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第三章
    她推開車門,往外丟出幾個壓扁的紙箱,回頭對臨時司機劉得化道:「等會我把大門打開,你把車開到車庫,我搬東西比較方便。」

    「知道了。」劉得化下了車,仔細看了眼前方這棟有著花園草坪的兩層樓洋房,玩味地搔搔頭,對吃力地抱著紙箱的方楠道:「不錯嘛!小楠,你轉性了,瞧你平時悶得很,原來是悶騷,真的讓你把到一個闊醫生了啊!」

    「說什麼呀你!」她狠白他一眼,一手困難地從口袋掏出鑰匙。「還不過來幫忙!」張嫂今天休假,她得自己開這道鐵門。

    他懶洋洋趨前替她拿紙箱,鼠目眼角掃到不遠處的路邊,有個身形頎長的年輕男人下了車,朝他們走過來。男人衣著低調內斂但很講究,渾身儒雅之氣,兩手插在口袋,一雙柔和眷念的目光緊隨方楠的一舉一動,沒有分神注意劉得化。

    「喂!小楠,有人在看你,不是哪個鄰居吧?」他推推她背後。

    雖然是大白天,他和方楠卻活像闖空門的,兩人都是一身短T恤、洗白的破牛仔褲,加上方楠搞了半天還打不開門,說是這裡的住戶只會遭嗤之以鼻。

    「別煩,我快打開了。」她急得冒汗,再打不開,她就得叫劉得化當墊背讓她翻牆進去了。

    「小楠。」男子叫住了她,音色淳厚,近看溫柔的臉龐鬱鬱,長得極為端正。

    她定住不動,轉頭望見男子,鑰匙跌落在地,愕然地直起身。

    「好久不見。你媽說你搬出去了,原來是在這裡。」男子伸手拂開她額前的髮絲,動作熟稔親近。「怎麼不告訴我呢?我還得托人才找到你。」

    「林大哥……」她微微退後,他竟派人尋她?

    林庭軒露齒一笑,如冬季朗日,眉宇雲靄即散,他怔怔地注視她,眼裡漫起了一層濕霧。

    「和你媽吵架了?」他目現和藹,「如果你不喜歡住家裡,我可以替你安排,只要你開心,但千萬別不告而別,我會擔心的。」

    她低下頭,胸口的哽塞使她話說不完整,「林大哥……我很好……你不用擔心……你,最近去了公司沒?」

    他輕撫她的臉,笑道:「你擔心我?上星期我已經去過了,一切都沒問題。」

    她釋懷地笑,「那——太好了。」她微偏著臉,不去承接那纏纏而來的注視,她緊張得手心滲汗。

    「住這兒方便嗎?」他掃視一會小洋房外觀。「這裡看起來不錯,不過,畢竟不是自己家,我替你另外安排住所吧!離你學校近些,不必走這段夜路。」

    「不用了,我住這裡很好,真的!」她惶恐地搖頭擺手。

    一旁的劉得化看得摸不著頭腦,不耐地催促:「喂!你到底還搬不搬啊?我還要趕去客戶那裡耶!」

    「搬什麼啊?不搬,不搬,你快走吧!」她朝老友使眼色,撿起地上的鑰匙繼續和老和她作對的門鎖奮戰。

    「方楠,你在耍我啊?我請了半天假你現在跟我說不搬?」手上的紙箱往地上一扔,劉得化氣呼呼走向那輛破喜美,一輛白色寶馬車從旁駛近,朝破喜美按喇叭,他沒好氣道:「知道啦!馬上開走!」

    林庭軒見狀,垂眼若有所思,他抓住她的手,語氣柔和得令人心折,「小楠,你在躲我嗎?是不是不想見到我?」

    「沒有,真的沒有,你多心了。」被扼住的手腕承受了看不見的力道,她痛得眨淚,哀乞地看著他,「大哥,放手吧!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女生,你看清楚,我是方楠啊!」

    他鬆了手,眼眸更潮濕,手掌由上而下滑過她的黑直髮,他驀地收攬臂彎,輕納她入懷。「我知道你是方楠,獨一無二的,我不過是想照顧你,我答應過薇薇的。」

    她緊抿著嘴,不讓啜泣出聲。他們曾共有的那朵薔薇,鮮明紅艷宛如昨日,深深根植在他們心中,無可取代,他心跳篤篤作響,為的不是她,是那朵薔薇。

    「兩位,如果你們不打算進去,可否讓一讓,我的車要開進車庫去。」

    她陡地從男人懷中驚跳出來。林庭軒身後,成揚飛不知何時站在那兒,交抱著雙臂,靠在車門上,摩掌著冒出青髭的下顎,表情透著不解和熬夜手術後的睏倦。

    林庭軒緩緩回眸,有禮地朝他點頭,伸出手,「我林庭軒,您是成醫師吧?」

    他訝異地抬手相握。他記性不差,卻毫無印象見過林庭軒,正想開口詢問,方楠慌忙向前攬住他手臂,主動與他十指相扣,「他叫成揚飛,我們現在在一起,是他在照顧我。」

    兩個男人同時一楞,她緊急地暗把了成揚飛掌心一下。林庭軒面色閃爍,陰晴不定,教養使然,仍微笑著回應,「原來如此,成醫師交遊廣闊,沒想到會看上我這位小妹妹,給您添麻煩了。」

    成揚飛斜啾著掛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冷冷乾笑著,「哪裡,能讓她青睞才難得,要討她歡喜可不容易。」

    噯昧的回答間接證實了方楠的表態,林庭軒五味雜陳,不捨地盯住她,「小楠,只要你有需要,隨時隨地可以來找我,我能做的,一定為你做到。」

    「謝謝。」她勉強笑了笑,緊握著成揚飛的掌一片濕濡。

    她沒有回頭目送林庭軒上車疾駛離去,車聲已遠,她像被蜂螫似地放開成揚飛,回身繼續轉動門匙,低聲說著:「謝謝你,成醫師。」

    「不客氣,我表現得還不錯吧?下次有機會需要你配合一下時,麻煩你手下留情,我這張臉還要見人。」他意有所指的說著,奪過她的備用鑰匙隨意轉動兩下,便聽到門鎖「喀喇」的鬆動聲。

    「那不一樣,我不能幫著你欺負好人。」她退到一側,小聲倔強地辯解著。

    「哦?」他故作恍悟狀,「我看那位林先生也是好人,怎麼我就該幫著你欺負他?」

    她定住不動,原本就嫌白的面色更加晦暗,黑黝黝的長髮裹住不夠豐潤的臉蛋,顯得弱質惶然。她才二十出頭,卻看不到青春的火苗在體內燃燒,那背後的畸型原生家庭,壓抑了她多少該有的活力泉源?

    「成醫師,」她靠近一步,臉上是有求於人的妥協表情。「我——可能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搬走,等林大哥真的相信我們在一起了,我會馬上走。他現在不會立刻死心的,我盡量不會干擾到你,如果你要我配合……對女人撒謊,只要不是太高難度,我都可以答應你……」

    「你在怕什麼?」他俯近她,視線透過鏡片似能洞悉她。「那位林先生看來不但關心你,還挺喜歡你的,為了你追上這兒來了,連我的背景恐怕也查得一清二楚,他條件想必不壞,為何要拒他於千里之外?」

    她意外地沒有顯出羞窘,回視他的目光極為坦然,她思忖了一會,堅定的回答:「林庭軒差一點就成了我姊夫,他喜歡的不是我,是我去世不到三個月的姊姊方薇。」

    方薇?那張照片!

    印象飛快閃過腦海,照片上那名與方楠有幾分相似的女子想必就是方薇。

    「你想整容,想換另一張臉,是不想讓他視你為替身?」林庭軒的舉手投足,莫不帶著深深的憐惜,若不細察,外人皆會以為他深愛方楠。方薇未死前,必然得到了他大量的寵愛,情人驟然長逝,他的愛一時收不回,轉移到神似的方楠身上並非不可能。

    「不全是這樣。」她吁出長氣,「我永遠,也替代不了姊姊。我只是不想在林大哥脆弱時趁虛而入,結一個自欺欺人的婚姻,他是個好人,我不想為了家人的私慾欺騙他。況且,我對他沒有情人間的迷戀,如何全心全意相守?」

    他疑惑著,「你不可惜你這張臉?」

    她自嘲地笑,「我從未因這張臉得到幸福,失去了也不可惜。如果我值得人愛,換作任何面目,都會有人不惜一切真心愛我,沒什麼好捨不得的。」

    美眸中心閃過一絲異光,他縮起眼眶,審度她話的真假。「要躲開林庭軒,有別的方法,何必大費周章變臉?」

    「我躲不開家人。」姬直言以對。「沒了這張臉,一勞永逸,不會再徒增大家的困擾。」

    背部那些傷痕,就是她抗拒的代價吧!

    他潔淨不染的長指輕掠過她的臉,引起些微的酥癢,他眼梢微瞇,打從心底綻笑,一夜未眠的倦意消失。「方楠,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可以配合你,反正你在這棟屋子裡跟個影子一樣,沒什麼存在感。但有兩個條件,你必須遵守,第一,不許再小家子氣的記帳,我沒閒情跟你算這個;第二,永遠別再提換臉的事。聽清楚了?」

    她頓了一下,才輕頷首,隱隱感覺到,他們之間的樊籬,逐漸在消解融化。她開啟了一點心扉,讓他探入,但,僅限於這一點,不能再多,她有個暫居的殼目的已達,這就已足夠。

    她退回冷淡,拿起地上的紙箱子,走進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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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速精巧地縫完最後一針,將器械交予護士,他頭也不回,邊走邊除去全副武裝,在手術室另一頭的洗手台,細心以消毒液沖洗十指,讓潔淨修長的指頭充滿了藥水味。回到臨時辦公室時,桌上已放了調煮好的咖啡。

    剛喝一口,張明莉跟著走進來,笑意晏晏,拍拍他的肩道:「謝啦!臨時讓你趕來幫我操刀。怎麼樣?周太大沒問題吧?」

    他冷冷白她一眼,「你最好勸她適可而止,她全身上下還找得到非人工的部位嗎?這一次是墊臀,下一次呢?胸部再改尺寸?」

    「她開心就好,你替她操什麼心啊!」她嘟起嘴,接著轉移話題,「九點半了,還沒吃過飯吧?我請你吃宵夜吧!」

    他拿起腕表戴上,「不了,我得去接個人。」

    她扳過他的肩,大眼燦燦直逼近他,「接誰?你不是和鍾怡鬧翻了?她前天才上我這兒哭得唏哩嘩啦的。你是怎麼搞的?什麼女人沒見過,看上方楠那個毛丫頭?你這叫鍾怡怎麼甘心?」

    他變了個不可恩議的神情,「別人這麼問情有可原,你怎麼也和那些人一樣,俗不可耐起來了?鍾怡愛的是我這張臉,還是真正的我?」

    她退後一步,斂起咄咄逼人,「這麼多年了,你——始終沒辦法忘記當年那件事?你這樣——爹地也不會開心的。」

    「我好得很,別在電話裡和他嚼舌根,否則我不會饒你。」他暗下臉,抓起外套便往外走。

    「喂!方楠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她不放棄在背後追問。

    「張明莉,女人堆混久了,你也越來越八卦了。」他搖搖頭,轉個彎走了。

    她努努俏麗的鼻頭,撇撇嘴,「到底當不當我是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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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快步通過馬路,小跑步走到暗巷底約定的咖啡館前,她推開玻璃門,很快地巡視了一圈後,目光定在角落裡的男人側影,她猶豫了一下,邁步趨近男人。

    「林大哥。」她喚了聲,對方抬起頭,露出極開心的笑容。

    「你來得很準時。坐吧!我替你叫了你愛喝的冰咖啡了。瞧你一頭汗,不必趕這麼急啊!」林庭軒拿起紙巾,拭去她前額的汗液。

    「我自己來。」她接下紙巾,節制有禮地笑著,大口喝下冰飲。「大哥今天約我出來是——」

    「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成醫師不幫你安排節目嗎?」他毫無芥蒂地笑著,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個絨布方盒,放在她眼前。

    「呃——」她看著方盒,遲疑著。「他今天排了手術,沒空替我過生日。大哥,你不必為我破費的。」

    「打開看看,喜不喜歡。」他催促著,雙眸晶澈,充滿著期待。

    她拿起盒子,緩緩打開,裡面的墜飾吸收到光源,散發出瑩燦的流光,她看清了內容物輪廓,面色驀地發白,「喀」一聲按下盒蓋,不敢抬眼與男人相對。

    「怎麼了?你好像不喜歡?想換別種樣式嗎?」林庭軒關切地問。

    「不用了,我很喜歡,只是——太貴重了,我還是學生,恐怕用不上。」她將方盒放在膝上,手指顫抖,湧起薄淚。

    墜飾是一朵由各色碎鑽嵌成的薔薇,精緻奪目。他連挑選禮物都沒忘記逝去的愛人,他無時不刻在緬懷方薇,即使在人人都遺忘,唯獨他記得的方楠生日裡,他的良意終究讓方楠成了陪襯,方薇是永恆的女主角。

    「你就要畢業了,會有許多機會戴上的。家裡過陣子要舉行宴會,你和成醫師一道來吧!」

    她看了他一眼,掩飾地啜了幾口冰咖啡,冰冰甜甜的在舌尖打轉,她抑制了波湧的心緒,試著開口:「大哥,你得慢慢忘記姊姊,你不開心,姊姊也不會開心的。」

    「看著你開心,我就開心了。」

    她驚異地抬眼,他笑著拍拍她手背,「別多心,你是薇薇走時唯一交代我的一件事,你過得好,我才沒有負擔。你和成醫師,還好嗎?」

    她釋懷地鬆口氣,靦腆道:「還好。他人很好,大哥別擔憂。」

    「說不擔憂是騙人的。他在整形外科界,醫術口碑的確是一流,他至今還留在大醫院裡主治顏面傷殘和缺陷,沒有挾口碑投入商業美容整型這一行,不諱言,我對他是有敬意;但小楠,他的女人從沒斷過,你貿貿然投入這段感情,是不是太冒險了?」他握住她的手。

    「大哥——」她慢慢抽離他掌心。「這些我都知道,他會釐清那些關係的。」

    「你不介意?」

    她攬起眉心,設想著妥善的答案。「過去的我不介意,只要他現在對我好就行了。」她有些懊惱自己找了個麻煩墊背,成揚飛的輝煌履歷不會讓林庭軒善罷干休的。

    他點點頭,神色黯淡,「薇薇喜歡一個人時,也是這麼義無反顧的,你這點和她很像,我們相愛了四年……小楠,你和成揚飛,很親密了嗎?」

    「呃?」她暗驚,在是與否的答案間舉棋不定,林庭軒卻替她解了圍。

    「我沒別的意思,你算是我妹妹,我不希望你吃虧,人是要慢慢瞭解的。」

    她感激的笑,「大哥放心,成醫師很尊重我,他從不干涉我,住在那裡,是我佔了他便宜,他從不要求什麼。」

    他緊繃的肌肉明顯放鬆。「那就好。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她未及回應,搗住嘴,猛然打一個呵欠,四肢有些困乏,倦意來得突然。

    「累了?」他看出她的疲態。

    「有一點。大概今天多游了幾圈,課又滿堂,所以……」她再次打了個呵欠,懶怠地倚在牆邊。「大哥,你剛剛問我什麼?」

    「把咖啡喝了,提提神,我送你回去吧!」他柔聲勸著。

    她集中精神看表,「不用了,我約了……」她突覺口齒遲鈍,眼皮異常沉重,她癱靠著牆,喃喃不解,「奇怪,不應該這麼累的……」

    「小楠,看著我,你不專心喔!」他晃晃她松垂的手。

    她努力撐開眼皮,效果只有兩秒,眼神逐漸似失去電力的燈光,焦距模糊,重影一一出現。「大哥,我可能病了,你……」她沒有說完話,頭垂落在桌面上,意識沉浸在黑霧裡。

    「你沒有生病,你只是太年輕了,看不清誰適合你。」目中柔光斂起,「小楠,你該聽話的。」

    他打開手機,按了號碼,「小陳,把車停到咖啡館前,在巷底。」他繞過桌面,把跌落在地上的藍色方盒放進她的背包,將她右臂繞在自己肩上,攔腰橫抱起她。她睡熟的客顏和方薇更為神似,方楠則多了分嫩稚。

    「先生,沒事吧?」服務生經過,面有納悶。

    「沒事,我妹妹人不舒服。」他淡淡說著,抱著她筆直走向門口。

    他側推開玻璃門,踏出店外,司機已把車子停在巷道上。

    一隻預期外的掌掣住他的肩頭,他鎮定如常地回頭。

    「我來吧!林先生,方楠怎麼了?」成揚飛審視著他,語氣和暖,目光如箭。

    林庭軒臉上一道驚疑問現,仍不慌不忙道:「小楠睡著了,我不想吵醒她,正要送她回去。你是來——」

    「我是來接她的。她說你們約在這見面,還好,我沒遲到,煩勞你了。」成揚飛順水推舟,伸手從林庭軒懷裡接過方楠。

    「成醫師,小楠人單純,希望你善待她。」林庭軒城府深藏,不見惱怒。

    成揚飛微瞇眼,「林先生似乎對我私人交誼知之甚詳,我不是什麼情種,但從不欺騙女人,玩兩面手法,合則來,不合則去,林先生不必多慮。倒是您,往事已矣,方楠身上,不會有你要的東西了。」

    林庭軒不怒反笑,「成醫師,後會有期。」兩人各擁心思對峙了一會,再各自轉身離去。

    到停車場有一段距離,行走的震動讓方楠稍事睜眼,她疑惑地辨視上方的臉孔,又無力地垂眼,「成……醫師……你……來了……」

    「嗯。」他察看她臉色,她分明是陷入藥效昏睡,林庭軒意欲何在?「我們約好的,不是嗎?」

    「我……很累……」她腦袋往他胸前挪擠。「帶我……回去……」

    「我們這就回去。」

    「你……別把我……摔著了……」一隻手試圖攀上他脖子,又徒勞地落下。

    「不會的。」他收緊臂彎,讓她貼緊他。

    她安心地再度陷進沉睡,帶著他的消毒藥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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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聽錯,那是水聲,不是從水龍頭滴落的滴答聲,是水花飛濺的聲音,在月夜裡,特別清晰詭異,讓甫入眠的他很快醒覺。

    水的拍擊聲持續不斷,他終於抵不過好奇心,掀被下了床,循著聲源往窗子靠近,隨意一掃視,立即找到了發聲處。

    月光下,屋後的小型泳池內,穿著白色泳衣的女人來回穿梭在水裡,姿態精練純熟,彎換著各種泳姿,像尾美人魚。她不上岸,泅泳在兩岸之間,像在進行百米泳賽,十分賣力地來回前進。

    他抿嘴一笑,抓了件恤衫及休閒褲套上,輕步走出臥房下樓。

    水聲在他走近後院落地窗前停止,他放慢速度,不致驚擾夜半徜徉在水裡的人兒。但無論他如何俯瞰,泳池已沒了芳蹤,只餘水紋蕩漾。

    他往四周環視,離他五公尺處的長廊下,女人背對著他,濕淚淚的長髮披肩,半跪著不知在看什麼。

    他走近她,不再掩飾足音,女人警覺地朝後望,見是他,又是驚訝又是尷尬,接著透了口氣,她微微一笑,抹去陸續滑下臉龐的水珠。

    「成醫師,對不起,吵醒你了。」

    白色連身泳衣下,裒著成熟的軀體,她身材偏細瘦,曲線卻柔滑,池水浸潤過的肌膚有層柔輝。也許是不設防,她平日戒備的氣息一除,竟散發著婉約的女人味。

    「你在看什麼?」他輕問。

    她愉悅一笑,讓開一旁,在她身後,是一株盛開的曇花,潔白透明的花瓣,在黑夜裡努力地綻放,幽香在夜風中冉冉浮動,她是為了這難得的景致才上岸的。

    「真漂亮,我第一次看到。」她顯出小女孩的驚喜,仔細端詳著花蕊。

    「怎麼起來了?」他傾下腰,吸一口清冽的花香,視線落在她臉上。

    她安靜了,不說話,在石板階梯上坐下,抱膝凝望著水中月色。

    「你是第一次下來游的吧?我的房間就對著游泳池,很難不聽見。」他在她身邊坐下,比平時和言悅色。

    「我——」她啃著指甲,躊躇半晌。「我作了惡夢,睡不著,想游一下,累了比較容易睡下。」

    他端起她下巴,查看她略青的下眼瞼。「不是第一次了吧?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姊姊走後。」

    她本該習慣的,但近日這幾次,她再也不能迅速地從夢中醒來,她的夢越來越頻繁、越來越鮮明,也更漫長,已到達她所能承受的臨界點,她既不能吃安眠藥,只能藉著消耗體力幫助入睡。

    「惡夢,和林庭軒的出現有沒有關係?」

    她托著腮,不以為然地看他一眼,「他比我更痛苦,姊姊的死就是他的惡夢。」

    「以後和他單獨見面,你最好事先讓我知道,比較妥當。」

    他並沒有對她和盤托出他的疑慮,在沒有證實疑點之前,不必讓她增添心理負擔。林庭軒對方楠無理性的執著,已達匪夷所思境地,那一晚,如果他遲到一分鐘,方楠或許此刻不會坐在此地了。他想不透,林庭軒目的是什麼,難道純粹是想隔離他和方楠?但方楠不是三歲小兒,任人擺佈,除非,不過是想造成一個事實……

    「對不起,那天麻煩你了。不知道怎麼搞的,我竟然在林大哥面前累倒了。」她抱歉又疑惑。她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是張嫂叫醒了她,她不曾如此失態過。

    「不要緊。」他暗忖了一下,道:「我今天收到林庭軒的邀請函了,是他府上的私人壽宴。本來,我一向對這種聚會興趣缺缺的,不過,如果帶著你出席可以讓他深信不移我們的事,那就去一趟吧!」

    她楞楞,胸口盤旋著不知名的暖潮,她彎起唇,含蓄地笑。「成醫師,謝謝你,我會多介紹幾個想整型的同學給你的。」欣喜的神態裡有抹天真。

    「這點就免了,我志不在此。」他不禁蔑哼。

    「太晚了,我佔了你太多時間……」她驟然站起,昂首望著他臥房的窗子,黑漆漆一片看不清什麼。

    「你在看什麼?」他也跟著她鵠望。

    「你快上去吧!我怕又……」她指指窗口,表情透著赧然。「害你們吵架了。」

    他一時頓住,繼而恍悟——她以為像上回一樣,他帶回來的女友又留下過夜了。不知為什麼,這樣順理成章的認定讓他不再無動於衷了,他微沉了臉,沉抑道:「房裡沒人,能和誰吵架?」

    「對不起,我以為……」她伸伸舌,像說錯話的孩子。「晚安,我回去了。」

    她夜晚上完課回來,驚鴻一瞥出入他房裡的陌生女子,連忙躲回房裡不再出門一步,如果不是夢魘連連,她不會大著膽子出來游泳的。

    他看著她消失在落地窗裡,一股難以形容的、久違的感受正盤桓縈繞在心門……

    他是帶了新女友回來,和鍾怡相仿的外型,有著迷戀他的嬌態,也更懂得取悅他不令他生煩。然而,就在他開起房門那一瞬間,他瞥見了方楠,正走進大門穿過客廳,高高束起的馬尾在身後晃動著,不施脂粉的臉孔透著小跑步產生的紅暈,短短幾秒間,他面對著熱切等待他的女子,一切都索然無味了,冷卻了。

    他內心裡潛存著巨大的荒枯,多年來,那些來來去去的女子從未填滿過,她們帶來的激情,像一夜凋落的曇花,天亮後,一絲存留不了。

    今夜,想填滿的慾望止息了,他發現,荒枯裡有自發的泉湧,讓他可以不藉由那些柔軟的軀體麻木自己不再對愛情信仰的魔咒。

    泉湧仍微小,卻平息了一切浮躁,他靜靜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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