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第一章
    她仰視著前方的雕花銅鑄大門,不變的站姿保持了十分鍾左右。這期間,大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進出的大部分是女人,有青春正盛的、芳華已逝的、雞皮鶴發的;其中,漁夫帽、墨鏡成了某些女人的標准遮掩配備,她暗地數了數,已超過了十個。

    她樂觀地想,有一天,她再次從這扇門走出來時,必然抬頭挺胸、不遮不掩,屆時,她的人生,就再也不一樣了。

    這樣的想法,讓已出現些微怯懦之意的她,重新滋生了勇氣。她推開了雕花大門的天使模型把手,迎面而來的大片空調涼意包裹住她,將仲夏的燥熱隔絕在門外。

    大廳廣闊挑高,重金打造的後現代的極簡空間,隔出了流線型接待櫃台。五彩琉璃小吧台、候診的白色軟毛沙發,雪白的牆面,掛滿了一幅幅古典及現代的以女性為圖像的復制畫。沒有藥水味,只有咖啡香,以及恍若情人們歡聚時的悅耳拉丁情歌。

    她沒有分神注目散坐在各個角落的女人們,直接走向櫃台。

    「小姐,預約幾號?」制服束發的櫃台小姐,展開標准的怡人微笑。

    「十號,方楠。」

    櫃台小姐花了幾秒查閱了計算機檔案,微噘朱唇道:「方小姐,不好意思,您預約的張醫師正在進行手術,恐怕要延後一個小時。方小姐今天只是問診,如果趕時間的話,要不要請另一位駐診醫師替您做諮商面談?」

    她垂著眼,眉峰微微牽動,唇瓣似有若無的蠕動,「可以。」

    「這邊請。」

    由另一位服務員指引,足踩在黃玉石地板上,她很快置身在明亮甬道的右手邊,一間暖意與綠意並生的問診室裡。

    眼角余光裡,桌後方俯首的男人翻閱著空白的記錄檔案,門上的名牌是──成揚飛三個字,發出的聲音意外地輕暖,「方小姐,你對自己有何期待?」

    也許是那暖暖的聲調,也許是空氣中流轉的大提琴協奏曲緩和了她繃緊的胸口,她抬起了臉,與男人面對面,然後,驚詫似電流快速竄過,她不禁移開視線,遮掩她的失神。

    她發現心在怦怦作響,跳得毫無根據,她從不對男人的皮相迷惑,她甚至痛恨皮相;但眼前的男人,簡直是這家整型外科醫院的活招牌,一張微稜有型的臉、濃長簡潔的眉、高度適中的秀逸鼻梁、薄而輕揚的精致雙唇,以及形如欖仁的黑眸……

    那雙黑眸,可以攝魄!精准的五官,只有在時尚雜志上的男模身上才有的面龐,活生生就置身面前。

    她逐漸起了慍意,對自己失控的慍意,她咬咬牙,極力回復淡然。

    男人察覺自身引發的反應,順手從抽屜拿出一副黑框眼鏡戴上,泰然地等著她回答。

    「我,想換掉整張臉。」她一字一字,清楚道出。

    成揚飛微楞,他見過的女病人,痛恨自己長相的不在少數,有的不過是眼角一顆小疣;有的只是鼻梁塌了些、耳朵外張了些,都欲除之而後快,眼不見為淨。

    方楠並沒有流露嫌惡感,平板的語氣像敘述感冒症狀,不慌不怯。那張蒼白的瓜子臉蛋,雖非艷光四射,卻也沒有顯著的瑕疵,她的臉骨勻稱,清淡而未修飾過的細眉下,是懨懨且冷淡的內雙眼;鼻梁細直、鼻頭圓巧可愛;唇淡而豐潤,微垂的唇角透著倔氣。坦白說,在這樣一張臉上動刀,是求完美的時尚人士或演藝工作者才會動的念頭,方楠的五官,靠化妝技巧是可以增色的,不需要大肆修整。勉強要挑揀,或許可以將雙眼皮加大,而她要求換掉整張臉,是毫無必要的。

    「整張臉?可以形容得具體些嗎?」他面不改色,動筆在檔案上的臉部圖上做著記號。

    她從皮包拿出一張相片,推向他。「隨便,只要不像這張臉就行了。」

    照片是張年輕女人的近照,與方楠有幾分像,但照片中的女人輪廓仿佛加深了一層艷彩,雖無粉妝,卻比方楠更嬌俏,雙眼皮更深。大波浪的卷發垂胸,貝齒閃耀,即使只是平面照,動人的神采卻能穿透紙面,女人的面貌無疑是方楠的升級版。

    他審視了一會,嘴角有極淺的哂笑,「方小姐,你現在就和她不像啊!」

    她十分平靜,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說,她低下頭,從皮包拿出幾樣化妝品,當著他的面,拿起一面掌心大的小鏡子和粉撲,打起粉底來。

    他暗訝,極力不動聲色,安靜地凝視她,等待那張臉一寸寸添加色彩,從撲粉底,描眉,抹眼影,刷長睫,添腮紅,上唇膏,動作快速純熟。十分鍾後,她放下鏡子,乍然生輝的美目直視他;他難掩錯愕,拿起那張照片。

    她粉飾過彩妝的面孔,和照片中的女人難分軒輊,除了她略微瘦削外,兩張臉像是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的模樣,他深深佩服起化妝品的神奇妙用了。

    「要和她不一樣很容易,問題是──為什麼?」他看住她,醫生的冷靜令他面部表情如一。

    「換張臉並不違法,你們需要知道理由才能動刀嗎?」她蹙起眉心。

    他淡笑,有一種因經驗而來的耐性。「當然不違法,但如果不是十分必要,也不具急切性,這麼輕率的決定後悔的機率很大。你將你的臉全然交給我們,哪天突然冷靜了,你不會想再來個十幾次修修補補,改了又改吧?到時候可是會慘不忍睹的。」

    她掀起濃密的長睫,緊盯住那張迥異於坊間其貌不揚的外科醫師的男人,勾起不以為然的蔑笑。「成醫師,你一定以為,我想換一張比她更美的容顏吧?不,我並不想要更好看的一張面具,我只想徹底和她不同,連一絲神似都找不到,我對吸引男人的目光一點興趣都沒有,您認為,這個理由行得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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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略為驚異──這個女人,身上有看不到卻感覺得到的刺。一般,如果上門的病人堅持到底,他並不會多做干涉,他只是駐診,工作重心並不在此私人美容整型醫院,對於人們想改變自己的外貌而求得自信及愉悅,他沒有更高的道德批判,這純粹屬個人觀感;但方楠不求完美,只求改變的動機太詭異,動機一旦消失,將來很有可能反悔。醫院在收病人時,是要考量到未來的醫療糾紛的,而他,最不耐煩處理這一類事件。

    「我只是建議而已,改不改變的決定權在你,而我們有權決定收不收病人。」

    輕暖的聲音瞬時凝冷不少,他在病歷上的臉部圖畫上紅色叉叉,合上,靜靜地下逐客令。

    「那──我改天再找張醫師談。」她不以為忤地站起來。

    「我不收的病人,她也不會收的。」他隨手抓了本醫療書籍翻開,不准備再談下去。

    她沉默了,佇立良久後,遲疑道:「我知道大概不便宜,可以先挑些重點做,比方說,復原期不需太久的先做,錢我會想辦法付清的。還是──這裡價錢比較高?」

    他美眸一縮,冷卻成一顆黑冰鑽,意味不明的笑著,「方小姐,和錢無關。還有,錢買不回後悔,你的理由不充分,我不會收你這個病人。這裡不是獸醫院,來者不拒,你可以到別家美容診所去,我沒意見。」

    她行前特意上網查詢過,這家在業界素富盛名的整型醫院,罕有失敗率,也沒發生過醫療糾紛,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守口如瓶,可以讓名人放心地來去自如。她原以為,是因為主事者技術精湛,無破綻可尋;看來,他們過濾病人也相當審慎,擋去了不少麻煩來源。

    「如果,我告訴你理由,你是不是會答應替我動手術?」她口氣軟化,平板的表情依舊。

    「如果你的理由能說服我,我不會無故拒絕。」他視線不離書頁,可有可無的應答。

    他不認為她能多坦白。盲目地替她變臉,未來她若厭倦了陌生的面孔,或想回復原貌,這種心理轉捩,會讓她日後再也離不開手術台,她必須認清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思慮間,前方一片寂靜,只傳來門把上鎖的喀喇聲和衣服摩擦的——聲,他察覺有異,視線緩慢上移,定著在她的胸前,再也不能移開。

    她毫不忸怩地褪去了薄襯衫,上半身只余一件素白的半罩式胸衣,鎖骨下,隆起的胸線完美的收束在胸罩裡;纖腰中央,有顆緊致潔淨的肚臍;腰以下是A字長裙,凝脂般的肌膚能挑引起撫觸的欲望。

    不可否認的,她有一個比臉蛋更美的身體,但──這算是什麼理由?

    「方小姐,這是什麼意思?解釋一下吧!」她在考驗他什麼?他見過的美體不計其數,早已免疫。自動送上門的女病人不是沒有,他也不是照單全收,如果不能充分了解對方,他是連試也不會試一下的。

    她並不出言分辯,默默轉過身,背對著他。他一怔,驚怵地看著那片裸背上,縱橫交錯的傷痕。

    傷痕有淺有深、有新有舊、有粉紅有青紫,那是近似抽打過的痕跡,不計其數,全都離不開那片范圍。

    沒多久,她一語不發回身,穿上襯衫,沒有情緒的眼染上了晶瑩的濕潤,她重新坐了下來。

    「我想要有個新的開始,我想要另一張臉。」她重申己意,堅定異常。

    「要逃開傷害你的人,方法有很多。」他不放棄地提醒她,鎮定如常。

    「求你……」平緩無波的面龐下,已洶湧蕩漾,她咬著牙根,不洩露一滴心緒。

    四目交接下,他承接了她投射出的求援訊息,一波強過一波,直到他點了頭,回復職業化的語氣,「後天下午三點,到這裡來,我會和你好好解說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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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推開窗子,讓五月暖風夾帶青草的澀味徐徐飄進房內,極力吸了一口氣後,將外套穿上,拉拉下擺,平整皺褶。

    一雙柔美纖長的手從後環抱住他,如水蛇一樣纏繞摩挲,寬實的背脊貼住了柔軟的胸房,十只纖指將他襯衫的扣子一一解開,滑過他的胸膛。

    「我得出門了。」他望著割草機劃過的草坪,不帶前一夜余情地說。

    「再給我一次。」女人吻著他的後背,無限依戀。「這次飛到巴黎十幾天,我會很想念你。」

    軟綿而嬌嫩的嗓音從耳後搔動著他,女人隔著衣衫技巧地撫摩她永不厭倦的軀體,熱流緩緩充塞了他的四肢,他微笑,手一反轉,將她拉前抵壓在牆上,抬起她光滑彈性的左大腿,拉開長褲拉鏈,猛烈地進入女人柔軟的身體。

    女人倒抽一口氣,在他的力道下婉轉低吟,緊攀住他的肩,雙眼迷蒙,目不轉睛地盯著近在眼前的懾人面孔,兩手情不自禁往上移,捧住那張沒有瑕疵的臉。他仰高下巴,低喘著:「別碰!」

    女人驚覺自己犯了禁忌,怕他停下動作,順從地垂下雙臂,擦過他的外套口袋,她帶著促狹,將手掌伸進袋中,不意摸出一張光滑的紙片。

    她在他不停歇的進攻下,將紙片湊到眼前,陡然嘟起朱唇,嬌-問:「這是誰?」

    他隨意一瞥,倏地停止動作,從女人手中抽走照片,瞬間放開女人,結束短暫的交歡,轉頭整理凌亂的衣衫。

    「生氣了?」女人有些不知所措,失去他的擁抱頓覺空虛。

    「沒有。你提醒了我,我快遲到了,不能再耽擱。」他整好衣衫,扣好領口,拿起桌上的車鑰匙,輕拍女人的頰一下,「回台北再打電話給我。」

    女人懊喪地垂下頭──那雙冰涼的漆黑眼珠,深幽不見底,情欲只浮現一瞬間。她抓不住他一點實質的東西,只能借著他的肉體,撫慰自己隨時襲來的惶恐……下一次,下一次她會更小心的取悅他,讓他對她多一些留戀。

    留戀?她終於抓住了一點頭緒,那雙眼睛,和男人的手背道而馳,留戀的情思淺淺淡淡,因為那份不確定,她竟一直離不開男人,她多想聽見他發自內心,柔情繾綣地對她說:「寶貝,快回來,我想無時不刻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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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點半!成揚飛遲到了!

    她恨恨地踹了下沙發腳,心急如焚。

    她一臨抵櫃台,就被帶往這間華麗的貴賓室等待著。期間,張醫師進來過一次。

    同樣擁有一張令人震懾的美貌,張明莉款步生姿走向她,中西混血的精致五官明艷照人,即便她從不以追求貌美為職志,在那樣的艷色下也不禁生起自慚形穢之感。

    這裡的主持者從不上雜志做廣告,全靠口耳相傳,她並未預料這家整形外科的院長是位令眾女人汗顏的美人。

    那細長的雙手,有著與面孔相當的精良技術;削薄的棕色短發,服貼著玲瓏的後腦勺,張明莉比她高半個頭,身段是標准的九頭身,這樣的女人應該走在伸展台上,而非手術台旁。

    張明莉捧起她的臉,十分仔細地端詳著,吐氣如蘭道:「最近我的病人太多,排不出空,讓成醫師做你的案子可好?」

    她怔怔不置可否。張明莉笑了,一顆顆雪白的牙齒整齊畫一,像牙科診所裡冷光美白的廣告美齒。「別擔心,他技術比我好,他只是不愛接這裡的個案,我忙不過來時,他才會替我坐鎮一下,接幾個不麻煩的病例。」

    美人的輕言慢語,令她著魔似地點點頭。張明莉和氣地遞給她一杯熱茶,「你再等一會兒,他就快來了。」

    她看著那優雅的女體轉身離去,心頭忽地悶窒不順。

    她並不很願意讓男人在她臉上動刀,尤其是成揚飛,渾身有股形容不出的強烈驅力,看不到的表層底下有著難以捉摸的心思。她只想單純地進行完交易,走出這裡,任何情緒上的糾葛都不必要產生。

    她看看表,她的時間並不充裕,她得趕五點半前回到家。

    她來回踱步著,體力在等待中耗損著,一整天只吃了一碗面,她在冷熱適中的環境裡,逐漸感到困倦。

    虛弱加上時間的急迫性,她怒意陡生,決意不再等下去,奮力拉開了房間門把;正走到門口的成揚飛,目睹了她蓄勢待發的火躁,好看的臉似一張面具,沒有歉意、沒有禮貌式醫病間的寒暄,他掩上了門,掠過她努力隱忍的目光,直接走到牆上的平面液晶電視熒幕前,在底下的置物櫃中拿出遙控器和一張光盤片,在一列主機前操作著。

    很快的,熒幕出現了影像,他回頭對著她,面無表情道:「坐!我讓你看看手術是怎麼回事,這樣解說比較方便,你才知道,你的臉將要如何改造。」

    她悻悻地依言坐下。「我不能待太久,我趕時間。」她很保守地表達了對他耽誤時間的不滿。他恍若未聞,示意她看影片。

    視線挪至熒幕上的手術房實景拍攝影片,她眨了幾下眼,不確定自己能將那些畫面一一入眼;但成飛揚在一側緊盯著她,不知為什麼,她不想在他面前退縮,下意識地咬著唇,瞠大著眼。

    「這是雙眼皮手術……」

    他指著躺在病床上只露出一張臉的昏睡女人。手術刀精准地劃下眼皮,血珠很快從傷口滲出,還有微黃的皮下脂肪露出……她閃了閃眼睫,沒有移開臉,呼吸卻不順暢起來。

    她面不改色地看了五分鍾,他再將畫面轉換。「這是隆鼻手術……」

    她頭皮不由自主發麻,L型鼻模奇異地從鼻內部血淋淋切開的傷口塞入,她胃一陣抽搐,眼睛木然地釘住那片血肉,五指蜷緊。

    「這是削頰手術……」

    她視覺漸進模糊,只能分辨那些穿戴膠套的手指俐落地用各種器具掀開人類的皮層,血似流不盡的滲出,她看不清那是什麼部位,在手術台上,人類脆弱如待宰羔羊,和其它生物無異。

    畫面再度轉換著。「這是隆乳手術……」

    當那一刀劃開平坦的胸側,她終於捂住嘴,勉強說了幾個字,「我不做這個……」她雙腿軟跪在地,開始干嘔,全身發寒。

    「還沒完呢!怎麼不看了?」成揚飛使力抬起她發白的臉,抿唇笑著。

    他是惡意的!那雙沒有溫度的瞳眸,笑只是他的裝飾品,他在嘲弄她。

    她攀住他堅硬的臂肌,打直雙膝站起,才抬起一半身子,強烈快速的暈眩使她向前僕倒在他懷裡。他穩穩承接住她,她嗅聞到他身上清冷如薄荷的男性體味,毫無防備地竄進她的鼻管,那是她最後意識到的味道,在夢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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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體內的一聲警鍾使她快速地-開眼。藥水味、潔白的牆和天花板、流進手腕的點滴藥水,她花了幾秒鍾弄清楚了身在何方,毫不猶豫地拉除刺進皮下的針頭,-著尚未回復的暈眩腦袋,掀開被單,動作鈍拙地下了床。

    「方小姐,點滴還沒打完,怎麼起來了?」護士推門而入,驚訝地扶住她。

    「幾點了?」她倉皇地問。

    「七點了。」

    「糟了!」她焦灼地穿上鞋,尋找著背包。

    護士見阻止不了她,急急走了出去。

    她在一旁的椅子上看到背包,抓了便往外沖。

    「急什麼?你想在半路被送進醫院嗎?」成揚飛擋在門口,背後跟著通風報信的護士。

    見到他,她憤怒油然而生,口不擇言道:「你害慘我了,我不能遲回家的──」

    她想責備他幾句,察覺到體力與時間的不容許,聊備一格地瞪他一眼後,從他身邊穿過門縫,找著出去的路徑。

    他伸臂攔截住她的去路,傾頭看著全無血色的面龐,哼出嗤蔑,「我送你回去吧!我不想讓人看見從這裡走出去的病人昏倒在路邊。」

    他握住她肘臂,半扶半拖地把她帶出恢復室,走向後門出口。

    這裡是獨棟隱密的整型醫院,前後都有出口,他的車就停在後花園車庫裡。

    「上車。」他打開前車門。她不安地瞄了他一眼,緩緩坐進去。

    「你家在哪裡?」他坐進駕駛座,扣上安全帶。

    她低啞地說了一個地址,不再掙扎,她發現他是明智的,她現在的狀況是無法自己-回家的。

    車轉上了高架橋,奔馳在快速道路上,他狀似隨意提問,「方小姐,你知不知道自己長期營養不均衡,以你這樣的狀態要做手術是有危險性的。」

    她偏著臉看窗外,微聲應著:「我忙了點,沒時間吃飯。」

    他輕哼了聲,「是不吃還是沒時間吃?」

    她斜靠在椅背上,不打算應他。

    車子滑下快速道路,轉進繁雜的巷弄裡,這裡是幾十年的舊式公寓區,巷弄中還夾有小型夜市,嘈雜且髒亂。在臨近一條巷口前,她急喊:「這裡停!我自己走進去。」

    他微愕,但很快將車在路旁暫停,下了車,替她開了門,將她攙扶出來。

    「成醫師,謝謝你,我再和你約時間手術。」她搖搖晃晃地走進半明半暗的巷子裡。

    她竟沒有打消念頭!為何改變自己的意念如此頑強?

    他亦步亦趨跟著她。她聽見足音,回過頭,詫異道:「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不用送了。」

    「我看著你進去。」他拉住她,無意和她商量。

    「成醫師──」

    他那無可動搖的態勢,任誰也違拗不了。她勉為其難讓他護送到一棟公寓前,她拿出鑰匙,插進木門鎖孔,熟巧地開了門。

    「再見,成醫師。」她不再回頭。

    她的住家位在一樓,有個小小簡陋的庭院,裡面透出燈光和幾許交談聲。她吸了一大口氣,像吸足了膽量,才毅然推門而入。右腳只跨出一半,她一頭撞上了門檻內的人,他大掌從後抵住她的腰,沒讓她歪倒。

    「死丫頭,你今天晚上不是沒課嗎?」張狂尖利的責罵聲兜頭襲來,方楠僵硬在門前,進退維谷。

    說話的是一中年婦人,滿臉爆滿的怨憤之氣,五官尖削,穿著刻意卻俗麗,見到成揚飛,眥目欲裂,「我說呢!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原來在外頭認識了野男人了──」

    方楠驚惶不已,將女人推進裡頭,匆忙揮手與他道別,反手關上大門。

    「你怕什麼?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女人在門內尖喊。

    「媽──」方楠阻止婦人的低猥謾罵。

    夾著女人連珠炮的怒叫,兩人一前一後追進客廳。他在門外側耳傾聽,表情是預知般的篤定。短暫的安寧後,一個稚齡孩童的哭喊聲劃破異樣的靜謐──

    「媽──不要打姊姊!不要打姊姊……」

    鈍重的撞擊聲傳出,他不加思索一腳踹開大門,沖進隔間紗門後的客廳。方楠蜷縮在地板上,黑發散蓋住臉,婦人高高舉起的一把木椅正要朝她摜下;他攫住婦人的手,一把奪走椅子,摔在角落。他屈膝蹲下,扶起額前流淌著一條血溪的方楠。

    「你是什麼人?你憑什麼闖進我家裡?我要叫警察……」

    婦人的恫嚇嘎然而止,成揚飛寒利如冰針的目光使她住了口。他抱起已無意識的方楠,激活充滿力道的威嚇,「她是我的病人,我現在就帶她上醫院。你敢再對她動手,我可以告你告到坐牢為止,聽清楚了沒有?」

    婦人僵立不敢動;一旁揪住母親衣角,原本在哭號的男孩也乍然止聲,目不轉睛地望著高大而俊美的男人,像童話中突然拔劍出鞘的騎士莫名地出現在家裡。只是男人不用劍,他的眼神狠厲地釘住了男孩的母親,抱走了不堪一擊的方楠,步履沉穩地走出敞開的大門。

    「死丫頭──」婦人不甘心地追出去,卻只敢倚在大門邊碎碎咒罵著。

    處處華燈點上,黑巷裡,成揚飛胸前的白襯衫渲紅了一片,方楠雙目緊合,垂軟無力地緊偎著他,像奄奄一息的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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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沒有見過這麼美麗的景致——翠綠的草坪上有大理石板彎延成的小徑;白石牆圍成的園子內,花團錦簇一片,蜂蝶環繞,暖風一吹,玫瑰花香浮懸在空氣中,她深深一吸,不由得笑了。

    這種俯拾可得的心曠神怡,對她而言是此生罕有的經驗,她沉壓壓的胸口似搬開了大石頭,整個人煥然一新。

    她緩步走向彎身在花園間剪除枝葉的男人,躊躇著開口的第一句話。

    男人手指潔淨修長,沒有戴手套,俐落地摘除多余的枝蕾。他敏銳地察覺到身後人類的氣息,開口道:「起來了?吃過早餐了?」

    她驚異極了,心漏跳一拍,趕緊回應:「吃過了。成——成醫師?」

    男人回頭,見她欲言又止,直起頎長的身子。「有事?」

    「呃——聽張嫂說,我病了一個星期了?」她傾著臉問,有些不解。「我的家人不知道我在這兒嗎?」

    張嫂是家裡的幫傭,她在醫院昏睡了二天,移回這棟屋裡躺了兩天,都是幫傭在照料。成揚飛每天檢視過病況後,便出門在外一整天,不到夜晚不會回來。今天第一遭他大白天還留在家中,她又己能下床走動,不再暈眩,找到機會便尋他解惑。

    他碰了一下她額角上的小紗布,瘀腫已消褪一半,充足的睡眠和進食使她容顏增添粉色,削瘦的頰也潤澤不少。

    「他們知道你在這兒,我通知了你家人。」他拍拍手上的草屑。

    「噢。」她疑惑仍在。「我姊姊呢?我姊姊沒來嗎?這裡不是醫院,他們為什麼不接我回去療養?」

    他雙臂抱胸,抿著唇,滿眼研究的審量。「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清醒過來的那一天,她見到他的剎那充滿了狐疑,但發現他仔細地在照料她的態度和舉止,和一般醫師沒什麼不同,便猜測自己出了意外。至於為何身在此處,當時仍處昏眩狀態的她無力垂詢,如今聽他所言,她確實發生過一段意外,而那一段記憶,她徹徹底底遺失了。

    風拂過她凌亂的長發,貼在她面頰上,她的心開始篤篤跳起來,力道之大,使她呼吸有些急促。「我們——為什麼會認識?」

    他停頓了一會,坦言道:「你到張明莉整形外科醫院求診,我是你的個案醫生,你要求整容。」

    「整容?」她摸摸自己的臉,失笑道:「不會的,我對自己的臉一向沒什麼要求,怎麼會想要整容?況且,我白天還在上課,六月才畢業,晚上在兼家教——」

    像想到了什麼,她驚呼一聲:「糟了!我一直沒去上課——」

    「我替你請假了。」他忙安撫,「你在病歷上留過資料。」

    她按著胸口,很快松了口氣,又疑惑地傾著臉,「不可能的,我的家教費連割雙眼皮都不夠……」

    「你是准備用信用卡分期付費的,還沒動手術,你就出了意外。」他沉吟了一會,決定和盤托出,「你遭到了襲擊。至於你遺忘的那一段,大概是創傷後的短暫性失憶,過一陣子應該可以恢復,不用擔心。」

    「你救了我?」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但她還是無法理解,撙節開支的她為何不惜透支做此不尋常的決定。

    「算是吧!」他回身躇下,繼續剪著枝芽,似乎不再打算多說。

    一股涼意從四肢末端竄起,她按捺住雲湧的不安,跟著在一旁蹲下,湊近他道:「謝謝你,成醫師,欠你的醫藥費,我會還你,不過可能沒法一下子還清。我現在沒事了,可以回家了,不好意思,打擾你這些天。」

    他微瞇著美眸,眸光裡是玩味、是好奇。方楠出事後,身上防衛性的針剌都不見了,流露著涉世未深的天真和溫良,這才是真正的她吧?

    「恐怕你不能回去了,方楠。」

    她楞住,直覺他在開玩笑,啼笑皆非道:「為什麼?你不會告訴我,我其實躺了好幾年,我家人都搬走了吧?」

    「當然不是。」他不打算隱瞞她,人應要面對現實,婦人之仁只會讓人更軟弱。「襲擊你的,就是你母親,你不會想回去送死吧?」

    她的笑容瞬間退去,像木偶般鈍僵,失去重心的她幾乎要往後傾倒在草地上,他及時伸出長臂勾住她的腰。她頹靠在他肩上,那如薄荷般的清涼男性體味迅速鑽進她的肺腑,勾起了她一部分記憶。她想起了這個熟悉的懷抱,曾經緊偎著她走了一段長路,他毫無疑問地救過她;而她,卻還是無法想像,傷害她的,為何是她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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