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米德借刀殺人 第二章 少年中毒
    1

    「來呀,來買特製便當。鮭魚切片外加三卷海帶,配上一顆能清除體內毒素的酸梅及香嘖嘖的白米飯。」

    田中信博一如往常,站在講桌前像個江湖藝人般大喊大叫。豐能高中二年二班每天在午餐時間舉行的「便當拍賣會」,正如火如荼的展開。

    「五十!」

    「六十!」叫價聲此起彼落。

    「俗,太俗啦。擱來擱再來!」每次有人喊價,夾雜笑聲的起哄便隨之而起。

    「七十!」

    田中瞪著滴溜溜頗得人緣的眼睛喊著:

    「七十,現在叫價七十!還有沒有?這鮭魚切片厚得很哪,飄著北海道海洋香味的魚中極品,三越百貨公司精心烹製的鮭魚啊。這樣的貨色叫價七十,太便宜了吧。再加點價吧。沒有了嗎?好吧,拖拖拉拉的沒意思。成交!」掌聲響起的同時,鋁制的便當盒也交到擠在前面的學生手中。

    「請付現。我可不接受分期付款。」田中認真的說。收下七十元之後,馬上將六十元交給提供便當的人,剩下的十元是他的「仲介費」。

    豐能高中的學生有八成是帶便當上學,剩下的兩成就在福利社買麵包、牛奶果腹。也有人會偷跑到街上的飯館吃飯,不過這可得相當大膽,因為不小心被抓到,一定會遭到處分。不帶便當的原因因人而異,有人是不屑像個鄉巴佬似的帶便當,也有不少人是因為家庭因素才不帶便當。不過,對於正在發育的青少年而言,麵包畢竟吃不飽。另外,也有不少人等不及午餐時間,在第二堂下課時就打開便當充飢。這類學生到了中午還是會肚子餓。此外,也有一些學生是帶了便當卻不想吃的。有人只是單純不喜歡菜色,有人則是偶爾想吃吃麵包。或者,有些較胖的女生為了減肥,不吃飯而將口水和著眼淚往肚裡吞;也有人是為了要贊錢打小鋼珠或是保齡球,而賣出便當。

    便當拍賣會就這樣形成。仲介便當是田中的專利,便當價格多依叫價來決定,而決定價格的因素則是菜色的好壞。不過,偶爾班上最美的女生帶來親手做的便當時,男生會瘋狂競價,據說最高紀錄曾經叫到八百三十元的大價,得標的人還可以接受美女奉茶款待,驕傲的一口氣喝下斟在便當盒蓋上的茶水,然後贏得滿堂喝彩。

    最可憐的要算是沒人緣的學生的便當,既沒人喊價,更甭說會有人買了。這時田中基於職責,會以十塊錢買下來,拿到校園裡喂流浪狗,同時也大快人心。

    「下一個,提供者內籐規久夫,因為內籐去參加柴本美雪的頭七法會,所以把便當提供給各位。他現在應該已經在柴本家享受山珍海味了,所以,半買半送啦!我們就從二十塊錢開始。來,三十塊錢!三十塊錢!有沒有其他的價錢?」

    「四十!」

    「四十五!」

    「五十!」

    「現在已經叫到五十塊錢了。再加把勁!紅燒牛肉配上煎蛋,飯上面還細心的撒上柴魚片,散發出陣陣香味。這樣的便當只值五十塊錢嗎?便宜、便宜!太便宜了!」田中開始煽風點火。

    「六十!」

    「六十塊錢!還有沒有?」

    「一百!」

    一下子,價錢三級跳。田中吃驚的探頭尋找聲音的來源,柳生則是一副把便當給我的表情。除了價錢實在太高,大家其實也不敢跟班上的老大柳生競價,所以沒有人再出價。「好,一百塊錢得標。今天的拍賣就到此結束,謝謝大家。」

    大家鼓掌送走向大家彎腰致意的田中,結束了例行的拍賣會。泡茶的值日生把茶壺拿進教室,開始熱熱鬧鬧的吃午餐。

    事情發生在二十分鐘後。

    柳生因為嚴重的腹痛和頭痛倒了下去,校醫綱干趕到教室時,看到柳生皮膚上剛冒的疹子,臉色凝重。

    「糞便呢?」他搖著意識不清的柳生問。

    「上了幾次……每次都像洗米水……」

    做完急救處理之後,綱干湊近校長的耳朵說:

    「趕快叫救護車,同時通知警察。」

    「警察?」校長的臉抽搐了一下。

    「很像是砒霜中毒。」

    「怎麼會這樣……可是……」

    「總而言之,快點叫救護車就對了。」綱干對還想囉嗦的校長吼了一句,學校職員才慌慌張張的拿起電話。

    「內籐的便當……」柳生呻吟著說。

    「便當?便當怎麼樣?」綱干一邊測量柳生的脈搏,一邊把耳朵湊過去。脈搏跳得非常快,但也非常微弱。這是砒霜中毒的症狀之一。

    「我覺得不對勁,所以……吃了一點之後……就留下來了……」

    「便當在哪裡?什麼?剩下的放在哪裡?」綱干跟校長使眼色,繼續問。

    「用報紙包起來……在教室、我的桌子……」

    「好,我知道了,我會處理。不要緊,你不要再說話,馬上就沒事了。」

    綱干轉頭用嚴肅的口吻對校長說:

    「趕快把那個便當拿走,說不定還會有人拿去吃。乾脆把便當拿到這裡來好了,可以讓救護車一起送到醫院做分析。」

    「為什麼便當裡有毒?為什麼柳生會去吃內籐的便當?」

    「這些事以後再說,趕快把便當拿過來。」

    救護車的鳴笛聲漸漸逼近。

    二年二班的教室說不上吵鬧也說不上安靜,籠罩在異樣的氛圍中。

    田中蹲在角落,雖然沒人認為毒是他下的,不過卻都用白眼看他。因為脫不了關係,而且礙於大家不友善的眼神,田中始終無法輕鬆的加入大家的談話。

    「這下可有苦頭吃了。」武田長也不知是安慰或是威脅的過來和田中搭訕。不過他一口大阪腔的柔腔軟調,讓他的話比較接近親切的慰問。

    「哎,真喪氣。」田中用他天生的滑稽語調說。

    「可是仔細想想,你有很明顯的不在場證明啊。從你拿到便當交給柳生,我們大家都看到了,不是嗎?所以很明顯的,你根本不可能下毒嘛。」

    「這算是不在場證明嗎?」

    「說是不在場證明當然有點奇怪,不過你可以放心,至少你沒在拍賣的時候下毒,這一點我可以作證。只是你有沒有在拍賣之前下毒,我就不敢保證了。」

    「放心個頭,像你這種證人,我可無福消受。」

    「你怎麼這麼說?如果真要在拍賣之前下毒,那麼全班都有嫌疑,你們說對不對?」說著,武田得意地環視周圍。不知不覺之間,以田中為中心圍出了一道人牆。

    「第二堂是化學課,大家都到實驗室去了,所以教室是空的,如果這時有人偷跑進來下毒,也不會有人知道啊。」

    學生們面面相覷,每一雙眼睛都在努力的回想,化學課以及下課時間到底有誰悶聲不響的離開座位。

    「那又怎麼對我有利?」田中意識到大家集中在他身上的視線,刻意的問。

    「問題在便當上的指紋嘛。」武田立刻恢復得意的神情。

    「指紋?」

    「沒錯,指紋。警察一定會調查便當上的指紋吧。裝便當的是內籐的媽媽和內籐,吃便當的是柳生,暫且不管這三個人的指紋,如果檢出其他人的指紋……一定會有的,下毒一定要碰便當對不對?所以這第四個指紋的正主兒,一定就是嫌犯。」

    大家都用贊同的表情看著武田。

    「這樣一來,對田中不就有利了?我說田中,你可要聽好啊,你幸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去碰了那個便當,因此就算便當上有你的指紋,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所以說,你是清白的,怎麼樣,你可以放心了吧。」

    「等等。雖然田中可以放心,不過事情還沒了,名偵探本人我又想到了,搞不好這是田中故佈疑陣也說不定。也許他正在下毒時不小心留下了指紋,所以故意把便當拿出來拍賣,然後堂而皇之的把自己的指紋印在便當上,就這樣公然湮滅了證據。怎麼樣?不愧是名偵探的精闢推理吧。」

    「神經病!什麼推理?那你倒說說看,我為什麼非在內籐的便當裡下毒不可?」

    「那就得看你的口供囉。」

    「什麼口供?我看你根本就把我當成犯人。好吧,就算我是兇手,那我在內籐的便當裡下毒,我想害的應該是內籐吧。可是又把便當拿出來拍賣,我怎麼知道便當最後會落到誰的手裡?」

    「嗯,說得也是。沒想到名偵探的精闢推理在這裡出現了漏洞。」

    「虧你說得出這種歪理。」田中也不生氣,反倒以無奈的語調說。

    「這也不能說全是歪理,搞不好對兇手來說,被害人只要是班上的同學就夠了,現在不是正在流行沒有動機的殺人事件嗎?」

    再也沒人去理會武田。雖然沒人理會,不過武田的一番話卻像糟粕般沉沉的沉澱到大家的心底。疑惑的惡臭,像淤泥般從武田的口中吐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籐田老師帶著內籐等學生回到學校。

    「我已經聽說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引起騷動或是胡亂臆測,懂嗎?」籐田為了穩住學生動搖的情緒,努力用平靜的語調說。

    「當務之急是希望柳生趕快康復。校長現在已經趕到醫院去了,所以我們很快就可以知道狀況,在這之前,請大家待在教室等消息。對了,也許警察會過來調查,如果警察來問,要正確的告訴警察你們知道的事。對於不知道的事,你們也要清楚回答不知道,不要妄加揣測,知道嗎?知道的話就回座位坐好,這堂課自修。」

    發生這麼大的事,學生根本不可能自修。武田戰戰兢的舉起手說:

    「那個……柴本那邊怎麼樣了?」

    「對了,我忘了告訴大家。今天是美雪的頭七法會,我跟班上幾個同學代表去致意,衷心為柴本同學祈求冥福。」

    「就這樣嗎?」

    「就這樣是什麼意思?」

    「就是關於柴本的事情,有沒有什麼新的發現?」

    「你這就叫做妄加揣測。我看你是想像力太過豐富。」

    是這樣嗎?真的是我想太多嗎?武田在心中暗自抗議,不過卻沒再說什麼。

    「內籐、田中,你們過來一下。」籐田招手要兩人過來,逕自走出教室,然後又回頭叮嚀道:

    「為了慎重起見,我告訴你們,假如警察以外的人,比如說報社記者等來問有關這次事件的內容,一律叫他們來問老師。不是因為這件事是秘密才叫你們不要說,是怕你們亂說招來誤解。」

    籐田的身影一消失,教室內立刻騷動起來。叫人怎麼靜得下來呢?霎時,所有的猜測、想像決堤而出。

    「根據我最有把握的推理,我們班上出名的便當拍賣會,從今以後要關門大吉了。田中的事業即將落得有始無終,只能因煩悶哀傷的悲劇劃上句號,真是愁煞人啊。怎麼樣,這個台詞動人吧。」武田得意的揚起鼻子,不過大家卻未予理會。

    2

    籐田把內籐跟田中帶到空的會客室,跟他們隔著桌子面對面坐下來,不過一時之間卻不知該從何問起。另一方面,內籐和田中也陷入不知名的恐懼跟困惑中,只是恍惚的微張著蒼白的嘴唇,目光空洞的望著籐田。

    籐田心想,還是要先讓他們平靜下來,便開口道:

    「田中,你看看你,好端端的捅出這麼大的紕漏。」籐田故意從不重要的地方切入。

    「我……我只不過是把托我的便當拿去拍賣而已。如果早知道有毒,我就不會賣了。」

    「是誰托你拍賣便當的?」

    「是我。」內籐回答說。

    「第三堂課時,因為老師說中午要到柴本家,我想反正中午不吃這個便當,所以跟老師去柴本家以前,托田中幫我拍賣。」

    「所以說,原來要吃便當的人應該是你囉?」

    「那當然,因為在老師告訴我中午要到柴本家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要去,所以……」

    「所以……」田中畏畏縮縮的插嘴道:「我們剛剛還在說,一定是有人利用化學課的時間下的毒。這個下毒的人想要殺內籐……不對,應該說把目標設定在內籐身上,沒料到半路會殺出個程咬金……」

    「田中!」籐田嚴厲的打斷了田中的話:「不要隨便臆測!照你這麼說,這個下毒的人明知道便當會被不相識的人拿去吃,卻眼睜睜的看著事情發生而不去阻止?這根本就是惡魔或瘋子的行徑,我不相信我們班上會有這麼恐怖的人。」

    「……」

    「我們還是先理清事實。對了,內籐,是誰裝的便當?」

    「是我媽,每次都是她裝的。」

    「你母親把便當裝好,你就把便當放進書包帶到學校。中間有沒有經過任何人的手?」

    「沒有。到學校以後,我就把書包掛在桌子旁邊的掛鉤上,然後把便當跟課本放進抽屜裡。我每天都是這樣的。」

    「你是在第三堂下課才把便當交給田中的,對吧?那時候你有沒有發現什麼?比如說包法不一樣之類的……」

    「這……我並沒有特別注意。不過,好像沒什麼不對勁,如果有,我想我會發現。」內籐審慎的回想並回答。籐田則認為,不是沒什麼不對勁,而是內籐根本就沒有察覺,不過眼前追究這些事也沒有什麼用。

    「那田中,你怎麼處置便當?」

    「什麼怎麼處置,就放在抽屜裡啊。今天總共有四個便當要拍賣,我全部放進抽屜。」

    「沒人碰過吧?」

    「第四堂課我坐在座位上,一下課就馬上到講台拍賣,不可能有人碰的。當然,我在開始拍賣之前,也沒打開過便當。」

    這麼一來,問題還是出在教室沒人的第二堂化學課。籐田心裡這麼想,卻沒有說出口。

    二年二班的教室在校舍的二樓,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並不容易,甚至可以說是不可能的。這麼一來,田中的猜測也不無道理。身為教師的籐田,想來都覺得毛骨悚然。

    有人敲門,學校職員有所顧忌卻又閃著好奇的目光探頭進來說:

    「校長打電話找您。」

    籐田小跑步出去接電話,會客室只剩下兩個人,田中大大的歎了一口氣:

    「真是天外飛來橫禍。喂,內籐,你心裡真的沒有數嗎?根據統計,通常女性比較會下毒害人,畢竟最毒婦人心啊,女人做事就是陰險。你該不會做了什麼讓女性恨在心的事情吧?我看你就照實說吧。」

    「你別胡說,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說得也是,你是不可能,你連去約心上人美雪的勇氣都沒有。」

    向內籐挑釁成了田中發洩情緒的唯一管道,內籐雖然狠狠瞪了田中一眼,卻因為無力爭辯而垂下眼睛。

    走廊傳來慌張的腳步聲,籐田回到會客室。

    「柳生沒事了,幸好他吃得不多,再加上發現得早,急救又得當,所以症狀也沒有想像得嚴重。」

    三個人點頭稱幸,不過籐田卻再度恢復了凝重的表情。

    「警察可能會過來調查事情的來龍去脈。田中,你馬上去把今天拿便當出來拍賣的人和有得標的人統統叫到這裡來集合,同時告訴其他人放學趕快回家。」

    田中才出會客室,學校職員又探頭進來說:

    「老師,有位柴本先生來拜訪您。」

    「柴本先生?」

    來得真不是時候,籐田皺了皺眉頭。不過,想到頭七法會就這麼慌慌張張的離開,實在有失和數,也因為不方便再失禮一次,於是叫人請他到隔壁的會客室稍待片刻,自己則伸個懶腰,點起一根煙。

    「先抽根煙再說吧。發生這麼多事,腦子都亂了,真頭痛。」

    籐田看著內籐,不帶任何意味的笑了笑,而內籐則不以為然的臭著一張臉,那樣子像是要大聲疾呼:「比起你或柳生,我才是真正的被害人哪。」

    柴本一看到籐田,便一個箭步衝上來,問道:

    「老師,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是美雪出事,就是學生被人下毒,這是學校應該發生的事嗎?我還以為學校是更乾淨、更神聖的地方,可是您看看,這像話嗎?比我以前的工地宿舍還糟,根本就是犯罪的淵藪嘛。」

    籐田只能無力的要求柴本別激動,不過柴本卻毫不理會。

    「就是您這樣姑息,學生才會爬到頭上無法無天。既然這樣,不需要再拜託學校,我要用自己的方法替美雪討回公道。過去考慮美雪的名譽和我的面子,我一直不斷的忍耐,同時把希望寄托在學校跟老師的誠意上。可是照現在這個樣子看來,我好像是太天真了。請您把內籐交出來,就算是把他的胳臂折斷,我也要叫他說出實話。」

    「柴本先生,您怎麼可以這麼粗暴?」

    「我粗暴?粗暴的應該是他們吧,讓無辜的美雪落得那樣的下場。您是因為沒看見美雪的樣子,才說得這麼輕鬆,美雪她……」

    手術前打了麻醉針,美雪用控訴似的眼神盯著健次郎,健次郎勉強的擠出笑容,點頭表示安慰。不要緊,馬上就可以解脫了,你一定要好好的走出手術室啊……健次郎在心中如此告訴美雪,卻未料這竟是天人永隔。

    接到護士慌張的通知,健次郎匆忙跑進手術室的時候,美雪的嘴唇早沒了血色。對於焦急詢問狀況的健次郎,有田醫生無法掩飾狼狽的神色,悻悻然的說:

    「刮宮手術是完成了,麻醉也退了,可是臉色卻發青,血壓也逐漸下降。我想可能是因為年紀還小,受的打擊太大的關係,所以就給她戴上氧氣罩,並注射副腎腺皮質荷爾蒙,不過……」

    美雪蒼白的嘴唇彷彿在訴說痛苦般的喃喃開合。健次郎忍不住撲到美雪身上,貼近她的嘴唇,心想至少能聽聽她的遺言。

    「老師,您猜美雪說什麼?她在痛苦的時候,都還想著學校,她沒有喊苦,只是喃喃自語的說著什麼阿基米德。沒錯,就是阿基米德。我想她一定是擔心跟不上進度或是考試,她就是這麼認真的孩子,可是那些人卻讓她……不管怎麼樣,請您把內籐帶來,我剛才雖然一時失控,講話有點粗魯,不過請您相信我,我自有分寸,我只想找出一個讓我能夠接受的理由。」

    說著說著,健次郎似乎恢復了平靜。籐田這才鬆了一口氣,不過還是不放心讓內籐跟健次郎見面。

    「內籐因為這次的中毒事件衝擊也很大,所以現在見面可能有點不方便。而且您剛剛說的話裡有一些疑點。」一方面是為了壓壓健次郎的氣勢,籐田蓄意將話題轉移開來。「美雪說的真的是阿基米德嗎?」

    「她昏昏沉沉的像說夢話一樣,講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我聽到的的確是阿基米德。我不太清楚,不過阿基米德應該是希臘的物理學家吧。」

    「我也想不起歷史上還有什麼同名的人物,所以也只能這麼想。不過,如果真是這樣,就有一點奇怪了。」

    籐田若有所思的說:

    「若是麻醉後的夢囈,那麼說的應該是平常放在心裡的話才對,比如說叫媽媽的名字,或是男朋友的名字,可是她卻叫阿基米德,這就有一點奇怪了……」

    「所以我說美雪就是在意學校的課業嘛。數學、物理是美雪最頭痛的科目,所以才會一直耿耿於懷。」

    「如果是這樣,就更不對勁了。柴本先生,我雖然不是相關科目的老師,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不過最早學到阿基米德這個名字,應該是在小學四、五年級的自然課本上,介紹槓桿原理跟浮力的時候。當然,國中跟高中都會再出現這個名宇,但是如果真的印象強烈到出現在夢吃中,也應該是在小學的時候吧?」

    「是嗎?」健次郎不以為然的喃喃自語。

    「您會不會聽錯了?」

    「絕對沒錯,美雪的確是這樣說的,而且還連說了兩次。」

    敲門聲響起,職員告知校長歸來的消息。

    3

    才經過幾個小時,校長整個人就憔悴不少。他浮腫著一張鐵青的臉對籐田說:

    「籐田老師,這是豐中警察署的警察。」說完,便將身體深深埋進椅子裡,閉上眼睛。

    校長主修日本史,平日最自豪的便是自己保有古代武士的風範,而此刻,他卻像戰敗的武士等著被砍頭一樣的瑟縮無力。

    籐日接過兩張名片,將名片排放在桌上。

    豐中東警察署搜查課一等警官野村恆男

    籐田在心中默念之後抬起頭來,一個年近五十、身材瘦削的男人,用比想像中溫柔的眼神微微向他頷首致意。男人的身旁坐著一位體格壯碩、大概年過三十的男人,明亮的眼睛不時閃爍著不耐煩。名片上寫著:搜查課二等警官大塚禮光。這個人對籐田的點頭致意完全沒有反應。籐田凝視大塚,心想大概是年少氣盛,不懂得收斂,不過看起來挺不好應付,於是便將視線轉回野村身上。

    「麻煩您將報案時說的,再詳細說一次事情的經過,因為我們都還不太清楚。」野村如同話家常一樣,輕鬆的帶出了主題。

    順著野村說話的感覺,籐田的嘴也鬆了不少,於是便將田中跟內籐所說的話,盡量條理分明的說了一遍。野村時而點頭回應一聲「嗯」、「喔」,好像在聽一件有趣的事情一般,自始至終都和顏悅色。籐田說完之後,他保持了一陣子沉默,然後用一種忍無可忍的語調說道:

    「什麼便當拍賣會?最近的年輕人到底在想什麼?怎麼樣,大塚,你們高中時代也這樣嗎?我看你挺好強的,一定出過很高的價錢吧?」

    「你開什麼玩笑。對了,老師,能不能麻煩您把那個叫做田中的學生叫過來?」

    籐田什麼都沒說就站了起來。

    「你聽好,大塚。」野村小聲的說:「不要對孩子太凶,你一凶他們就什麼都不說了。我家裡也有一個念高中的孩子,他就什麼都不跟我說,雖然是自己的孩子,我卻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這年紀的孩子真是……」

    「我想還是交給你好了,想到這些搞什麼便當拍賣會的小毛頭,我就想揍人,到底學校在教他們什麼啊?真是的。」

    校長一動也不動的保持沉默。

    田中進來,只衝著校長一股腦兒的鞠了個躬,便滿不在乎的直盯著野村和大塚。

    「我想我們……」籐田將視線游移到校長身上,遲疑的說。不過野村卻揮揮手告訴他們無須迴避。

    「我們不是在審問犯人,只不過想問一些問題作為參考,所以請校長、老師還是待在這裡。我想這樣子學生有人壯膽,也比較敢講。還是校長、老師在,你反而不敢說?」

    野村將視線移回田中身上,瞇起眼睛笑了笑,試圖緩和緊張的氣氛。田中則抓抓頭,羞赧的一笑。緊張的空氣一鬆懈下來,野村便單刀直入的問:

    「便當拍賣會真是了不起啊。是你想出來的嗎?」

    「嗯,算是啦。」

    「算是?這麼說,以前就有了嗎?」

    「以前是彼此互相交換便當,不過這樣並不能達到供需平衡,所以我才想到成立一個流通機構。」

    什麼流通機構?大塚瞪著他,野村則用佩服的口吻繼續說:「這倒是挺有學問的。」

    「你,你說什麼?」校長的聲音中充滿忍無可忍的怒氣。兩隻手在膝蓋上微微顫抖。

    「你不覺得這樣做對不起父母嗎?居然把父母辛苦做的便當拿來買賣……」

    田中瞪大眼睛望著校長,臉上的表情顯示他完全不懂校長為什麼要這麼激動。野村則在一旁當和事佬,安撫校長的情緒。

    「你不覺得這樣做不對嗎?」

    「為什麼?買方跟賣方都皆大歡喜啊。事實證明,他們都很滿意這樣的買賣,所以我從中抽取一點佣金,他們也不在意,不是嗎?」

    「可是媽媽親手做的便當有媽媽的愛心啊,我的意思是說,你們為人子女無視媽媽的愛心,把便當拿來買賣,不覺得不對嗎?」

    「這是什麼歪理?」田中提高聲音頂回去。

    「什麼便當裡有媽媽的愛心,也不過就是從市場買一些東西回來裝在便當裡罷了。警察先生,你認為把速食品用微波爐加熱叫做做菜嗎?如果你認為這也是做菜,那我就相信便當裡有愛心。」

    「是這樣嗎?話說回來,雖然這樣的便當沒什麼大不了,可總還是需要有人做吧。」

    「做便當是家庭主婦必須的家務之一,只要是家庭主婦當然就有義務要做便當。」

    「義務……不是愛心嗎?」

    田中別過頭去不再說話,一副不想理你的態度。

    「說到這個出問題的便當,」野村表情轉趨嚴肅。「柳生平常都不帶便當嗎?」

    「嗯,他大都在福利社買麵包吃,而且……」田中支支吾吾的瞄了籐田一眼。

    「而且什麼?」

    「像他這樣老大級的人物,有時候會翻牆去對街的餐廳吃飯啦。花點錢去吃熱騰騰的飯菜,總比冷掉的愛心便當好吃。」

    真是令人生厭的小鬼,大塚不禁又怒目瞪他。

    「沒想到你講話這麼刻薄。這麼說來,你事前也不知道柳生會標走下了毒的便當?」

    「當然,拍賣是一律公平的。起價從三十塊開始,中間有幾個人喊到了六十塊錢,不過因為柳生一下子就把價錢喊到一百塊,其他人理所當然就放棄了。」

    「一口氣喊到一百塊不嫌太貴嗎?」

    「我看現場的氣氛也覺得八十塊就差不多了,所以聽到一百塊的時候,老實說,我有點吃驚。」

    「你不覺得奇怪嗎?」

    「不會啊。像這種拍賣會,有時候價錢會飆到八百塊錢,有時就算十塊錢也沒人買。」

    「聽說美女的便當比較好賣,可是內籐又不是什麼美女。」

    「可是他跟柳生很好,又是同一個圈圈的,我想他是要給內籐一點面子吧。」

    「你說他們是同一個圈圈,那他們的感情很好嘍?」

    「也未必啦。只不過他們是同一個國中畢業的。」田中回答得很不乾脆,似乎不想跟事件有太多的牽扯而謹慎回答。

    大塚原來打開記事簿想要記一些可供參考的要點,沒想到田中話說到一半就不了了之,這算是哪門子詢問,根本算不上是偵查問話嘛。大塚只好放棄記錄,重重闔上本子,那聲音聽起來多少有點故意。

    「我有話要說,可以嗎?」田中斜瞄了校長一眼說。

    「可以,你想說什麼就說吧。」野村心想,惟有讓他暢所欲言,才能掌握對事件有幫助的線索,於是便無視於校長的存在回答道。

    「便當拍賣會……可不可以繼續?」

    「這個……」野村彷彿被將了一軍,一時說不出話來。

    「其實,拍賣會也有正面的意義,比如說有一次一個紅豆麵包就曾經叫價到五百塊,一個麵包喔。」

    「這又有什麼正面意義?」籐田忍不住插嘴,惟恐田中的胡言亂語影響到警方的印象,日後不好收拾。

    「那時有一個同學付不出秋季旅遊的準備金,所以我就用一百塊起價拍賣一個麵包,大家都知道這個同學家裡比較拮据,所以價錢就一路飛漲,最後以五百塊錢成交,相當於一個月的準備金呢。」

    比起基於同情心發起捐款,拍賣麵包也許更能表現同學愛也說不定。聽完田中的話,籐田心中五味雜陳,心情極為複雜。

    「原來是這樣,那你一定也沒有收十塊錢佣金嘍?」野村有點傻愣愣的問。

    「為什麼不?我當然拿了。這終究是生意啊。又不是義賣會,我才不會做什麼慈善事業呢,噁心死了。」

    野村好像被甩了一巴掌似的靜了下來,籐田這時也想起先前柴本感歎說,這些孩子的想法好像跟自己處於不同的世界,而略感慍怒。

    「所以我希望學校準許拍賣會繼續下去……喔,不,默認就可以了。」田中用申訴的眼神注視著野村。

    「這……這件事嘛……我想不應該由我來決定……校長也有校長的想法……」野村支支吾吾的說,但校長不知道有沒有在聽,只是用不可思議的眼光,像在看稀有動物一般,一言不發的望著田中。

    「接下來……」野村語氣僵硬的對籐田說:「麻煩您請內籐過來。」

    田中一臉不服氣,不情不願的站了起來。目送田中走出去的背影,大塚不悅的說:「簡直就是亂七八糟,這對調查一點幫助都沒有。」這話泰半是針對野村優柔寡斷的問話而發的微詞。

    「是嗎?我倒覺得很有趣,挺有幫助的。」

    「是嗎?」

    「你好像不以為然,不過至少從拍賣便當這件事上,我們可以知道學生的相處方式,挺不錯的啊。」

    「不錯?我想這些孩子的父母聽到的話,肯定難過死了,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野村頓時若有所悟。平常,大塚雖然嘴裡不說,不過總是覺得野村是那種「做事不講邏輯的古板警察」,這一點野村也心知肚明,但是想想,這是年輕一輩對老一輩想當然耳的批判,所以也就不以為忤的照單全收。野村總是盡量去接受大塚「年輕人的想法」,不過也有好些時候著實無法理解大塚的言行,而陷於「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的苦惱狀態。沒想到此刻大塚會用同樣的言詞來質疑田中,所謂的代溝,原來就是這麼回事。野村不禁苦笑。

    「你這麼說我才想起來,我曾經看過我兒子的日記。」野村突然轉移了話題,大塚吃了一驚,不過野村卻像閒聊似的繼續對大塚說:

    「那天我走進我大兒子的房間,日記就攤在桌子上。他前一天才把高二的成績單拿給我看,成績還是一如往常並不理想,所以我就訓了他一頓。不過因為我有點擔心他,雖然不想看他的日記,結果還是看了。你知道日記裡寫些什麼嗎?」

    誰知道啊。大塚不以為然的繃著臉。

    「眾人皆優我獨劣,棉被蒙頭自安慰。」

    「這是什麼?」

    「仿石川啄木(註:日本著名的和歌詩人,擅長摻雜口語的生活詩。)的詩歌。」

    「這我知道,可是……」

    「我想你可能也有這種經驗吧。比如說你在警察學校考試考壞了,或者是升級考試考壞了的時候,無處排遣鬱悶,就只有自慰……」

    「你正經一點好不好,真是無聊。」

    「不用不好意思,大家都一樣。」

    「長官,你到底想要說什麼?這些跟調查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那倒不見得,我想說的是,現在的年輕人比起我們年輕的時候,或是比起石川啄木,都要坦率而直接,他們不會掩飾自己的感情,像石川啄木那樣說什麼『買花』,或故作高尚狀,然後拐彎抹角的說什麼『與妻子親睦』。現在年輕人的表達是非常直截了當的,所以問問題的時候不能有先入為主的主觀意識,如果我們不讓他們暢所欲言,聽他們想要講的話,就很有可能會誤事,我只是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野村還在反省這番話的訓誡意味似乎濃了點,這時內籐神色緊張的推門探頭進來。看到內籐神經質的表情,野村直覺這個孩子會比田中更難纏。

    4

    「便當上的指紋怎麼樣了?」內籐還沒坐定,便先發制人的問道。野村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呆愣了半晌,但並未回答,只是定定的看著內籐。

    「你們沒查指紋嗎?只要便當上出現我媽、我、田中和柳生以外的指紋,那就是兇手的指紋了。」

    野村搖搖頭。

    「怎麼,你們沒查嗎?」

    「不是沒查,是便當上的指紋太過凌亂,沒辦法檢驗,而且,假如是蓄意下毒,相信也不會笨到把指紋留在便當上。」

    「便當裡的毒是什麼毒?」

    「砒霜系的農藥,到處都買得到。」

    大塚忍無可忍的戳了野村一下。

    「什麼事?喔,內籐,可不可以讓我來問問題?只是做為參考用。」

    「可以啊,隨你便。」內籐冷淡的回答,並且明顯的表露出不把警方的調查能力看在眼裡。

    「你知道你要到柴田家,不用吃便當,是在第三堂下課,對不對?」

    「沒錯。」

    「班上的同學在這之前也都不知道吧?」

    「是的。」籐田插嘴回答。

    「第三堂是我的國文課,我一邊上課,一邊依序挑選參加法會的學生。一班的葉山則是等到下課以後,才到他們教室叫他一起去的。」

    「原來如此,那麼內籐可說是被老師點到名才逃過一劫,要不然他就會吃了便當……」

    內籐再傲慢,聽到這話也皺緊了眉頭,不過仍是一副沒理由感謝籐田的表情。

    「你有沒有什麼線索,比如說誰對你心存怨恨,或者是你曾經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情,可能遭人報復之類的?」

    「沒有,不過如果有人要惡作劇,我就不知道了。」內籐板著臉回答,看得出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

    「惡作劇?我想這不是惡作劇可以解釋的吧。人命關天啊。跟前柳生不就當了你的替死鬼?幸好他只吃了兩三口就吐出來,所以才沒事……」

    「換做是我,我也會吐出來啊,誰要吃那種東西?」

    「那種東西?你怎麼會說你的便當是『那種東西』?之前你不是沒看過便當嗎?」

    「我想我是不會吃的。你剛才不是說下的是農藥嗎?那一定臭難以入口。」

    「是嗎?」野村說著轉向大塚:「監識課怎麼說?」

    「我記得他們是說味道倒不怎麼臭,只是吃下去舌頭會刺痛,很難下嚥。因為飯上面淋了滷汁,還鋪了柴魚片,所以不容易察覺,不過如果不是肚子餓過了頭,一般人可能吃不下第二口。」

    「我想也是,不過就算只吃一點點,砒霜中毒還是很恐怖的,實在沒辦法把這種行為當作是單純的惡作劇。你真的想不出誰對你心存怨恨嗎?」

    「不是告訴過你沒有嗎,如果真有,也只有我恨別人的份,沒有別人恨我的道理!」

    「你恨別人的份?這話說得可不怎麼厚道。」野村不動聲色的開始套話。「你恨的人也許更恨你也說不定。說來聽聽吧,這個你恨的人是誰?」

    「我早就知道了,你的目的就是要我說柴本的那件事,對不對?」

    「柴本?」野村一下摸不著頭緒。聽說事情發生在內籐去參加柴本美雪頭七法會的時候,不過這跟中毒事件有什麼關聯,倒是叫人難以判斷。

    「別裝蒜了。你一定是在懷疑美雪的肚子是我弄大的,對不對?」

    野村訝異得說不出話來。他發現沒人告訴他事件發生的背景,於是轉而向籐田抗議。

    「籐田老師,看來您並沒有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訴我。」

    「這……」

    對於野村,籐田倒不那麼擔心,反而是對校長,籐田心中有所顧忌。

    「您這樣隱瞞事實,我們會很難辦事。」

    「不是隱瞞,只是我想那個跟這件事並沒有什麼關係。」

    「有沒有關係,交給警方來判斷就可以了。剛剛提到柴本同學懷孕是吧?這件事請您詳細告訴我們。」

    籐田汗涔涔的娓娓說明美雪之死,甚至提到頭七法會的混亂情況,由於野村巧妙的問話技巧,籐田連健次郎現在就在隔壁的會客室都說了出來。

    「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就是這樣。因為診治美雪的有四醫師曾向警方報過案,所以……我不是刻意要隱瞞的。」

    校長跟野村互望了一眼,野村又冷冷的瞧了一下頻頻拭汗的籐田,然後轉向內籐:

    「為什麼你覺得警察會懷疑是你弄大美雪的肚子?」

    「因為之前也有警察來找過我啊。」

    「有警察找過你?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美雪喪禮當天,在我回家的路上。」

    野村用眼神向大塚確認,大塚不知情的搖了搖頭,然後起身走向電話。

    「你說是豐中東警察署的警察,對吧?」

    「嗯,他是這麼說。」

    「名字呢?」

    「我問了,可是他沒回答。因為他從外套口袋拿出黑色小手冊寫東西,所以我想他一定是警察。」

    「他都問了你什麼問題?」

    「就是美雪的事,比如說懷孕是真的嗎?還是有誰讓她懷孕之類的。」

    「你怎麼說?」

    「我說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嘛。因為我也是喪禮時才聽說美雪是死於墮胎,害我嚇了一跳。」

    「喪禮時?你是聽誰說的?」

    「也沒特定聽誰說,反正有這種謠傳就是了。」

    「就算是謠傳,也一定有人告訴你吧。這個人是誰?」

    內籐猶豫了一會兒說:「是柳生。」

    野村不自覺直起了腰:「是那個吃你便當的柳生嗎?」

    大塚講完電話,義憤填膺的對野村說:

    「課長說他也不知道。關於柴本美雪的死因,醫生的確曾向局裡報備過,不過基於家屬的要求,除了相關人員之外,並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當然,也沒人針對這件事情進行調查。」

    野村點點頭,對內籐說:

    「你聽到了吧。看來這個問你話的人是個冒充的警察。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你話,不過下次看到他,馬上跟我聯絡。他只是問你話,沒對你做什麼吧?」

    說著,野村腦子裡盤算有必要重新追查美雪的死因,看樣子,美雪之死跟中毒事件就算不是直接相關,也有間接的關聯。

    「你提到柴本健次郎因為美雪的事情對你懷恨在心,可是他根本不可能下毒。第一,他一直在頭七法會現場,而且當他開始懷疑你的時候,便當拍賣會已經開始了,對不對?」

    內籐無言以對,只是點頭。

    「好了,辛苦你了。接下來……」

    「對不起。」校長發出瀕臨崩潰的聲音。「時間也不早了,再把學生留下來似乎不太妥當,是不是可以請您改天再來?」

    校長自始至終只提出這個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意見的意見。對於性格嚴謹的老校長而言,事件帶來的衝擊不可謂不大。反正就算兇手在學生之中,也不必擔心兇手會脫逃,相反的,如果貿然強行調查,搞不好會刺激學校跟學生,弄得大家不願意配合反而糟糕。考慮種種因素,野村只有乾脆的接受校長的意見,附和道:「說得也是,就這麼辦。」

    「啊,等一下。」籐田叫住剛要離開房間的內籐。

    「班上現在上西洋史或物理課,有沒有學到阿基米德?」

    「沒有啊。」內籐被這個毫無頭緒的問題弄得莫名其妙。

    「那最近有沒有什麼提到阿基米德的話題?」

    「嗯……這跟事件有關嗎?」

    「沒有,我想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美雪好像對阿基米德很有興趣。」

    「是這個啊。」說著,內籐露出難得的微笑。「我想一定是校慶的英文劇展啦。」

    「英文劇展?」

    「五月,學校五十週年校慶的時候,我們不是演了英文話劇嗎?那時候就是演阿基米德的故事。」

    故事出自英文教科書,描述阿基米德在入浴時發現阿基米德原理的一段軼事。這個故事改編自希臘傳記學家普廬塔克的《英雄傳》,內容廣為人知,是最適合英文劇展的戲碼。

    對看戲的家長而言,雖然看不懂英文劇,但是為了對孩子們有所交代,而且也為了顧全面子,大家都不願意表現出聽不懂英文的樣子,只好硬著頭皮參加劇展,盡量填滿台下的空位。因此,對家長而言,沒有比看英文劇更痛苦的了。

    不過,若是演阿基米德的故事,就算是不懂英文的家長,也能輕易理解內容,即使聽不懂對白,只要看著演員的演出,至少也能跟上劇情的發展而適時鼓掌。還有一個附帶的好處是,如果家長帶著小學生同行,這些孩子也會因為熟悉故事的內容而不致覺得無聊。

    「正如我們預料的,這個劇演得很成功,尤其阿基米德全裸上街那一幕更是受歡迎,我們可是真的全裸上陣喔。」

    「全裸嗎?這實在……」野村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穿上緊身褲的阿基米德不是更滑稽嗎?那時候演出組的人很堅持,這是當然的嘛。結果我們好不容易才達成共識,決定在燈光上下功夫,盡量不要讓觀眾知道演員沒穿衣服,然後用好幾個探照燈上下移動照射,表現出路上行人躁動的情緒,也藉此強調阿基米德奔跑的感覺。」

    「虧你們想得出來,然後呢?」

    「可是演出的時候,也不知道照明組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他們居然用探照燈照到阿基米德的重要部位。」

    「真糟糕,這可是公然猥褻啊。」野村笑著說。

    「只不過一瞬間啦。說不上運氣好還是不好,坐在舞台最前面的剛好是美雪她們那一票人,而且美雪的視線又剛好落在阿基米德身上,所以就看得一清二楚囉。她們事後在那裡起哄要美雪說實話,雖然美雪一直說她沒看到,不過她臉紅成那樣,我想她一定看到了。」

    內籐喘一口氣繼續說:

    「關於美雪和阿基米德的關聯,我只想得到這些。」說罷,吊兒郎當的看著籐田。

    籐田苦笑著問:

    「演阿基米德的是誰?你嗎?」

    「怎麼可能?像我這種瘦弱的身材,哪有勇氣站到眾人面前去現醜啊。是柳生啦。」

    「又是柳生?」籐田跟野村不約而同的輕聲叫了起來。

    「唉!」內籐走遠之後,野村大大的歎了一口氣。「不是女學生懷孕,就是男學生跳脫衣舞……籐田老師,最近高中生都這樣嗎?」

    「倒也不能一概而論。」籐田反駁得有些難堪。

    「我自己也有一個念高中的兒子跟念國三的女兒,聽了剛剛那一番話,叫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現在的孩子對性的想法到底如何?這跟案件的調查無關,請老師以私人的立場告訴我。」野村認真的問。

    「您這麼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對了,京都龍谷大學的心理教室七月時做了一份問卷調查,也許結果可以供您參考。」說著,籐田開始翻他的記事本。

    「這是針對京都市內私立高中生六百八十三人,女生兩百三十八人,跟這些孩子的父親一百三十二人,母親一百四十三人所做的調查。根據這份問卷的結果顯示,有過性經驗的男生有百分之二十七點七,女生則佔了百分之三點四。」

    「男生居然佔了四分之一以上?真叫人不敢相信。」野村心裡浮現兒子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龐,怎麼想都覺得自己的兒子應該屬於那剩下的四分之三。

    「另外,這份問卷中還問父母是否覺得自己的孩子可能已經有性經驗,結果兩百七十五人之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如此認為。從這裡可以知道,事實上,孩子們做了什麼事,父母都被蒙在鼓裡。」

    野村忽然覺得不安,搞不好家裡那個小男生也是四分之一其中的一個。

    「雖然沒經驗,不過認為發生關係也無傷大雅的男生佔百分之六十一,女生也有百分之三十四。而有愛撫經驗的人更多,有……」

    「不要再說了。」校長忽然怒喝一聲。「說那麼多沒用的東西幹什麼?」

    「我只是把統計數字念出來而已……」

    「我就是說那些統計數字沒用。我不管其他學校的學生怎麼樣,至少我們學校的學生不會做那種不檢點的事。」

    這樣一來,不就跟那些不知道兒女在做什麼的父母一樣了嗎?籐田雖然心裡這樣想,不過卻不敢說明。倒是校長敏感的察覺籐田的想法,辯白道:

    「我不是質疑這份問卷的真偽,重點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不是這樣的。原本我們學校的教育方針就是……」

    野村連忙揮手制止校長,畢竟聽校長闡述學校的教育方針對辦案一點幫助都沒有。

    「籐田老師,今天真是謝謝您,我想如果我再聽您說下去,恐怕我回家看到兒女的時候會害怕,所以,今天我們就此告辭。」

    大塚板著一張臉站了起來,對整個辦案過程鬆散零碎憋了一肚子火氣。

    「接下來……」走出校門,野村大大的伸了個懶腰說:「反正順路嘛,我們到柴本家晃晃。看來這個案子跟美雪似乎有一點關係。」

    「也好,不然這樣空手而回也不好。」沒有成果可以報告的大塚,堆了一臉的不滿。

    走過多采多姿的商店街,繞過一個小小的高丘,轉進了住宅區。再越過一個丘陵,萬國博覽會的會場便近在眼前。

    「英國諺語說『家就是城堡』,看到這樣的房子,真叫人不得不贊同這個說法。這裡不管是哪戶人家,都在佔地兩百坪以上的土地上架起高高的圍牆,簡直就像是一座小型的城堡嘛。」野村看著街道兩旁大石砌起的石牆,不由得有感而發。

    野村住在豐中市南邊有四十年屋齡的大雜院裡,既沒有門也沒有圍牆,前方五十公尺左右有家小工廠,肆無忌憚的排放著咖啡色的廢水。

    他還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家工廠工人的素質,不過兒女居然還學了幾句工人常說的粗話。她總是說不敢奢望嫁到名門豪第,不過若是對方在豐中市的住宅區沒有一棟獨棟的住家,她絕對不會嫁過去,而且還一臉不可思議的對野村說:怎麼會有人願意嫁到這個大雜院裡?

    「是這裡吧?」大塚的聲音把野村拉回現實。「要不要進去看看?」

    野村搖搖頭說:

    「還是去見為美雪動手術的有田醫生吧。」詢問家屬總會有些偏袒和誇大其詞的部分。

    走到有田婦產科才花不到十分鐘的時間。

    「如果只帶健保卡跟掛號費,實在沒什麼勇氣進去看病。」野村跟大塚看著醫院,不禁有感而發。這家華麗的白色三層樓醫院,即使坐落在豪華的住宅區中依然顯眼。

    「而且兩個男人一起,更是走不進去。」大塚似乎也有點畏縮不前的樣子。

    「怎麼樣?雖然跟我們的工作沒有直接的關係,不過,還是進去看看吧。」

    有日接過名片後,不安的詢問來者何事。醫生,尤其是婦產科醫生,是一種仰賴口碑的職業,不小心傳出什麼奇怪的流言或是負面的批評,都會叫病患止步。而警察可以說是最令人敬而遠之的人物。

    一提到柴本美雪,有田便逕自翻閱起病歷。

    「聽說墮胎手術做得不怎麼順利。」野村不敢直接說「失敗」,而小心的斟酌字句,不過聽到這話,有田醫生還是馬上就拉下了臉。

    「怎麼說不順利?是誰這樣胡說八道的?手術根本沒有任何問題。」

    「可是,」野村迂迴避開有田激動的語調說:「美雪死了,不是嗎?」

    「沒錯,病患是在手術後沒多久就死了,不過卻不是因為手術失敗而死的。我跟病患的父親也說得很清楚,病患是輸卵管受孕。」

    一下子聽到不熟悉的名詞,野村一時會意不過來,只是「啊?」的一聲,微張著嘴保持沉默。接著,有田用對待外行人的表情,不屑的開始說明。

    一般而言,在輸卵管受精的卵子會到子宮著床,並發育為胎兒。但是如果受精卵在到子宮著床的途中,遇到輸卵管比較狹窄的部位,也有可能在這個地方著床而開始成長。但是,因為輸卵管比較細,所以懷孕一兩個月便會因為脹大到極限而破裂,這時候腹腔內會出血一千五百到兩千CC,因而導致病患死亡。

    「也就是說,她是子宮外孕。」有田瞪著野村,好像在說「至少這應該聽說過吧」。在輸卵管破裂之前,子宮外孕是很難檢查得出來的,這點知識野村還不缺,所以也頗能理解有因為何發怒。

    「我知道了。很抱歉,我們不該聽信沒憑據的謠言。不過,可以請教您一件事嗎?」

    有田也不知道是怒氣未消還是怎麼的,並沒有答腔,野村不以為意的繼續說:

    「麻醉中說的話,也就是夢囈的可信度有多少?」

    「這得看麻醉的程度跟病患本身的身體狀況,所以不能一概而論。」有田的回答讓野村無法往下追問,只好悻悻然的告辭離去。

    「該事先弄清楚再去的。」嘴裡這樣說,野村卻沒有後悔的神色。

    「我們走一段路吧,我想整理一下思緒。」

    從這裡走回警局只要二十分鐘,而且秋陽還殘留一些餘暉,正是最適合散步的時間。

    「我總是覺得有哪裡不對……」野村邊走邊說。大塚則是連問都不問,只是默默的配合著野村的腳步。因為野村習慣一個人自問自答的整理思緒,這時候如果回答或是提出意見,只會阻礙野村的思考。這一點,跟野村搭檔一年多的大塚十分清楚,所以不管野村說什麼,他只需不置可否的點頭就好了。

    「第一個疑點是,美雪自始至終都沒說出讓她懷孕的人是誰。就算阿基米德是柳生,也未必見得是柳生讓美雪受孕,而且夢囈的可信度又有限。

    另外,對於在內籐便當下毒的兇手也完全掌握不到任何線索。也就是說兩個被害人——把美雪當作被害人雖然不見得妥當——都沒說出兇手是誰。如果說不知道也就罷了,可是,總覺得有那麼一點不對勁。

    第二點,兩個案子到底是有關聯或是毫無瓜葛,眼前也無從判斷,兩者都有可能。我想內籐一定有問題,要不然不會在我們問中毒案的時候,沒來由的說出美雪懷孕這種跟案子無關的事情。為什麼他會把兩件事聯想在一起呢?

    還有柳生。他既是美雪麻醉中夢囈的主角,又是中毒事件的主角,因此基本上他可以說是兩個事件的連接點。但光是這樣又稍嫌薄弱。在便當內下毒的人和美雪有何關聯?還有,柳生有什麼理由一定會吃到那個便當呢?如果不能解開這些疑點,就不能說柳生是兩個事件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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