,端茶時的動作和講話的神情,可以說已經恢復了常態。

    據佐代子稱,進房間時有沒有將房門鎖上,她已經不記得了。

    「進屋時我是用鑰匙進去的,但有沒有從裡面再鎖上不過,警察趕到時,我的確是去開門的。也許是我進屋時無意中將房門鎖上了。因為平時在家裡總是這樣的。」

    「發現你丈夫去世以後,你用不著將房門鎖上吧?」

    「不!我沒有特地去開門。我打電話報警以後,就一直待在電話機旁沒有離開過,因為警察要求我等在那裡不要走動。」

    「難怪……」

    淺見光彥與久永道春一樣感到氣餒。看來這越發難以證明是「他殺」了。

    「關於鑰匙一事,除了你與丈夫之外,其他人還有房間鑰匙嗎?」

    「沒有。……對了,我想起來了,管理員有一把萬能鑰匙。」

    「其他沒有了嗎?」

    「沒有了。我們當初拿到的就只兩把鑰匙,一把由丈夫帶在身上,一把是備用鑰匙。」

    「夫人知道丈夫參加了生命保險嗎?」

    「我不知道。後來聽久永君和其他人告訴我,說全體董事都投了保,我才第一次聽說。」

    「你丈夫的投保金額,據說在發生災難時能獲得50億日元賠償。關於此事,你有何感想?」

    「我嚇了一大跳。聽說其他人的投保金頓都很低,只不過在l0億日元以上。我不知道能不能這麼說……我總覺得

    像是為了獲得保險賠償才投保似的……不!也許真的會是這麼回事,但……」

    「夫人想要說的就是,有可能是為了獲取保險賠償。就是說,一開始投保時就有那種打算的。」

    「這……據我打聽,末滿一年即便自殺,也不能獲得保險金,所以我這樣猜測,也許是小人之心了,但……」

    關於丈夫之死,不得不進行這樣的猜測,這對死者的遺孀來說,想必一定是很痛心的。

    「但是,有人認為,你丈夫會不會是搞錯了日期?」

    「這……不過,別人這麼想,我也沒有辦法啊。如果說他是自殺,也是有情可願的。」

    「那麼,夫人現在也認為丈夫是自殺?」

    「我不願意承認,但警察是這樣認定的。」

    佐代子悲痛地垂下了腦袋。

    接著,淺見光彥請佐代子帶他察看了山橋啟太郎的「工作室」。

    將浴室裡的淋浴器全部打開,聲音響得出奇,一走進房門就能夠聽到。

    「如此看來,夫人進屋後徑直趕往浴室,這也在情理之中吧。」

    「是啊。」

    佐代子點點頭,也許是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她微微地蹙著臉朝浴室那邊瞥了一眼。

    「我還以為丈夫在洗澡時興許出了什麼事,便馬上奔跑過去。」

    「那麼,倘若有人躲在對面書房或臥室的房門背後,你也不會注意到吧。」

    「這……還不至於吧……是有人躲在那裡嗎?」

    她怯生生地將目光轉向那邊。

    「不!這是假設。」

    淺見光彥走進書房察看。房間並不寬敞,書架佔領著房間裡的全部牆璧。地板和桌子上都堆滿著書籍,桌子的中央還攤開著寫作用的稿紙。剛開始寫的文章,剛拿起不久便又擱下的、打開著筆帽的鋼筆。這些東西至今依然釀造著這樣一種氣氛,即房間的主人馬上就會回來的。

    「看來這房間裡的一切,還保持著案發時的原樣啊。」

    淺見光彥間道,疑竇頓起。

    「這間房間是租借的。我想盡早將房間還了,但他們說還是按原樣放一段時間,所以就……」

    「這是警察說的?」

    「不是警察,是公司裡的人。」

    「是久永君嗎?」

    「不!是一位叫『龜井君』的人,他也是董事。他說,還是應該將調查的線索保留下來。」

    懷疑是他殺,或者希望是他殺——看來懷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僅僅是久永道春一個。

    房間裡隨處可見採取過指紋的痕跡。警察輕易地斷定為「自殺」,但這樣的調查只是例行公事得出的結論。淺見光彥也在房間裡察看了一遍。

    「你發現什麼了?」

    佐代子不安地問。

    「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東西。只是,有一件事令人放心不下,書房裡的椅子是什麼時候換過的。」

    佐代子重新走進書房裡,不停地打量著椅子。這是一張極其簡單的辦公用椅子。

    「哎!真的?如此說來,好像與以前的那張椅子不一樣啊!很相似,但感覺稍稍有些新。你怎麼知道的?」

    「椅子腳的幅度比以前的那張稍稍寬一些。你瞧,留在地毯上的椅子腳的印痕與椅子腳的位置有些不吻合吧。而且椅子腳的粗細和形狀也有些不同。你沒有感覺到嗎?」

    「那麼,是我丈夫什麼時候換的吧。」

    「看起來是最近——也許是案發的當天。因為地毯上幾乎沒有留下新椅子的印痕呀。」

    「莫非……那天他從公司裡下班回家,晚上9時多來這裡,根本沒有時間調換椅子啊!」

    「但是,無論怎麼看,這椅子的腳磨出來的印痕很淺。我覺得這印痕不像是你丈夫長時間坐著留下的。」

    「是啊!說起來真是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呵!」

    佐代子感到很困惑。淺見光彥也覺得納悶。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包括淋浴器的事,這起事件裡有很多現象無法作出解釋啊!馬上就會搞清楚的,但……」

    「你說搞清楚……你是說,我丈夫不是自殺?」

    佐代子一副交織著恐怖與期盼的目光望著淺見光彥。

    「看情況,也許真會是這麼回事。」

    淺見光彥含糊其辭地回答著,一邊走出書房。佐代子也好像害怕留在這間房裡似地慌忙緊跟在他的身後。

    6

    離開房間跨到走廊裡時,不料有位老人站在房門前,一副驚訝的目光睨視著淺見光彥。

    「呃!富岡君!」

    佐代子在淺見光彥的背後驚呼道。

    「啊!夫人,是你在啊?」

    這位被稱為「富岡君」的老人一瞬間皺起了眉毛。在淺見光彥的眼裡,他好像很後悔在這裡遇見佐代子似的。

    據佐代子介紹,富岡是山久物產公司的顧問董事,年齡約莫已過70歲。他頭髮斑白身材瘦長,說是企業家,還不如說是一副學者的風貌。

    佐代子向他介紹淺見光彥,在聽到「淺見光彥」這個名字時,他的表情微妙地抽動了一下,好像對淺見光彥已經有所耳聞。

    「你找我有事?」

    佐代子驚訝地問道。

    「不!我正好路過附近,想來看看,社長去世以後,這間房間怎麼樣了。」

    「是嗎?那麼,進去看看吧?」

    「不用了。不用進去,在這裡看看就足夠了。」

    富岡連連搖頭,露出一副退縮的模樣。

    三個人一起離開了公寓。

    走出公寓大門時,富岡想要告辭,淺見光彥連忙將他留住。

    「我有些事想要請教你。」

    富岡露出一副興味索然的表情,但淺見光彥視而不見。

    他向遺孀道別以後,便逕自與富岡一起走去。

    富岡已經年老,但腿腳卻十分矯健,直視著前方,甩開大步走著。

    「剛才在山橋君的房門前遇見你時,我突然發現,富岡君帶著那間房間的鑰匙吧?」

    估計佐代子已經遠去,淺見光彥便冷不防說道。

    富岡頗感意外,但他隨即露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搖著頭。

    「沒有。」

    「可是,我卻好像看見富岡君將鑰匙放進口袋裡。」

    「沒有。這是你的錯覺。我沒有帶著鑰匙。你如若不信,就搜我的身吧?」

    「哈哈!我沒有這樣的權利。倘若是我的錯覺,我就向你道歉。」

    「你就是要和我談這件事嗎?倘若真是這件事,那麼我這就告辭了。」

    「我還想問你一件事,富岡君也投保了嗎?」

    「投保?沒有。我不喜歡保險。而且,我終生孤身一人生活,即便投保,也沒有收益人。送葬熨那樣的積蓄,我還是有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問的是公司董事全都參加生命保險。據說大家相互成為收益人。」

    「噢,你說的是這件事嗎?沒有。我沒有參加。我沒有感覺到是被大家疏遠了,即便想要參加,不是也有年齡限制嗎?」

    富岡老人「哈哈哈」地高聲朗笑著,說了一句「我告辭了」,便在小巷口拐彎走了。他拐進小巷離去,並不是去那邊有事,目的顯然是躲避著淺見光彥。

    淺見光彥目送著富岡離去的背影,回想著老人藏鑰匙時的動作。當時,在這一瞬間,淺見光彥的目光分明清楚地捕捉到富岡手裡拿著的鑰匙。

    他不知道那把鑰匙是不是山橋啟太郎那間工作室的鑰匙。如若不是,富岡為什麼要將鑰匙藏起來呢?——工作室的鑰匙,除了山橋夫婦之外,其他人也許還有鑰匙。是!應該還有。——淺見光彥心想。

    淺見光彥徑直去警署拜訪刑事課長吉本。不出所料,警察沒有注意到書房裡的那張椅子。

    「嗯……是嗎?椅子換過了?那麼,應該是最近才換的吧。」

    「我覺得是案發那天換的。警察倘若能夠出面去調查,我想馬上就能查清楚的。」

    「如若有必要,我們就出面去調查。但是,假設在案發那天剛換過,這能說明什麼?」

    「當然就有問題了。就是說,死者在打算自殺的那天,將自己坐的椅子換了,這不是很不正常嗎?」

    「這個嘛!……也許不正常吧。因為自殺這件事本身就是不正常的嘛!不能按常識來進行推斷吧。」

    這樣不行!對他們說不通!——淺見光彥想要放棄了。

    無論自殺還是他殺,結論一旦定下來,只要沒有重大的事情,就決不會改變。這是警察一貫的做法。

    淺見光彥一回到家裡,便接到了富岡打來的電話,好像在等著淺見光彥從警察署那裡回來似的。

    「剛才我很失禮,對不起了。我想起一件事,想要告訴你。」

    富岡先向淺見光彥陪禮道。

    「就是社長公寓裡的鑰匙,其實久水君應該有那把鑰匙的。」

    「久永君?……可是,富岡君怎麼會知道他有那把鑰匙的?」

    「我們不談這個問題吧。我只是因為你很想知道有關鑰匙的事,所以才告訴你的。」

    富岡簡直一副忿然的口吻說著,然後說了一句「就說到這裡」,也不等淺見光彥回話,便將電話掛斷了。

    7

    翌日,淺見光彥拜訪了坐落在日本橋室盯的山久物產公司。不難想像,這幢八層高的公司大樓,倘若還有半個月就要清賬的票據不能拒付的話,立即就會失去信用而陷入困境。倘若如此,山久物產公司就會無法擺脫連同這幢大樓一起失去的命運。

    據久永道春說,對業績不振的公司,銀行不可能再次進行融資。這就是公司所面臨著的現狀。

    「社長多次親自去銀行,低聲下氣地要求融資,但銀行的態度非常冷漠。因為倘若社長和公司的董事願意退讓接受銀行方面提出的人事要求,這又當別論。銀行的做法好像是要搶奪公司的權利。」

    久永道春抬頭望著窗戶對面嶄新的高褸,用一副黯然的口吻說道。

    「我並不想向淺見先生發這些牢騷,但……」

    久永道春苦笑著,在淺見光彥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此後的調查,有什麼進展嗎?」

    「其實啊,我來找你,是因為有個人對我說,久永君的手上有山橋君那間公寓的鑰匙,這是不是真的?」

    「這……」

    久永道春的表情並沒有流露出如淺見光彥所預料的那種太大的變化。

    「你是聽誰說的?」

    「你不用間。我不可能告訴你的,你只要告訴我這是不是事實。」

    「我猜到了。是那個人吧?富岡清三君。對不對?」

    淺見光彥默默地點了點頭。

    「富岡君也是懷才不遇啊!」

    久永道春歎了一口氣。

    「他作為前任社長的心腹,長期擔任專務董事,卻遭到現任社長的冷落。嗯!也許年齡的關係,被迫擔當顧間退居二線,他為此事正恨得咬牙切齒呢。」

    「恨得想要殺人嗎?」

    「哈哈……是不是到那種程度,我不知道啊!但是,關於社長的經營方針,他平時就經常表示不滿。一旦有什麼事情,總是強調前任社長的功績,筒直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啊。在事件發生前不久,他還突然去社長室,與社長密談了很長時間,也許談得很激烈吧!富岡君離去以後,我去社長室,看見社長眼圈通紅。」

    「你說通紅……是在哭嗎?」

    「我覺得是的。我想他會不會遭到了訓斥,說公司陷入困境,責任在於社長?」

    「那麼,這也許就是社長自殺的原因吧。」

    「按你的意思是……不!社長不是自殺啊!」

    久永道春慌忙改口道。

    「我知道。」

    淺見光彥苦笑著說道。

    「現在我們不談這些事。鑰匙的事怎麼樣啊?久永君有鑰匙嗎?」

    「沒有。我根本就沒有什麼鑰匙。是富岡君搞錯了!倘若說誰有鑰匙,就是龜井君。」

    「嗯!……久水君既然這麼說,那麼你是知道龜井君有鑰匙的?」

    「是啊。我知道的。但是,倘若直截了當地間他,他肯定不會承認。如若承認自己有那間房間的鑰匙,就等於是在承認自己就是兇手啊。」

    久永說著,臉上露出微笑,隨即又改口道:

    「所以是我搞錯了,他其實是沒有鑰匙的呀!」

    淺見光彥將調查的情況向吉本刑事課長作了通報。

    「呃?你說有魯用鑰匙,這是真的?」

    刑事課長皺著眉頭,似乎在說。又來添麻煩了!

    「重新徹底調查一次,怎麼樣啊?這也許是偵破此案的關鍵。」

    淺見光彥帶玩笑地說道,便告退走了。對警察是否會再次全力展開調查,他還是很抱懷疑。因此,兩天後,接到吉本親自打來的電話,通報這件事情的時候,淺見光彥頗感意外。

    「真是沒有想到啊!有一家專配鑰匙的商店就在那幢公寓的附近,我們去那家商店調查,正如淺見君說的那樣,山橋君配過蚤用鑰匙。而且啊,還不至一兩把。你猜怎麼著,是八把!八把鑰匙!」

    「八把鑰匙?……」

    淺見光彥也驚呆了。

    「配這麼多,到底是給誰的?」

    「公司裡的那伙董事。這一點,我們也已經證實了。淺見君說的久永先生,龜井先生,還有其他董事,公司裡主要的人物,全都有啊!」

    「富岡君有沒有?」

    「有。這是怎麼回事田?」

    「你先不要問我是怎麼回事。首先,那間房間因此便不具備密室條件了吧。我想,警察應該重新展開調查……」

    「嗯……好吧,這也是不得已的吧。反正,從案發那天夜裡有關者的去向開始內偵。不過,除此之外,淺見君有什麼好的主意?」

    「說起來也不是沒有。一個,就是那個淋浴器。淋浴器為什麼開著?」

    「也許是這樣的原因吧,山橋先生有一種美的意識,想要沖走大小便失禁留下的污跡……」

    「要自殺的人會想到這一點,這是不合情理的。若說是因為美的意識,考慮到大小便失禁和嘔吐物的污跡,就不應該選擇上吊。」

    「嗯……說起來真是如此。那麼,淺見君有何高見?」

    「如若是殺人事件,兇手將淋浴器開著,顯然是為了將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浴室裡去,趁此機會溜走。不過,好像還有其他目的。」

    「其他目的?」

    「而且還有另一件事,就是上次我對你提起過的,書房裡的那張椅子,你們檢查過嗎?」

    「椅子?」

    淺見光彥將椅子有可能被換過的事重新敘說了一遍。

    「這是真的?」

    刑事課長半信半疑,但他還是一口承諾。

    「倘若真如淺見君說的那樣,我們馬上進行調查呀!」

    8

    警方經過調查,得知淺見光彥說得沒錯,那張椅子的腳與地毯上留下的印痕不完全吻合。

    然而,椅子是什麼時候、從哪裡送進來的?同時,原來的那張椅子又到哪裡去了?警察竭盡全力進行查找,看來一時也收穫無望。

    吉本刑事課長特地親自去淺見光彥家拜訪,向他通報調查的情況。

    「到底是局長的弟弟啊!思路非常敏捷。」

    不知何時知道了淺見光彥的身份,吉本的態度與開始時截然相反判若兩人,他面帶微笑地說著客套話。

    「不過,我還是弄不明白,椅子被人調換,與事件到底有何關聯?」

    「這一點,課長應該知道得很清楚吧。」

    「什麼?你是說我?不!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瞧!就是失禁曬!你不是說過,淋浴器開著,目的是為了沖走失禁留下的污跡嗎?」

    「呃?我記得這麼說過,但被淺見君否定了吧?」

    「不!我否定的是與美的意識有關的言論,不可能連淋浴器開著的目的都否定了。開著淋浴器,是為了不留下失禁的污跡。這樣考慮,椅子調換的謎也能解開了吧!」

    「你說解開?……怎麼解釋?」

    刑事課長將嘴張得大大的。

    「我還是光來考考你。」淺見光彥說道,「聽說上吊時,人必然會大小便失禁。那麼,偽裝縊死而將人勒死時,被害者會失禁嗎?」

    「呃?對啊!也會失禁吧。」

    「那麼,假設山橋君趴在桌子上正寫著稿件時,被人勒住脖子,椅子上不是同樣會留下失禁的污跡嗎?就是說,由此推測,作案現場其實就是在書房裡。所以,兇手自然就必須調換椅子。與此同時,浴室是偽裝溢死的現場,如果地板上沒有留下失禁的污跡就很不自然吧,因此就必須將淋浴器打開,將屍體淋濕,看上去好像是沖走污跡的樣子。一定是這樣的。」

    「難怪……」

    刑事課長一副惘然的表情點著頭,沉思了片刻之後,流露出沉痛的表情呢喃著:

    「這麼說,是他殺了?」

    「我認為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

    「但是,即便如此,這全都是根據現場的狀況作出的推測。首先,殺人的動機是什麼?」

    「當然是為了生命保險。」

    「我不同意!即便是淺見君的看法,我也難以理解啊!倘若是為了保險賠償,偽裝成自殺,這合情理嗎?而且,離一年還差兩三天自殺,不可能獲得理賠啊!這只能是白白送了性命啊!」

    「真是如此呀!遺憾的是我們無法對這一點作出合理的解釋。如若是自殺,還能夠考慮是死者自己記錯了日期。現在只能解釋是兇手搞錯了日期。索性一開始清楚地斷定是他殺,那樣的問題也就不存在了,而且還能獲得三倍的保險賠款,可是卻……」

    淺見光彥這麼說著,身上卻不時地感到陣陣寒意,總覺得自己似乎看漏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但是,那是什麼事情?

    他無從知曉。

    「如若目的是詐騙保險金的話,七名董事是保險金的收益人,兇手就在七名董事之中。而且,這七名董事全都擁有那把備用鑰匙,這決不是偶然的。」

    吉本流露出刑警特有的犀利目光,迢望著遠處。

    「董事們在案發時的去向,調查進行得怎麼樣?」

    淺見光彥的腦海裡浮現出久永道春的面容。他總覺得這些董事很可憐。

    「可以說,除了兩三個人之外,其他董事都難以證明自己不在現場吧。如此說來,不管有沒有現場不在證明,我們都要對他們進行嚴密的調查。」

    刑事課長突然鼓起了精神。但是,事件之後不久便急轉而下,出乎意外地得以解決了。那位富岡老人留下承認作案殺人的遺書自殺了。

    遺書裡充滿著憤懣,寫著他對山橋社長的抱怨。

    ——與前任杜長相比,後任社長不懂經營,我曾經多次對社長提出忠告,結果卻遭到冷落。

    富岡在遺書裡指出社長給經營帶來的失誤和破綻,認為只要有社長在,他所摯愛的山久物產公司早晚會招致破產的命運。

    關於作案的具體內容,他也寫得非常詳細。

    ——那天夜裡,我去那幢公寓拜訪社長的工作室,山橋社長正在寫東西,我悄悄地用繩索從背後套住杜長的脖子,像上吊著將社長殺害。我還將社長的屍體吊在浴室裡的簾幕軌上。這時,我發現社長大小便失禁,便打開淋浴器,還調換了椅子。

    ——那張椅子,在富岡家的書房裡,還微微地散發著失禁留下的臭味。

    9

    案發後一個月,久永道春拜訪了淺見光彥的家。

    「托你的福……對不起,這麼說,總覺得很見外。我們公司看來能夠擺脫困境了。」

    當著淺見光彥和他母親雪江的面,久永道春開口就這麼說著,並深深地鞠了一躬。山橋社長的死是他殺,領取保險賠償的通知馬上就會下達。而且,這屬於災害時保險,所以是普通賠償金的三倍——50億元巨額。

    「你應該說,這下可好了吧。」

    淺見光彥繃著臉說道。山久物產公司得以延續,背後是以兩條人命換來的。他無法釋懷。

    「不過,久永君總算如願。雖說是不幸,也算是有了一個滿意的結果。」雪江安慰道,「最後還是靠著警方的力量偵破的,光彥多少也起了一些作用吧。」

    「當然啊!全都是靠著您的兒子。」

    久永道春特地強調了一句,但雪江卻搖著頭。

    「不!你這話說錯了!還是靠警察。刑警他們的組織是非常嚴密的,所以才能夠仲張正義。」

    她好像無論到何時,如若不扛「刑事局長」這面大旗就於心不安。

    淺見光彥並不喜歡母親在場,他解釋說「有些要緊的事情要談」,要求母親離開一會兒。

    「不准你死皮賴臉地索要酬謝,不該幹的事情,你不准干!」

    母親雪江朝兒子睨視了一眼,走出了客廳。

    「儘管您母親這麼說,但作為我們公司,當然要準備一份謝禮。」

    久永道春說道。

    「不用!那種事,我不在乎。」

    淺見光彥漲紅著臉,連連擺手。

    「說實話,我以這樣的形式了結這起事件,甚至感到有一種罪惡感。」

    「為什麼?」

    「原因,我想久永君應該知道。」

    淺見光彥露出一副指責的目光直視著久永道春。久永道春想要握出反駁,卻怯懦地垂下了腦袋。

    「這起事件,有幾個無法解釋的現象。參加生命保險以後離一年還差兩天,就在這個時候『自殺』了,這是其中最最重要的一點。倘若時間超過一年、獲取保險賠償的資格產生以後。自殺——那麼目的就會昭然若揭,人人都不會懷疑自殺就是為了獲取保險賠償。其實,這次警察也很貿然地判斷為自殺,差一點兒就將它蓋棺定論了。所以,久永君便來找我。不!與其說是走投無路,還不如說是蓄謀已久的。」

    面對淺見光彥帶嘲諷的語氣,久永道春緘然不語。

    「在保險賠償的效力發生之前還剩兩天的時候自殺,似乎是死得毫無價值,但相反,正因為如此,就更意味著不可能自殺。這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夠明白的,但警察卻偏偏疏忽了。也許其中保險公司的看法也有意無意地起著作用。因為假如萬一是被殺的,保險公司不僅僅要支付保險賠償,而且還要支付三倍的保險金吧。對保險公司來說,要不就是不賠償,要不就是賠償50億日元——兩者的差距太大了。」

    「你說得沒錯。」

    久永道春連連點頭。

    「由於社長的死,我們公司和五百名職員都得救了。」

    「不僅僅是社長的死吧。忘記富岡君的死,就太令人寒心了。」

    「當然。罪行是可憎的,但結果公司卻得以重振,這也是托了富岡君的冥福。我們七名董事,都悄悄地為富岡君設了一個靈台。」

    「你的說法簡直就好像將自己設為局外人,我是不能原諒你的啊!」

    淺見光彥用一副盛氣凌人的口氣說道。

    「你們也許是想讓富岡君一個人承擔罪責;自己卻裝作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但至少我是知道的。不僅是富岡君,你們全體董事共同策劃了這起事件。」

    久永道替全身變得僵硬,好像被凍住了一般,注視著淺見光彥那張鐵青的臉。淺見光彥也不甘示弱地注視著他。兩人相互睨視著對方許久。

    「大概……」

    久永道春好像一條鬥敗的狗一樣弓著身子耷拉著腦袋。

    「我還以為這事連淺見君也不會知道……不!我不知道告訴你的話,你會不會相信我……」

    「是怎麼回事?我是不願意知道的。我的處境本來應該告發這一重大的犯罪,但倘若我這麼做,你們暫且不說,山久物產公司的眾多員工和家屬,大家都會陷入困境,所以我必須一直忍受著良心上的折磨。」

    「你能夠不告發我們,我從內心裡感謝你,但關鍵的事情,淺見君還是不知道。也算是為自己辯解吧,我應該將這件事告訴你。」

    久永道春抬起頭挺起腰,毅然地說道。說是想要進行反駁,寧可說是感覺到一種氣勢。淺見光彥不禁啞然。

    「我告訴你,事件發生前不久,富岡君曾來到公司,與社長進行了密談。我曾對淺見君說,富岡君以強硬的態度與社長談判,其實那是說謊。實際上幾天以後,富岡君將那天的談話內容都對我說了。據說,那天是社長主動找富岡君,將富岡君請來的。兩人平時處在老死不相往來的關係,所以富岡君頓起疑竇,去時還懷疑社長對他決不會講出什麼好話來。」

    不知是為了整理陳述的內容,還是為了能使自己鎮靜下來,久永道替沉默了片刻之後,繼續說道。

    「社長說公司已經走投無路,並向富岡君表明一個已在他的心中醞釀許久的可怕的決心。就是,以自己的死使公司獲得保險金的賠償。但是,單純自殺,保險賠償非常低廉,遠遠不能滿足公司重建的需要。因此,他說必須是被殺。——他是這麼說的。富岡君大吃一驚。他心想,難道社長會命令他殺害社長自己?社長察覺出他的顧慮,便笑著說,『你可以什麼也不幹,只要將我書房裡的椅子調換一下就行。』」

    「啊……」

    淺見光彥頗感意外。久永道春講得沒錯,這正是淺見光彥所沒有料到的。

    「聽說,兩人交談了很長時間。富岡君極力勸說他放棄這個念頭,但社長主意已定,堅持說倘若富岡君不答應,他就只有製造車禍去死。而且,如若死得順利,也許能完全騙過保險公司。他說,如若被人看出是為了獲取保險賠償,說不定還會被當作詐騙保險金的犯罪行為,只能領取少量的保險金。富岡君反駁說:『你說的,不是與自殺一樣嗎?』社長便笑著說:『未滿一年,而且還是最後只剩兩天的時候自殺,這樣的混蛋,哪裡還能夠找到?』警察肯定會懷疑這一點,作為殺人事件進行調查。因此,社長還說,要將此偽裝成像『自殺』一樣。淺見君說的淋浴器開著一事,還有調換椅子一事,這都是社長事先計劃好的。富岡君緊頂著不肯讓步,最後還堅持著說:『如若警察定為自殺的話怎麼辦?』社長說:『到那時,椅子不是放在你那裡嗎?』富岡君無法理解社長的話意。社長一直注視著富岡君的眼睛。那時。社長的眼睛裡充滿著淚水,眼淚不停地掉落到膝蓋上。據說在這一瞬間,富岡君一切都能夠理解了。他說:『我明白了,我也與你一起去吧。』他說這句話時,社長緊緊地握著富岡君的手,不停地說『謝謝你,謝謝你。』」

    聽完久永道春冗長的敘說之後,淺見光彥不由長歎了一口氣,瞑閉著眼睛。

    「你能相信我嗎?」

    久永道春叮囑著似地問道。

    「我相信你啊!而且,我已經知道自己的愚拙,我還自以為洞察一切,因此感到很羞愧。」

    「不!我們從內心裡感激您。如若沒有淺見君,社長的死也會變得毫無價值。但是,正如淺見君所說的那樣,這顯然是犯罪行為。而且不得不承認,這是性質極其惡劣的、有計劃的犯罪。只是,希望你就當作是社長讓富岡君抽了一支壞簽。社長選擇富岡君,當然也是因為相信富岡君的愛社精神。事實上,富岡君還是單身一人,這也是原因之一吧。但是更重要的是,我們董事全都是保險賠償的收益人,倘若是我們犯罪,就有可能會被剝奪獲取保險賠償的資格。」

    「這倒是真的……真是一位才能非凡的人。我越聽越對他的深謀遠慮感到吃驚。」

    「在社長的計劃裡,還有更令人感到佩服的呢。」

    「還有嗎?是什麼?」

    「這個嘛,淺見君,他還留下了一句話,就是,萬一警方依然認定是自殺,就去找一位叫『淺見光彥』的人。」

    久永道春用充滿著感激和敬佩的目光,盯盯地注視著淺見光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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